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天龙八部》中的妖女形象及其文化意蕴

2018-02-14 02:30沈玲
华文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天龙八部阿德勒金庸

沈玲

摘 要:《天龙八部》中一群容颜娇美、心狠手辣的妖女形象在男性为主的武林世界中颇为引人注目,她们令人瞠目的行为背后是其成长的环境因素、早期记忆和为情所困的痛苦。本文即结合阿德勒的心理学理论,以妖女为切入点,重点探讨《天龙八部》中这些美且邪恶的妖女特征及其为妖原由,并归纳金庸塑造这类妖女形象所彰显的文化意蕴。

关键词:金庸;《天龙八部》;妖女;阿德勒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8)6-0025-07

在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武侠世界里,侠客义士、英雄豪杰是永远的主角;女性,即使聪明绝顶如黄蓉,功夫深不可测若天山童姥,也只能是英雄的陪衬、豪杰的点缀。但哪怕仅是绿叶,金庸小说里的她们却也多彩多姿,各有各的让人爱令人怜或恨或惧或厌或悲的色彩。而其间一群相貌娇美、心狠手辣的妖女们更给人留下过目难忘的印象,如任盈盈、殷素素、赵敏、李莫愁等。或许如吴霭仪所言:“金庸小说多妖女,黄蓉一露面便让郭靖的师父骂称‘小妖女。殷素素是‘妖女,任盈盈是‘魔教妖女,何铁手、蓝凤凰之流自然更是妖女,连蒙古郡主赵敏也被人叫做‘小妖女。”本文即结合心理学理论,以妖女为切入点,重点探讨《天龙八部》中的妖女特征及其为妖原由,并归纳金庸塑造这类妖女所彰显的文化意蕴。

一、《天龙八部》中的妖女

1. 何谓妖女

欲析其妖,必先解其义。《词源》中关于“妖女”一词的释义为:“美女。”而“妖”之意有二,一为“艳丽,妩媚”;二为“怪异、邪恶的事物”。①被倪匡赞为武侠小说第一的《天龙八部》中的妖女即为二者的复合体,不仅美,还很古怪甚至邪恶,如天山童姥、李秋水、叶二娘、康敏和阿紫等,莫不如是。

2. 《天龙八部》中的妖女特征

(1)高颜值

无论是资深妖女天山童姥、李秋水还是中年妖妇叶二娘、康敏甚或新生代妖女阿紫等,无一例外的,都有花容月貌之色,如下表所示人物的肖像描写:

如上各例所示,这些年龄有异,地域有别的妖女都具有堪称一笑倾城的美色。其中,尤以康敏俏美最为突出。康敏出场虽然不多,但却缺之不可。她的出现决定了萧峰由乔峰而萧峰,由人人敬仰的英雄豪杰而万人唾弃的命运,毫无疑问,她是萧峰命运转折的策划人、决定者,没有她,带头大哥和汪帮主的密信就不会公之于众,萧峰的身世也将永远是一个秘密。在其出场的五回中,金庸成功渲染了她的俏丽、娇美,以“娇怯怯”“俏生生”“俊生生”等叠词的使用和眼睛的刻画描摹她的美与娇,以第二十四回与段正淳相会时的声、情、态,突出她的媚与柔。这般惹人怜爱的娇滴滴女子,即使感情粗糙恪守礼义的萧峰见了,也不禁心神激荡,何况到处留情的段正淳、丐帮的白世镜、全冠清之俗辈?对于康敏来说,美貌是她的自负自恋,也是她的资本,是她驾驭男性的法宝。她曾大言不惭地说:“不管他是十四五岁的娃娃,还是八九十岁的老公公,见了我都不免要风言风语,摸手摸脚。”其揭穿萧峰身世的野心之所以得逞,就是通过以姿色为诱饵与白世镜、徐长老、全冠清交换来实现的。最后,也是在阿紫给她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满是血污尘土的丑陋之容打击下而气绝而亡。

