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灵峰派”的定位及归属问题新议

2018-02-12 19:04李利安谢志斌
关键词:净土天台佛教

李利安, 谢志斌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9)

蕅益智旭为明末四大高僧之一,曾长期驻锡灵峰寺,被后世奉为天台宗和净土宗祖师。蕅益的思想兼容禅、律、净、密、教,又旁渉儒学。虽然蕅益“私淑天台”,但又“以近世台家与禅宗贤首慈恩各执门庭不能和合故”[1](P459上),不肯以天台宗传人自居。于是蕅益发扬延寿、袾宏等调和诸宗的思想,针砭明代佛教之时弊,开创了统摄禅、教、律于净土一门的“灵峰派”,主张三学一源、性相融会,在中国佛教史上有重要地位和深远影响。

“灵峰派”不同于中国汉传佛教“八大宗派”那种泾渭分明的门庭分立,也不同于禅宗“六家七宗”那样一脉相承的干枝散发。有关蕅益与灵峰寺的宗派归属问题以及“灵峰派”的定位问题,历来众说纷纭。而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对蕅益本人思想的定位及其宗派归属的认识。就蕅益的宗派归属,学术界提出天台说、净土说、禅宗说、融合说等多种观点[2]。关于蕅益与禅宗的关系,陈英善《蕅益智旭思想的特质及其定位问题》一文有非常详细的论述,本文不再展开讨论[注]陈英善《蕅益智旭思想的特质及其定位问题》(《中国文哲研究集刊》1996年第8期)以理体论和心性说论述智旭思想之特质,并由此探讨蕅益的定位归属问题。陈英善对蕅益定位的讨论主要针对释圣严的《明末中国佛教之研究》(关世谦译,《明末中国佛教之研究》,学生书局1988年版)一书而展开。释圣严认为智旭依禅师雪岭剃度出家,智旭的思想也在于《楞严经》,并指出其净土思想也是禅式的,“是以《楞严经》为中心的禅者方式的净土行者”。所以蕅益是属于如来禅的禅者,陈英善则认为《楞严经》乃是唐宋以来颇为流行的一部经典,为各宗各派所依持、奉行,非禅宗专属之经典,或为某宗某派所专属,以经作为宗派之分判,仍有待商榷。另,就天台思想而言,教观乃一体之两面,释圣严将行持与教学二分来判定蕅益的归属是有偏差的。。笔者拟对“灵峰派”与天台宗、净土宗的交涉进行探讨,并通过分析蕅益本人及其门人对“灵峰派”的定位,借鉴学术界对佛教宗派概念的讨论,提出对“灵峰派”的归属及定位问题的看法。

一、“灵峰派”与天台宗法脉传承的关联

宋代志磐在《佛祖统纪》中列了从北魏慧思到北宋知礼等为“天台十七祖”,但后世对知礼以下的祖位传承一直没有定论,直到晚明天台山高明寺僧人传灯成为中兴天台的重要代表人物,由此形成了明末以来以高明寺为中心的天台宗法脉传承。灵峰寺作为明清天台宗传承的阵地之一,与传灯以后高明法脉的分支“午亭系”和“辩利支”多有往来。因为灵峰寺与天台宗的关联以及蕅益本人与天台宗的密切联系,有学者自然而然地将蕅益和“灵峰派”归为天台宗。如,镰田茂雄在《简明中国佛教史》中说:“就宗派说,(蕅益)属于天台宗,但同时精通华严、法相两宗。”[3](P313)道瑞良秀认为蕅益继承了四明知礼的学说,属天台宗[4](P220)。中村元等著的《中国佛教发展史》中也以智旭为天台宗传人[5](P489)。《望月佛教大辞典》“诸宗派系谱”中将蕅益智旭列为天台宗第31代传人[6](P33),释慧岳的《天台教学史》中沿用此说[7](P318)。诚然,蕅益以及其他灵峰寺僧人确实与天台法脉关系密切,但并不能由此认为“灵峰派”就是天台宗的一支。

