阿乃孜人的梦

2018-02-18 00:54王宏昌
回族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县长书记

王宏昌

中国有个梦,叫“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

中国梦的脚步近了,阿乃孜人的梦还会遥远吗?!

——主人公言

噶秋旦县长急三火四地去市里是在一个雨天。

阿乃孜县坐落在群山、良田与荒滩、戈壁的环抱中。这种地貌特点的地方一般來说是不会出现梅雨季节的,最多时下上个半天、一天的也就住了。这一回可好,雨水就像是一辆吱吱呀呀行驶中的老牛车,呵噜气喘地延续了三四天,该说要停了吧,老牛车似的雨反倒来得更加酣畅淋漓。耐着性子等雨停的噶秋旦县长再也等不下去了,拉开办公室门就冲楼道吼上了:卞主任,给我派车。去市里!吼完了,嘴里还在嘟囔,赶雨停了再去市里,黄花菜都凉咧!嘁!

典型的北方汉子,直性子一个。

三菱越野车在被雨雾裹挟着的起起伏伏的山道上坚韧地前行。透过车窗,噶秋旦县长看到毫不节制的雨丝们在山风中无奈地扭着秧歌,扭到车身上,立马被迎头痛击得粉身碎骨。破碎的雨丝们并不甘心,立刻又拉起手来形成一股股水流,从车篷上奋不顾身地流经车窗玻璃,又勇往直前地冲向路基。

这雨……嘁!

噶秋旦县长从上车出发时就看着车外的雨雾,他的心情很复杂,说不上眼前的雨景与自己的这趟市委之行有无某种联系。反正冥冥之中,这场罕见的淋雨天,或者是南方人所说的梅雨天,好像故意在跟咱阿乃孜县作对。这种天气叫人靠在舒适的沙发式班椅上都打不起精神,天真烂漫的鸟儿们也躲在窝巢里打起了瞌睡,满山遍野的庄稼都没有了诗情画意,大山和戈壁都在雨雾的喧闹和裹挟中感到无助和孤单。那我们这时候去市里还能办成啥事?

噶秋旦县长不信神不信教,只信奉坦荡做人、踏实做事的人生信条。但是在这场雨雾中,他此刻的心情就如同车外这气候,风风雨雨的,老是不踏实。

土生土长在阿乃孜县的噶秋旦县长耿直得就如同是戈壁滩上的一株红柳,多大的风沙严寒袭来也是直愣愣地冲天朝上从不打弯,可这一回却因“班长”人选有些吃不稳坐不住了。哎,可别误会,老噶这个人不贪不占不乱搞女人,生活作风和工作作风都没得说。根本的问题是他这个人从出生到成年,乃至入仕途当乡长当副乡长当镇长以及当镇党委书记当副县长当县长,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阿乃孜县这方水土。本县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桩桩件件熟悉得就如同他身上的肋巴骨,搭眼抬手就能看得清、摸得着。离开阿乃孜到了别的地方,可就是盲人拉骆驼——两眼一抹黑了;加之眼下年龄偏大,既调不走又升迁不了,就只能在县长位子上熬时日了。好在咱噶老爷子还想得开,咱当这县长,还兼任着县委第一副书记,这在县里来说,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咱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静等着退休吧,还苛求个啥呢!

瞧瞧,噶老爷子耿直吧?标准的西北汉子嘛!

问题是,尽管噶秋旦县长心静如水,可这些年来跟随着他老噶在阿乃孜成长起来多少干部呀,这些干部中可不乏“明白人”!这可注定叫噶老爷子耳根子不得清净了。一帮子“明白人”隔三岔五给他往肠子里下“痒痒药”,噶县呀,你可是咱县的四朝元老啊,德高望重;书记调走一年多了,阿乃孜的工作是你县长、书记一肩挑的,眼下你要是不走动走动,书记这顶乌纱帽能自己飞到你头上?老噶微微一笑说,叫谁来当书记,那是上边的事,轮不到咱们来考虑,眼下咱只管搞好各自分内的工作。忙你们的去吧。见噶县长不为所动,就又煽乎,知道您老县长从不为自己谋出路,可你总该为一县的老百姓谋幸福吧?你不去跑,没准有人早就去跑关系找门路了。市里若是给咱县外派个书记来,或者提拔一个没两把刷子的“绣花枕头”来当书记,那咱县的父老乡亲今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您老作为一县之长,是政府一把手不假,可在领导班子中,书记是班长,是事实上的一把手,党管干部嘛;县长兼的是副书记,还是二把手。到时你老当惯了“婆婆”再当“媳妇”,想给老百姓办几件实事可就不那么方便了……

最后这几句话的分量可不轻。就像是被人一闷棍打在了彩花蛇的七寸上,击碎了老县长心中那个尘封已久的梦。

噶县长的脑袋嗡的一下就翻江倒海了。只这外派书记一说,就叫人着实颇烦。倒不是噶县长不容人,问题是几十年来,噶老爷子从村官到县长一步步地走来,阿乃孜县的官场风云哪样他没见识过?许多年了,县党政一把手可没少换,那些从外面派来的书记是来镀金的,屁股还没坐热就想着走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为急功近利、快出政绩,来一个就另搞一套,不外乎追新猎奇捕捉时髦营造声势,结果啥事也没个圆满的结局,倒是一把手们一身光环金光灿灿地另赴高就了。到头来领导班子人心散了、不思进取了,老百姓跟着倒霉苦不堪言,却从来没见哪位身为班长的一把手大老板为此买单!

要不……咱就跑跑、活动活动?噶秋旦县长寻思,与其等着上级从外面派书记来,倒不如咱主动一些,向上级党委申明利害关系,要是上级信任我噶老头子,咱不敢吹牛说搞得一定就多么多么好,起码我老噶不会瞎折腾,能够老牛不死、稀屎不断,老老实实地为阿乃孜县老百姓耕好这二亩地,实事求是地圆父老乡亲们一个新生活的幸福梦。如果上级觉得我年纪大了,不适合当阿乃孜这一班之长,那我就据理力争请上级从咱阿乃孜县原班人马中选拔一个出来当班长,外派的事这回是万万不行!实在要外派书记来,就请组织上连我这个县长一块儿撤了算咧!

心下主意一定,噶秋旦县长说出手时就出手。可别看噶老头瘦瘠麻秆一个人,说起话来却嗓门洪亮掷地有声;做起事来也是直来直去毫不拖泥带水。当下唤来主任、秘书一干人等,把近日工作交代一番,然后一头钻进越野车,风风火火冒雨闯市委“跑官”去!

老县长噶秋旦是迎着一脸阳光,就着越野车唰唰的车轮声、吼着粗犷豪迈的秦腔回到县里的。

几天的连阴雨好像是专门下给县里的,越接近市里就越现晴朗。赶到市里虽已是日暮时分,可是西边天际血红的太阳并不急着回屋歇息,还在用长长的胡须自作多情地亲吻着城市的屋顶。看着早早亮起来的闪烁迷人的街灯,以及悠闲在街边五颜六色的人流,噶县长的心情渐渐从雨途的阴霾中淡出,眼帘上也挂上了些许霓虹灯的光泽。噶老爷子寻思,老天爷也在爱怜市里,连风雨都少光顾!市府所在地就是光鲜,到底是大城市。这么好的街市景色,本想先去市府招待所住下再说,转眼一想不妥,跑官这种事,哪能青天白日到办公室去说呢?咋开口?于是招呼司机,直奔市委分管组织、人事的郑副书记家。

郑副书记还真的在家,提把小酒壶正给窗台上的几个小盆景浇水呢。郑副书记见客人进门,忙放下手里的洒水壶招呼说,哦,是老噶来了,坐。

直爽的噶县长屁股刚落座,还没顾上端起主人递到面前的热茶就说,郑书记,你把我这县长撸掉算咧。

嗷……为啥?

我担心…… 担心阿乃孜老百姓受制、没盼头。噶秋旦县长眨巴眨巴眼睛说,我听说…… 市里又要给我们阿乃孜县外派个书记来?

就为这,你连县长也不想干啦?郑副书记笑模悠悠,好你个老噶,想糊弄我犯错误啊?你这县长可是人民代表选出来的,我还真搬不动…… 说说,这次来的真正目的是啥?再给我兜圈子,我可就要送客了!郑副书记做了个请出门的姿势。

别别别。嘿嘿,郑书记,我倒不想兜圈子,也不是撂挑子,我是担心。噶县长连忙解释说,我担心市里从外边给我派个“生瓜蛋子”来当书记,跟农田地里竖个草人吓麻雀有啥两样?搞砸了他拍屁股走人,撂下个烂摊子谁来收拾?你说对了,我可是全县二十多万老百姓选出来的,我咋向一县父老交代……

事情呢,并不像你说得那么绝对。郑副书记的表情不由得严肃起来,但是呢,你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这几年市委也意识到我们前些年在实行干部交流中存在的一些具体问题。比如我们在执行政策中不擅长区分不同情况的“一刀切”行为;比如你们县,前些年交流的一些党政一把手就不顾县情走过一些弯路…… 市委既然发现了问题,就一定会实事求是地去做好今后的工作!这一点,你、我,咱们大家都要树立信心。我们有了信心,老百姓对咱们才能放心,是不是啊…… 郑副书记顿了顿,喝了口水向噶秋旦县长投来询问的目光,老噶呀,依你看就你们县目前的情况,谁当书记合适?见对方沉默不语,郑副书记鼓励说,你怎么想就怎么说,这是在家里,不要有啥顾虑。

这个…… 噶老爷子还真的窘住了。以他的人品、个性,这种事还真不好意思自己推荐自己呢,本来是为县里着想,倒叫人觉着咱老了老了反倒不安稳了,跑市里给自己要官来了。嘁!传出去叫人把牙都笑掉咧,今后出门可咋个见人呢!可是不说难道就静等着上级再外派?那我急死忙活地跑市里是弄啥来咧?想到此就结结巴巴说,我倒不是说外派的书记全不行,问题是前些年到阿乃孜来当书记的有些确实不行,硬是把阿乃孜老百姓给耽误怕咧。市里要是觉摸着…… 我们这些老的不合适,就从原班人马中提拔一个年轻的上来。比如说现任副书记耿砺剑同志,尽管还不到四十岁,人是嫩了点,可這同志老诚、持重,已经在阿乃孜县委副书记的位子上摔打好几年了,对阿乃孜县情、民情心中有数,有文化、有思想。只要咱们这些老家伙真心诚意支持他,放手让他去工作,我看错不了!

你是说你俩一老一小再搭几年班子?

是这意思。

这想法不错。郑副书记点了点头说,不过组织上对你还是考虑得多一些。只是这些年来上面对年龄杠杠卡得很紧,咱们尽量争取吧。你…… 今年五十四五了吧?

快五十六了。老噶实话实说。

你这噶县长啊,还真是个坦诚之人。郑副书记情绪很好,我可以在你的这个想法的基础上,向市委提出建议,估计市委对阿乃孜县的班子不会拖得很久的。你回去要有个思想准备……这番很有所指的话,不知是指他老噶还是指耿砺剑,让噶县长有些捉摸不透。但是他觉得郑副书记的这番话听着挺对心思。噶老爷子有种在三伏天的沙窝里喝了杯雪花凉的感觉,心里舒坦得很。

顺便再提个醒,老噶县长正待告辞,郑副书记又发话了。你最好去趟省委,把你这想法跟省委组织部说说…… 配备班子一把手的事历来敏感,我的上面还有市委书记,身边还有几个常委……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有时间,你还可以找省委分管组织的安正民安副书记说道说道。你知道,安书记是从阿乃孜县走出去的,曾经在阿乃孜县工作多年,只要是对县里有益的事情,他是一定会支持的。

噶县长很高兴。原来这“跑官”并不复杂么,比下乡蹲点、修条路、建个水库容易多了嘛!

告辞郑副书记出来,刚刚钻进越野车里,噶老爷子透过朦胧的路灯看到,有辆小车正巧驶了进来,停在了市委组织部长家的单元门口。从车上下来个胖墩墩的身影,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一闪身,消失在组织部长家的楼道里。好熟悉的身影呀,这不是咱们阿乃孜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满生福嘛!他这是做啥来咧?县长噶秋旦隐隐有种不祥之感。但眼下重任在身,容不得他思谋细想。噶县长赶忙着招呼司机,驱车连夜赶赴省城。

呼喊一声绑帐外

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

马踏五营谁敢来

……

一县之长的噶秋旦老爷子硬是吼着秦腔大戏《斩单同》唱段,去了趟省委;又从省城一路唱了回来。

老爷子高兴啊!现如今这些领导,都把老百姓的事放在心上。哪怕是再大的官,一听说是县里的事,是关于民生、民声的事,就赶忙放下手头的工作来听你说,听了问了还要记录了;然后鼓励你回去努力工作,相信组织,再接再厉…… 也难怪,现如今的党中央、国务院那么些大领导都在亲民爱民,想民所想、急民所急…… 英雄啊豪杰啊,真正的好领导、好汉子呀!噶县长觉得自己的这趟省、市之行没有白来,开了眼了、感了动了,也使自己这个“老县令”受到教育了。就凭这,咱不管将来谁当这县委班子的班长,咱都要真心诚意地去帮助、去支持,多帮忙不添乱,实实在在站好县长任上这最后一班岗!

回到县里,共事多年的一帮朋友聚了来。闲谝中探问跑官一事,噶老爷子便把根根梢梢说了个大概。朋友们听了,面子上哼哼哈哈,还夸老领导一心为公、顾全大局。告辞出来,便忍无可忍“咔”地吐出一口恶痰,心下抱怨:跑官?跑你个蛋!有你这么跑官的吗?只凭两个肩膀抬个脑袋,铁公鸡一毛不拔就想办事?咋么价也得带上些县里的土特产呀,再从财务上挤出点资金,包上几个红包带在身上呀,你这又不是以权谋私,你是给县里办事、给老百姓办事啊!

走着瞧热闹吧,老县长就这样子能把官给跑回来才日怪了,才叫驴头上长犄角了呢!