(2)最邪恶

魔鬼之心与天使容貌并存,共同铸就了《天龙八部》中妖女们的特色标签。无论老的少的,妖女们无一例外都行事恶毒、心狠手辣,令人不寒而栗。内心的狠与毒和外表的美与柔形成了强烈冲撞。如李秋水和天山童姥,都是逍遥派掌门逍遥子的弟子,无崖子的师姐妹,共同喜欢上了无崖子,俩人均为情所困、争风吃醋、一生为敌,并迁怒于其他男人。童姥自创“生死符”以克制三十六洞洞主和七十二岛岛主,让他们经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痛苦,从某种意义说,是对天下男子的报复;李秋水通过加害童姥得到了师兄的爱,结果无崖子却移情别恋,让她倍感冷落之苦。出于报复,故意找来许多英俊男子在无崖子面前寻欢作乐,甚至私通二师兄丁春秋,无崖子一气之下,离她而去,而那些男子被她杀死沉于湖底;四大恶人之一的叶二娘,经常去偷人家孩子来玩,腻了后,就胡乱送到别人家,叫他和父母骨肉分离,只是因为24年前自己孩子被抢之后痛不欲生的遭遇;王夫人李青萝,因恼于段正淳的用情不专而转爱为恨,不知有多少大理国人和有了妻室却还花心的男子化为她曼陀山庄山茶花的花肥;连行走江湖,见过世态万千的萧峰也不由感叹康敏的心狠手辣:“没想到如此厉害的一个女子,竟是这么一副娇怯怯、俏生生的模样。”“你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杀,跟你有过私情的男人,你要杀;没来瞧瞧你容貌的男人,你也要杀。”为达到加害萧峰的目的,决定把偷看汪帮主留给马大元遗书里关于乔峰身世的秘密公布于众,让乔峰“别说做不成丐帮帮主,便在中原无法立足,连性命也是难保。”并不惜以美色诱惑白世镜杀死马大元,同样又以色诱的方式让全冠清在无锡城外的杏子林中公布了乔峰是契丹人的身世秘密。为了报复段正淳的见异思迁和不能立己为后,企图借萧峰之手除掉段正淳,事败之后,又通过下药手段,废其功力,然后欲再置其于死地;阿紫行事更是恣意妄为,毒辣、残忍,挑断康敏的手筋、脚筋,不仅用刀子割得康敏浑身是伤,而且又在刚割的伤口上倒了蜜糖水,引蚂蚁来咬,让康敏受尽苦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欺骗游坦之说萧峰要杀他,令其罩上铁头,把他当风筝放上天来玩,拿他来练化功大法。酒店小酒保,只因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她下毒割了截舌头下来。为了达到永远和萧峰在一起的目的,先是向萧峰射毒针,后是挖出自己的眼球,抱萧峰尸身跳崖而下。

这些女子的以上行径无一不变态,无一不惡毒、残忍。但她们美乃天生,妖却非自带,其邪恶由一定的外因所致。

1. 妖女邪恶之因

这些女子并非天生为妖,在由常态走向变态的过程中,外力的推动起了最大的作用。她们或为情所苦,或为自己的早期记忆所左右,或与成长环境息息相关。

(1)为情所苦

“一男多女”是金庸武侠小说里常见的婚恋模式,如《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与霍青桐、香香公主,《笑傲江湖》里令狐冲和岳灵珊、仪琳、任盈盈;《天龙八部》里段正淳与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及康敏,无崖子与李秋水姐妹、天山童姥;《鹿鼎记》里韦小宝与建宁公主、沐剑屏、方怡、曾柔、苏荃、阿珂、双儿的“七美”团圆等等。不容否认,在这种模式下,不少陷于情的女子因爱而怨、而伤甚至转爱为恨,伤到极致,恨到极致,导致心理扭曲,产生出人意料的变态行为。