(一)蕅益对天台宗的信仰与研究

蕅益早年习禅,25岁时接触天台宗,“是春,拜见幽溪尊者”,提出关于生死解脱的问题,幽溪传灯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以智者《四教义》中的文句答之,但蕅益当时“正堕禅病,未领片益”[8](P342上)。后坐禅径山,“性相二宗,一齐透彻”。回到杭州云栖后,一边参禅,一边学天台教法,遂发出“深痛我禅门之病,非台宗不能救耳”[8](P296中)之感慨。30岁以后,蕅益与传灯的弟子正镐、惺谷等一起修持天台教观,多有进益,并在得知传灯圆寂后写道:“台教存,佛法存。台教亡,佛法亡。”[8](P396上)可见当时蕅益对天台宗之推崇。蕅益32岁时,决意悉心研究天台,“于是探《法华玄义》《摩诃止观》等书,私淑台家教观”[8](P355中)。“兼戒兼教,以自熏修”的蕅益在51岁时卧病灵峰,期间仅用68日“力疾草《法华会义》”,编成天台诸家对《法华经》释义的汇合,成16卷巨著《法华经会义》。此后,蕅益著述大多结合天台和净土思想,逐渐形成独具特色的“灵峰派”宗旨。

从蕅益一生经历来看,他对天台宗有着坚定的信仰,对天台教义有深入的研究,对天台宗发展颇有贡献,但同时也不能忽视蕅益对佛教其他宗派和学说的研究与贡献。正如黄忏华在《中国佛教史》中写道:“智旭者,代表明末佛教思想最后之学者,虽属于天台宗,然其学说,遍涉诸宗。”[9]而且也应注意,蕅益与传灯并无师承关系,他对天台的发挥别出机杼,不落窠臼。

(二)天台宗“灵峰系”法脉的由来

宋代以来,天台宗法脉渐至沉寂。天台山高明寺作为重兴天台宗的重要阵地,其法脉详细系谱直到近代才由谛闲考证完善,逐渐清晰[10]。据该系谱载,无尽传灯为第27世,以下依次为:灵峰智旭、苍辉受晟、警修灵明、履源岳洪、素莲心珠、道来宗乘、宏海一辅、智德乘勋、禅远顿永、观竺观仪、所澄印鉴、迹端定融,一直到第40世谛闲古虚[注]依谛闲所述,传灯以前天台宗历代祖师源流为:智者、灌顶、智威、慧威、玄朗、湛然、道邃、广修、物外、元琇、清竦、羲寂、义通、法智、梵臻、慈辩、择卿、可观、宗印、法照、师训、慧日、无碍、林慧、月亭、真觉,共26祖。。日本《望月佛教大辞典》和台湾释慧岳的《天台教学史》都根据谛闲提供的系谱来记述天台宗发展史。

然而,有不少研究天台宗的学者对这一系谱提出异议[11]。从蕅益的生平来看,虽然他早年曾参拜过传灯,其佛学思想的形成也受传灯的影响,但实际上与传灯并无师承关系。蕅益得知传灯圆寂后,在《燃香供无尽师伯文》中充分表达了自己对传灯的敬佩之情,同时也表达了自己有“遥伸印手”之愿。基于种种原因,蕅益圆寂后,其弟子中专门讲授天台者,特尊蕅益为继承传灯的台宗第28世祖,还在法脉系谱中将“蕅益智旭”改为“蕅益正旭”,使其与“天台六十四辈的法系谱”[注]据《幽溪别志》载,传灯作高明寺法脉偈:“真传正受,灵岳心宗,一乘顿观,印定古今。念起寂然,修性朗照,如是智德,体本玄妙。因缘生法,理事即空,等明为有,中道圆融。清净普遍,感通应常,果慧大用,实相永芳。”从百松真觉起共64辈,为“天台宗高明寺法系”。第3字、天台第28世的“正”字辈相通。朱封鳌指出:“灵晟是受智旭的遗嘱,与照南、性旦一道弘扬教旨的。他精通天台义理,继承天台法脉,自称为天台宗第二十九世,并改法名为受晟,是为了与高明寺的第二十九世的‘受’字辈相通。以后辈辈相续,这就是天台宗高明寺系灵峰智旭支的来由。”[11]可见,无论改“蕅益智旭”为“蕅益正旭”,还是改“灵晟”为“受晟”,都是蕅益之后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灵峰系”自称为天台高明寺的传承,是蕅益弟子为接续传灯法脉所做出的改变,并非传承事实,也非蕅益本意。