个别人思来想去,就觉得跟了噶县长这倔老头子没啥前途。看来还得改换门庭,嗯,常务副县长满生福还不到五十岁,也算得是年富力强。加上人家头脑活泛,听说上面还有人在为他做靠山呢,跟着满副县长今后也好有个照应啊!

此前三四年的漫长日子里,耿砺剑是在中共阿乃孜县委副书记的岗位上度过的。

作为县委最末一位副书记,他最年轻,精力也最充沛。远在省城的爱人安欣欣在不久前的一个夜晚,与他做过小别重逢后的恩爱、亲热之后,极为满意地夸赞道,你好棒呀,还像头三岁口的牛娃子呢!听这话,内强外秀的耿砺剑就羞红了脸,把高大的身子蜷缩在被窝里无地自容。心想,夫妻间床上这点事儿,只管做就是了,说啥呢!他报复性地在安欣欣翘翘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哎哟!安欣欣一声夸张的尖叫,惊醒了隔壁屋六七岁的女儿,妈妈,你哪儿疼?

在阿乃孜县委副书记任上,耿砺剑分管过农业、工业;现在又调整为分管宣传、文化教育、计划生育啥的。这些事可深可浅富有弹性,相对来说比抓生产、搞经济要轻松得多。宣传呀文化呀的这些工作,对于秘书出身的耿砺剑来说也是轻车熟路,几乎没什么压力。于是在耿副书记办公室,工余时间就常常会挑战性地飘出舒缓、凄美的《梁祝》《二泉映月》等名曲名段。磁带有些年头了,轻柔中夹杂着沙沙声,与噶县长办公室里偶尔冲出的粗犷、豪放的秦腔唱段,形成一种反差的美感,犹如魁伟的生角和一名娇柔的旦角在楼道里同台演出。

这天午后,耿砺剑又把那盘《相思鸟》播放出来,把音量调整到自己刚刚能听到为止,然后顺手取过文件夹,打开一封上访信看起来。这时,党委办公室秘书林娟款款进来说,耿副书记,该去县委小会议室开会了。耿砺剑寻思没什么大事,不外乎是常委们例行公事式地碰碰头罢了。就对林秘书说,先开着,我看完这几份文件就过去。

不行。林娟加重了语气,一副严肃与倔强,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好像今天的会议很重要,你必须马上到会。

哟呵,跟谁说话呢!耿砺剑本想消遣她几句,可一看她那张满是主意和智慧的脸上,镶嵌着的一双天不怕、地不怕的丹凤眼,便把一腔不快咽回到肚子里。

耿砺剑赶忙扔下手头的文件夹,起身向小会议室走去。对于眼前这个已经过了二十八岁大关,一眨眼就要奔三十的女秘书,耿砺剑总也端不起架子来。倒不是因为她身材高挑、秀色可餐。耿砺剑不是那种在漂亮的异性面前就把握不住自己的男人,何况他还有个在他看来足以迷倒整个世界,或者说倾倒世界上所有成功男人的娇妻安欣欣!要不是为了照顾安欣欣的情绪并听从她的主意,耿砺剑当初干吗不留在省城而来这种兔子不拉屎的边远穷县任职?对于女秘书林娟的宽容,是敬重她具有男人般的干练、泼辣和君子般坦荡的个性。这个林娟,尽管只是一个秘书,却从不逢迎奉承,既不轻看自己,也不拔高任何人,是啥就是啥。对所有上级,林娟从来都不像别的下属那样点头哈腰一副孙子相。她讥讽、抨击时弊说,这些人病得不轻呀!干吗对副职领导省去“副”字,一律称呼“某长”、“某书记”?正的就是正的,副的就是副的,正副之间就是分工不同,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有什么不好办的?作为下属,尤其是文秘人员,更应该规范称呼,不然叫顺了口,哪天一不留神写进了文件里,人家退休了再拿着文件当证据来找组织要正职待遇,你怎么收场……

机关里以支部为单位组织学习时,轮流做主持人的年轻人一点起名来就是某长、某书记的。可是一点到那些年长而又德高望重的老科员们,突然一个直呼其名。娘的个脚,这反差也太大了!林娟不干了,这些怂人,是“点名”还是“点职”?听着就叫人牙痛!轮到林娟主持学习、点名时一律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直呼其名,大家一个个“到”、“到”的,答应得也很顺溜嘛。林娟的这些性格特点,恰恰是耿砺剑当年在秘书任上的翻版。这些不经意间暴露出来的个性,常常让耿砺剑从内心里赞赏这个林秘书——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正直一些好。于是同样还年轻的耿砺剑就觉得,跟林娟这样正直、向上的年轻人一起工作,内心深处会有一种既是同事,又是兄弟姐妹般的可以敞开心怀,彼此不需要防范的无拘无束的亲近感,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县委小会议室里,常委们已基本到齐。市委郑副书记挨着噶秋旦县长坐在首长席上。耿砺剑进来,上前与站起身来的郑副书记打了招呼,只觉得会议室里许多人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晃荡,晃得人身上毛森森的,很不舒服。耿砺剑就边落座边在心里叽咕:什么臭毛病,二不兮兮窥视别人做啥呢?

噶秋旦县长来了段例行公事式的开场白,市委郑副书记就在一片掌声里宣布了一项任命:关于阿乃孜县委班子的配备,经组织考察,广泛征求各方面意见,市委常委会研究并报省委组织部备案,现在我宣布,阿乃孜县县委书记由…… 郑副书记停顿了一下,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仿佛能听到彼此间的心跳声。郑副书记扫视一周后才慢吞吞地說,由县委原副书记耿砺剑同志担任。

既不是传说中的外派,也不是估计中的由县长噶秋旦接任县委班子中的班长,很有些出人意料。就连耿砺剑本人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市委郑副书记微笑着,向耿砺剑投以信赖的目光。貌似瘦弱的噶县长干瘪地坐在那里,像一截坚硬的沙枣树桩,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满生福把自己粗短、富态的身躯夹裹在圈椅里,装点成一尊参禅打坐的老佛爷,油光光的脑袋上凝固着模棱两可的微笑,给人以宽厚、仁慈、与世无争的感觉。其实此刻,满副县长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原想着噶秋旦这老家伙能顺顺当当接了书记,他这常务副县长也该去掉“副”字修成“正”果当县长了,眼看要奔五十岁了,再不挪挪位子黄花菜可就凉了!如果噶秋旦当了书记,咱满某人当县长就是水到渠成,噶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满打满算在“班长”位子上蹦跶个三两年,到时咱再去省里、市里走动走动,那结局就是姓噶的退休走人,姓满的走马上任当书记,顺理成章嘛!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承想半路上杀出个耿砺剑来,妈的个脚!噶秋旦这个老家伙,咋么价跑的官?竟然叫耿砺剑坐在屋里冷手捡个热馒头,稳稳赚了。

满副县长心里翻江倒海,咬牙切齿地把上上下下骂了个遍,面子上却是一片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竟时不时向耿砺剑投去鼓励、赞许并存的眼神。市委郑副书记在有意无意间望他一眼时,他还冲郑副书记连连点头表示理解,一副坚决服从、绝对支持的表情。

该耿砺剑发表就职演说了,这是官样文章,可也是官场规矩。耿砺剑站起身来,吭哧了一阵才说,这太突然了,我根本就没想到当这个…… 想想这样说话有种自卖清高或者伤人感情之嫌,就赶忙改口说,我根本没想到市委和同志们对我这么信任、这么关爱。既然如此,我将不遗余力不负众望,与各位同仁精诚团结,把咱们阿乃孜县的事情弄好,把县域经济搞上去,带领全县百姓真抓实干共奔幸福梦……说完这番话,耿砺剑的心里就开始叽咕:当上这熬人的书记,我调回省城工作的打算可就没戏了——老婆,对不住了!

耿砺剑被主任、秘书们簇拥着,新娘入洞房般进入书记办公室。簇拥者中,独独没有林秘书。耿砺剑寻思:别说凑热闹了,这种场合即便出现她的身影,那么她可就不是林娟了。

新任县委书记耿砺剑坐进能旋转一百八十度的精巧、舒适的老板椅里,仍觉得跟做梦似的。搭眼看见面前寬大的板台上几部沉默的电话,便随手提起其中的一个听筒,很熟练地拨了一串号码,就听到里面有稚嫩的像是唱歌似的声音传来,喂—— 请问您找谁?没错,是省城岳父家小保姆的声音。耿砺剑等了一下才搭话,报上姓名与小保姆简单说了几句,知道岳父现在不在家,就向小保姆问了问岳父岳母的身体情况便把电话挂了。

县委办公楼的楼道里空寂无声,窗外的街灯次第亮起,小县城疲累在朦胧的夜幕中。耿砺剑还孤单地坐在阔大的办公桌前,出神地梳理着脑海里如何治理县事的乱麻。这时怀里的手机骤然响起,喂,老公啊,祝贺你!质地极好的青春女声银铃般好听,是妻子安欣欣从省城打来的。这鬼女子,我下午当书记,她晚上就来电话祝贺!耿砺剑回应说,你先别忙着祝贺,有你哭的时候!我在这儿当了书记,一时半会可就调不回去了,即便你不哭着喊着想老公,咱女儿还不跟你闹着找爸爸呀……

咯咯咯……安欣欣送过一串唱歌似的笑声说,老公你就放心吧,我熬得住。不就是隔得远一些、见面少一些、两口子吊膀子不方便一些吗?再说你又不是要像咱们父母辈那样,在那里上山下乡扎根一辈子。你在那里还不是干上个一两年最多干满一届,过渡一下就可以调回省城了嘛。到那时你的职务、级别也上去了,咱们牛郎织女的日子也熬到头了,一家子其乐融融多好…… 为了咱们美好的明天,所以我今天应该为你高兴才是呀!

那可不成。耿砺剑忙说,既然上了书记这条船,我就得载着大伙一直朝前走下去,哪怕前边是惊涛骇浪,我也得把大家带到稳妥的彼岸,安置在鲜花盛开的村庄才行呀,咋能够半途而废给自己镀了金就走人呢?阿乃孜县还是个财政穷县,老百姓的日子还不富裕,怎么着我也得让乡亲们的日子过好了呀!

你是救世主啊?安欣欣在电话那头不高兴了。没好气地说,听听,瞧把你给悲壮的,你还想英勇献身啊?阿乃孜县叫你的前任们给折腾得冰冻三尺的,你有三头六臂啊?

老婆,你听我说……

好了好了,别冒傻气了,啊?听话!安欣欣把电话挂了。

耿砺剑只觉得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沉。这个安欣欣,怕是真的要当我的慈禧太后、武则天呢!

安欣欣比耿砺剑小两岁,当时两人是省城大学同届不同系的同学。耿砺剑学经济管理,安欣欣学新闻。皆因两人共同的文学爱好,才在图书馆、阅览室以及学报上相识相知,并一天天对上眼神、撞出火花。课余饭后、节假周日,两人一起写稿相互点评,拼着趟子给报纸杂志投稿,谁先拿到稿费谁请客……到大学毕业时,两人已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耿砺剑本来可以分配在省城一家研究性质的机关里工作,问题是安欣欣是独生女,父亲已在边远的阿乃孜县任县委书记多年,听说要调到市里当领导,可就是迟迟不见动静;母亲是家属,身体也不好,安欣欣就只能被分配回到阿乃孜县广播站去当小记者,顺便也好在父母身边相互照顾。耿砺剑着实为难,自己是学经济管理的,所学专业在小县城能有什么大的发展和成就呢!欣欣见高大英俊、专业优秀、文才也出众的“白马王子”犹犹豫豫眉头紧锁,便依偎在耿砺剑怀里,把双眼哭成个烂桃子,呢喃着执意说她要给耿砺剑献出身子,然后就分手各奔前程…… 耿砺剑慌了神,连说别别别,小祖宗,还是我为你献身吧——我不留省城了,跟你去阿乃孜县吧!

不不不,你不能扔了自己的前程。安欣欣咬着嘴唇说,我给你……是真诚的……

我也是真诚的。在爱情与前程的天平上,耿砺剑最终选择了爱情。欣欣你不要苦恼,只要咱们好好干,在哪儿都会有前程的。

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耿砺剑被安排在县委办公室当了秘书。那时候的大学生还是很受欢迎的,安置起来也不难。依着耿砺剑做事认真、爱认死理的个性,也许他的大半生就会在秘书或者主任的岗位上消磨 时光了。然而人世间并不缺乏峰回路转的机遇,岳父安正民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从县委书记干到市委又到省委任职,耿砺剑身上那些诸如耿直、认死理不认人等致命的弱点,以及官场禁忌也就成了难得的优点,从此他的许多建议被采纳,成绩被肯定。耿砺剑从秘书到党委办公室副主任、乡党委书记、县委办公室主任、县委副书记一路走来,期间虽有些磕磕绊绊,倒没有什么大的挫折,他依然是做事认真而偶然会蹦出几句抨击时弊的怪话。

父亲从县里到市里又升迁省委任职,独生女安欣欣理应调到省城在父母身边工作,这是有规定的。但是由于丈夫耿砺剑依然要在县里工作,这让安欣欣很为难。安欣欣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像磁石般附着在丈夫身边缠缠绵绵好几年。欣欣说,留在县里再工作几年也好,等你升正处了再去省城工作也很好。耿砺剑可不那样认为,他觉得自己从大学一毕业就来县里工作,一切都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山水、人文都已经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将来到了退休年龄再去省城跟妻子女儿团聚,自己再把在县里工作了大半生积累起来的生活慢慢地往出写,那也是一种很惬意的生活,多有意思呀!安欣欣坚决不干,你不调往省城工作我和女儿也就不走,赖在你身边天天跟你磨牙斗嘴,看你走还是不走!耿砺剑还真是头没有戴笼头的犟驴,你催你的我干我的,就是不走。安欣欣这个气呀,好好好,我也跟你耗着,不信你犟驴真是铁石心肠!去年女儿七岁了,该进学校受教育了,这可是头等大事啊,安欣欣到底没有耗过耿砺剑,为了女儿她也只好暂时委曲求全,在省电视台谋到一份颇具诱惑力的工作,先行一步带着女儿赴省电视台当编辑去了。临走那晚,欣欣洗了澡赤条条钻进被窝,几番云雨把俩人都折腾得气喘吁吁…… 安欣欣这才心满意足地伏在耿砺剑身上呢喃着说,剑,等你熬到正县,就到省城谋个职务算了。这可是你答应我的,不许反悔呀!耿砺剑当时咧嘴笑了,不反悔。但是…… 耿砺剑用一只手抚摸着安欣欣丰腴挺拔又极富弹性的胸乳说,要真当了正职,就得豁出去,即便身上掉上几斤肉,也得给县里干成几件事才能走得安心,是吧?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这是咱爸经常强调的“出仕铭”啊,是吧欣欣?咱也不能一戴上乌纱帽就抬屁股走人不是嘛!安欣欣娇嗔地转过头来,搂住耿砺剑的脖子,凑上润泽的小嘴,在他的厚嘴唇上咬了一口说,反正咱家啥都听你的,唯独你这事要听我的……

这阵子,难道安欣欣果真动作起来,要把老公往省城拽了?

