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俊杰,张学军
(1.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2.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我国文学有着悠久的志怪述异传统,《山海经》《琐语》、六朝志怪、唐代传奇、表现神魔精魅变幻恍惚的《西游记》,“用传奇法,而以志怪”*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页。的《聊斋志异》等等,记叙仙妖神异鬼怪等虚幻之事的创作源远流长,作品繁丰,其要素也广泛地渗透在其他小说、笔记之中,流风遗响于今不绝。而乡野山村的人文地理神秘而包容,日常生活缓慢而驳杂,万物有灵、天人合一、鬼神信仰的思想观念和魔幻思维普遍存在,更是滋生孕育志怪传奇的沃土,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作家的影响往往也至为深远。所以沈从文、残雪、韩少功的作品中充满了楚地巫风,打卦问卜;贾平凹的小说有着商州文化的神秘色调;张炜热衷描绘的疯癫、幻想、动物语言更是流露着齐文化浪漫、夸诞、传奇和自由的精神。莫言的故乡高密旧属齐地,多年的乡村生活经历也使莫言深受齐地民间文化的滋养,民间文化中神秘魔幻的方面,尤其是无数的鬼怪故事,成就了他富于幻想的禀赋。这种文学气质、文化滋养使他对富于主观想象、更具民间色彩的文学叙事尤为心有戚戚,在小说创作中自觉接续上蒲松龄的传统,很多小说都笼罩着志怪的光圈。在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存在着数量众多的异人、奇人、神异之物,时时处处发生着各式各样奇异神秘的故事,东北乡人民的生活也被口口相传的怪诞故事浸润出神秘奇谲的色彩。经由这些奇异怪异的人文、自然,既显示着民间本身内蕴的迷人的魔幻性,又呈现出不同于传统志怪而又立足于民间的现代文化内涵。
唐陆德明释“志怪”:“志,记也;怪,异也。”*(清)郭庆藩辑:《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页。怪,即是异,异,也即是怪,两者同义。志怪,志异,都是指记述一切奇怪之事、奇怪之人、奇怪之物。莫言的故乡高密东北乡如藏龙卧虎的宝地,滋养了各式各样的奇人异事、殊方异物、志怪传奇。这一切都成为莫言小说创作的宝贵资源。
莫言在小说中写出了众多民间的奇人异事。《良医》记医术高超的“神医”陈抱缺和“良医”“大咬人”。在父亲的讲述里,陈抱缺是一个圣人,参透了天地万物变化的道理,遍读圣贤文章,死后也会羽化成仙。他的医术极为高超,能一丝不差地看出王大成病重及病好的因由所在,也能将要害处的毒疮挪到无关紧要的部位,是得了道的神仙。“大咬人”性情怪癖,虽算不上神医,也称得上良医,只用三副药即医好了爷爷久治不愈的恶症。在爷爷的讲述里,《神嫖》中的季范先生同样是能与万物相通、参透了宇宙间道理的圣贤。总是光光鲜鲜出去,赤身露体回来,而能神情自得,融于自然。所谓“神嫖”,只是让二十八个妓女脱光衣服,然后在她们肚皮上走了一遍,这种不合常规的行为具有魏晋名士的风度。《红树林》中的万奶奶好像吃了长生不死药,且能通神。为了突出万奶奶的神秘、异能,小说强化了与万奶奶有关物事的神秘性,将万奶奶的经历传奇化,被认为是珍珠仙子的代言人。《藏宝图》中自称给皇帝做过饺子且能预知死亡的那对老夫妻年龄加起来有300岁,行为、眼神、语言、经历都神秘怪异。《酒国》中的红衣小儿虽状如婴孩,实已十多岁,少年老成,带领肉孩们造反;鱼鳞小子神出鬼没,偷富济贫,成为城市正义的象征。这些人物的言行、举止甚至外在形象都远异于常人。莫言极力突出他们的异与奇,并将之神化。《夜渔》则是一篇充满抒情意味的拟聊斋之作,讲述一段既恐惧又美好、如梦如幻的经历。一个中秋的晚上,“我”随九叔去捉蟹,在迷离恍惚中,见到一个年轻女人,她给“我”捉了满满两口袋的蟹,并预告了二十五年后的重逢。