(三)“灵峰系”与“午亭系”“辩利支”之交涉

天台“灵峰系”被认为是天台正脉,始于清嘉庆年间。仪润源洪在嘉庆二十一年(1816)受灵峰第六世道来成的弟子富春华藏之请编《天台四教仪注汇辅宏记补订序》,这是清代第一次对天台宗正统谱系的编辑。文中说百松真觉复兴之后,“此下支繁,今祇录灵峰一枝”,又说“此乃略序台教正宗源委,其余支繁,不及一一详载”,所以将百松真觉、幽溪传灯和蕅益智旭等一脉相承,只记录灵峰一系的天台法脉。此后,由于其他资料来源的缺失以及灵峰寺的声名远播,遂使“灵峰系”被公认为天台正统。

“午亭系”是天台山高明寺的重要分支,但因长久以来少见于记载而不为人知。直到21世纪《天台宗法卷》的面世,“午亭系”传承才再次被关注[10]。传灯的弟子午亭正时曾长居天台,而蕅益只是早年参拜过传灯,同时通过对不同的天台法脉系谱的考证,可以确定午亭正时应为幽溪传灯的直传法裔,而“午亭系”则为天台高明的正统法脉。后世由于“午亭系”日渐凋零,而“灵峰系”发展壮大,所以长久以来多以“灵峰系”为天台传灯之正统法系。朱封鳌指出:“高明寺系的灵峰支正因为实践运用了天台宗的圆融之道,融通性、相之说,取长补短,从而使台宗学说更能为四众所信受。这是侷守于高明山的午亭支所无法企及的。这也是高明寺系的两个支派一盛一衰的主要原因。”[11](P349)

“辩利支”是天台高明系的另一支脉,以杭州市余杭县辩利院为依托。《辩利院志》记其传承法系,梓溪法师为重兴辩利院第一世,得幽溪尊者正脉,故子孙尊其字辈次第为名。历史上“辩利支”与“灵峰系”来往非常密切。据《辩利院志》载,辩利院第四世紫旃心广虽嗣问云岳增法系,但又慕道灵峰,遂接灵峰灵晟之法嗣。辩利院第九世鲁璠观玉“亲依灵峰警修大师,通其性相。侍讲于绍昙大师,明其戒律。请教于人能法师,嗣其法系”。辩利院第十世琢蓭印修“叩灵峰讲室,领悟经旨”,带回了智旭手题并序的《白牛十颂图》作为传心法物。乾隆年间,辩利院第11世瑞峰定海也曾“灵峰请主讲席”多年。辩利院支院满月禅院的静惟一理亲受灵峰第三世“灵峰景修大师记莂”,另一支院福善禅院的浄怀心戒“赴孝丰灵峰寺依苍晖大师听讲,强识忍受,尽通台衡教典”[12]。从辩利院第九世鲁璠观玉开始,辩利院除沿用本寺传法偈外,在传承和思想教学上已完全融入“灵峰系”。