女人啊女人!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耿砺剑打算先用甜言蜜语稳住妻子。眼下总得安下心来,在县里好好干上几年再说呀。反正夫妻间的事狗皮袜子没个反正,总归好商量的。

又是一个深深的夜晚。县府大楼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跟散了场的戏园子一样。耿砺剑的思路在县事上转悠,不想回家属区。没有妻子和女儿的家只能算个窝,还不如在办公室套间里的木板床上凑合凑合,也好随时伏在办公桌前理一理治理县事的思路,或者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写点什么。去卫生间时,楼道里一片朦胧的昏暗,唯独秘书室的灯还亮着。是有人在加班还是下班时忘了关灯?耿砺剑去洗手间解过手返回时,走到秘书室门口驻下足来,轻轻敲了几下没有反应,用手一推门却开了,只见林娟正对着电脑聚精会神。

党办女秘书林娟是阿乃孜县白杨河人,在经管学院学的是农牧业经管专业。刚毕业回县里时,被安置在白杨河乡农科站工作。雖不算是牛头不对马嘴,却也犹如学兽医的进了人民医院,叫人难以放开手脚发挥作用。像林娟这样的事业型的要强女子,在这样的背景下就有些消沉。闲着没事,就常常提笔有感而发,写点杂谈、评论什么的。试着投出去,还真的被刊用了。受到鼓舞,便常常留意周围生活,随手写些刀子嘴豆腐心但很能切中时弊的文章见诸许多媒体。这样,时任县党办主任的耿砺剑就不时会看到署名为“顽石”的文章,觉得很有个性。七拐八弯一番折腾,终于见到了作者,却是个花骨朵般的女子。这多少让耿砺剑有些为难。本来咱是想为机关网络人才从工作出发,可别让人说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贪图美色!思来想去还是正义之感占了上风:咱人正不怕影子斜,怕啥?别人爱说啥是人家的事情,谁也拦不住。于是一番力荐,把林娟调到了县党办。

这女子也确实是块干事情的好材料,很快熟悉了本职业务,把党办文秘工作打理得游刃有余,时常显得文文静静的,对领导交办的工作却干得清楚明白很是出色。耿砺剑升任县委副书记后,有心提拔她当党办副主任,谁料她时常抨击时弊,对机关里的一些弊端也是深恶痛绝,说话、神情常常表现出来,弄得上上下下不那么舒服。耿砺剑已经不是党办主任了,不是她的“现管”,也就不便再力荐。何况他虽是县委副书记,却不分管党办这一块,就更不好出面为林娟说话了。提拔林娟的事就这么凉凉地放下了。

这林娟也不问仕途,好像根本就不感兴趣,只顾埋头做事。父母双双过世后,她就很少回乡下兄嫂家。反正单身一个,在机关宿舍还清静些。县财政不富裕,她就自费买了部笔记本电脑,陪伴她从办公室到宿舍这两点一线上。机关里的文秘人员加班是家常便饭,加班晚了她就干脆在文秘值班室套间里的板床上凑合一夜。有电脑做伴,林娟觉得自己很充实,也很幸福。

悄然站在林娟身后的耿砺剑见电脑屏幕上有“阿乃孜县域经济发展趋势分析”字样,就觉得瞌睡时遇上了枕头那么对心思。于是很感兴趣地说,小林你能调出来让我看看吗?林娟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下后,关了电脑,这才扭过头来神情严肃地说,可以。但是你也要实话实说,你到底打算在阿乃孜县待多久?这话问得直率,耿砺剑笑了笑同样直率地回答说,待到一县老百姓不待见我的那一天。

官样文章,太笼统,不算数的。林娟不满意这个回答。

耿砺剑反问,那你说说看,我会咋样?

林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第一,你会横下心来在阿乃孜县轰轰烈烈地干上几年,踏踏实实地给老百姓办几件实实,把县域经济弄出个全新的样子来……

哦?为什么?耿砺剑没想到有人这么快就猜透了自己的心思。

因为你是耿砺剑耿书记,不是过去的张三李四书记!林娟的神情依然严肃。

第二呢?

第二嘛,林娟说,给自己镀足了金灿灿的外壳,以县委书记的资历调到省里……当然这是官场惯例使然,也怨不得你耿书记。你毕竟是凡人一个,更何况你还没有得道成仙,没有跳出五行之外。到时能不能免俗,可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为什么我就不会有第三种可能?耿砺剑反问,比如穷中求稳,咬着牙挺住,干满一届捞些实惠,当个穷庙里的富方丈再挪窝呢?

你不会。林娟仰面肯定地摇头。

凭什么我就不会?

凭你是耿砺剑。凭你的良知。凭我的直觉。

这不结了。快,快把文稿调出来给我看。

这是林娟写的一篇题为《阿乃孜县域经济发展现状、存在问题及对策建议》的调查报告,里面罗列的事实件件属实耐人深思,而且正在发展演变着——

机构重叠人浮于事。一个年财政收入不足一个亿的农业县,干部、教师、职工的工资开支一年就需要六千多万元。县里的企业普遍亏损,仅能给县财政做点贡献的也就是个体私营经济这一块,一年中给财政缴纳的税金已达全县税收总额的百分之三十以上。也正由于个体私营经济队伍的贡献突出,许多部门把个体户们当成了唐僧肉,谁都想凭借自己手中掌握的权力割一块下来,于是乱摊派、乱集资、乱收费,形成了“杀鸡取卵”的制约发展的恶性循环。一些个体户只好跑到邻县去经营;一些人手里有了几个钱,本来想利用当地的优质小麦、药材、皮毛、山溪温泉、天然矿石、林牧、山水自然风光等优势资源兴办民营企业,可是一看这阵势,急忙知难而退;或者干脆跑到外县投资注册办企业,宁愿把本县的原材料收购到外县去生产、转化、深加工成产品。这样一来,人家也就把税金缴到了外县。

全县有可开发荒地近百万亩,完全可以招商进来投资植树造林,鼓励城市富余人员、待业青年、企业下岗职工、农村富余劳动力来这里兴办家庭农场、开发建设果园以及蔬菜基地等等。也不是没有人来过,而是一批又一批愿意投资的人来了,咱有关部门的头头脑脑们缺少战略思维,急功近利地向人家狮子大开口,人家还没有受益,就向人家要承包费——这承包费你急什么呀?签份合同就行了呀——人家能把那么多资金撒在咱阿乃孜县的荒地上,人家肯定得好好耕作争取受益,一旦受益了,人家不可能干一年就赖账走人。既然还会接着干,那人家会赖着区区承包费悄悄走人吗?即便真有个别人因为种种特殊原因干一两年就不干了,他投资开发的生产基地可是带不走的,咱们还是赢家嘛!这个账,傻瓜也算得清楚,可是我们就是转不过这根筋,硬是把投资者们给吓跑了。

由于县里没有钱搞投资开发,又没有一套科学合理的优惠政策吸引民间和外界投资者,致使县域内的林业、土地、草场等固定资源严重退化。林娟在她的分析报告中举例说,仅以草场为例,假如我们能以优惠的政策吸引投资者发展畜牧业,初春时节引进二十万只新疆纯种细毛羊投放在南山牧场,当年秋天即可创产三千至五千万元。而我们县的南山草场和北戈壁牧区可以牧放牛羊约五千万头(只)……

对于阿乃孜县独特的旅游资源也没有很好开发利用。先不说南、北山区的森林、河道旅游资源和将军庙、海公河等文物、文化、古迹资源,单说“南山道上倒流水”和“戈壁石城鼓乐鸣”两大奇观,一旦很好地开发利用起来,就足可吸引全国,甚至国际旅游爱好者来此大开眼界!怎么开发?就是把原来的小道加宽了,用砂石、沥青把路面铺平了,游人不就光顾了嘛!修路没钱这是事实,那我们的政府是做啥的?我们可以招商,可以把经营权发包出去,让有钱的商家来修路,允许人家在一定的年限内收取景点门票,在这段时间内,咱们县里只征税,不再收取任何别的费用——这税金也是县里一笔不小的收入啊!经营到期后,这景点及其道路等配套设施建设也搞到一定规模了,这不是咱县里一笔可观的固定资产吗?谁也背不走啊!

还有,目前阿乃孜县的产业结构还不尽科学、合理。农民还局限于传统的种植结构和方式,乡、镇、村干部们的主观能动性或者说是工作的主动性发挥还很不够,没有依托市场需求去积极引导农民安排种植结构,品种单一,缺少市场。很大程度上,农民哪类产品种得越多,砸在手里的就越多,赔得也就越多。如果我们都来及时给农民提供市场信息,引导他们在种植好粮食、油料等传统农作物的前提下,依托市场需求,发展种植药材、花芸豆、白豌豆、红花等经济作物,一季下来,这些农民就有钱了。进而再引导、鼓励有条件的农民独资或者联户集资兴办加工厂、小作坊等二三产业,进一步加快农产品的深加工和商品转化,促进市场流通,实现科学有序的循环式发展,农民和农村的好日子就水到渠成了。阿乃孜县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发展速度也就加快了……

由此看来,立足农业大县实际,力促治穷致富的验方是有的,关键要看各部门参与决策的“班长”们有没有科学发展观,有没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服务意识!

多么有思想的一幅治穷致富的蓝图啊!

耿砺剑看得尽兴,赶忙要求林娟,不要有任何顾虑,只管剖析问题提出对策,越详尽越好,明天交给我好吗?林娟扬起好看的眼睛望了望耿砺剑,又坐回到电脑前敲打起来。

回到办公室,耿砺剑的心思又纠缠在阿乃孜县的县情、县事里徘徊不已。有几件事,看来必须要马上解决,不能拖,更不能瞻前顾后、心慈手软。就说这交叉、重复的管理机构吧,原先都在县府大楼里挤着联合办公,为能多分到一间办公室,跟行管科套近乎、拉关系,要不就撕破面皮拍桌子骂娘操先人。而今呢,大凡手里有点管理权的,一个个搬出县府楼重打锣鼓另开张,办公楼、家属院越修越大越气派,汽车越坐越小越豪华。他们哪儿来的钱?还不是利用国家和人民给的一点点权力巧立名目收上来的!应交的税款流失了,管理部门却越来越富裕。这些部门新一届领導一上任,铁定先抓基建工程,既给干部职工改善了工作、生活条件,又给自己捞了实惠——基建工程一上马,承建方先给来个百分之五回扣,这还是明面上的价码,公开的秘密。这些年建筑市场就这德行。县财政穷得想办点大些的事情都揭不开锅,而这些职能部门却一个个富得流油,全县豪华小汽车近百辆,这是穷县,这是富了方丈穷了庙啊?

干吗不让这些部门为富民兴县大计出点血呢!

这一夜,耿砺剑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变成了歌舞剧中的南霸天。举着鞭子把那些长年累月连支笔都懒得带,直到领工资时才想起问人借笔往工资表上签名字的几百名机关干部撵到企业、撵到农村牧区,让他们去抓点,去带领企业职工和农牧民创新发展,增效增收;一会儿,他又把林娟秘书撵出了县党办,时而让她去放羊养牛,时而又叫她去担任农业局长,直接负责农村和农民的具体工作…… 这林娟,竟然把满滩的牛羊侍弄得滚瓜溜圆。忽悠一下,眼前的林娟幻化成了妻子安欣欣的模样,好像突然间受到什么打击或惊吓似的,撇开羊群扑了过来,在耿砺剑怀里抖个不停,一双迷人的丹凤眼里溢满泪水,着实叫人心疼得不得了……

梦幻醒来,耿砺剑寻思,得在大刀阔斧压缩机构的同时,赶紧抽调专家、能人,成立个“县域经济开发协调办公室”,与县党委办、政府办合署办公,抽调县经贸委、招商局、农业局、畜牧局、林业局、工商局、交通局、建设局、环保局、乡镇企业局、旅游局领导成员各一名,在开发协调办公室工作,就让林娟出任主任,由书记、县长直接调配。这个办公室要上对县委、政府提供事关科学发展的决策依据和建议,下对各乡镇经济开发行使督导职能。

太阳光的胡须透过窗户,亲吻着办公室雪白的墙壁,麻雀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尽情嬉闹,县府办公楼的走廊里,已经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多是打了掌的皮鞋霸道地敲击地面的声响。上班的时间到了,耿砺剑到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正要下楼去吃早点,却见林娟朝自己走来。进了办公室接过林娟递上来的分析报告,立马专注地看了起来。也是心里有团火,耿砺剑根本没有注意到林娟双眼里遍布的血丝,只是用手指了指板桌前的椅子叫她坐下。看完材料,耿砺剑连连点头。对林娟说,林秘书你再辛苦一下,到文印室叫他们把这份材料速印八十份,下午有用;印好后,拿两份送到噶县长办公室——我现在就去和噶县长碰碰头,我在那里等你。嗷,对了,传我的话,要你们党办主任通知各部、委、办、局主要领导,下午四点参加常委扩大会议,不得缺席,要你们主任亲自抓落实!林娟领命,临出门时回首莞尔一笑,冲耿砺剑调皮地摇了摇头。耿砺剑这才看见一脸倦容的林娟双眼熬得红红的,赶忙一拍脑门说,哎呀真该死,小林一夜没睡,现在还没吃早饭呀,我啥时候变成个“狠婆婆”啦。想到此,耿砺剑觉得自己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赶忙跑到街边,买了两份早餐拿到噶县长办公室,等林娟一会儿过来一起用。