个体心理学创始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在其《自卑与超越》一书中论及婚姻爱情关系的时候认为:“个人在爱情和婚姻中最完美、最高级的发展只有通过一夫一妻制才能得到最佳保障。”一夫一妻制是解决实际社会生活中爱情和婚姻问题的路径,婚姻关系中的双方必须相互“忠诚、真实、可靠、不保留、不自私。”而相应之下,《天龙八部》中为情所伤的女子没有一个置身于这一规则中,妖女们也不例外。天山童姥、李秋水、王夫人、阿紫都是痴情之人,在抓住这个男人,独享这份爱的欲望中,一方面爱得很卑微,如张爱玲所言的低到尘埃里;一方面又多嫁恨于自己的情敌。所以才有了天山童姥和李秋水一辈子无谓的相妒相杀相残,才有了王夫人对段正淳其他几个情妇的嫉恨,也才有了康敏欲置段正淳于死地的作为和天山童姥与李青萝对普天下男人的不信任、痛恨。在试图垄断这份臆想的感情里,在嫉恨、报复情敌们的存在中,心灵扭曲地度过了自己可怜可悲的一生。在一男多女的情网中,根本没有男女间的忠诚、可靠,爱情的缺失让她们没有丝毫安全感,轻松潇洒的是段正淳、无崖子,沉重受难的是她们。痴迷对方,但对方偏偏情有他牵。在爱情上,她们是名副其实的缺失者。

同时,爱情和婚姻问题也从来不是一个完全孤立的存在,阿德勒认为:“每个人都受到固定联结的约束。他的成长在一个固定的框架中进行,他必须使自己的決定符合这个框架的要求。”这一论断贴切地反映在叶二娘的爱情上。20多年前,温柔美貌、端庄贞淑的叶二娘,因为感激、仰慕救治她病重父亲的少林寺方丈玄慈而委身于他,并未嫁生子。但佛门是玄慈生活的框架,作为得道高僧,他必须做出符合佛门清规戒律的决断,因而无力背弃佛门娶叶二娘为妻,而叶二娘偏偏又忠诚于他,在缺乏爱情的同伴关系后,叶二娘视儿子为唯一的情感寄托,为与玄慈感情的唯一见证。但儿子又突遭抢夺,下落不明,自己左右脸颊也被仇人抓下三道血痕。我们知道,“复仇行动的展开必须要有仇恨情绪的推动,而仇恨则来源于苦难的堆积。”在失情、失子、失容、不知仇人为谁的一连串伤害中,叶二娘的复仇之火灼烧起变态的复仇行动,成了江湖上恶名昭著的“无恶不作”:“我气不过人家有儿子,我自己儿子却给天杀的贼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儿子来抱。”叶二娘这种恐怖之举即如有的学者所言:“一个人所承受的凌弱与伤害越多,他内在精神的残缺与麻木就越严重。一个人内在精神的残缺与麻木越严重,他的基于自卫与复仇愿望的暴发性和毁灭性则越强。一旦这种邪恶的心理能量尽情释放出来,必定对这个外部世界、对所有他人构成重大的凌辱与伤害,从而将他人造成与他一样的残缺者与麻木者。”那份残缺的爱情在如痴如狂思念儿子的表象下,何尝不是刻骨铭心的对玄慈的思念。所以,24年后,当萧远山步步紧逼,欲揭开虚竹身世时,我们仍能深深感到叶二娘对玄慈的柔情和维护,那份深情丝毫不因自己的苦楚、岁月的消逝而减退。可以说,她的人生悲剧,即是与玄慈无法打破生存框架的爱情悲剧所致。

做事向来没有约束、任性的阿紫为了留住所爱之人,不惜暗射毒箭,哪怕被发觉的萧峰一掌打成重伤,也是欢喜,因为能够和所爱之人在一起。毋容置疑,李秋水、天山童姥、叶二娘、阿紫都是情痴,即使再邪恶,再狠毒,再不羁,都甘心为所爱之人付出,甘愿以他们为中心,不自觉地体现了男强女弱、依附男权的意识。但同时,我们也发现,在这些江湖世界的女子身上,也难得可贵地彰显出对抗一夫多妻的传统社会规范,追求一夫一妻的生活理想。但无奈的是,在男权思想桎梏下,撞得头破血流、面目全非。她们抗争的失败,让我们看到了这些女子自身的不足:有反抗的努力,但爱情至上的她们又不自觉地奉行或遵守、维护男权意识,维护他们的支配地位,最后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伤害。