综上所述,关于“灵峰派”的归属,虽然天台说历来为大多数人所支持,并在教界和学术界较为流行,但笔者认为这样的结论有值得商榷之处。从传承上来看,“晚明天台宗的复兴肇始于百松真觉,在幽溪传灯之后,高明寺系已经发展为浙江一带不同地域的数系传承,而蕅益智旭的灵峰寺僧团在明末清初一直秉承‘不自立宗’的宗旨,两者虽多有交流,但并非一源”[11]。蕅益并未亲自接受过天台传灯的传承,他在世时也不曾以传灯门人或高明法徒自居。只是蕅益之后弘传天台的弟子灵晟自续蕅益于传灯之下,然后又将自己自续于蕅益之下,由此展开天台宗灵峰一系的传承法脉。其实,灵峰寺在智旭之后的一段时间还是继承其“不自立宗”的宗旨,并逐渐形成自己的传法偈。但因为“灵峰系”与传灯一系的部分法嗣有密切的互动,而且“灵峰系”所在的灵峰寺是弘扬天台教法的重要场所,所以最晚从第四世开始,“灵峰系”已经被认为是天台法脉[11]。从灵峰寺后世发展来看,其历代讲席并非专弘天台,而是兼弘诸宗。据《辩利院志》载:“灵峰继席绍昙大师博学善诱,于时将宏唯识相宗。”[12](P58)卓崖真定专修准提法门,建设准提禅院;省庵曾从绍昙“听唯识、楞严、止观诸部,昼夜研穷,未三夏,三观十乘之旨,性相之学,无不通贯”[13](P259上)。总之,“灵峰派”当归属天台的说法值得商榷。

二、蕅益的净土宗信仰及其净宗祖师地位的确立

蕅益一生多宗并举,三藏兼弘,但从其著述与宗教实践中都可以看到他对净土法门的信仰和重视。蕅益的净土思想在中国佛教思想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和影响,被后世尊为净土宗祖师。蕅益门下也不乏弘扬净土思想的高僧,其后世门人省庵也被尊为净土宗祖师。因此,有观点认为“灵峰派”应该归属于净土宗,如《佛光大辞典》之“灵峰派”条目指出,“灵峰派”是“清代净土宗之一派”[14](P6937)。

(一)蕅益的净土信仰

蕅益17岁时因看到净土宗祖师祩宏的《竹窗随笔》和《自知录序》而扼腕喟叹,决意归佛,将早年所著的《辟佛论》付之一炬。蕅益在《八不道人传》中自称22岁时“专志念佛,尽焚窗稿二千余篇”[8](P253上)。后来“决意出家,体究大事”,并在佛前发四十八愿。《四十八愿》偈云:“我为慈亲罔极恩,遍悯一切众生界,发生如实增上心,修行念佛胜方便。深信净土摄受门,广大誓愿普皆被;妙戒为舟智慧舵,方便为帆佛力风。”表达了对净土法门的信仰。又,愿文中明确指出:“第八愿者,愿我决生极乐世界,速证无上菩提,分身尘刹,度脱众生。尽未来际,无有疲厌。”[15](P584中)这清晰地表达了蕅益求生净土的愿望。“四十八愿”的形式以及诸多内容,与《无量寿经》中阿弥陀佛因地“四十八愿”相似,由此可见蕅益对净土法门的甚深情怀。28岁时,在母亲亡故后,蕅益焚弃笔砚,前往深山,掩关于吴江松陵。闭关之中,因大病因缘,遂以参禅工夫念佛求生净土。