等到第二天早上,才知昨夜“我”实与九叔走散,而全家人为此找了“我”整整一个晚上。二十五年后,“我”果然在新加坡遇到了与她一模一样的女人。月光氤氲,荷花洁白,鬓插白花身着白衣女子如神仙,对话亲切而随意,这一女子与蒲松龄笔下众多美丽的花妖显然有着血脉联系。《我们的七叔》不仅有七叔的鬼话,有“我”成真的梦话,“文革”期间“我们”在押解七叔的路上更有特别神奇的经历:在如墨的雨夜,前后七次遇到七头生病的牛,牛前一个老汉拉着缰绳、牛后一个小男孩手拿棍子,几次的情形大同小异。莫名的恐惧使这些押解员狼狈而逃,七叔因此度过一劫。同样令人难解的是回村后,“我们的领导”竟因此一病不起,并很快死去,也由此结束了“文革”在村里的历史,充满了神秘怪诞的气息。《蛙》中姑姑讲述夜里走路被无数青蛙追赶的情节,颇具魔幻色彩。《模式与原型》主人公“膘子”看到小纸人在墙壁上狩猎,看到穿红色衣服的黄毛的小耗子举着小雨伞,在树枝上跑来跑去,《酒国》围绕肉孩的诸多故事,《十三步》的换脸等更是超现实的事件,都具有理性难以解释的怪诞神奇。
莫言在小说中还对一些奇异事件进行了变形处理。卡夫卡《变形记》中主人公变身为甲虫的故事广为人们所熟知,变形更是传统志怪的常用手法。《聊斋志异》中的花妖狐魅往往幻化成美丽的少女,追逐人间的情爱。《西游记》中的妖魔鬼怪常能变幻自如。在当代文学中,这种变形也并不鲜见。如贾平凹《怀念狼》中的狼变化为人,《秦腔》中引生可以变幻为螳螂,为绿头苍蝇,为蜘蛛。通过变形,在艺术上不仅具有陌生化的效果,而且曲折隐晦地体现了人性、人情或映射人间的状况。莫言小说中不乏变形的手法。《檀香刑》中赵小甲手持虎须看到人的真实面目,原来都是由不同的动物变化而来,虽未直接变形,借鉴的也是变形的艺术手段,达到人性的隐喻。《丰乳肥臀》中的三姐鸟仙,外形上并未完全变成鸟,但在意识中已经将自己作为鸟,在行为上也表现出鸟的特征。《球状闪电》中浑身粘满羽毛、似人非人似鸟非鸟的老人,直接借用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巨翅老人》中的形象。《翱翔》中燕燕为逃婚化为飞鸟,《幽默与趣味》中大学教师王三自愿脱离人道变成了猴子,《食草家族》中生蹼的人类,《生死疲劳》中西门闹历经几世轮回,由人而变驴变牛变猪变狗变猴再回到人,则更依循着传统志怪的文踪。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在神秘而辉煌的自然中才能孕育奇人、异事。高密东北乡野性的大地上,最突出的是活跃在东北乡大地上的各色动物。莫言小说中动物意象密集繁多,色彩斑斓,且又常以拟人、怪诞、突出、渲染等艺术手法使它们带有了强烈的神性光彩。在神话传说中横穿沼泽,变身为女孩与男孩共同创造了高密东北乡的红马驹虽失望地化马而去,但它的身影一直流连在东北乡现实的大地上,在《红蝗》的板道上不停地奔跑,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成为金菊和高马爱情和悲剧的见证,马驹的形态也随着爱情的起落而变幻,在《酒国》中还幻化成红马驹似的月亮。会直立行走的猪在《食草家族》中见证着人与兽的恶迹,在《生死疲劳》中更配合着时代的疯狂。而在《蛙》中醉酒的姑姑眼睛里,青蛙“有的浑身碧绿,有的通体金黄,有的大如电熨斗,有的小如枣核,有的生着两只金星般的眼睛,有的生着两只红豆般的眼睛。它们波浪般涌上来,它们愤怒地鸣叫着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她团团围住。”[注]莫言:《蛙》,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22-223页。在拟人、夸张和变形之下,青蛙被赋予了鲜活生动的灵性和血肉,也具有了属人的情感指向,超脱了青蛙的本原形象,成为“半兽半人”的超现实意象。这种意象和情景是怪诞而富于魔性的。这些动物使东北乡的自然空间笼罩着神秘与神奇,它们甚至在《生死疲劳》《球状闪电》《野种》《马语》《食草家族》等小说中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动物成为东北乡主体性的存在,犹如人类的神话与寓言。