(2)成长环境

一个人早年的成长环境无外乎家庭和学校,而阿紫作为段正淳和阮星竹的私生女,缺乏一个孩子正常成长所需的家庭环境,就被直接推向了社会,其性格的养就自然和生存的环境密切相关。而行事完全不按武林常规,没有“忠义”观念,不讲同门情谊、辈分尊卑、以武功强弱决定门派排位、武功阴毒的星宿派便是她成长的环境。如果说星宿派是一所学校,星宿老怪丁春秋就是校长,一批溜须拍马、阴损恶毒的师兄弟们就是她的同学。在这所学校里,没有教书育人的大义,没有团结、友爱的教习,没有合作意识的培养,学生入校耳濡目染的即是强者为王的竞争,是施毒用毒的伎俩,是溜须拍马的日常,所以每个学生都努力向前,“努力打败其他孩子”,努力排斥异己,争权夺利,努力“弄到一切他可以弄到的”个人利益。因此,在此环境里,养成了阿紫毒辣、乖巧、机灵、偏执、刁蛮任性、行事无准则的行事风格。如段正淳正为失去褚万里而伤心,却听阿紫说道:“人家叫你‘主公,那么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杀死一两个奴仆,又有什么了不起了?”视生命如草芥的凉薄连狠毒的康敏都不得不感叹:“年纪幼小,不过十五六岁,心肠手段却这般毒辣。”她胆大妄为,无拘无束,偷了师傅的神木王鼎,借助乔峰打败大师兄摘星子获取大师姐之位,为留住萧峰暗放毒针,摧残康敏,耍弄游坦之,抱萧峰尸身跳崖自尽,一路走来,无一处不步步惊心,无一处不体现其狠辣邪毒,可以说皆是其自小融于其中的社会环境所致。

与阿紫的心理成长空间不同,康敏的环境因素主要体现在家庭环境。家境虽然贫寒,却很受父亲宠爱,不缺家庭温暖。与阿紫相较,康敏似乎是幸运的。但受宠儿童因为受宠的成长环境,使他们只专注自己目标,过度自私。而“一个完全只关注自我的个体是社会生活中的畸形人。”他“期望自己的愿望被当作法律来对待”,一旦“当他进入自己不是注意中心的环境,别人不以考虑他的感觉为主要目标时,他就会非常失落,他会觉得整个世界抛弃了他。”“觉得生活的意义就是独占鳌头,并获取自己心中所想要的每件东西,自己永远是最重要的人物。”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充分体现了康敏家中受宠的事实,其心理扭曲也初露端倪。

小时候康敏想穿新衣,父亲暂时满足不了她,但给了允诺:“到腊月里,把我家养的3头羊、14只鸡拿到市集上去卖了过年,再剪块花布,回家来给我缝套新衣。我打从八月里爹说了这句话那时候起,就开始盼望了,我好好的喂鸡、放羊……”。结果进入腊月,一连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压垮了羊栏屋,半夜3只羊又被狼拖走了,鸡也给吃了大半,眼看父亲雪夜追饿狼进了山,康敏不担心父亲安危,只想着父亲能不能把羊追回来。结果,父亲一跛一拐回了家,因为“在山崖上雪里滑了一交,摔伤了腿,标枪也摔到了崖底下,羊儿自然夺不回了。”见新衣服无望,康敏哭闹不已,父亲哄也无用,只是哭嚷:“爹,你去把羊儿夺回来,我要穿新衣,我要穿新衣!”闻此,父亲仍是好言相劝,再次许诺。康敏的家世具体如何,小说没有交代,但从这一发生在7岁时的故事里,我们可以体會到,在艰苦的生活环境里,父亲对康敏的宠爱,他没有任何一点责备孩子对超越家庭能力的物质生活的执拗追求、对康敏不体贴自己辛苦和安危的埋怨。这一宠爱同样形成了受宠孩子错误的生活意义认识。在康敏看来,生活意义是什么?不是大家可以分享的共同意义,而是“全身心关注自己”,“生活意味着要做第一,意味着成为最重要的人物,意味着得到想要的一切。”自己就是说一不二、周围人都要高看一眼的老大,“期待别人把他的愿望当法律看待,他不必努力便成为天之骄子,通常他还会认为与众不同是他的天赋权利。”在受宠的环境里形成了以自我为中心、自怜自恋的情结。只要碰到想要的东西,即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占有欲望。尤为恐怖的是,“当他们不再找到往昔的温暖和顺从时,他们就会觉得被出卖了;他们认为社会对自己充满了敌意,并试图报复他们的同伴。”在算计萧峰、马大元、段正淳的过程中,充分印证了受宠家庭环境对康敏的未来人格影响。洛阳百花会上对萧峰一见钟情,但萧峰却没有留意她、马大元怒斥她关于公布萧峰身世的企图,甚至打她恐吓她,对她不再百依百顺,在康敏看来,这都意味着自己的被轻视,与她自小被家庭环境培养出来的中心认识背道而驰,所以,生存经验受挫,就坚信他们都与己为敌,就企图对他们实施报复,于是通过借助白世镜、徐长老、全世清等他人力量达到报复的目的。马大元被害死、萧峰江湖地位岌岌可危、段正淳先被下毒废武功到肩上肉一口口被咬下,这些狠毒、阴鸷行为的背后有其儿时受宠环境导致的对生活意义错误认知的阴影。