虽然以“生宏律范,死归安养”自誓的智旭早期就与净土法门有深厚缘分,但蕅益坚定净土信仰,决意归净,应该是因他晚年多病而起。蕅益49岁时在《弥陀要解自跋》中自述:“旭初出家,亦负宗乘而藐教典,妄谓持名曲为中下。后因大病,发意西归,嗣研《妙宗》《圆中》二钞,始知念佛三昧,无上宝王。”[8](P374下)另据蕅益的弟子成时记载,蕅益50岁时,一日对弟子成时说:“吾昔年念念思复比丘戒法,迩年念念求西方耳。”蕅益56岁时,著《大病中启建净社发愿文》亦云:“敬就灵峰藏堂,邀同志法侣,和合一心,结社三载。每日三时课诵,称礼洪名,二时止静,研究大藏,教观双修,戒乘俱急,愿与法界众生,决定同生极乐。”[8](P274中)可见蕅益淹贯诸宗、会归净土的信仰特征。同年,他又在《寄钱牧斋书》云:“今夏两番大病垂死,季秋阅藏方竟。仲冬一病更甚,七昼夜不能坐卧,不能饮食,不可疗治,无术分解。唯痛哭称佛菩萨名字,求生净土而已。”[8](P343中)蕅益57岁时,生命走向尽头,在一首偈中写道:“课续三时接莲漏,论开百部拟天亲。况兼已结东林社,同志无非法藏臣。法藏当年愿力宏,于今旷劫有同行。”字里行间饱含了蕅益对净土法门之信、愿、行的矢志不渝。

蕅益晚年决意归入净土法门,并不代表他放弃对天台、律学等的信仰和研究。蕅益对其他宗派学说的重视自始至终贯彻在他的言传身教中。

(二)蕅益的净土宗祖师地位之确立

中国净土宗的历代祖师传承谱系,不像其他宗派有较为严格的师承关系,并形成独立的法嗣传承。净土宗内部既没有衣钵相传的传统,也没有以心印心的资格认证系统,其历代祖师是由后人推选,得到佛教界公认后逐渐形成并开始流行的。净土宗立祖之说最早始于南宋的天台宗僧人宗晓,他在《乐邦文类》中立“莲社六祖”,以慧远为莲社始祖,善导、法照、少康、省常、宗赜五人继之。后来,宋代天台宗的志磐在《佛祖统记》中以慧远、善导、承远、法照、少康、延寿、省常为“莲社七祖”,在宗晓提法的基础上,去宗赜,增承远与延寿。元代净土法门开始以宗派的名义出现,“净土宗”之称确定。至清中叶,才将宗晓、志磐的莲社诸祖和净土宗的名称相提并论,增加明代的莲池成为“净土宗八祖”。

至于蕅益进入净土宗祖师序列,则始于清道光年间。时有悟开法师增推蕅益为9祖,省庵为10祖,彻悟为11祖。自此,蕅益正式成为净土宗的祖师,并为大家所接受,广受尊崇。民国高僧印光进一步认可和确定了蕅益的祖师地位,并作偈赞曰:“宗乘教义两融通所悟与佛无异同。惑业未断犹坯器,经雨则化弃前功。由此力修念佛行,决欲现生出樊笼。苦口切劝学道者,生西方可继大雄。”同时印光又改推截流为10祖,省庵为11祖,彻悟为12祖。印光往生后,净土门人推其为13祖。从此净土宗13祖之说成为定论,一直流传至今[16](P444)。

蕅益一生著述宏丰,论及净土宗之处不胜枚举,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他49岁时所著《弥陀要解》一卷,依据天台宗五重玄义的方式,分别解析该经的“名、体、宗、用、教相”,并提出“信自、信他、信因、信果、信事、信理”的“六信”等理论,对净土宗思想发展有很大影响。虽然蕅益对净土宗发展有很大贡献并被尊为净土宗祖师,但蕅益的净土思想有其特殊性,其中糅合了禅宗和天台的教义。而且从后世“灵峰派”的历代传承来看,虽然有省庵大力弘扬净土法门,也被尊为净宗祖师,但大部分法脉传承人一直奉“教研天台,行归净土”为圭臬,多宗兼容并举。所以,认为“灵峰派”属净土宗的观点,亦有以偏概全之嫌。

