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军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 图像所,山东 济南 250012)
泡茶把玩用的紫砂小壶究竟起源何时、何地?没有定论。流行的说法是明代正德年间(1506-1521),起源地有金沙寺和大潮山两说。本文拟从文献、图像入手,对紫砂壶的起源和地点做一考辨。
早期紫砂壶文献主要有二:一是明代周高起的《阳羡茗壶系》,一是清代吴骞的《阳羡名陶录》。
周高起《阳羡茗壶系》说:“近百年中,壶黜银锡及闽豫瓷,而尚宜兴陶,……至名手所作,一壶重不数两,价重每一二十金,能使土与黄金争价,世日趋华。……金沙寺僧,久而逸其名矣。闻之陶家云:僧闲静有致,习与陶缸瓮者处,抟其细土,加以澄练,捏筑为胎,规而圆之,刳使中空,踵傅口柄盖蒂,附陶穴烧成 ,人遂传用。
供春,学宪吴颐山青衣也。颐山读书金沙寺中,供春于给役之暇,窃仿老僧心匠,亦陶细土抟坯,茶匙穴中,指掠内外,……世以其孙龚姓,亦书为龚春。”*韩其楼编著:《紫砂古籍今译》,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4-5页。
此书所云要点有四:一,紫砂壶是小壶,“重不数两”;二,紫砂壶最早出自金沙寺僧之手;三,宜兴乡贤吴颐山书童供春偷学了金沙寺僧的手艺,成为俗世制作紫砂壶的第一人;四,紫砂壶贵重。
与其同时代的文震亨、张岱也有类似记述,如文震亨(1585——1645)《长物志》“茶壶”云:“壶以砂者为上,……‘供春’最贵,第形不雅,亦无差小者。时大彬所制又太小。”*文震亨:《长物志》,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75页。张岱(1597—1689)《陶庵梦忆》“砂罐锡注”:“宜兴罐,以龚春为上,时大彬次之。……夫砂罐,砂也,锡注,锡也。器方脱手,而一罐一注价五六金,则是砂与锡与价,其轻重正相等也,岂非怪事。一砂罐、一锡注,直跻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则是其品地也。”*(明)张岱撰:插图本《陶庵梦忆》,淮茗评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6页。
文震亨卒于清初,张岱入清后又活了四十多年,其《陶庵梦忆》写于清初。周高起生年不详,只知道在崇祯十一年(1638)曾应邀参修过《江阴县志》,清顺治乙酉(1645)被“游兵”所害[注]韩其楼编著:《紫砂古籍今译》,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4-5页。。
韩其楼编著的《紫砂古籍今译》所用周高起《阳羡茗壶系》是清代版本,时间是光绪庚寅(1890)。韩其楼认为,书中关于供春制作紫砂壶的方法是“作者的想当然”。书中所云“壶黜银锡及闽豫瓷”和一壶“价重一二十金”的说法也与张岱所记不同。书中所用“明代”单词(如“故茶至明代,不复碾屑和香药制团饼”,“明代良陶让一时,独尊大彬固自非佞。”[注](明)张岱撰:插图本《陶庵梦忆》,淮茗评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3页。),似乎也与时代不符。翻检明代文献典籍、墓碑金石、戏说俗话,凡提到明代时或者称“国朝”、“本朝”或者称“大明”,直呼“明代”二字,少见。如清人赵翼《廿二史劄记》载朱元璋做了皇帝后,曾赐陶安门帖“国朝谋略无双士,翰苑文章第一家”[注](清)赵翼:《廿二史劄记》,王树民校正。。济南市博物馆藏明右都御史张鼎墓志铭,其曾祖“元末始来历城,国初遂占籍焉”。此墓志是张鼎生前自撰[注]韩明祥编著:《济南历代墓志铭》,济南:黄河出版社,2002年版,第115页。。凌濛初编著的《初刻拍案惊奇》成书于明天启七年(1627),书中凡提到本朝故事,也都是“话说国朝某某年”。在年号之前加“国朝”或“国初”二字,应该是当时的习惯称呼或书写方式。直接使用“明代”单词的是清朝,如前述赵翼的《廿二史劄记》就有“明代选秀女之制”题目以及“统计明代北京三殿”、“明代诸臣”等用法[注](清)赵翼:《廿二史劄记》,王树民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53页等。。但赵翼是清朝乾隆二十六年(1761)进士,所著《廿二史劄记》是1780年至1814年间的事,相去明朝灭亡已经一百五十多年。如《茗壶系》是周高起在入清后撰写的话,作为一个入清不到一年即被游兵所杀的遗民,当他人都在痛心疾首国破家亡的时候,他敢不敢追随时尚,改口“国朝”为“明代”?