除了有生命的生物,没有生命的物体同样具有神性色彩。《姑妈的宝刀》和《月光斩》都是涉及宝刀的故事,明显受到鲁迅《铸剑》的影响,而《铸剑》的灵感又来自于志怪小说。干宝《搜神记》、刘向《列士传》、曹丕《列异传》等都有关于干将莫邪制剑以及“三王冢”的传说。如果说鲁迅的《铸剑》着力于复仇的展示,莫言的《姑妈的宝刀》和《月光斩》则在传说的演绎下,更迷恋于宝刀神秘性。张大力对宝刀的描摹,小说对铁匠们打铁的渲染做足了宝刀现身的铺垫,但孙家姑妈的宝刀庄严的出现却使铁匠们落荒而逃,充满了未知和奇异。《月光斩》在一桩人命案的悬疑结构中似乎续接着《姑妈的宝刀》中有关钢铁和宝刀的故事,开端类似于福尔摩斯探案故事,刘副书记身首异处,给人留下悬念。而当我们的思维和阅读期待都在侦破这一节点的时候,小说的叙述转向了“月光斩”的传说。其一是大跃进时期炼出了一块奇异的蓝钢,这块钢不知所终,接着又出现了与之相关的第二个传说,一个小姑娘怀藏一块蓝钢去找了铁匠父子,再次渲染了它的神秘。老铁匠的宿命,开工前神秘的血祭仪式,宝刀完成后铁匠父子三人同样的死去(剑成人死的命运与眉间尺的父亲类似),更加强了宝刀的神秘性。最后剩下小儿子和这个姑娘一起离开了,这把刀就叫月光斩。小说结尾同《铸剑》一样带有神秘荒诞的色彩,命案成为一个乌龙事件,一出闹剧。“我给表弟”回复的邮件,又以日常的凡俗和人物名字的戏仿使传说归于戏谑,消弥了宝刀的实有。《食草家族》中的纺锤犹如神秘的图腾,有着含混的意义指向。《檀香刑》和《藏宝图》中的虎须则更为虚化,能够以其看到人的本相,犹如《西游记》中照妖镜或《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每个人在它面前都无法遁形。
给小说带来神秘怪异色彩的还有构成东北乡人民日常生活一部分、俯拾即是的怪诞故事。东北乡人民热衷于讲故事,这些故事大都可归于志怪一类。各种精怪是其中的主人公,神话传说、人物互变、人物杂交、善恶报应是故事的主要内容。《金鲤》是爷爷讲述的金芝姑娘变成金鲤鱼的故事。美丽的金芝姑娘为了疗救被批斗致伤的女作家,夜晚渡河去姨父家拿药,在回来的途中体力不支,沉没下去,化成了一条尾巴像火苗一样红的金鲤鱼,将衣裳包拱到水面,衣裳包里包着给女作家的云南白药。《爆炸》中当“我”和妻子在卫生院等待做人流时,姑姑给我们讲狐狸引路和狐狸炼丹的故事;《蛙》中青蛙变成青年男子戏弄人间女子的故事,“吐子”的故事,铁拐李烧腿的故事;《战友重逢》中白鳝化成白衣书生的故事,女子变成小蛤蟆的故事;《我们的七叔》中狐狸精请戏班演戏的故事;《金发婴儿》中黄毛给瞎眼的老太婆讲勾死鬼变的荷花娃娃来勾人和破庙里的善恶报应的故事;《猫事荟萃》中祖母讲猫精、鼠精等的故事等等。《草鞋窨子》既是人们编草鞋的劳动场所,更是讲故事的集会,小说由此成为话皮子,蜘蛛精、阴宅闹鬼、笤帚疙瘩沽血成精等怪诞故事的集成。志怪类故事散布在众多小说中,有的构成小说的主要内容,如《金鲤》表现一个姑娘美好善良的心地,《草鞋窨子》刻画了农民在夜晚共同劳动编草鞋的氛围和场景,显示了民间日常生活的一个截面。更多的是结构上的闲笔,如《爆炸》《战友重逢》《金发婴儿》等小说中的故事,与小说的主要内容并不相关,但它们却正形成了东北乡人民的思维特色和日常底色。
异人、奇事、神秘的自然,精怪故事浸润的日常生活,构成了一个既藏污纳垢,又充满生机、野性、神秘、令人眼花缭乱的高密东北乡民间的立体图景,也是对东北乡虚诞怪异、幻想空灵的民间文化的鲜活演绎。是魔幻,也是现实。
