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琳 梅林 张燕楠
摘 要:本文从萨特的存在主义视角出发,揭示了主人公“客人”所处的十九世纪末资本主义社会的荒诞性与异化性。“客人”梦境中乌有乡的建构又进一步凸显了荒诞与异化的主题。在经历了现实的焦虑与绝望之后,“客人”最终通过自由选择,决定像乌有乡民众那样践行一种高度自由的生活方式,从而实现了其自身从自在之在到自为之在的转变,体现了萨特存在主义的内涵。
关键词:乌有乡;荒诞;异化;自由选择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35--03
威廉·莫里斯是十九世纪后半期一位杰出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和小说家,同时又是英国社会主义运动的先驱者之一。《乌有乡消息》(以下简称《乌》)是威廉·莫里斯的代表作之一。《乌》最先发表于1890年,此时萨特还未出生。因此,这部作品不可能受到萨特存在主义思想的影响。但发人深省的是,莫里斯的这部作品与萨特存在主义的思想特征存在诸多不谋而合之处。存在主义中荒诞与异化主题,以及自由选择的基本原则在这本小说中均有体现。本文试图从萨特的存在主义出发,探究这部作品中所体现的存在主义特征。从萨特的存在主义视角探索《乌》,有助于加深对该小说的理解,丰富《乌》的内涵研究。
一、《乌有乡消息》与萨特的存在主义的不谋而合
莫里斯在《乌》中基于对现实和理想两种社会状态的描绘,一方面勾勒了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生活图景,另一方面揭露了十九世纪末资本主义社会的荒诞与异化。小说的主人公“客人”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他通过梦境的方式构建了乌有乡这一人类生存的企盼之地。他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就是他自我意识觉醒的时候,也是他从自在之在转变为自为之在的时候。最终,他选择了一种高度自由的生存方式,并为逐渐建设一个友爱、和睦和幸福的新社会而奋斗,这与萨特的存在主义不谋而合。
萨特存在主义哲学中的两个基本命题在《乌》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第一,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这一命题表明人只是在这个荒谬、异化处境中的一个痛苦的个体,世界给人的只能是无尽的苦闷与绝望,而《乌》中主人公“客人”所处的现实世界充满了荒诞,其自身也经历了焦虑与痛苦的过程。第二,自由选择。萨特认为,“是自由的”是“由自己决定去要求”,自由意味着选择的自主。(萨特587)人在事物面前,如果不能按照个人意志作出“自由选择”,这种人就等于丢掉了个性,失去“自我”,不能算是真正的存在。虽然个体的存在会受到客观因素的影响和限制,但每个人有绝对的选择自由,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选择自己的前途。《乌》的主人公“客人”最终勇敢地作出自己的选择,并通过这种选择创造了自我本質,这无疑体现了萨特存在主义“自我选择”这一命题。
二、荒诞中的焦虑与挣扎
在20世纪的文学作品中,作家频繁地使用“荒诞”来形容人的生活,人们失去了立足点和安全感,陷入信仰危机,荒诞成为人类生存处境和人的命运的主题。在《乌》中,“客人”所处的现实世界充满了荒诞。“《乌有乡消息》对未来理想社会的构画,首先建立在现实世界人类困境的深刻认识之上。”(马庆红111)随着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阶段,在国外,英国开始疯狂地进行殖民和掠夺;在国内,英国发生了严重的经济危机,政府残酷剥削劳动人民,阶级矛盾日益尖锐,罢工斗争此起彼伏。在这种状态下,莫里斯通过塑造“客人”这一形象展现了人们的生存困境,也传达了自身的焦虑与挣扎。
(一)剥削者的权利:掠夺的正义