三、蕅益及其门人对宗派归属的看法

蕅益作为明末“佛教综合复兴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并不以复兴佛教的某个宗派为目的,而是号召全面继承佛教遗产”[17](P309)。所以,蕅益在理论继承和宗派归属等问题上有着独到的见解。第一,从蕅益的经历来看。他少年学儒,深悟孔颜心法;24岁时投禅师雪岭剃度出家,依《楞严经》参禅悟道,透彻性相二宗;又曾三次通阅律藏,发誓明律以挽时弊;32岁时拟注《梵网经》,开始专心研学天台宗;晚年多病,又以净土法门统摄诸宗,一心求生西方。第二,从蕅益的著述来看,内容宏富,囊括天台、唯识、禅、净、律、密及儒家。蕅益认为:“为圣贤者,以六经为楷模,而通六经,必藉注疏开关钥。为佛祖者,以华严、法华、楞严、唯识为司南,而通此诸典,又藉天台、贤首、慈恩为准绳。”[8](P276上)所以,他声称自己“学无常师,交无常友”[8](P357下),因此“无所不师,故无偏师”[8](P294上)。正是这样的求学经历和治学主张,塑造了他对佛教宗派归属问题的独到见解。

(一)蕅益对宗派归属问题的态度和看法

第一,蕅益对宗派隔离的批评。蕅益对明末佛教界各执门庭,甚至互相攻讦的现象深恶痛绝,他说:“今讲家多忽律行,禅门并废教典,门庭愈高,邪见益甚。”[8](P83中)他甚至认为:“济(临济宗)、云(云门宗)斗诤,不啻小儿戏。”[8](P4343下)从大量蕅益对当时宗派隔离现象的批判中,可以明确感受到他对这一问题的态度,也不难推测,蕅益是不会主动对自己设立特定宗派标签的。

第二,蕅益对自己宗派归属的否定性表述。蕅益曾在《复松溪法主书》中较为明确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如劣弟者,少年误中宗门恶毒,放肆之习,沦骨浃髓。今虽痛革,余习难除,故私淑台宗,不敢冒认法派。”[8](P342中)他以谦虚之态婉转地声明了自己的台宗立场。但在《灵峰宗论·示如母》又看到,他对台宗风气也颇有微词:“予二十三岁,即苦志参禅,今辄自称私淑天台者,深痛我禅门之病,非台宗不能救耳。奈何台家子孙,犹固拒我禅宗,岂智者大师本意哉?”[8](P296中)蕅益本自称“我禅门”,又因禅门弊病而转向天台宗。之后,虽然表明过“私淑天台”的立场,又“以近世台家与禅宗、贤首、慈恩,各执门庭,不能和合故”[8](P253上),不肯为台家子孙。这样看似复杂的表述,其实正是蕅益对宗派归属的独到见解,正如蕅益自谓:“予生也晚,弗及受前辈钳锤,忝为憨翁法属,顾所私淑,则云栖之戒,紫柏、六祖之禅,荆溪、智者之慧也。”又在《自像赞》中道:“谓尔为禅,门庭弗专;谓尔为教,瓣香弗宣;谓尔为律,标榜弗虔。”[8](P414中)蕅益虽曾投禅师门下,后来又在戒律、禅学、教观等多方面都有所继承,但蕅益并不承认别人对自己的宗派划分。

(二)后世对蕅益归属的评价

蕅益的弟子成时在《八不道人传·附记》中说:“师(蕅益)终以戒之定道未深,教之理果不尅,故遂不敢谬膺祖位,堕迩来大妄语之覆辙。”又在《灵峰蕅益大师宗论序》中说:“灵峰蕅益大师之言教也,彻悟心性全体,复深入不思议愿轮,一切时、一切处、一切事中,悲智双运,解行互融,实无一法可得,故无峻竖之门庭……不杂不执,则不自立宗。不自立宗,则纵横变化,不可方物。是以师之言,尽脱窠臼,顿起膏肓,一归于堂堂正正。”[8](P255中)所以,“不自立宗”便成为“灵峰派”在蕅益圆寂后一段时期内的宗旨。