与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一样,只要认准了,就会豁出去一条道走到黑。耿砺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锅被炒熟的油籽,就要在榨油机的重压之下沥沥出油了。

新官上任,即使大家彼此之间熟悉得如同在一口锅里煮过,也得搞个仪式亮他一相。

这一天是耿砺剑以县委领导班子“班长”的身份第一次公开亮相。

新书记上任后的第一次党委扩大会,往往是表态、汇报啥的一套马拉松式的固定程序,一时半会儿完不了。正因为这个官场之上的公开的秘密,参会者们个个给自己的旅行杯里注满了茶水,抽烟的瘾君子们还在公文包里揣足了烟。这可是在新任一把手面前端正态度并留下良好第一印象的重要机会,万万不可粗心大意的!各部门头头们严阵以待,各怀心思,把猜测、权衡、疑虑并存的目光交织在耿砺剑身上。这时候的情景,就好比耿砺剑是一只大老虎,猎户们想把它生吞活剥或者活捉了它为己所用,却又悸怕它的铜头铁尾尖牙利爪虎啸龙威,那么就只好先来个迂回接近、见机行事,想方设法去博得它的欢心。

会议照例是老县长噶秋旦主持。

这种会议,一般来说都是新任书记熟悉了情况后才召开的。噶老爷子用力度十足的大嗓门说,但是,耿砺剑同志是从咱们阿乃孜县原班人马中上来的,什么情况都清楚。眼下最需要的,是尽快进入“班长”的角色,带领大家一道收拾,改变咱阿乃孜县这个穷摊子。所以我说,咱们就把欢迎呀、指示呀啥的小曲子免了……

把各部门轮流汇报的程序也免了。耿砺剑插话说,今天的会议不听汇报。

嗯,对对对,咱今天不听汇报。噶县长接着说,在这么个巴掌大的县里边,谁家的火炕打倒烟不热乎,彼此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咱今天就把小曲子、小戏全免了,要唱咱就唱大戏吼秦腔,先唱他一出当前和今后一段时间内,如何富民兴县、带领全县人民共奔致富梦的《群英会》!不下狠心唱大戏就没有大变化是不是?!

噶秋旦县长很坦诚,打心底里支持耿砺剑。早上刚上班那阵子,耿砺剑急死忙活地出去买了早餐,正要到噶老爷子办公室去边吃边聊,却不料想老爷子自己找上门来了。楼道碰面后,老爷子张口就说,走走走赶紧走,咱到你办公室去喧一喧。耿砺剑稍一愣怔,明白了老县长的来意,便扬了扬手中提着的早餐说,我正要去你办公室喧话呢,跟小林秘书说好了的。这个小林,加班工作了一夜,到现在还没吃早饭,可我一大早又给人家交代了一大摊子工作,真不好意思。天长日久就怕下属们说咱们这些领导是狠心“婆婆”呢!走吧,小林等会儿来给你送材料,咱们一起用早餐。噶县长边走边说,我早晨在家吃过了,还是你嫂子做的家常饭吃着顺当可口啊!哎,我见你办公室的灯也是亮了一夜,一宿没睡吧?这可不好。

进了县长办公室,刚一落座噶县长就说,私下里还是叫你小耿好,小耿呀,你就按照你的想法放开手脚放心地干吧,有啥问题我给咱兜着。既然骑到了驴屁股上,就别怕驴尥蹶子摔着、踢着、闪了腰,你只管给咱唱大戏,有啥麻达老噶我顶着就是了。

说到治理县事的打算时,耿砺剑先给这位叔叔辈的老县长谈了初步想法。老爷子没有表示啥反对意见,只叮嘱他凡事不可着急,要吃稳一些。别急于求成反倒弄出啥亂子来,叫上面不高兴,下面的不理解,反对派们抓辫子…… 老爷子顺便也谈了自己的想法,第一步咱们是不是到上边去跑跑,活动活动给咱这真正的穷县弄个国家级或省级“扶贫县”的帽子回来戴戴,也好给咱县财政争取些扶贫款下来,总能缓解一下财政赤贫的压力嘛。咱这县,多少年来就会吹牛皮说大话死要面子活受罪!瞧人家邻县,小是小吧,可人家比咱县的日子好过得多。人家是“会哭的娃娃有奶吃”,硬是哭着喊着叫穷,给县里弄了个国家级“扶贫县”的帽子,在国家财政的帮扶下,小县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谁说不是呢,阿乃孜县的事情颇烦就颇烦在有几任领导好大喜功胡吹冒料上。明明遭受了大灾大难,偏说我们这里好着呢,老百姓过得滋润着呢;明明歉收、减产了,却吹牛说阿门这县里一派歌舞升平繁荣似锦。这一点耿砺剑心里再清楚不过。知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一些干部有吹牛的坏习惯。然而根本的问题是,有些人并不糊涂,明明白白听你吹。吹瞎了你自己承担责任,跟我没多大关系;吹好、吹大发了你脸上有光,我也就有政绩了,晋升职务便指日可待。不过耿砺剑并不赞同“弄扶贫县”的事,这种守着优势资源要饭吃的“荣誉称号”也太没面子了。也许有人会说“面子多少钱一斤”,是“钱重要还是面子重要”?耿砺剑会说,钱固然很重要,但是我们要积极想办法去挣钱,而不是伸手去向国家要钱。从这个角度讲,这面子可比钱更重要,要不然咱们的国家这些年为什么在国际上这么有面子?那是因为我们走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共奔致富梦把自己的腰杆子撑硬了、挺直了!现在这么好的发展机遇、这么宽松的发展环境,咱们要是还要等、靠、要,给全县老百姓挣不来好日子、好面子,那咱这届领导班子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当然,耿砺剑此时很理解噶县长急于改变县域经济现状的心情。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的生活轨迹给思维打下的烙印,慢慢沟通吧。老爷子深明大义这一点还是不会错的。

从噶县长办公室出来,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满生福就追着耿砺剑的屁股跟进了书记办公室。屁股一落座,弥勒佛似的憨笑就呈现在一张阔大的脸上。那神情分明是在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多么亲热!满副县长点石成金、一手笼络人心的绝活儿。不再是过去那种居高临下地叫小耿,声声耿书记叫得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比蜜还甜……

耿书记我知道你很忙,你可是事业型的领导,你心里正烧着一把火呢,所以我没敢早些来打扰你。其实我那一摊子也不轻松……满副县长一脸亲近滔滔不绝,耿砺剑一直插不上话,可总不能一句都不说呀。便抢过话头说,其实你来得并不晚,还是比较早的呢!你是咱县委班子里的老人手,经验多,我还正要找你讨教富民兴县的良方呢……

哎呀啥讨教不讨教的,耿书记年轻有为,我早看出来了。我是在阿乃孜县有些年头了,我会旗帜鲜明地支持你、跟着你耿书记的,有事就招呼一声……

对于满副县长这个人,耿砺剑一直是敬而远之,见不得他那种言不由衷、阴阳怪气的做派。不过眼下是非常时期,需要上下一心团结一致共谋富民兴县大业。这么想着,耿砺剑就耐着性子听了阵子满副县长模棱两可的闲扯。耿砺剑也诚心诚意地问了些他分管的农牧业口子上的工作情况,这才分头出来各忙各的事情。

今天的亮相会大不一样。噶秋旦县长开头主持之后,该新任书记说话了。耿砺剑没有一句客套话,只是沉甸甸地拿起面前的一叠材料说,这里有份调查报告,我看各位都有必要带回去看一看。就以这份报告为思路吧,各部门围绕县情,结合各自的工作性质、业务范围写一份富民兴县的计划报上来。我看就以“在我任上谈发展”为题吧,三日后交上来怎么样?我看三天足够了。比起我来,大家都是所在岗位上的老手。不要求夸夸其谈,只要求你切合本部门的职能、职责实际,如何发挥职能提供服务,促进县域经济发展,在较短的时间内就你这个部门的服务、扶持发挥出怎样的作用、达到怎样的效果就可以了。

噶县长插话说,县党办、政办两个办公室的主任要切实抓好落实,过时不候,不能按时交卷的坚决按弃权处理——啥叫弃权,就是自动放弃你自己的职责和职权,琢磨去吧。我在这里郑重提醒大家,千万要重视,不要认为是纸上的工作就马虎应付了事,这可是一张考卷、一次对各部门工作实力的摸底测验——是骡子是马、称不称职,咱就先在这份试卷上溜达溜达。下面看各常委们还有没有啥事要说的?有没有?没有。那好,小耿书记你继续说。

好了。耿砺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散会。

看这会开的,乖乖!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却给每个人的心里扔进块石头,沉甸甸的。咱们一个个不都办有大专、本科,甚至研究生的文凭吗?竞聘任职时不是都说自己多么多么能领导、会做事吗?这一回就叫人家县领导在老百姓面前揭开咱的尾巴辨公母吧!于是各路诸侯没有像往常散会时那样喜鹊闹窝般叽叽喳喳,一个个心事重重、耷拉着脑袋往各自单位走去。

县委、政府有关各部门联合发了几份红头文件,把阿乃孜这潭没有涌动、看似平静的涝坝水溅起了朵朵浪花。

根据县委、政府统一安排,县属各部、委、辦、局之间凡是有职能交叉或重叠关系的,均实行了合并或者裁撤,原来的二十二个部门缩减到十四个。此举使阿乃孜县臃肿的办事机构一下子瘦了身。根据林娟所在的县党委办公室的建议,县里专门把原先机关学习的大会议室腾出来,装修成了“阿乃孜县政府事务联办大厅”。宽大的大厅里被隔成了若干个小隔档,规划、财政、公安、城建、农牧、乡镇企业、工商、税务、卫生防疫等职能部门各自派专人来这里,在各自的隔档里办公。不论是各地商户注册、登记、办理经营许可证或营业执照,还是当地老百姓找政府部门盖个章或是办理批文,只进这一个门就可以了,再也不要好不容易出了这个门又找不到那个门,十趟八趟地穷折腾了。

压缩机构后分流出来的人员和担任不同职务的干部,已提交纪检委、监察局审查备案,证实其中没有人情关系和涉嫌打击报复等问题,属于正常分流后,就妥善安置这些人到其他部门或乡镇、村、农牧场和街道社区工作或任职。凡是自愿要求到企业或者农牧场等经济实体工作的,保留干部身份,除原工资待遇不变外,还可以在所在企业享受福利、奖金。在压缩、精简机构的同时,县委、政府根据当前富民兴县的特殊需要,由县委、政府两办牵头成立了“县域经济科学发展开发协调办公室”。县委副书记、县长噶秋旦亲自兼任办公室主任,任命原党办秘书林娟为常务副主任,从相关部门抽调精兵强将协同工作,主攻开发建设关。

县府大楼一下子变得又热闹又神秘,如同雾里看花。县委班子里常委以上的领导成员,忙了办公室又忙家里,被人“两头堵着”要当面谈心,积极踊跃地“汇报思想”、“请求指示”。一套冠冕堂皇的开场白下来,便是摸领导意图,打听这次分流是铁板钉钉还是像以往那样虚晃一枪做做过场。

县长噶老爷子在本土为官多年,门前自然你来我往热闹非凡,刚送走一个又来一双。事关各自的前途命运和饭碗子,谁不急谁是傻子。

夜已见深了,噶县长刚睡下还没暖热被窝,又闻敲门声。如此三番,折腾得老爷子下腹频频告急,有种泻肚前的紧迫感,守在马桶前还没解决轻松,忽听电话铃声大作。老爷子本是急性子,早忘了那是电话,惶惶然提了裤子边跑边说,来了来了,别急别急…… 抓过话筒正要指责几句,干吗这么晚了还跟催命似的!爸……原来是外地工作的儿子打来的。爸,你没事吧?

没事呀,我能有啥事?

那你干吗整天都不开手机?我们都快担心死了!

嗷,县里这些日子搞机构改革,本来是好事嘛,可有些人总担心把他安置不好,七拐八弯地拉关系找门路,把我办公室的电话都快打爆了,我还敢开手机啊!

是这样啊,那我们就放心了。不过……爸,有些事你还是悠着点,我的几个同学打电话来了,让我给你说说,关照他们家人一下,我对他们说了,我在外地,管不了那么多。不过爸,你还是要注意一下,不要得罪那么多人……

眼看繁多的电话和找上门来的人把老头子折腾得寝食难安,老伴着实心疼啊! 情急之下拔了电话线,时不时地端个凳子往门外一坐,见有人来老远就喊,我们家没人!也不问问人家是找谁的。也难怪,的确是有人想走走隐蔽(银币)路线,可是这新书记刚上任还摸不着深浅,想送还真不敢送。于是就迂回着缠住噶县长软磨硬泡,要不就这么耗着。

多少年来养成的四平八稳惯了的干部们,头回感到了紧迫感。

是新书记上任亮相那天布置的任务拉开了这台好戏的帷幕。

要求各部门负责人撰写的文稿按期收齐,耿砺剑、噶秋旦等几位主要县领导传阅之后,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绝大多数是秘书代劳的。

耿砺剑又征求了纪检、监察、组织、人事、党办、政办等部门领导的意见,然后说了自己的看法和想法,觉得应当趁此机会好好治理一下干部队伍的作风问题,不然的话何谈富民兴县?哪儿来的主观能动性?哪儿来的战斗力?耿砺剑要求他们尽快按照这个意图起草几份文件送来。

这一天,各部门交上来的关于依托自身职能富民兴县的文稿又摆在了各位常委的面前。耿砺剑问道,各位这些天也看过了,现在谈谈,有何感受啊?