莫言的高密所属的齐地,其文化容纳百家,兼容并包而多元。“兵、法、道、阴阳、方仙之学尤盛,皆为齐国土产;儒、墨、刑、名、农、纵横诸家外来,但都在齐国获得了新生的活力和巨大发展,而成为齐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注]郭墨兰、吕世忠:《齐文化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29页。不同于儒家文化的“不语怪力乱神”,天人感应、求仙访道、阴阳五行等的盛行使齐文化包含着浓厚的神秘性。齐地的海陆山川孕育了丰富多彩的神话传说,也形成了多神崇拜的信仰文化,无论自然现象风雷电母,还是山川河海、草木虫鱼、鬼怪狐仙,几乎无物不神。这些神祇充斥着人民的生活,诞生了众多奇异的故事,也形成了光怪陆离的民风民俗。齐人好“谐”、“足智”,为古典文论家和史家所认同,最早被庄子称为“志怪”的即是《齐谐》。虽然在历史的进程中,齐文化曾受到作为正统文化的鲁文化的涵摄,两者逐渐合流,齐鲁并称,但在民间,具有本位性的依然是齐文化的风俗信仰、万物有灵以及自由反叛的异质精神。这些文化基质如人类的基因,一代代承传在人民的生活中,就如同东北乡的创世纪神话被黑衣人、爷爷的爷爷、爷爷、“我”一代代讲述和丰富,也承袭着共同的恐惧和敬畏一样,形塑着东北乡人民的思维、心理、行为和日常生活。他们有对自然万物的信仰,有对英雄的向往,有富于超拔的想象力,有苦难中乐观的心态和不屈不挠的精神,还有那无数的志怪故事。莫言的童年生活即被这样的文化氛围濡染着,用耳朵阅读的无数鬼怪故事是他彼时最为重要的精神滋养,形成了一个儿童最初的对鬼怪的恐惧以及由这恐惧引向的对自然和未知的敬畏,也影响了他的文学趣味。同为山东作家的张炜曾说:“齐文化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关系也十分密切。胶东半岛的写作,基本上是齐文化圈的写作。”“《刺猬歌》等及其他同类作品,即是从这种文化土壤里生长出来的。齐文化如果不陌生,评议这一类作品就不一定使用拉美魔幻的概念了。”[注]张炜:《阅读:忍耐或陶醉》,收温奉桥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演讲录》,济南:齐鲁书社,2011年版,第226页。同样,理解了齐文化,也才能更好地理解莫言的小说。
莫言小说中异人异事异物的原型很多都直接来自于童年听来的民间传说和鬼怪故事,这些美好的创造自然负载着民间的信仰,蕴含着人民对历史和生活的认识。《酒国》中的红衣小儿、鱼鳞小子,《食草家族》中能与小话皮子对话的儿子青狗儿,《四十一炮》中“肉神”罗小通,都具有“从哪吒到红孩儿的民间儿童灵异的信仰”[注]季红真:《莫言小说与中国叙事传统》,《文学评论》,2014年第2期。。鸟仙亦如猫精鼠怪,自然环境的神秘神奇,宝刀的流传,人物交合,也都能在传统志怪中找到它们的影子,体现着东北乡人民泛神性的自然崇拜和鬼神迷信。《草鞋窨子》描写了冬日的夜晚乡民们聚在一起,一边编草鞋一边讲述奇闻异谈的画面。乡民的生活中并非没有生存的艰难,如六叔五叔的共妻,小轱辘子快四十了依然是个光棍,只能偷女人,他们在一天劳作之后夜晚还要编草鞋,但苦难并非小说所着力表现的对象。一群人信口开河、东拉西扯地讲述鬼妖精怪的故事,散发着自由幻想创造的漫谈风。这种自由幻想也未尝不是出于缺失性的心理机制,由生活的苦难、枯燥、单调而产生的弥补的内驱力。但这些鬼妖精怪的点缀的确使编草鞋的漫长冬夜,呈现着粗鄙而又诗意的光辉。《爆炸》在“我”强拉妻子去引产的路上以及在公社卫生院焦虑不安的等候过程中,不断出现一只被追赶的火红狐狸,姑姑在接产的间隙还有闲暇讲述狐狸炼丹和狐狸引路的故事。这些迷人的故事极大稀释了人物此刻内心的焦虑,使人不自觉忘记当下的困境而沉浸于神奇的想象里。《金发婴儿》中的紫荆在长期艰辛与孤独的生活中,与热心肠相助的黄毛产生了暧昧的情感,并跨越了伦理的界线,在一种小心谨慎、愧疚与恐惧不安中还要时刻提防瞎眼婆婆的觉察。但在三人面对的时候,黄毛还给瞎眼老太婆讲勾死鬼和八个泥瓦匠善恶报应的故事。从小说叙事上来看,这些志怪故事虽是旁逸斜出的闲笔,但在紧张的情节叙述中穿插志怪传说,与小说氛围形成了一种张力,也使小说的现实书写增添了灵异虚幻的色彩。在文化方面,这些故事和人物的心理则反映着东北乡人民浪漫而神性的精神特质,对神秘事物的敬畏和虔信。而如《草鞋窨子》以诙谐想象来缓释日常生活的苦难和压力,同样也是民间文化所长养起来的生存智慧。