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沐言
我第一次见到那条河,是十四五年前的事。或者说还要更早——但已难从脑中搜刮出像样的记忆来。
我猜测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是这样的:被父母放在地上,一边胡乱踩着脚下的泥土一边听着听不懂的老家话。但碧幽幽的水色和阳光混在一起忽闪飘动,渐渐把爷爷的说话声和我的世界剥离开,到头来只剩一片蓝,一片“水清浅”。
留存最早的记忆和我的想象竟是十分吻合的。它没有声音地流淌,少了些哗哗声反而让人将它看得更清:从远处不知哪一家延伸过来,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载着数个家庭朴素的美梦,但属于我家的只有这一小段。我忍不住攀上一棵半探入河中的树,呆呆地看着远方的天空和河水相接的部分,它们其实是很有分别的——天空没有河水的动态和碧沉沉的颜色。直到父亲把我呵斥下来,问我在干什么。我答道,看河。
不知隔了几年我才又有功夫细细地看它:可梦中的河却奄奄一息了。留在原地的是一根很粗的矮树桩,(它是我曾经攀上过的)河边芦苇样子的植物少了许多,河水脚步缓了下来,为何?这里又没有谁可以和你促膝长谈。河的颜色愈发深沉:我知道这深沉是众多的垃圾和污泥换来的。父亲走过来,来干什么?他答道:看河。去哪里看?河已经没有了。
“我小时候在生产队,这水可清了,村里的男孩子一到夏天就脱光了下河游泳,渴了就咕咚喝几口水,那叫一个畅快!”我仿佛看见一群鲜活的生命光着腚把水拍的啪啪响,同鸭子和鱼混在一起上蹿下跳,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上岸时脸儿都红扑扑的。我羡慕地望着父亲,等来的却是:“改革开放之后分田到户,河里的污泥好几年没人管了。我十几岁的时候家里还没打井,吃喝拉撒可全靠这条河啊。”父亲欲言又止,我竟想到老舍的一句“不说了,要落泪了。”
我的苏北老家治理河污的方法叫做罱河泥。隆冬的早晨,农民摇着小木船去河浜里罱泥,薄雾淡淡,小船弯弯,人影绰绰。罱河泥要用河泥夹:将箩头沉下河底,一手握住主竹,一手把小竹捋下,用力一撑,河床上的淤泥吞进口中。接着合上竹竿,拖上箩头,将它支在膝盖上使勁一抡,河泥倒进了船舱。再将舱里的河泥尽数铲倒到岸上,孩子们捉藏在其中的小鱼和螺蛳,大人们挑着河泥去田里喂庄稼。“冬里一船泥,秋里几担谷”说的就是河泥肥田作用大。
多么好的河!
我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但我回过神来时它只剩尸体。老家门前还存着一片驯顺的池塘,扔下一粒石子,池塘就梦魇般地痉挛一下。
饭后我唤爷爷来陪我走走,寻他不着,我急急奔向河岸:爷爷一动不动地坐在矮树桩上,又好像在看河,又好像闭着眼睛。一瞬间我想到许多事,有季全保先生说的“往河里倒痰盂越多,说明这个家族越兴旺”,有对那只被我放入青果巷门前河中的甲鱼命运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