常委们互相之间大眼对小眼闭口不语。县里官场就这副德行,他没摸清你班长的意图时,你就是把他按在老虎凳上,他也会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耿砺剑也不再问,轻叹一声说,我敢肯定,这些人一年只写两个或者三个字——同意、不同意。

常委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一个个眨动着眼睛,揣摩着领导的真实意图。唯独满生福副县长深沉的脸上一副笑模悠悠,早已洞察一切却又超然度外的样子。

这正常吗?耿砺剑又反问了一句。之所以用这样的开场白,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想必各位已经清楚了,今天的常委会事关咱们县委下决心富民兴县的第一招,希望咱们谁也不要藏着掖着,掏着心窝子实话实说。

由“县域经济科学发展开发协调办公室”副主任林娟提交的《阿乃孜县域经济发展现状、存在问题及对策建议》,再一次被提到了议事日程。耿砺剑强调说,面向县内外发包生荒地、开发利用草场资源,促进农林牧业可持续发展;加快二三产业发展速度,实现农林牧产品深加工;利用优势资源打造品牌旅游业——这是目前我们县治穷致富的三剂药方。抓这三剂药是要钱的。我们今天就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议一议钱的问题。

又是难耐的沉默。耿砺剑只好又启发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呀!都什么年代了,前几年咱们的机关里连长途直拨电话都不敢放开打;省里、市里都给干部、职工发阳光津贴了,就连小小的邻县也在年底给大家发了一笔像样的年终津贴,可我们县除了那点可怜的工资还有啥?我们还拿什么来调动大家的工作热情和主观能动性?什么年代了,仅仅依靠喊几句口号、念念决心书行吗?还有,这几年,咱们连在旅游景点修条路的钱也还拿不出来,可怜呢!想来想去,咱们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招商引资,用咱们的诚心和诚意,用比邻县更加优惠的政策、更为宽松的投资发展环境吸引本县和外地商户,来阿乃孜投资办农场、牧场、林场及其相关产品加工厂;鼓励投资发展特色旅游业。二是咱们还要想办法自筹一些资金。咱县老百姓有句俗谚:抓只麻雀还得撒把秕谷子呢,我们没些本钱咋能招商引资呢?这钱怎么筹?咱们可不会印钞票!那就只有向一些部门借钱了——对,借钱。同时还得精简机构,开源节流。不然再多的钱也不够用。

向部门借钱?县财政拖欠下面的阳光工资、业务经费啥的还迟迟难发,再向人家借钱?嘁!会议进入严肃的议题,屋里的空气因严肃而变得沉重,划根火柴都能给点着了。

这个举措,我跟小耿书记是交换过意见的。噶县长开始擂鼓助威,起初我也觉得这样搞法是不是有些冒进了,可是想来想去,就咱县这种局面,如果不动点大手术,啥时候才能从根子上治理过来?难呀!咱年年唱《血泪仇》,年年过穷日子,咋就不咬紧牙关轰轰烈烈唱他一出荡气回肠的《斩单同》呢?大家好好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咱们大家也谈谈自己的想法,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有好办法的话,咱们随时采纳,还有奖励。如果暂时拿不出更好的办法,也不能久等,就先这么干起来——事业总是干出来的,可不是等出来的……

老爷子这话说得入情入理,等之于拍板定案。难怪党中央一再强调领导班子团结呢,团结就是力量啊!

同志们呀,我先说个现象。耿砺剑说,咱县穷,可一些部门并不穷,我看他十年不领取办公费、基础建设费照样盖大楼、买好车。这里头的道道我不说,大家也心知肚明。我在省委党校学习期间,认识了一位很有名望的经济学家,他给我算了一笔账:就我们现在这种机构和体制,一些部门一年所收取的规费,已经快赶上当地税收收入了!这还只是对那些收费大户所言,还不包括那些什么占道费、托管费、卫生费、临时停车费、场地费、违章物资保管费…… 等等名目繁多的小桥流水费!还有更厉害的,国家和地方的税收法规还有人性化的减免规定,可是许多收费却是不管爹死娘嫁人照收没商量。我曾经在市场上看到过两次收费的情景:一次是咱们的工作人员向一个摆摊卖杂货的小贩收取临时占道费,不知怎么的三言两语吵了起来,结果这个工作人员拳脚并用,把人家的小车小摊踢翻了;另一次是收费员到一家刚开张不久的理发店去收不知什么费,理发姑娘不知说了什么,反正是肯定没收上,收费员就拿了人家的吹风机作抵押。收费员拿着吹风机在前面跑,小姑娘哭着在后面追,引得大街上许多人议论纷纷…… 事后想起来,我的鼻腔酸溜溜地真想哭!擺小摊的也好、开理发店的也罢,他们都是在自食其力,都是为了自家创业、养家糊口,我们的部门、我们的工作人员,为什么就不能宽容一些、人性化一些?人家开门做点生意,今天你来检查,明天他来检查,有时候几天时间里,竟然有十几个部门来检查,你就不能多个部门联合起来,定期一次性检查吗?你检查完了,人家也好安心做生意呀!不然哪有钱缴税?哪有钱缴费?哪有钱养家糊口?不都跑到政府来要求吃“低保”了嘛!我看这些部门检查是个合法的幌子,想着法子收费弄钱才是真!弄来弄去,本来属于财政的税收,结果进了部门的腰包……

与其这样,耿砺剑沉默一阵接着说,县里为啥就不能向这些部门借点儿钱出来,给老百姓办点儿实事呢?当然,我们这样做并不是鼓励部门去多收费。不合理的乱收费要治理、要取缔,要创造良好的投资发展环境,钱也还是要借。咱们县委、政府领导班子先带个头,卖掉几部车,只留下噶县长那部好些的越野车应付场面上的事务,其余各位,包括我在内,一律使用现有的普桑车,必要时两人合用一辆车也是可以的嘛。咱领导班子成员自己先把自己屁股底下整利索了,把咱们的身子挺直了,再去要求下面做贡献、过紧日子也就有了号召力。咱们动员各部门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卖车过紧日子。我们粗粗估算了一下,筹措些改革启动资金还是有可能的。不过咱必须把话给人讲清楚:这钱,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年连本带息一定是要还的,绝对不黑任何人。但是不借不行,这是咱们励精图治的关键时候,谁不想跟我们一道在治穷兴县的非常时期同心同德过紧日子,就请谁出局让位子!道理很简单,这就如同一帮战友正遭遇一伙暴徒围攻,你不但不肯出手帮助却站在一旁看热闹,这算什么朋友,算什么弟兄?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嘛……

见大家神情已经十分专注,噶秋旦老爷子又站出来鼓劲打气说,我们几个主要领导先行议了一下,觉得要想顺利渡过励精图治、富民兴县的困难时期,就得咬紧牙关精简机构,给机关消肿。根据不同的职责和职能,该合并的合并,该撤销的撤销;两个人能对付的工作,就坚决不放第三个人。请注意,我们现在这么做,只是在特殊时期采取的一个权宜性的措施。分流出来的干部、职工,都会得到妥善安置。凡是自愿到企业工作的,公务员身份、待遇不变,同时享受所在企业职工所有福利待遇;愿意自谋职业、自行联户集资或独资兴办农场、林场、牧场和其他经济实体的,政府给予政策扶持,优先安排建设用地、经营场所等等。如果顺利的话,两三年内县情好转,愿意回来继续工作的我们欢迎,就怕那时候尝着创业的甜头了,一些人不愿意回来,那我们就鼓励。总之,我们的用人方针是轮岗、换岗、竞聘上岗相结合,选贤任能、优胜劣汰。老百姓有句俗谚:只要是块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顺着几位主要领导关于机关和机构改革的话题,常委们的思路和话匣子被打开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出一段段真实得能叫人哭笑不得的笑话来:我们政府一些有关部门该管的物价没管住,噌噌噌往上涨,涨得人心惊肉跳的,比如住房、比如孩子上学、比如生老病死的相关花费…… 该放开不该管的,却管着不撒手。某一日,咱政府机关公布的一公斤羊肉的适度价是二十二元,可是一连二十多天羊肉的价格就没有突破二十元一公斤。老百姓就骂这些部门是“涨价局”。偏偏这时候,咱有关部门又公布羊肉每公斤最高限价应为十八元,这市场也真不给面子,一公斤羊肉一下子涨到了二十六元!老百姓又骂开了,说这物价飞涨就是一些部门吃了饭没事干给瞎吵吵上去的!话是有些偏激,但你又能指责老百姓什么?有人打趣说,实在不行你学学人家气象局呀,去到门外看看天气情况再预报啊!

话题一扯到机关,常委们的情绪就激动得很,就像戈壁滩上的老黄风,刮起一阵又一阵。这阵子,大家又不由自主地把话题对准了某行政执法机关——你说咱省这机构也是,把烟草专卖事业管理局设在烟草公司。烟草公司经理任专卖局常务副局长,分管副县长兼任专卖局局长,实际上还是公司经理在当专卖局的家,这是典型的政企不分。作为握有行政执法权的专卖局和烟草公司搅和在一起,这就必然会出现许多弊端。这种所谓的专卖管理局维护的不是国家和人民的专卖事业,他全心全意维护的只是烟草公司的利益。在阿乃孜县,大凡民营企业做烟草生意的,做得不好相安无事。生意做火了,麻烦事可就从此与你相伴了——专卖局的人今天查明天管,总归是要找点碴儿把你连锅端了,没收来的烟草一转身,过几天就出现在烟草公司商店的货架上。这简直比土匪还可恶!土匪还可以由政府去剿灭,可人家是政府的行政执法机关呀!不服是吧?打官司呀。这可是民告官,说白了你告专卖局就是告政府,出庭应诉的可就是主管副县长,你这官司还能有几成胜算?就算是你胜诉了,赔偿损失的钱款得政府财政出,政府财政正穷得烂毡子一样,你总不能叫法院执行庭把县政府大楼拍卖了给你还债吧?那就等着吧。这一等就没个长短,过几年原来的当事人也好、领导也罢,升的升迁了,调的调走了,退的退休了,你眼看着没指望了,就也没啥脾气了……

这类让老百姓气不顺的事情多了,人们气不顺呀,就对干部们说三道四了:你说咱党中央、国务院这些年来多亲民、多牵挂咱基层老百姓啊,招谁惹谁了?不就是下面这些歪嘴子和尚把好“经”给念歪了嘛!

常委们对体制上、社会上一些事情早就心不平、气不顺。眼下书记县长都站出来拍板了,旗帜鲜明地要精简机構轻装上阵,要下大决心、花大力气治穷兴县了,那咱们还等啥呢?干吧!

各部门齐心协力出主意想办法,有钱的凑钱,没钱的出力想辙,这事还是基本顺利的。“县老爷”把车都卖了,咱下面再不勒紧肚皮表示一下,那可就是掰着屁股招风哩!在这种风口浪尖上不明事理,真叫老板给挪了位子、炒了鱿鱼就太不划算了!这种账,是个人都会算。于是,没钱的想办法找干部职工集资,有钱的也赶紧把最好的车子卖了,装穷交借款表心迹。

人常说蛇有七寸、人有灵魂。一身正气、执政为民的党政领导班子就相当于蛇的七寸、人的灵魂——关键所在。

机关科室精简合并、人员分流的事可就不那么顺当了。那些高高在上、一人说了算成习惯的部门头头们,被合并或者精简分流后,有种当了婆婆又当媳妇的感觉,很不习惯、很不舒服。于是便你来我往地找到县长噶老爷子面前来忆苦思甜,倾诉被老爷子一手提拔起来并肩战斗至今的衷肠。不料倔老头子一听就火冒三丈,就你这种心态,就你目前这怂样子能弄成啥事?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我的老部下、好朋友,可我现在正跟“老穷”打架呢,你们不帮忙还要当逃兵,我还要你们这种朋友做啥呢!听着,要想还在阿乃孜体体面面混下去,就给我好好弄,迎着县域改革的风浪上,不然的话……熬白了头也别想再上来……

老县长就这么着,送走一拨又一拨。

东方不亮西方亮,一些人在噶县长面前碰了钉子,总觉着不舒心,就又思谋着再到别的旗下碰碰运气。反正有病乱投医么。

满生福副县长悠然地抽烟、喝茶,颇具耐心地听来人一一把话说完,这才把一张肥胖的脸绽放成弥勒佛,连连点头深表同情。继而话锋一转说,咱们县正值艰苦奋斗、治穷兴县的特殊时期,我一个副县长,又能帮你们什么忙呢?唉,名不正则言不顺呐,我是爱莫能助呀!保留意见吧。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组织原则嘛……

这官腔打得有水平,既洗清了自己,还推卸了责任。反正这件事是组织上干的,你们有意见还得去市里反映;我一个副职可代表不了组织。大好人一个呀!下属们心里明镜似的。这个老滑头!可是既然来了,总是有些不甘心,就一口一个“满县长”叫,满副县长本想出口成章给这些人来些见效快的“西药针剂”,转念一想直截了当岂不把自己给卖了,倒不如变个花样给这些人弄服“民间偏方”,先让上吐下泻起来比较好。于是慢悠悠引导说,我能给你们出啥主意呢?还是回去动动脑子,发挥主观能动性嘛,想想策略才能干好工作嘛!工作做到家了,领导也就满意了,人是感情动物嘛……现在是商品社会、市场经济嘛,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啊……这些人何等精明,稍事愣怔便茅塞顿开,蓦然间开了窍,告辞欣然而去。望着屁颠颠离去的一帮人,满生福副县长的眼前冥冥之中出现一幅鸡飞狗跳的混乱情景,肥硕的脑门子不由得乐开了花,身子骨好一阵轻松。

阿乃孜官场之间不太平了。先是七拐八弯请县领导们去“现场指导”工作,然后吃“工作餐”、喝“工作酒”的次数多了起来。噶县长倔老头子一个,心情舒畅时就去凑个热闹,事情一忙起来就把脸一沉,叫人家热脸对上个冷屁股悻悻离去。耿砺剑则不然,只要有时间,你请我便去,如今吃吃喝喝的事见多不怪,只要把握住一个度,坚守住主要防线就行。反正你不去人家也不会把定好的饭菜给退了。我呢,在这里单身汉一个,自己吃饱全家不饿。

吃着喝着,可就有了些新花样。耿砺剑不时会收到下属部门领导亲自送来的文件袋,上写“呈耿书记亲阅”。耿砺剑一般在晚上才看文件,平时就放在案头堆着,一忙起来竟一连几天顾不上拆开来看。这天稍闲些,便顺手拿过一只文件袋拆开来看,顿时傻眼。里头的计划、汇报不过寥寥数语,百元面额的人民币却实实在在,足有几十张。耿砺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急忙逐封拆开来看,哎呦呦,可了不得了,这些纸袋全是“肉夹馍”,数量不等的现钞赫然在目。

想图财害命啊!想让我耿砺剑栽在阿乃孜吗?我还没到那么愚蠢的地步!也罢,我让办公室把这些送糖衣炮弹的列个名单出来,交县电视台狠狠曝它一光!