(3)早期记忆

一个人的早期记忆对一个人性格的影响至关重要,如阿德勒所言:“有些往事,在人的记忆中生根发芽,以至于无形中影响到人们的兴趣点。”“在所有的心理表达中,最能暴露秘密的就是个体的记忆。他的记忆是自身携带,使自己想起自身局限和环境意义的事物。”“早期回忆的最大价值在于其代表了个体的判断。”“显示了生活风格的来源及其最简单的表现方式。”他认为,一个人在经历过的不计其数的大小事情中,会选择记忆那些觉得对他的环境有所影响的事物,这些记忆就是他的生活故事,在后来的日子里会不断启发他:“他反复用这个故事来告诫自己或安慰自己,使自己全神贯注于自己的目标,为自己做好准备,依靠过去的经验,用已检测过的行动风格来面对未来。”阿德勒的这一论述为我们解读康敏的报复性性格提供了理论依据。

康敏出场虽不多,人生故事也不复杂,却也惊世骇俗,令人发指。梳理其自幼到大所做之事,主要有四:

在以上四件故事里,我们可以寻找到共同的因子,那就是“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的自私和偏执。如其对段正淳所言:“从小就是这样,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什么也得毁了这件物事。”无论是羡慕邻家小姐姐的新衣,还是对段正淳、萧峰、马大元的态度,莫不是因羡生恨,因爱成仇。对这一寡情薄义、自私偏执、非爱即恨的极端性格,她固然解释为“从小就是这样”,实为其早期记忆和儿童时期受宠处境所致。

第一件事是时隔十多年后,与17岁时相遇随后又弃她而去的段正淳缠绵时讲的小时候的故事。而“在所有记忆中,最能表现个体的人格特征的往往就是他如何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和他所能忆起的第一件事。最初记忆能体现一个人的基本人生观。因为这是他对自己第一个感到满意的事件的表达。它使我们能够一眼便看出他以什么作为自己人生发展的起点。”这件故事的处理结果体现了她的人生态度,与成人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三件事风格一脉相承。自己为得不到新衣而神伤,但隔壁江伯伯家里的姐姐却做了新衣服新裤子,这令她发了疯般痛苦、烦恼,所以,年三十,她悄悄摸到江家,把熟睡中小姐姐的新衣服偷出来,“将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条裤子剪成了一条条的,永远缝补不起来。我剪烂了这套新衣新裤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还要痛快。”当我们挖掘这一故事(早期记忆)背后深藏的意义时,我们了解了康敏的性格之源,了解了她的生活目标、生活风格和人生判断。只要是自己喜欢的、惦念的,就必须要得到,哪怕雪夜进山追狼危险重重,也毫不顾惜父亲的安危;哪怕父亲摔伤了,仍然为了新衣服哭求父亲进山去把狼追回来。这一记忆体现了康敏在执着于自己喜欢的物事上的偏执、疯狂与薄情。羊追不回来了,日思夜想过年穿新衣的梦碎了,明年的许诺抚慰不了眼下的哀痛,怎么办?在不考虑别人的利益,只专注于自己的兴趣的时候,有了偏执的疯狂之举。而且,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剪坏剪碎新衣的过程中,她感受到了一种比自己穿新衣还要开心的快乐。这份薄情这份快乐就是她过去自认为成功的经验和行动风格,并把这一早期特殊的经验“当作未来生活的基础”,于是,形成了如她所说的,打小就这样,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拥有的基本生活观。所以,一旦生活中有不满足于自己的地方,她就会调动早期记忆的经验来处理:别人有的,我为什么没有?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拥有!因而,她要置段正淳于死地,因为得不到王后的位子;要报复萧峰,因为他破坏了“自己永远是最重要的人物”的傲慢想象,哪怕付出杀死亲夫、委身于几个丐帮长老的代价。在早期记忆的影响下,极端偏执、孤芳自赏的康敏最终走向了毁灭。