从上文可以看出,蕅益并不承认别人对自己附加的任何宗派标签,这是蕅益对自己宗派归属的根本看法,所以笔者认为对蕅益本人的宗派归属问题,应该充分考虑蕅益与禅、净、台、律诸宗的密切联系和灵峰派与台、净等宗派的复杂关系,并把握和尊重蕅益的本意,不宜将其归入中国汉传佛教八大宗派中的任何一宗。而后来形成的“灵峰派”,是秉持和尊奉蕅益思想所成,也不宜将其归入中国汉传佛教八大宗派中的任何一宗。鉴于蕅益的宗派归属问题的复杂性,一些学者对此不作明确的宗派划分,如,野上俊静的《中国佛教史概说》写道:“他是发足于天台,又宗于净土,并提倡禅教律之融会实践的新佛教者,他也正是代表了明代佛教之归结的人物。”[18](P170)宇井伯寿指出:“(蕅益)研究天台、法相和念佛,不限于一宗。”[19](P250)这样的观点是慎重且周到的,基本可以较准确地定位蕅益。但是,对蕅益的准确定位并不能代表对“灵峰派”的准确定位。

四、“灵峰派”的定位及归属

佛教自两汉之际传入我国就开始了与中国文化的碰撞、调和、吸收以及对自身的改造和创新。魏晋南北朝时期,各家师说学派纷纷涌现,精彩纷呈。隋唐时期,逐渐形成中国汉传佛教八大宗派,蔚为壮观。宋元明清时期,印度佛教对中国的大量输入开始锐减并停滞,中国佛教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从北宋开始,中国佛教完全抛开对域外佛教的依傍,在中国社会特有条件的制约下,循着自身的内在规律独立发展。”[17](P3)明后期,中国佛教出现声势浩大、席卷全国的复兴浪潮,包括“禅宗复兴运动”和“佛家综合复兴运动”,后者则以蕅益等明末四大高僧为代表,“他们一般都不重视佛教内部的法系地位……他们继承宋以来禅教并重、三教合一的主张,既重禅学,也重义学,更重净土”[17](P308)。这一佛教复兴运动一直延续到雍正时期。 “灵峰派”就是在这样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所以对“灵峰派”的认识和评价应该在这样一个大的前提下展开。

(一)宗派概念混淆导致的认识误区

笔者认为,大多关于“灵峰派”归属问题的争论存在认识误区,这种误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对“宗派”定义的理解不同而引起的。如,学术界关于中国佛教是否存在宗派的争论,其实是因为在一定程度上混淆了日本佛教与中国佛教的“宗派”的差异性,而牵强地以日本佛教宗派的概念和形态对照中国佛教宗派,因此产生了误解和争议。同样,对于“灵峰派”的认识,也存在照搬“八大宗派”那种宗派概念来对照和定位“灵峰派”这种宗派概念的误区。笔者认为,现在对“灵峰派”定位和归属问题的探讨都因此误区而深陷泥潭,正如陈英善所说:“以教或禅者来定位智旭,皆有其不足之处,乃至以某经或某论来界定智旭思想,亦存在着问题。”[20](P266)中国八大宗派在理论与实践两方面完成了对域外佛教的中国化,表现出六个特点:第一,是域外佛教实现中国化的进程;第二,有相对独立、统一的理论和实践体系;第三,形成相对完整的传法体系;第四,通过判教完成对自身学说正统性和崇高性的论证;第五,形成自己的传法、修持和弘教中心;第六,有相对明确的派别意识。晚唐之后,这些严格意义上的宗派特性,在除禅宗之外的诸宗中都已不太明显。禅宗内部又分化出各个派别,但对禅宗都有绝对归属性。“灵峰派”显然对禅宗或其他诸宗并没有绝对归属,同时又没有八大宗派的部分特点,如,并不鉴别和筛选域外佛教,并不以经为宗进行判教,并无明确派别意识等。通过仔细分析“灵峰派”的形成、发展及其思想特征,发现它的确是有别于“八大宗派”和“五家七宗”式的另一种宗派形态。