“张主任、张主任…… ”耿砺剑怒吼着。党办张主任应声赶来。“耿书记,您有事?”

“哦,没事了。你忙去吧……”

耿砺剑冷静了下来,突然改变了主意。自己刚上任不久,治穷兴县大计需要稳定、和谐,这就必须要对随时出现的各种矛盾做出适当的冷处理,不能只图一时痛快。让电视台对不正之风曝光批评固然是很过瘾的一个回马枪,却会有一批干部结束政治生命,酿造过多的不安定因素。再说这些人只是初犯,不能迎头一棒子打死。然而这股坏风气又不能不刹,这可咋办?

也罢,放弃“回马枪”,来个将计就计因势利导如何?丁零零……正琢磨着,电话铃骤然响起。耿砺剑待电话响至第三声,才伸手抓起听筒。

小耿书记吗?我请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好吗?是噶县长直通通、怒气冲冲的大嗓门。没等耿砺剑开言,那边就啪的一声挂断了。

推开县长办公室门,耿砺剑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噶县长就把高高一叠牛皮纸袋往桌边一推吼上了: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县委书记也该抓抓干部队伍作风了,搞什么名堂嘛!噶县长从纸袋里抖出一叠钱,气愤地说,这些人,连我八十多岁的老爹也不放过,糖衣炮弹都轰到我乡下老家去了,这些坏家伙!

瞧这架势,就知道噶老爷子也得到了同样的“肉夹馍”。看来,连老爷子的老爷子也得到了,怪道老爷子这么动气呢!耿砺剑心下已经拿准了主意,為缓解室内空气,就嘿儿、嘿儿打着哈哈说,你没听人说嘛,现如今可是“县太爷死了冷清清,县太爷的老子死了闹哄哄”,在位时大小有个事关心你的人多了,要多气派有多气派;你自己要是一口气上不来了,呵,那可真是门庭冷落,许多人连理你的茬儿都没有!钱多了又不咬手,你先收着,叫他们闹腾去。

你……这还是你说的话吗?噶老爷子一激动噌地站了起来。

耿砺剑忙把老爷子按回到椅子里,待情绪稳定时才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噶县长思索一番,也觉得处理这件事可不是快刀斩乱麻的事,便依了耿砺剑的主意:也好,咱先装聋作哑几日,先抓大事要紧。

阿乃孜又是一连几天阴雨,下得人心里毛森森的。百姓们忙着冒雨往屋顶抹房泥补漏,住水泥洋房的人家却是另一种活法。人世间许多事没人教也会无师自通,领导干部们悄悄进行着“地下工作”、开展着“运动”战。

既然送出去的票子没被退回来,既然我付出了就得有回报。就在许多人支棱着耳朵静候佳音时,县委却在一个极为秘密的环境下召开了一次常委碰头会,形成了几项决议。雨过天晴时,全县的机关干部被集中到影剧院参加干部大会。搞过“运动战”的人就开始心花怒放,看看、看看,见效了吧?钱这东西,还是花到哪儿哪儿好啊!咱们这些人,看来位子保住了,最起码也不用分流下基层了。咱可是要翻身农奴把歌唱喽!

主席台上齐茬茬端坐着四套班子领导,会议破天荒地由县委书记亲自主持。耿砺剑没有过多的说辞,只说合并、分流以来大家已经清楚了这样搞的必要性,大家都很配合,也很辛苦,就不过多地占用大家时间、磨嘴皮子了。然后单刀直入,今天召集大家回来,主要是县委、政府有几项决定上的事,跟大家通个气。耿砺剑说得轻描淡写,看上去丝毫没有什么大动作的迹象。

噶秋旦县长高亢的嗓门加重了第一项决定的分量。决定说:就在县里励精图治、治穷兴县的特殊时期,家贫出孝子、国难见忠臣,一些干部把省吃俭用下来的钱送到领导手里,用来支持机构改革。这是什么精神?这是集体主义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精神,是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县委经过认真研究,决定把这笔总额为六十九点三万元的人民币,用来作为第一批分流干部创业的启动资金——凡是愿意牵头承包困难企业、兴办经济实体的同志,均可以申领数额不等的资金去用作启动金或周转金。创业期间不收取利息,三年内实现盈利后还回本金。对于这次主动捐款的同志,三年后可以根据本人意愿,如数返还给这些同志。

“捐款者”的名单被光荣地用红纸张榜公布出来。榜上有名者,脸上白一块红一块,刚刚遭人扇过巴掌似的。心里骂着满副县长的祖宗十八代:瞧你出的这馊主意,你们家将来生出的儿子、孙子、重孙子都没屁眼!又都暗自庆幸耿书记网开一面给了这么好的台阶。倒是那些没有送钱、搞地下活动的老实人,把这些“捐了款”的干部佩服得一愣一愣的:瞧人家这觉悟,啧啧啧!咱以后可得要向人家学习,积极主动地做好本职工作,为治穷兴县尽心出力才是啊!

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满生福代表县委、政府宣布的,是几项处分决定。这是本次会议的高潮,也是尾声。

按照满生福本人的一贯作风,他本不想承当这项招人骂的议程,无奈自己是常务副县长,推不掉的。眼下县长、书记一老一小配合默契,典型的一对“打不散的程咬金”,咱可不能在这时候落下话柄往枪口上撞。

满副县长硬着头皮宣读了决定:鉴于县机关一名局长、两名副局长在精简机构、干部分流工作中有令不行、有禁不止、顶风违纪,无正当理由而迟迟不到新的岗位报到,且在下面讲怪话、发牢骚,在干部群众中造成负面影响,决定分别给予撤销职务、行政降级处分。

耿砺剑和噶县长分头到各乡镇、农牧场转了几天,看了看调整产业结构、扩大经济作物种植面积情况。总的看来不错,几位县领导很满意。看来农民的接受能力并不差,只要引导及时、对路,奔市场勤劳致富的干劲比啥都强。返回县里这天,耿砺剑看看时间尚早,就招呼司机把车开到阿乃孜有名的两处天然景观去看了看。

这两处天然景观就是“戈壁石城鼓乐鸣”和“南山路上倒流水”。在位于北沙窝腹地的石城子里,总有悠悠扬扬的乐曲声阵阵传来。遇有稍大些的旋风经过时,这片琳琅满目的石头城就会瞬间化作一个装备齐全的交响乐团,忽而粗犷豪迈,忽而涓涓细流悠悠扬扬;时而西洋乐团,时而民乐联奏,让行人流连忘返。原来在这处已经经历过数千年风霜雨雪磨砺的戈壁石城之内,林立着一株株高高的石笋。石笋被岁月的手指旋出一只只石眼,这些石眼石窝石缝石槽,在空气和大漠之风的吹拉弹唱间,就形成无时不在的美妙旋律——“戈壁石城鼓乐鸣”。

“南山路上倒流水”就更神奇了,莽莽山道之上,明明是上山的路,一股溪流却顺着山根的小沟往山上流去,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说清楚这一景观到底是怎样形成的。只可惜这么诱人的两处天然旅游景观,因为没钱改变崎岖的路况而年复一年待字闺中,迟迟不能向世人展露魅力。

回到县里已是傍晚,耿砺剑刚进办公室倒了杯热水,还没喝上几口,开发办常务副主任林娟风风火火进来说,哎呀耿书记,大事不好了,招商的事出问题了……

哦?一听招商的事有问题,耿砺剑着实吃了一惊。省城两家颇有实力的大公司早就想到农村扩张实力,一方面为了避开城市多头竞争的锋芒,要拓展经营渠道;另一方面也可安置一部分城市下崗职工和待业人员,这是对国家、对企业都很有利的好事情,国家在贷款、税收等方面都有十分优惠的政策。最近看了阿乃孜县开发办在报纸、电视等媒体上公开发布的招商广告,觉得阿乃孜县的农、林、牧资源和天然旅游资源得天独厚,便派人来县里洽谈合作开发事宜。恰恰这时,新引进的三十万只优质羔羊已从伊犁起运,林娟正要带着办公室几名工作人员到乡下安排接收、分群与饲养、育肥、繁殖户草签合同事宜;加之书记、县长这些天也正忙着下乡,林娟便把省城公司代表安置在县府宾馆先住下,讲好多则三五天自己和县领导就都有时间专门洽谈合作事项了。到时边洽谈边签合同边划地界,把耽误的几天时间再找补回来。

待在宾馆里的公司代表闲暇无事,就想到有关部门走一走,顺便摸摸底看县里招商引资的政策到底诚意有多少。在县国土局,一位值班领导听说客人是从省城大公司来的,热情倒是蛮热情,可是一闲谝到包地、用地事宜,这位局领导连说没问题、没问题。只是在拐弯抹角的闲扯中,透露说局里的一栋住宅楼刚盖了一半,尚有部分资金缺口,如果公司方面能给予适当的帮助,反正……如果……今后要常年打交道嘛,局里也会给公司方面最大的关照;总的来说,只要公司方面“识大体”,局里是不会让公司方面吃亏的……

这叫什么事儿?阿乃孜县的资源再好,可这八字还没见一撇就给我们“搭驮子”要好处,今后在这些“土地爷”手底下做事情,还能省心得了吗?这都啥年代了,还这么没遮没拦的,嘁!拍屁股走人。可转念一想,既然来了,连县领导的面也不见就离去,也未免草率了些。这几天县里只有满生福副县长值班留守,满副县长还是很热情的,对省城公司来的客人又递烟又上茶,还一个劲儿询问来这小地方习惯不习惯。可是一接触实质性的问题,这位满副县长就嗯呀、哈呀不表态;要么就打官腔,说土地也好,山林草场也罢,都属于国家和人民所有,县委、政府招商开发也是好事,提出头一两年免收承包费等优惠政策也是对的,关键还要看老百姓是啥态度,得广泛征求人民群众意见后才能定夺……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等我们“班长”回来再说吧。咱这小地方空气好,你们消停住着、玩着,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有结果的……这番话说得很是圆滑,也很冠冕堂皇,叫人抓不住把柄,却给这些满怀一腔热血赶来投资的公司人兜头浇了盆涝坝水,顿时觉得周身上下哇凉哇凉的。

县里这些干部,嘁!既然如此又何必打广告招商呢?哦,原来是在作秀呢,糊弄上级领导和老百姓呢,变着法子往上爬呢!算了算了,咱还是走吧,顺便再到邻县去看看,东方不亮西方亮嘛……

林娟满怀信心回来了,宾馆里却是人去房空。再三打探查询,方知事情大概,气得林娟眼泪哗哗的。

耿砺剑冷静思索片刻后说,事已至此,急也没用。治穷兴县初期,敞开胸怀招商引资是关键。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咱起码得让人家感受到咱们的诚意。要不这样吧,小林你再辛苦一趟,叫上司机赶到邻县,尽快找到这些“财神爷”。我估计他们这会儿还在暗中认真考察,还没来得及与临县官方接触,这事就还会有转机。因为我们的资源不管是质量还是数量,都比邻县好得多。你找到他们后,明确告诉他们,我们说的话是算数的,我们在招商广告中的承诺绝不会打折,只会更优惠。必要时你就当面拨通我的电话,我直接和他们对话。再不行的话,我就直接赶过去,亲自把他们请回来!

林娟连连点头,欣然赶往邻县去了。

傍晚的太阳,被暮色拿捏成一只晒蔫的西红柿,有气无力地悬吊在西碱梁上,县府大楼的窗户尽染如血的残阳。透过窗户,耿砺剑目送钻进汽车匆匆而去的林娟,心里涌起滚滚热浪。这女子,也真难为她了。这次发包荒滩、退化草场和造林地,真正的大户还指望那些有实力的经济实体。如果发包顺利,一两年后投资者受益,县财政一年也可以收获一笔可观的承包费。更重要的是,这些荒滩到时变成良田、林带和果园;退化草场又披绿装,旅游公路四通八达,直通各特色旅游景点和“农家乐”。于是山绿了,水清了,空气清新了,来游玩、踏青、休闲的人就会多得起群群了……可持续发展的大气候形成了。这绝不仅仅只是发包者和承包者之间的双赢,还有人类与大自然的共赢!可是老满呀老满,你这种暧昧的态度如果不是故意搅局,那就是因为观念陈旧……

关于阿乃孜县的戈壁荒地,曾经有过一个真实的笑话。那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事了,西部油田会战指挥部看好阿乃孜的土质和昼夜温差大的独特气候特点,这种自然条件下种植出的瓜果、蔬菜质量上乘。于是打算在阿乃孜县东碱梁建立石油基地,开发培育石油人及其家属的生活、服务区。在洽谈用地事项时,当时的县委书记说,石油上的人有钱,他们住进来就把咱们的物价抬上去了,咱们县的老百姓还能买到一毛钱一个的鸡蛋、五分钱一斤的洋芋吗?常委中的少壮派们却不这么认为,分析说物价会提高是必然的,可是县里的商品流通加强了,财政收入增加了,农牧民的农林牧副产品有出路了,市场搞活了,这利绝对是大于弊嘛…… 书记是领导班子的班长,班长听不进去,只能千锤打锣一锤定音。

就这样石油人被拒之阿乃孜县之外。

“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世界上能有什么困难挡得住石油人?他们索性开拔到距省城更近一些的东指县去了。东指县的领导可是一帮鬼精灵,以其极大的热情欢迎石油人来县里开辟生活区长期居住。声明看中哪片地给哪片地,只管征用。县里派一名主要领导出面帮忙跑批文、协助抓基建并随时出面协调解决有关问题和困难。石油人要的就是这份情谊,对用地的事并不挑三拣四,只要那片靠公路、近便些的戈壁滩。

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深水井打出来了,楼房鳞次栉比地耸立起来了,一座戈壁新城赫然在目。石油人又耗资两千多万在这个全新的石油生活基地建起一个全封闭式的集贸市场,吸引附近的农牧民进市场,与石油家属们一道经营,互通有无、流通贸易。县里在这里设立了工商所、税务所等相应机构。仅这一个农贸市场,一年就给县财政增收三千多万元。石油人修的“鸡舍”、养的“鸡”,心悦诚服地给县里生起“蛋”来了。就好像是为了挽回曾经在阿乃孜县丢失的面子,石油人掏钱把县里的几条公路修得一马平川,明镜似的。石油基地每有隆重集会,总要请县党政领导在主席台上就座;石油上招工招干,先尽着县里,然后再考虑别的县市……与石油人走得近了,集体经济和家庭经济都好转多了,经商的、兴办三产搞多种经营的人就多起来了,一活皆活、一兴百兴。

啧啧,瞧瞧人家!