首先,帝国主义的殖民掠夺行径是荒诞的。帝国主义对殖民地财富的疯狂掠夺和原住民的残忍迫害,对殖民地国家和地区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廖星桥在《外国现代派文学导论》中说道“在这样一个充满了荒谬的客观世界中,人与人之间必然是冲突、抗争与残酷,充满了丑恶和罪行,一切都是荒谬的。”(353)。随着资本垄断日益强化,人的野心和欲望也不断膨胀,人性扭曲,世界变得面目全非。同时,资本主义高速度的生产造成商品过剩。为了推销过剩的商品,帝国主义不惜用武力和欺骗的手段去开拓殖民地,破坏当地居民的生活,强迫他们接受不需要的商品,同时又疯狂掠夺当地的天然资源。在这种情况之下,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阶段,资本主义国家开始推行帝国主义政策。
在小说的第十五章,老哈蒙德痛诉了资本主义殖民掠夺的侵略行径,揭示了资本主义罪恶的本质。为了倾销过剩的商品,在这些殖民国家,“人们不惜使用武力和欺骗手段去‘开拓在这个圈子之外的国家。”并且“在这种‘开拓中,我们可以看到十九世纪最丑恶的罪恶本质:人们用伪善和伪君子的口吻来规避残酷行为的责任。”(122)并且为了能达到目的,他们“不管那边有什么样的传统社会,都加以破坏,不管那边的居民有什么样的闲暇或欢乐,都加以摧残。”(莫里斯123)荒诞的是,殖民者们披着传教与传播文明的虚伪外衣,干的却是疯狂掠夺当地资源与残忍迫害原著居民的勾当。他们打着宣扬正义的旗帜,运用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目的却是倾销商品和牟取暴利。更为荒诞的是,对殖民者来说,“这种掠夺方式就叫做‘交换”(莫里斯123)。那些原本在自己家园里幸福生活的原著居民对这样一群突然远道而来的神秘来客一无所知。外来客与原著居民本应和谐相处,互利共生,而结果却是原著居民原有的生存状态被破坏,于是他们“不得不出卖自己,在毫无希望的劳作中过着奴隶的生活,以便获得一点报酬来购买‘文明制造出来的毫无价值的东西。”(莫里斯123)甚至稍有不慎,还会被残忍迫害。由此可见,在这个主观性林立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必然是充满了冲突、抗争与残酷,充满了丑恶和罪行,一切都是荒谬的。
(二)被剥削者的命运:生存的困境
十九世纪末的英国,作为被剥削者的劳动人民也处于在一种荒诞的生存状态之下。首先,工人的劳动时间长达16个小时,承受着非人的痛苦,而这些痛苦与工人的过度付出是毫无因果联系的。为了增加工资和改善劳动条件,工人曾经举行过多次大罢工,与资本家展开斗争。尽管英国统治集团试图用武力疯狂镇压劳动人民,但也无法阻止工人运动日益高涨的浪潮。1887年11月13日,伦敦发生了“血腥的星期日”的惨剧。当日伦敦的社会主义团体及其进步组织在特拉法尔加广场联合举行一次保障言论自由权利的群众集会,政府出动警察前来镇压,结果死伤多人。莫里斯也参加了大会,亲眼目睹了统治集团残杀人民的罪恶。
在小说中,老哈蒙德和“客人”谈话时,深入分析了十九世纪英国资本主义社会阶级斗争的情况。例如,在小说的第十七章“变革的经过”中,老哈蒙德提到了一次发生在特拉法尔加广场的严重骚乱,这实际上是对“血腥的星期日”惨剧的间接反映。书中这样描述到:“在密密层层的人群中,一排排的人被机关枪射倒了,遍地是尸体和垂死的人们,到处是尖叫嚎哭和恐怖的呼喊声,看来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只是屠杀和死亡”。(莫里斯148)由此可见屠杀的残忍性。在旧社会里人们过着苦难的生活,大批民众想通过集会游行的方式仅仅是为了争取应有的权利和利益,可是突然间噩梦一样的惨剧降临到每一个人身上。绝大多数群众手无寸铁,等待他们的却是血腥的、残酷的死亡。这种死亡让人意识到生命脆弱、人生痛苦,它毁灭了生命中任何“基本的确定性”。除了场面血腥,伤亡也十分惨重,如老哈蒙德描述的那样:“在那次前后只有一分钟的射击中,人民被屠杀的数目极大;可是要得到准确的数字是不容易的,也许是在一两千人之间吧。”(莫里斯148)这一悲剧的酿成完全是偶然的,不确定的,荒诞的。老哈蒙德在回忆这段场景的时候“眼睛闪烁着光芒,面孔涨得通红”,并惊叹“我不知道我是怎样逃出广场的,我的心中充满了愤怒、恐怖和绝望,只是糊里糊涂地跑了出来。”(莫里斯149)由此可见,罢工斗争中屠杀场面充满了残酷与荒诞。在这种状态下,人产生了被遗弃于一个异己世界的感觉,即世界与人是陌生的,人与世界是断裂的。人对明晰、理性、和谐、均衡的渴求与世界的神秘难解、非理性的实际境况之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世界对人永远是关閉的,人与世界的和谐被打破,人已感觉不到自己是世界的一个部分。