结语

《天龙八部》中这些美艳动人、心如蛇蝎的妖女们在小说中所占比重各不相同,但在存在的意义上达成了一致——成就英雄的成长,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阿紫、康敏的出现,让我们见证了萧峰的义:对阿朱的情义、对马大元的兄弟义、对汉族契丹族的民族义,在萧峰由武到侠的成长史上,是非常重要的陪衬;天山童姥、李秋水两位逍遥派高手在虚竹走向武林之巅的成长历程中功不可没;叶二娘的出現揭开的不仅是虚竹的身世,更是震惊武林界的大秘密,把情节推向了一个高潮。但诚如波伏娃所言:“女人的特性没有一种可以证明她的本质或意愿原本就是堕落的,它们是处境的反映。”妖女们的邪恶狠毒,实由外因所致,天山童姥、李秋水、王夫人、阿紫的痴于情,叶二娘沉于负面情绪的极端,康敏不择手段的风骚凶狠令她们在刀光剑影、雄性称霸的武林世界中大有标新立异之势。不过,男人是她们过不去的一个坎,即使武功高强如天山童姥、李秋水,任性无束如阿紫,心思缜密如康敏、叶二娘,没有一个逃过男人关的。在男女二元对立的世界里,她们的所作所为全因男人而起,男子是她们的生活中心,左右她们的喜怒哀乐,或者要借助异性来实现自己的欲望。通过情爱世界,金庸的这种书写流露出其鲜明的男权意识。它说明,在男权当道的世界里,哪怕是没有世俗规范的江湖,女性虽然享有行走江湖的自由和能力,有力争打破世俗的努力,虽然心狠手辣,狡诈有计谋,但终是无法与男性抗衡的弱者,摆脱不了男强女弱的社会文化底色,甚或女性自身本就缺乏男女平等意识,甘愿做依附男性这棵树的藤类。这或许就是《天龙八部》中的妖女们映射出来的金庸对女性的复杂态度。

① 《词源》,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400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金庸:《天龙八部》,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880页;第1030页;第1733页;第631页;第946页;第448页;第153页;第1669页;第1413页;第1408页;第1408页;第974页;第771页;第987页;第1668页;第899页;第980页;第952页;第953-954页;第985页;第984页;第964页;第954页。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著,吴杰,郭本禹译:《自卑与超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4页;第188页;第180页;第174页;第105页;第9页;第10页;第46页;第47页;第46页。

拉法格著,王子野译:《思想起源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3年版,第67页。

摩罗,侍春生:《逃遁与陷落———苏童论》,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2期:第17页。

阿德勒:《儿童的人格教育》,参见玉莹编著《与阿德勒相约在微博:自卑与超越》,中国长安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页。

阿德勒《超越自卑》,玉莹编著,《与阿德勒相约在微博:自卑与超越》,中国长安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页;第114页。

玉莹编著:《与阿德勒相约在微博:自卑与超越》,中国长安出版社2012年版,第99页;第98页。

西蒙·波伏娃:《第二性》,中国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94页。

(责任编辑: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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