阿乃孜县人这个眼热呀,心里这个憋屈呀……

可是后悔又有什么办法?谁让咱的班长不行呢?谁让咱鼠目寸光呢!再看看咱东碱梁那地方,没给人家石油人,现在除了公安局偶尔去那儿处决一两个死刑犯,连捡破烂、拾牛粪的也不愿光顾。石油人没进来,那物价照样像刚刚浇过头水的玉米秧,噌噌噌地往上涨。

所不同的是耿砺剑这代人在骂过之后,却有了更深层次的思索,觉得那种悲剧应归罪于那个时代。要紧的是现在和将来,必须认真汲取历史的教训,用改革进取的思维抵御那类悲剧的重演。这就如同现在的阿乃孜县,那些闲置的优厚资源就像倒闭企业里瘫痪、闲置的机器,只有尽快让它们运转起来,才能重写历史。

耿砺剑想着这些事,眼光不时停留在电话机上。林娟的进展如何?急于知道事情结果,耿砺剑祈盼着林娟早些归来。可这黑天半夜,为安全考虑又希望她别急死忙活往回赶。穷县往往是特别脆弱的,可千万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为缓解内心的焦虑,耿砺剑把那盘轻音乐又打开了。最低音量的乐声飘飘荡荡,舒缓、净化着耿砺剑此刻的心情。

林娟是被司机搀扶着弄到办公室的。

这女子,一身的酒气,嘴里喃喃自语着,耿书记……公司人不……走了……呵呵呵不走了……

司机喘着粗气把林娟放到沙发上,趁着耿砺剑倒水的当儿悄然退身出来。远处传来布谷鸟勤劳的叫声,东方天际已露出淡淡的鱼肚白。

耿砺剑把一杯温开水放到林娟手上,林娟醉眼惺忪、咕咕咚咚地一口气喝了下去。睁眼望了望眼前的耿砺剑,不由得鼻子一酸,轻轻地抽泣起来。耿砺剑坐下来,却并不劝解。这要强的女子,为了县里的事像只抱窝的雌燕,飞来颠去忙招商、忙引进良种牛羊牲畜……想象得出,在这人欲横流、纸醉金迷的世风里,需要多大的毅力啊!可她,还没见流过一星半点眼泪。

林娟接过耿砺剑递过的热毛巾拭了把脸。从她断断续续的陈述中,耿砺剑知道邻县尚未动作,两家大公司的人还只在邻县地界里转了一圈。他们的资源着实不如阿乃孜县的。

林娟及时找来了,转达了县委的诚意和耿砺剑的致歉。林娟还要当面给耿砺剑拨通电话请他们亲自证实诚意。对方连说“不必了、不必了。既然这样,咱们和一把手见面后再谈吧……”

皆大歡喜。当下一起来到酒店,边吃饭边就一些细节上的事情做了些探讨和交涉。对方酒后吐真言,说他们承包荒滩、荒坡和退化草原,绝不是区区几千、上万亩,而是头五年里要呈梯形递进开发的,边开发边经营,边与县里一同受益;还要把几处特色景点承包下来——旅游景点承包期不得低于二十年,这得声明在先。承包期太短的话,修路等投资就难以收回。

这应该没大问题。林娟当场表态说,阿乃孜县委、政府的态度很明确,一定要实现双赢,并且在双赢的基础上,尽量满足和照顾到投资方的利益。

双方谈得投机,就觉得应当再玩得尽兴一些。回到住处林娟急着先行一步赶回来汇报情况,对方却缠着不让走,要求玩几圈麻将明天再走。林娟只好答应,但申明就玩几圈,自己今晚说啥也得赶回去,县里领导还等着消息呢。头两圈林娟全神贯注,打得就顺手,自然赢多输少。时间一长,林娟心中有事,再往后就难以招架,把兜里的钱输了个干净。输光还不让走,喝酒玩,输一把牌喝一杯酒。这些老总,光顾着高兴了,竟然不知不觉把个大姑娘灌成个红脸关公。开玩笑说,林主任喝了酒更加美丽可人,干脆咱们今晚来个通宵大战,唱一曲“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涂过河”咋样?

林娟趁着酒劲还没全翻上来、头脑还算清醒的时候正色告辞。请他们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到阿乃孜来,跟县里正式签约。

听了事情经过,耿砺剑吁出一口长气,不由自主地在屋里轻松地踱起步来。蓦然间想起林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就又打来一杯水说,小林,你辛苦了!喝点水好好休息。这林娟却已经窝在沙发一角呼呼睡着了。脑袋歪在一边,鼻翼轻轻地翕动着,样子叫人心疼。耿砺剑轻叹一声放下茶杯,去里间休息室取过枕头,轻手轻脚把林娟放平在沙发上,好让她睡得舒服些。可就在他把林娟的脑袋往枕头上放下的瞬间里,林娟却醒了。睡眼惺忪中不知怎么地就双手搂在耿砺剑的脖子上。耿砺剑脚下一滑,冷不防跌伏在林娟高耸着、极富弹性的胸脯上。林娟发出一声轻柔自然、酣畅淋漓的呻吟。耿砺剑只觉得有一股灼流涌遍全身。可是……好像此刻没有“可是”。就在大脑即将出现空白的瞬间里,耿砺剑的眼前蓦然间掠过一串不同神情的面容:噶县长、满副县长、市委郑副书记、岳父老安、妻子安欣欣,还有已经开始懂事了的女儿……

就像猛然触电似的,耿砺剑往起一挣,林娟也顺势坐了起来。两人对视片刻,便默默地坐着。

你该……休息了。耿砺剑说。

林娟起身,低着头回她办公室去了。

县里的各项事务紧张有序地推进着,上上下下都在为治穷兴县而忙活。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满生福向县委请假,说要到省城去全面检查一下身体。他怀疑自己身体某个部位有癌细胞像鬼子进村一样探头探脑。这种事由,组织上历来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工作再忙,也得全力支持。

满副县长一身轻松地走了。临走时他向老婆交代说,我走这些日子,县里可能要热闹一阵子。不论发生啥事情,你都不能瞎掺和,要躲得远远的;也别跟着传闲话,免得引火烧身,叫人家往我身上想。

满副县长走后不久,有人就说在市委和省委不同的场合见过满副县长,与他同行的还有县机关的两个局长和两家企业的厂长、经理。到现在为止,省城医院里连他的鬼影子也没见过。县府这边,开始出现一些不大不小的骚动。

事情是从一只避孕套开始的。

一大清早,政府办公室一位女职工带着四五岁的儿子到办公室来,不知是提早来上班还是来办公室取东西。小男孩调皮好动,在沙发上屁股还没坐热,就跑到走道上去玩了。不大的工夫,孩子手里捏只避孕套进来,对在嘴上扑扑地吹着。孩子当然不知道年轻的妈妈对这东西简直太熟悉了,边吹边高兴地对妈妈炫耀说,妈妈妈妈,我捡了个气球,看我的气球…… 妈妈仔细一看,当下连嘴都气歪了。啪地打了孩子一巴掌,谁让你乱捡东西的?这是脏东西!在哪儿捡的?孩子哇哇大哭,用手指了指林娟办公室门口,一个劲儿哭着。陆陆续续来上班的人们,站在各自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

这种消息的冲击力,简直绝不亚于百慕大神秘的沉船事件。紧接着,一个有鼻子有眼的黄段子,就像戈壁滩上的老旋风扬起的沙子,瞬间里刮得角角落落到处都是。一个大姑娘的办公室兼宿舍门口,出现这种东西,能发生啥事情?这其中的想象空间可太宽泛了,想去吧你!难怪这一个楚楚动人的大姑娘不急着嫁人,一天跑来颠去也不觉着累,原来有“野食”吃呀,有人悄悄给她上着劲呢……

林娟没日没夜忙碌多日,还没缓过劲来,就摊上这桩恶心人的倒霉事,气得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场。气恼过后,林娟冷静一想,这是有人要在这个时候把我整趴下呀,见你的鬼去吧!林娟要强地捋了捋头发,旁若无人地进进出出,该干啥干啥。

林娟这种状态,让那些好事者嗑瓜子嗑到了铁钉上,崩了牙、扎了嘴反倒没啥说的。谁料一天早晨上班前,清洁工打扫卫生时,又在县委书记耿砺剑办公室门口发现了一只避孕套。这位清洁工并不是非,悄悄把这只害人货扫进了垃圾箱,也没向任何人提起过。可是怪就怪在这事还是被人传得纷纷扬扬,就跟有人亲眼所见似的清清楚楚。原来针对的是林娟一个人,她的另一个人是谁?可以充分展开想象。现在可是有了具体对象、具体目标:一个未嫁的大姑娘,一个老婆不在身边的年轻书记,同在一座大楼里朝夕相处…… 而且这一对男女还有一层“伯乐与千里马”的关系——既有知遇之恩,又干柴烈火的……

巴掌大个小县城,由两只小小避孕套所演绎出的暧昧故事,有着无限的感染力,比中央文件传达得快多了。

我招谁惹谁了?林娟气得一连几天以泪洗面,茶饭不思。连找她的电话也不接。

这风波闹得家喻户晓,就把耿砺剑一人蒙在鼓里。直到第三天下午快下班时,噶县长来到耿砺剑办公室,气恼地大骂那些吃人饭拉狗屎、不安好心唯恐阿乃孜不乱的狗怂们…… 耿砺剑听好一阵,才稍稍听出些门道。噶老爷子生着法子安慰一番,临出门时像个长辈似的说,小耿你可千万别趴下,咱不能叫那些没屁眼的人看咱的笑话!这种时候,只要咱自己挺直了,他们就得趴下!

噶县长走后,耿砺剑赶紧抓起电话,想知道现在的林娟咋样了。一连拨了几回,那边无人接听。难道她外出了?打她手机,关机了。

耿砺剑感到问题严重了,扔了电话坐下来生闷气。丁零零……桌上的电话却自己响了起来。耿砺剑慢慢吞吞的,那电话却执拗地响个不停。拿起听筒,竟是林娟打来的,耿书记,我……把你给……连累了……耿砺剑忙说,小林你千万别这么想,这是冲我来的。

冲我来的,你懂吗?耿砺剑既是安慰林娟,又是在提醒自己,事到如今,已经不是什么个人问题了,这些怪事里头有政治。小林你一定要挺住!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有什么想不开的,你照样可以来我办公室说——县委书记的办公室男人进得,女人也进得;白天进得,晚上照样进得。我把门开得大大的,再换只大灯泡!