三、异化中的沉沦与湮灭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是一个非常普遍的主题,而这一主题在这本小说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乌》中的异化主题主要体现在人与劳动关系的异化上,资本主义工业化的非人劳动条件和生活状况阻碍了人们精神自由健康地发展。张金凤总结了莫里斯对机器大工业的认识,认为机器大工业虚构了资本主义的进步神话,本质上是对美,艺术与个性的磨灭。”(145)莫里斯一直反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机器大生产,因为其贪婪的商业目的造成了对于人性的异化和物化。正是这种机器大工业的文明遏制了无数人丰富的情感,压抑了生机勃勃的人性。处于工业革命和商业文明浪潮下的英国社会,社会畸形发展,劳动者和劳动之间的关系已经异化,人类被物化成了机器或零件,劳动的机械和单调枯燥使人丧失了“主体性”。
在小说的第十五章,描述了人与劳动关系异化的现象。“客人”对哈蒙德说“生儿育女是人类的自然欲望,不劳动也是人类的自然欲望。”(莫里斯118)在“客人”看来,不劳动变成了人的一种自然欲望,这正说明了在劳动被异化的状态下,人对劳动是抗拒的,反感的。老哈蒙德也提到在文明社会的最后阶段,商品生产已经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为了达到这种所谓‘廉价生产的目的,一切全都牺牲了:工人在劳动中的快乐,他的最起码的安适和必不可少的健康,他的衣、食、住、闲暇、娱乐、教育——总而言之,他的全部生活——和商品的‘廉价生产的可怕必要性比较起来是一文不值的。”(莫里斯121)大量的工作积压在工人的身上,以至于他们无暇思考。在这种额外劳动的可怕重压下,工人就像机器上的齿轮一样机械地运转,漫无目的、毫无乐趣地生产商品。老哈蒙德还带有讽刺性地说道:“有一类商品他们做得很好,就是制造东西的机器。”(莫里斯124)机器的制造成了十九世纪的伟大成就,“而正是这些机器被利用来生产无限量的没有价值的冒充货。”(莫里斯124)
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最后阶段,资本家为了达到廉价生产的目的,残酷地剥削工人,使工人无法保障最起码的生活条件,同时失掉了劳动的乐趣,而生产的大部分商品又是人们所不需要的,人与劳动的关系已处于一种完全异化的状态。因此,在《乌》中,莫里斯则描绘了一个反工业化的、牧歌式的共产主义英国,远离工业化与异化的共产主义文明。
四、荒诞与异化的凸显:乌有乡的建构
莫里斯充满了博爱的理想主义精神,这部作品自然也彰显了莫里斯的人文主义气息。“客人”通过梦境构建了“乌有乡”这一人类高度文明的未来天国,描绘了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幸福生活。通过在梦境中编织一幅社会美好愿景的方式,与当时实际社会状况与人的生存状态形成了一种参照。实际上,主人公“客人”对乌有乡的梦境构建是对“客人”所处现实世界的一种否定,是当时时代荒诞与异化的一种隐性的表现方式。正是因为“客人”不满现实世界的荒诞与异化,对现实世界彻底绝望,所以只能在其梦境中建构了乌有乡这一人类生存的理想之地。