《飞鸟》书写被“文革”的疯狂裹挟扭曲的孩子们斗争校长妻子尚秀珊,“我”为此被父亲教训一事,写出了“文革”在民间的一种真实情状。但结尾处奶奶讲古的一个故事,其粗俗和荒诞与斗争尚秀珊过程中的粗鄙和狂欢相映,将“文革”斗争应有的庄严和意义彻底解构。这种民间日常生活里的神秘传奇色彩,同废名《竹林的故事》中乡野细民人性的和谐与美、沈从文的湘西原始野性的生命活力、汪曾祺大淖生活中的宁静与粗野都显示了底层民众对人生的态度以及强大的生命力,但湘西的傩巫不同于高密东北乡的神仙鬼怪,十一子和巧云的柔美爱情也异于棉花垛和高粱地里的野合,表现出明显的地域文化差异。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小说中人物的行为和心理。与《我们的七叔》中“文革”豪情和押解七叔路上的神秘、恐怖相似,在同样表现“文革”历史的《挂像》中,替换家堂轴子的不容置辩与人物对鬼气氛围的恐惧渲染恰形成了深刻的反讽,最后竟产生了一个同鬼神一样的神秘传说。“文革”本是一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封建迷信、祛除鬼魅的运动,祭祀风俗也成为封建的糟粕被强制丢弃。然而民间文化的坚韧却使祖先崇拜、万物有灵观念等已内化于东北乡人民的生活、思维方式和对外界的感知中。它不是现代知识分子的“文革”史,而是民间的“文革”史。《蛙》中的姑姑作为共产主义战士,接生和计生都如仙如魔,从未怕过什么,在她退休的那晚,喝多了酒,在月光的洼地里,听到蛙声如婴儿啼哭,却突然产生了恐惧的心理,并经历了一场人蛙大战,由此开始了对扼杀无数小生命的忏悔与赎罪。这种转变看似突然,实则有着内在的心理基础。退休使人物离开了体制的制约,民间文化中神秘信仰影响下的文化心理也从被压抑的状态得以浮现出来,所以姑姑想起了青蛙戏人的传说,并加重了她对青蛙的恐惧。这种文化力量的强大竟彻底改变了晚年姑姑的形象和命运,使她嫁给了郝大手,借他的手来复活那些被流掉的婴儿。反省也好,赎罪也罢,它都不是根源于现代的生命意识,而更近于民间文化中更为原始的万物有灵和生命敬畏。
莫言的奇人叙事也是对齐鲁大地上民间文化中英雄情结的书写。齐文化中兵学繁盛,人民贪粗而好勇,产生了《隋唐演义》《水浒传》式的英雄,不怕天,不怕地,敢于藐视一切社会常规和秩序。通过耳朵的阅读,莫言对民间的这种英雄崇拜有着清醒的认识:“在民间口述的历史中,没有阶级观念,也没有阶级斗争,但充满了英雄崇拜和命运感,只有那些有非凡意志和非凡体力的人才能进入民间口述历史并被不断地传诵,而且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提高。在他们的历史传奇故事里,甚至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一个人,哪怕是技艺高超的盗贼、胆大包天的土匪、容貌绝伦的娼妓,都可以进入他们的故事,而讲述者在讲述这些坏人的故事时,总是使用着赞赏的语气,脸上总是洋溢着心驰神往的表情。”[注]莫言:《用耳朵阅读》,收《用耳朵阅读》,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页。所以莫言笔下的主人公都不同于现代文学中启蒙、救亡、英勇无畏、大公无私的英雄形象,而是余占鏊式的满怀豪气、义气和匪气。从现代文化的视角去看,这些带有神话色彩的奇人异士——神医陈抱缺、良医“大咬人”、季范先生等人品质中具有更多世俗的成份,甚至还有人品上的污点(如吸大烟、狎妓)。万奶奶以珍珠仙子的代言人自称更是属于三仙姑一类“装神弄鬼”的人物。赵树理对三仙姑已经进行了批判,使之改过自新,但在乡民的生活中,万奶奶却成为被人尊敬的人瑞,并不断被涂抹神秘传奇的色彩。陈抱缺和季范先生都被认为是参透天地万物变化道理的“圣人”,“大咬人”也被赞誉比现在的医生还要强。他们游走于民间江湖,是属于梁山好汉一类的存在。人们津津乐道的也并非他们有着怎样的英雄业绩,而敬服于远超拔于普通人“异”的行为和品质。这些奇人异士在其生活中的任性任情对于循规蹈矩的普通人来说,正弥补了他们被制约的人性自由的人生理想。