只要我耿砺剑立得正行得端!放下电话,耿砺剑又狠狠地说了一句。

耿砺剑真的早晚都敞开着门,还叫办公室给换了只特大号的节能灯管,把办公室里里外外弄得比白昼还亮。次日一早,家雀刚刚出窝,麻雀们还在调情嬉戏展翅扑腾,林娟惦记那些分到各个牧养点上的小尾寒羊,便拎着包旁若无人地下乡督查工作去了。

这就好,耿砺剑有些欣慰地想。

下一步该整顿一下县属企业了,要静下心来把这些企业手里的国有资产好好清算清算。你说这些年吧,县属企业在全国性的改制大气候下,改制也改制了,可就是不盈利,房产、设备等重要的国有资产流失越来越严重,频繁进出的企业老板们个个脑满肠肥,有的离开国企不久就摇身一变办起了私有企业,成了颇有实力的民营企业家。你说他哪来的钱?我们一些分管企业的部门领导和县领导这么些年来是“看不见”还是“不看见”?明明耗子偷家里的东西,家长眼看着不喊打,还听之任之。这正常吗?除非有着相互间的利益关系…… 有了这根隐形的利益链条,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成了阿乃孜县的一大景观:国有企业里,庙堂越来越穷,方丈却越来越富;民营企业和个体工商户的负担越来越重,喊叫着经营困难,有的干脆跑到外县去经营了。就连跑营运的大小机动车辆,车户们也愿意挂外地的牌照、办外地的营运证……

就在耿砺剑策划着新的工作重点时,阿乃孜县却因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件在全省出了大名。

阿乃孜糖厂是一家老资历的国有企业,也算是县里的龙头企业,因此一直由主管经济的常务副县长亲自分管。糖厂也算是不负众望,前些年在县属企业大面积亏损的情况下,糖厂基本保持着盈利或者持平状态。可是这两年来情况有些不太好,临近几个县市接连上了制糖项目,南方的蔗糖产大于銷,导致糖价一路走低。而北方的制糖原料主要是靠农民种植甜菜,过低的糖价影响了农民种植甜菜的积极性,形成了制糖业产品滞销、原料紧缺、效益下滑的恶性循环局面。

也许是想急于摆脱困境,几个月前,厂领导为了给厂里积压的一批白砂糖寻找销路,跟一个南方老板接上了头。厂长应邀带人前往南方洽谈白糖贸易。一下飞机,厂长一行就被迎进豪华轿车直奔酒店。几名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轮番劝酒,直喝得素以豪饮见长的几名北方人心花怒放、五迷三道。当晚下榻五星级酒店,南方老板很热情也很周到,安排北方客人一人一间包房独住,让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好洽谈贸易。主人一告辞,来了小姐,是陪过酒的那几位,说是南方贸易公司的工作人员……这一夜,几位北方小县城来的土老帽可算是开了洋荤。一人一个漂亮小姐,一口一个“先生啦—— 哥哥啦——”把人的心都叫碎了。这些个尤物,窈窈窕窕、细皮嫩肉的,拥在怀里就像是拥着仙女腾云驾雾一般,飘飘荡荡飞来旋去的美妙无比。

过去的封建皇帝搂着妃子睡觉的感觉,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鸳鸯梦醒,已近次日中午时分。于是再入餐厅雅间。主人陪着,女“公关”伴着,哥哥啦—— 先生啦—— 光鲜鲜、甜蜜蜜地叫着,这酒便喝得特别顺溜。喝到尽兴处,一行人被簇拥到一处优雅的摩天大楼下,先生,你看啦,这就是我们公司啦—— 我们是一家跨国公司,大本营在澳洲啦……

好大的实力!这还有啥说的,人家这么有诚意!当下重返酒桌,草签了合同。醉眼惺忪中用手机打通了糖厂供销科的电话,发出了“可以发货”的指令。

阿乃孜糖厂的白砂糖成车皮地被运往南方,南方这边把一行北方客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大有乐不思蜀之意。因此也不急着催要货款,等几天也没啥嘛。过几天货到了,人家这么大的公司能付不起那么点货款吗?天天在一起待着,人家还能飞了不成?

还真就飞了。忽一日人去鸟兽散,南方公司的先生、小姐不知去向。宾馆催着续费,要不就赶紧走人,连吃饭也没人管了。这才感到有些不妙,急往当地工商行政管理机关查询,根本就没有这家公司。大楼是别人的,豪华车是租来的,花枝招展的女公关是应召女郎。

法制报和省报分别以大号黑体字,命题报道了这件事:

白糖跌入黑洞——一起不该发生的诈骗案

阿乃孜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到耿砺剑办公室来汇报情况,说案件已基本查清,糖厂领导涉嫌犯有渎职罪。耿砺剑要求再往深处查一查,看看围绕这起案件有没有利益链条导致的腐败问题。对于任何事情,我们都应该认真对待,查清楚里里外外的本来面目,也好给老百姓一个客观的交代。检察长说这不难,只要一进入法律程序,就可以依法采取拘留、逮捕等强制措施,不怕他不交代。

现在就担心……

你担心什么?

糖厂是……检察长吞吞吐吐地说,是满副县长分管的,厂长也是他的人。你看……是不是等满副县长回来,县委再研究一下,等县委做出决定后我们再……

什么话!耿砺剑噌一下来了火:你堂堂检察院,依据国家法律独立办案,干吗要县委给你画道道?现在许多事情坏就坏在这种瞻前顾后、怕担责任、耍滑头上面。还是私心作怪嘛!

这……检察长宽大的额头沁满汗珠。耿砺剑放慢语速说,你是检察长,行使的是国家赋予的监督检查和执法权,干吗要看组织领导的脸色呢?只要触犯了国法,他就是我耿砺剑的爹,你也先给我一查到底再说!耿砺剑说完,倒背着手气呼呼出了办公室,径直往噶县长办公室走去。只把检察长展展地晾在身后。

不顺心的事只要开了头,就像是讨人嫌的淋雨天,一场又一场赶来凑热闹。

检察机关刚刚查清了糖厂几个主要领导失职、渎职、贪污受贿问题,对于涉嫌犯罪的几个主要当事人实施了依法逮捕,分别羁押在看守所的监号里。正要扩大战果,追查他们利益链上的其他人员和幕后支持者,外面就风传说,县委书记耿砺剑上任以来虽然在机构改革、队伍建设、治穷兴县方面有所作为,也初见效果,但是上级组织部门领导也发现这个同志热情有余,成熟不足,干工作盲目冒进,不注意维护安定团结,不善于做过细的思想政治工作,全局观念淡漠…… 作为领导班子的一班之长,这些方面不成熟是万万不行的。因此,关于阿乃孜县领导班子的班长人选,上级要在近期内重新考虑。

还说,上面已经察觉了耿砺剑在生活作风方面的一些问题,怎么处理不一定,人家上面有后台嘛。但是要很快调走了。县委书记将由噶秋旦县长暂时接任,满生福副县长要担任代县长,只等下次人代会就要去掉“代”字当县长了……

小道消息说:这绝对是官方消息。

现如今许多事就是怪,有时候小道消息比官方消息命中率还要高。这种消息一传出,昔日那些跟在耿砺剑屁股后面的人就开始掉头转身;常在噶县长面前献殷勤的人也开始若即若离——明摆着嘛,满副县长只要当了县长,当书记还不是早晚的事。噶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早晨飘来一张要他退休的纸,下午他就啥也不是了。

人是拿纸拴的嘛!

耿砺剑不把这些屁话放在心上,你传你的,我干我的。然而对于妻子安欣欣的话却不能不考虑,更不能不在乎。欣欣的背后是身为她父亲的省委安副书记,还有那些同住省委大院里身居高位的叔叔阿姨们。这些人,只要欣欣提出想夫妻团聚,这可是正当理由,就会立竿见影。前些日子欣欣打电话说:有些风言风语我也听到了,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心里的醋坛子也晃荡了。可我转念一想,这些人为啥这么快就把这事传到我耳朵里?还这么详细?过分夸张往往就失去了事情的真实性!再说我也不是浅薄的女人,不能在这个时候叫你后院起火。不过你得有个思想准备,这边交涉得差不多了,回省城工商局混个副职算了——政策下来了,工商行政管理部门要实行省级垂直管理了。垂管过程中正是安排人事的时机,机会不能错过。阿乃孜县的事情根深蒂固、错综复杂,咱惹不起,总该躲得起吧……

安欣欣的一席话,像块石头重重地压在耿砺剑的心上。

市委郑副书记打来的电话简直就是敲警钟了,小耿啊,工作很有起色嘛。表扬的话呢,我也就不多说了。咱们可是世交,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工作要做,策略也要讲啊!不可盲目冒进,不可树敌太多,要讲团结、讲政治,要积极维护安定团结嘛。作为领导班子的班长,主要是团结,是政治。建设上的事,经济上的事,有政府领导撑着嘛,是不是?還有,听说你这一年多来招商引资过程中引进来些不三不四的人,是吗?比如劳改释放人员、有过经济问题、犯罪前科的人员,这些人靠得住吗?他们的钱来路正吗?

哎呀郑叔叔,一直耐心倾听的耿砺剑连忙解释说,里头是有几个老板曾经违过法甚至犯过罪,可是国家已经依法处理过了,他们已经为自己的过去买过单了,现在刑满释放了,就是新生人员,法律和政策赋予了他们和正常人一样参与创业的权利。至于他们靠不靠得住,注册登记时有关部门要审查,审查之后有合同条款约束着;他们的钱是哪里来的,来路正与不正,有关部门自会负责审查和监管,这恐怕不是县委的职责范围呀。

小耿啊,我主要是给你提个醒。郑副书记不急不躁,用城府很深的缓慢语调继续说,你还年轻,不能在这些能松能紧、弹性十足的问题上叫人抓住把柄毁了大好前程,是不是?你是年轻的老党员了,还是要懂得政治,要学会政治,要顾全大局、坚持组织原则嘛!不然的话…… 市委可就要重新考虑阿乃孜县委由谁来接任班长的问题了!

您放心吧郑叔叔,我会把握好自己的。

这就好、这就好。

县长噶老爷子这些天就好像被人拐走了儿媳妇,嘴不是嘴、眼不是眼的,把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拉得长兮兮的,张口就想发火骂人。

这天傍晚下了班,噶老爷子没有急着回家。等人去楼空,这才来到耿砺剑的办公室。进门就啪的一下关了耿砺剑面前的碟片机,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听音乐!

见噶县长恼兮兮的像个小孩,耿砺剑就嘿儿嘿儿乐,咋啦?下班时间连这点爱好你也要剥夺?

什么时间也不行!老爷子一屁股窝在沙发里没好气地说,算了算了,我也不跟你打哑谜了——说真格的,你啥时候拍屁股走人?

走人?耿砺剑给问糊涂了。

你也别跟我装蒜。噶县长看着耿砺剑说,市里有领导给我打过招呼了,说你的工作可能会调整,提醒我有个思想准备;也让我提醒你有个思想准备,把要办的事尽快办利索了……他娘个脚!

我办什么事?耿砺剑有些忿忿然,我一没七大姑、八大姨要突击入党提干;二不需要在下属单位捞钱敛财做善后工作。我要办的,就是要把我上任以来做出的决策逐项兑现,免得阿乃孜县的老百姓指我的脊梁;也免得日后我心里愧得慌…… 可是这…… 这需要时间呀,难道连这么点时间也不肯给我吗?耿砺剑说着说着,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倒背着手在办公桌前转起了圈圈。

走吧走吧,都走吧,走了清静。噶县长气恼地说,你这一走,我也立马打退休报告。咱们全散伙,看着妈妈爱嫁谁嫁谁去!

我偏不走!耿砺剑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震得天花板嗡嗡直响。老县长抬起头来,把耿砺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才问:你这话……当真?

我总得把咱们计划这几年要办的事情办出个眉目啊!耿砺剑摊开手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呀,怎么着也得证明了咱们当初的计划也好、决策也罢,是错还是对是利还是弊吧?咱就不说是对全县几十万老百姓负责了,我总得给自己有个总结、有个交代吧?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我离开县里、躲到省城去了,不就是逃兵、是懦夫了嘛!叫我以后还怎么见人?怎么做人?

好!好!哎呀……好好好!我没看错人,是个儿子娃娃!噶县长畅快地赞叹一番,噌地起身说,小耿你等着,我立马就来、立马就来。老爷子噔噔噔下楼去了。

不大工夫,噶县长又颠儿颠儿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瓶“古城王窖酒”,一袋羊杂碎和几样小菜,眉开眼笑说,来来来,咱爷儿俩整几盅。

一老一少两搭档,端着茶杯对饮起来。一时之间,只埋头喝酒彼此无语。几口下肚,老爷子话头又起:现如今有些人,嘴是长到狗尾巴底下了,到处胡说八道乱咬人。知道嘛,有人把咱俩给告了。

知道。耿砺剑喝下一口才说,说我作风有问题,说我目无组织、目无同志,搞“一言堂”;还说我破坏干部政策、乱整人、破坏安定团结、不注意维护和谐稳定的政治局面……多了去了。

看来有些人是真的混不下去了,是怕了,才气急败坏不顾一切地跳出来捣乱了。噶县长气愤地说,我知道是谁干的。不把你、我挪个位子,人家就没有出头之日,人家就是跑下官来也没有位子…… 小耿啊,咱们也该跑跑啦!特别是你——你也该出面走动走动,为工作为正义嘛,不能再靠我老头子跳独脚舞了。不然咱可就是坐以待毙呀!

是这样。耿砺剑忧虑地说,咱们不主动找上级领导去说说真实的情况,他们就是再英明,也只知道些片面之词,很难洞察阿乃孜班子里的具体问题呀。我想回省城一趟,看看妻子女儿,顺便向老岳父问个安……

只要能争取到在基层三到五年的工作时间,我这书记也就能当出些政绩、积累些经验出来了。耿砺剑皱着眉头说。

是这话。噶县长连连点头说,看这样,你先行一步,先把家里安抚一下,顺便把情况跟老安书记汇报汇报。我呢,随后就到。为了一县老百姓的幸福和谐,我把这张老脸豁出去了!我跑完市里再跑省里,就不信领导对咱们的真情告白无动于衷!

这一瞬间,噶县长脸上的愁云被灿烂的阳光遮挡得无影无踪,好酒好事好心情,使老爷子的周身都披上了健旺之色。

耿砺剑起身,伸出手指在碟片机键盘上轻轻碰了一下,屋里又响起轻盈悦耳的《梁祝》乐声。

老县长噶秋旦又出门了。为了心中的梦,一个代表全县人民心愿的梦。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通往市里和省城的大道上,一辆越野车风驰电掣。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老縣长噶秋旦,微闭着双目想心思。哎呀,我这可是又一轮“跑官”了啊!你说我这算什么事嘛!老爷子不知不觉想得远了些——耿砺剑可是棵好苗子啊!人常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些人一上任就来个“三五年太久,只争朝夕”,恨不得一两年之内就捞它个盆满钵满。可是耿砺剑,心底无私坦坦荡荡,一身正气不为名不为利,铁了心要在咱阿乃孜县办几件实事、干一番事业,不就是要检验并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吗?这有什么不好?为啥一些人就是不叫人遂愿呢?也真难为他了!

也罢,为了给县里留下个好苗子、好干部,我老噶出来跑跑,走动走动不丢人!

越野车就要驶出阿乃孜县界,身后是肥沃的莽原和翠绿的山脉,前面是一轮火红的、充满希望的太阳。早起的牧羊人引领着洁白的羊群,挥舞着牧羊鞭望着行驶中的越野车唱《花儿》。噶秋旦县长精神一振,双眼盯着窗外,清了清嗓子运足力气吼起了秦腔大戏《斩单同》——

……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

马踏五营谁敢来

敬德擒某某不怪

某可恼瓦岗众英才

想当年一个一个受过某的

恩和爱

到今背信该不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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