“客人”在现实中所碰到的问题和他在梦境中所碰到的问题本质上是相同的,而且彼此之间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虽然乌有乡是“客人”通过梦境的方式构建出来的,但是他的梦境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空想,而是一种乌托邦的理想和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目标的结合。当前诸多乌有乡中描述的理想现象都已经实现或正在实现,所以乌有乡的构建具有一定的现实基础与前瞻性。所以,乌有乡的梦境构建是对主人公“客人”所处现实世界的一种反向否定,是对现实世界荒诞与异化的另一种隐性的表现方式,即以一种不同于传统的方式逆向凸显了十九世纪末资本主义社会的荒诞与异化。
五、自由选择:“自在之在”到“自为之在”的飞跃
虽然莫里斯不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他在《乌》中所塑造的主人公“客人”也不是存在主义者,但“客人”这一形象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萨特存在主义中“自由选择”这一特征。“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认为人的存在首先是一种自由,这种自由的核心内容是自我选择,人就是他自我选择的结果。”(朱立元 113)《乌》中描述的世界是荒诞的,人与劳动之间的关系是异化的,人想要摆脱这种荒诞与异化的困境只能通过自由选择。通过自由选择,人可以从自在存在发展到自为存在。自在存在是一种被动的、未经思考和选择的,绝对的存在,而自为存在是经过自我思考和选择,是主动的,这种自为存在使得这个世界变得有意义。
根据萨特的观点,我们不仅有选择的自由,我们还可以自由地选择我们的生存方式。作为全书的结尾部分,“客人”最后满怀信心说道:“这不应该说是一场幻梦,而应该说是一个预见。”(莫里斯207)这意味着“客人”已经从乌有乡带回了力量、勇气还有改造现实的目标和方法。(殷企平 45)这也意味着“客人”下定决心选择这样一种“预见”,即一种高度自由的生活方式。乌有乡虽然描写的是主人公“客人”的一场梦境,但事实上是他面对十九世纪人类生存困境而做出的一种选择。“客人”所做的这一选择为人类整体未来的发展方向指明了一条光明的前景,彰显了“客人”对自己以及同时代人们的一种高度责任感。莫里斯通过主人公“客人”的选择对处在十九世纪末人们的生存状态给予了终极关怀,为处在荒谬与异化世界中的人们指明了前进道路,呼吁人们应该向“客人”那样,摆脱自我困境,通过自我选择决定自己的命运,把握自己的人生,进而建设一个友爱、和睦和幸福的新社会。由此可见,《乌》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时代的诉求,是一种人们对未来美好时代的生存企盼。
从承受现实世界的痛苦,到绝望,到通过梦境构建乌有乡,再到最后的自我选择,这是“客人”希望能从荒诞异化的世界中逃离,用自我意识来主导命运的一种表现。这与萨特存在主义所强调的人应该“自由地”做自己生活的主人,应当完全介入到自己生存的社会中去,以自己的行为决定自己的命运不谋而合。在19世纪末荒诞与异化的社会现实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人与自身的关系都发生了异化,“客人”也随之产生一系列的情感:孤立、绝望、焦虑、毫无归属感。在荒诞与异化的生存困境下,“客人”没有放弃对未来的期望,并最终做出了“自由选择”,本着对自己和他人高度负责的态度,最终勇敢地追求幸福,追寻自我的人生价值,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
六、结语
莫里斯通过乌有乡,这一人类社会本应该享有生存状态的描绘,更加深刻地凸显了十九世纪末英国社会现实的荒诞与异化。主人公“客人”去乌有乡取经,最终目的是改造现实。莫里斯借助小说中的主人公“客人”的選择,暗示着其自我也决定过着像乌有乡人民众那样的一种高度自由的生活,追寻自我的人生价值,从而获得精神上的自由。综上所述,整个小说发展脉络与萨特的存在主义特征不谋而合。本文从萨特存在主义视角对《乌》进行解读,希望能进一步丰富这本小说的内涵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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