对各种怪异传奇,鬼狐故事,莫言大多采用了民间口述史的艺术形式,这种艺术视角的选择有着传统“讲史”“评书”的影响,也是民间文化的一种存在形式。那些奇人异事异物、鬼怪故事的讲述者常常也是事件的亲历者,一本正经地讲述他的怪诞经历与见闻,也在在强调着奇闻异事的真实性。《良医》是由父亲所讲述的治病求医的故事,而故事正发生在本村村民与爷爷身上,可以说,父亲正是故事的旁证。在父亲的话里言间也流露出他对陈抱缺和“大咬人”的熟知。《神嫖》中“我”的老爷爷是季范先生家的小伙计,跟随季范先生左右,目睹他的所作所为,而且也是老爷爷为季范先生叫来的妓女,所以才有了季范先生轶闻趣事的流传。《蛙》中人蛙大战,《夜渔》遇神秘女子,《我们的七叔》中遇鬼和老人、男孩与牛,《姑妈的宝刀》的神秘宝刀,《藏宝图》中神秘老夫妻、骑虎少女、有关虎须的传奇,《草鞋窨子》里小轱辘子路遇鬼火、“话皮子”,于大身的笤帚疙瘩成精以及《檀香刑》中的虎须叙述等都是讲述者(姑姑、我、同学马可以及老夫妻、小轱辘子、于大身、赵小甲等)所述的切身经历,具有实录的特点。这正是莫言所熟悉的民间讲故事的方式。莫言的大爷爷讲述的鬼怪故事往往是第一人称“我”的经历,也常使童年的莫言信以为真。莫言很认同大江健三郎“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的创作准则[注]《选择的艺术——大江健三郎与莫言、张艺谋的对话》,收莫言:《碎语文学》,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8页。,小说中志怪传奇的讲述者作为“唯一一个报信的人”的身份进行的讲述,给人造成一种虚幻的代入感,似乎具有“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的实录性,“发明神道之不诬”[注](东晋)干宝:《搜神记·搜神记序》,长沙: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1页。,也真实地呈现了高密东北乡民间的宗教迷信、佛道信仰以及民间生活本身的魔幻性。
汉代王充在谈到“怪说”产生的原因时,说:“世好奇怪,古今同情。”[注](东汉)王充:《论衡·奇怪篇》,陈蒲清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55页。明胡应麟也曾说,“怪、力、乱、神,俗流喜道,而亦博物所珍也;玄虚、广漠,好事偏攻,而亦洽闻所昵也。……夫好者弥多,传者弥众,传者日众则作者日繁,夫何怪焉?”[注](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82页。他自己亦好志怪之书。茅盾在其《神话研究》中将神话分为“解释的”和“唯美的”两个类别,也从人的心理方面对它们的产生和传播进行了阐释,认为“解释的神话出于原始人对于自然现象之惊异。”“唯美的神话则起源于人人皆有的求娱乐的心理,为挽救实际生活的单调枯燥而作的。这些神话所叙述的故事多半不能真有,然而全很奇诡有趣,这些神话所描写的人物及其行事,和我们的日常经验都隔得很远,但是他们却那样的入情入理,使闻者不禁忽笑忽啼,万分动情;他们所含的情感又是那样的普遍,真挚,丰富,以至不论何处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听了都很愉快,很感动。总而言之,唯美的神话先将我们带开尘嚣倥偬的世界,然后展示一个幻境;在这幻境里,人物之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娱乐我们,而他们之所以能给予愉快,就靠了他们的‘美’。”[注]茅盾:《神话研究》,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5页。“唯美的神话”所以产生,是因为它们有趣又合乎情理,满足了人们娱乐的需求又润泽了凡庸的日常。这里虽说的是神话,同样也适用于志怪传奇。奇怪玄虚、奇诡有趣、又入情入理,也是志怪传奇的艺术特质。