“灵峰派”应该是蕅益及其门人在针砭时弊基础上另辟蹊径所创的一个自成体系的佛教派别,不应牵强地以天台、净土等中国汉传佛教八大宗派的概念和形态去认识、解读它,而应跳出之前的“宗派”概念,在以不动摇“灵峰派”来源于八大宗派中某些派别这一认识的前提下,对“灵峰派”的地位和特色予以充分的认可。

(二)自成一派的“灵峰派”

笔者认为,“灵峰派”在中国佛教史上有很强的独立性,可以自成一派,其原因如下:第一,从产生背景看。如前所述,“灵峰派”的开创期处于中国佛教发展史上的一个特殊阶段,与“八大宗派”的产生时代完全不同。隋唐时期,佛教经典在原有基础上继续大量输入,中国人需要运用判教来处理各种经典之间的关系,并逐渐形成以经为宗的“八大宗派”;唐末五代时期政权分裂,禅宗繁盛,在复杂的政治环境和庞大的禅宗法脉分布共同作用下形成禅宗“五家七宗”。而蕅益所处的时代,前述背景早已不存。第二,从思想宗旨来看。“智旭是明末清初倡导全面继承佛教遗产的代表人物。”[17](P331)同时,他又提出了独特的“灵峰派”宗旨,教义上主张“三学一源”,行持上倡导“念佛统摄”,提出“教研天台,行归净土”,独树一帜。第三,从法脉传承来看。蕅益门人成时根据蕅益生前手稿编撰成《灵峰宗论》,在这一时期确立了“灵峰派”独立的演派40字传承[注]“灵峰派”演派40字:智净真如行,全性起妙修,汇本分河息,归源觉海周,守信培因裕,宏愿振先猷,扶律谈常旨,法道永千秋。,一直延续到清代后期,具有明晰的师承关系。第四,从发展中心来看,“灵峰派”以灵峰寺为依托,形成了诸宗兼宏又自成体系的研学、修持和传法的中心,代代相传。所以,笔者认为“灵峰派”自成一派,是中国佛教史上有别于“八大宗派”和“六家七宗”的另外一种宗派形态。可以说“一门圆摄百千法门”是“灵峰派”的判教,而不在教、不在禅、不在律、不在净,又不离教、不离禅、不离律、不离净,则是“灵峰派”的特色。

五、结 语

蕅益一生并举多宗,兼宏三藏,出入三教,既投入禅师门下悟彻性相二宗,又与高明系、午亭系遥相呼应而发扬天台法脉,还极力扭转狂禅之流对念佛法门的蔑视而大振莲风,成为一代佛门巨匠。蕅益在继承和发扬诸大宗派思想的基础上,立足于当时佛教界的现状及发展趋势,结合整个中国思想界圆融统一的整体氛围,将禅、教、律三学摄归于一源,以念佛总摄释迦一代时教,开创了合教、禅、律归入净土的“灵峰派”,这既是他匠心独运的别开生面,也是特定时代的特殊产物。从文献中考查,其实蕅益本人并无另立门户的打算,“不自立宗”是他的本意。但在那个门户林立的时代,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骇俗之态和“不自立宗,则纵横变化,不可方物”的宏大气魄在当时佛教界产生巨大影响,并因此形成了以灵峰寺和蕅益为中心的庞大佛教团体。这一团体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为一种独特的佛教宗派,造成了“灵峰派”自成一派的事实。

综上所述,关于“灵峰派”的归属问题,应该充分重视其独立性,不宜将其归入中国汉传佛教“八大宗派”中的任何一派,应该自成一派。对于“灵峰派”的定位问题,它是在继承和批判传统佛教的基础上对中国佛教的全面总结,同时开启了一种后世非常流行的佛教新形态,应该对其影响有清晰认识和充分肯定。“灵峰派”独具特色,影响深远,其产生背景、思想内涵、发展脉络、宗派特征、历史地位和后世影响等问题,尚待进一步全新、深刻、饱满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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