莫言小说中民间志怪传奇因素的存在,自然也不是宣扬宗教迷信、泛神信仰,不是对天地异象的解释,除了真实地呈现了高密东北乡的文化特色和民间生活本色,它还带有对“趣味”的自觉追求。莫言自称是讲故事的人,一直强调小说的故事性,认为小说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故事,甚至直言他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创作目的就是为了讲故事给别人听。奇诡迷幻的志怪传奇,不论是奇人、异事,还是神秘的自然万物,建构了远离日常经验的亦幻亦真的超现实世界,给小说带来了“奇”趣,而能使小说“常珍”“异馔”,水陆具陈。
“趣味”,作为中国古典美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常被用以作为评定诗文艺术审美意蕴的一个尺度。《文心雕龙》多以“趣”论文,宋严羽有谓“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注](南宋)严羽:《诗辨》,《沧浪诗话评注》,陈超敏评注,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21页。明李贽为《水浒传》中李逵杀罗真人一事辩护的理由同样是“趣”,袁宏道认为诗文当追求有趣,清李渔强调“‘机趣’二字,填词家必不可少。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注](清)李渔:《闲情偶寄·重机趣》,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7页。。他们所指称的“趣”具有韵味、旨趣、情趣、兴趣等并不完全一致的内涵,但都注重诗文的审美价值以及给予人审美心理上的愉悦,与“善”的社会功利目的相对而言。这样的主张不胜枚举。近代梁启超更使“趣味”具有了形而上的本体意义,他强调“趣味”的“无利害性”,“无所为而为”[注]梁启超:《学问之趣味》,收滕浩选编:《思想的声音——文化大师演讲录》,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16年版,第135页。,并将趣味作为人生价值和意义的支撑。在现代文学启蒙和救亡的社会任务面前,在当代一体化的时期,“趣味”的审美独立性未免不合时宜而受到不同程度地抑制。在这样的创作传统上,莫言讲一个精彩的故事,对小说“趣味”的自觉追求,挖掘“趣味”本身具有的文学审美价值,正是“无所为而为”。那些奇人异事、穿插在众多小说中乡民所讲的各种精怪故事,往往很难指出什么劝惩讽刺、寄意遥深等现实目的,它们就是讲一个纯粹有趣的故事,是为“奇”而“奇”,为“趣”而“趣”,而不是达到另一目的的手段。这就使他的创作有别于强调功利性和世俗性的文学,使文学呈现出审美多元化的特征。这也是审美现代性应有的一个面向。
莫言对神异怪诞的迷恋出于对奇趣的追求,而在这种津津乐道中能够深深体会到作家自由精神的飞翔,有着对自然和生命中未知的敬畏,表现出莫言带有神秘主义的生命体验和文化立场。这种体验和立场在现代文化场域中带着反现代性的色彩。他不是用科学理性的目光批判审视民间的迷信,而是以现代“种的退化”的认知,对民间原始野性、韧性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智慧的认同和敬仰。《飞鸟》《挂像》《我们的七叔》中民间智慧和信仰轻而易举地暴露出“文革”的虚妄和荒诞,《红树林》中万奶奶的人生智慧,小海、珍珠与大海人鱼的和谐,《爆炸》中如燃烧的火焰般的狐狸对当下人类的鄙夷,都是浓墨重彩的华章。梦境成真、预言、无法摆脱的命运等所有人类无法用理性阐释的超现实现象在小说中大量存在。这种带神秘主义色彩的文化立场和思想观念接通了人类最古老最普遍的情感和认识,以它的民间性、体验性颠覆了人类万物主宰的地位预设,也对工具理性思维进行了对抗和挑战。
“讲奇语怪”使莫言的小说具有空灵幻化的审美特质与奇趣,体现了莫言的美学观念和文化立场。但莫言的“讲奇语怪”也包蕴着深刻的道德精神,承袭着蒲松龄《聊斋志异》的伟大文学传统,在真幻错综、怪诞离奇中寄寓着焦灼而犀利的人间省视。如《拇指铐》《食草家族》《我们的七叔》《战友重逢》《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等以鬼话和梦境的超现实情景对现实、人性的批判和对历史、战争的反思。《我们的七叔》《飞鸟》《挂像》以神秘怪异的事件反衬出激进历史的荒诞和虚妄。《幽默与趣味》中的王三自愿变形为猴子和飞鸟以逃避现实,体现了对现实的绝望和决绝态度,后来变回人,则是对现实秩序和规则的屈从与认同。《翱翔》中燕燕变为飞鸟亦逃无可逃的处境更加重了人物命运的悲剧色彩和对社会现象的批判力度。《四十一炮》以罗小通这一带奇异色彩的人物视角,在怪异的幻觉、想象、意识流动和历史、当下的不断交错,真实与谎言相互建构又解构的诉说狂欢中,呈现了土地荒芜,相互欺骗,纵欲,竞相往肉里注水的现实怪相,肉神节的荒诞怪异正是社会上对利益无原则的追逐中各种怪诞现象的一个缩影。以“炮”为形象符号,“曲折而象征地表现了社会众生相,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民间宝贵精神资源的丧失和人性的畸变。”[注]莫言:《小说与社会生活》,收《用耳朵阅读》,第147页。《酒国》中婴儿变为“肉孩”,以荒诞延续了沉重的“吃人”主题,它涉及了在权力、利益和欲望的膨胀之下,人类可能面临的深渊。《檀香刑》人物在赵小甲的虎须面前的无所遁形,显出兽相,则于悖妄中显现了人性潜藏的兽性。这种兽性演绎着人类灵魂深处的丑陋凶残,也演绎着抗争和激情。
物语既使故事具有“灵异叙事”的特点,带有了魔幻意味,使情节跌宕起伏,又以“另类”的异域为镜,观照了现实和人生。《球状闪电》中不仅有不同人物的独语,还运用了老刺猬刺球和奶牛的视角,讲述它们的感受和体验,也给我们呈现了动物眼中蝈蝈和茧儿的故事。在这些不懂得阶级、历史、正义、伦理道德等人类规则甚至无所谓善恶美丑的自然生物的注视之下,有着最本真的人和事物面貌的呈现。同时,在动物世界的映衬之下,人类世界的荒诞、疯狂、虚伪也得到了毫不留情的揭示。《生死疲劳》以地主西门闹几世轮回为结构框架,谱写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当代农村生活变迁史。尤其是西门驴和西门猪的讲述呈现了一个充满神话色彩的动物世界。诞生于“文革”中的西门猪是独特的,甚至可以直立行走,有智谋,爱学习。猪在现实中的崇高地位,猪的疯狂、猪之间的争斗甚至人猪大战,充满了极端荒诞的画面。“我预感到自己降生在一个空前昌盛的猪时代,在人类的历史上,猪的地位从来没有如此高贵,猪的意义从来没有如此重大,猪的影响从来没有如此深远,将有成千成亿的人,在领袖的号召下,对猪顶礼膜拜。我想在猪时代的鼎盛期,有不少人会产生来世争取投胎为猪的愿望,更有许多人生出人不如猪的感慨。”[注]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19-220页。虽然西门猪很少直接叙述“文革”中的争斗、混乱、无序,但在如此的画面里,在猪滔滔不绝、不可一世的荒诞讲述中,我们看到了作家对于时代的反讽。
莫言以奇人异事、民间故事等的书写对志怪传统的接续,是作家的一种文化自觉,显示了文化的自信力。深植于本土经验和当下现实,又必然地对之进行现代的演绎,使传统叙事艺术得以在新的时代文化中焕发出璀璨的生命力。但强调本土经验,并非意味着忽视魔幻现实主义对莫言创作的影响。莫言在志怪传奇中所表现的噩梦与孤独、历史的荒诞、生活本身的魔幻性、时空随意拼接、极度的夸张与变形等主题和手法,都可追溯到魔幻现实主义这一源头。是《百年孤独》开启了莫言小说创作的灵感,魔幻现实主义的艺术技巧以及它所带来的叙事观念的革新,早已是如盐入水,自然结合进莫言小说的叙事过程之中,志怪传奇在对传统的致礼中才显现出更超越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