清人吴骞在《阳羡名陶录》是第二本有关紫砂壶的著作。书中论及紫砂陶土出自何处时,提到蜀山、颐山、赵庄山、蠡墅、团山、大潮山等地,没有金山寺所在的山名。但是在说谁最早开始制作紫砂壶时,却和周高起的《阳羡茗壶系》如出一辙,一字不差。不同的是,吴骞进一步注解了金山寺所处的位置,供春的主人吴颐山的身份,还订正了周高起关于供春是吴颐山“青衣”的错误。
吴骞生活的乾嘉年间(1733—1813),正好是紫砂壶的辉煌时期。根据叶佩兰先生的研究,“清代紫砂壶陶艺进入了顶峰,制壶名手辈出,壶艺的精细已被宫廷皇室看中,据乾隆十八年(1753)三月记事录记载:‘于本月初四日外郎白世秀来说太监胡世杰传旨,从前传做茶具宜兴壶茶叶罐着南边照样做一份’”[注]叶佩兰:《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明清紫砂器》,《文物天地》,2012年第10期,第37页。。至于故宫收藏的所谓明代乃至时大彬款的紫砂壶,叶先生说“过去院内老专家鉴定为清代仿品”。即便放在明代藏品中的“大彬”款笔山,叶先生也认为“有可能是清代仿品”。毋庸置疑,乾隆对紫砂壶的一道圣旨,既是皇上的旨意,也代表了社会上对于紫砂壶的肯定。由此抬高紫砂壶的价格和价值,也不会早于这个时期。所以,周高起《茗壶系》提到的一壶售卖一二十金的现象很可能也是发生在这个时期。正是紫砂壶在乾嘉时期的走红,才可能刺激了紫砂壶专著的问世和传播,也才会出现了规制性的曼生十八式。
周高起《阳羡茗壶系》中附录的《过吴迪美朱萼堂看壶歌呈贰公》称“荆南土俗雅尚陶,茗壶奔走天下半。吴郎鉴器有渊心,会听壶工能事判。源流裁别字字矜,收储将同彝鼎玩。再三请出豁双眸,今朝乃许花前看。高盘捧列朱萼堂,匣未开时先置赞。……指摇盖作金石声,款识称堪法书岸。”且不说此诗水平之一般,就说款识法书,诸如时大彬、陈鸣远之流的工匠们好像也没有多么高的文化素养和书法水平。倒是乾隆之后,紫砂壶身上才增加了诗文书法。至于将紫砂壶和钟鼎彝器放在一起鉴赏的活动,恐怕也早不过乾嘉时期。因为这个时期也是金石收藏热、金石学热的时期。另外,从明代文人雅集赏古图画中也看不到紫砂壶的身影。如仇英所绘的《仿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虽然借用了宋人的名称,但描绘的却是明代中晚期苏州的市井,画中各行各业也只有瓷器店,没有紫砂壶,甚至在桥头摆的古玩地摊上,也难寻紫砂壶的影子。他的《人物故事图(之七)》中,文人们雅集的案头上除了书画就是青铜器,紫砂壶则被冷落在屏风后边,让童子放在炉子上炖[注]《明四家画集》,北京: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汉宫春晓图》中,陈设在几案上的是青铜器和瓷器,没有紫砂壶。即使到了清朝乾隆时代,紫砂壶依然难以跻身古董的行列。如乾隆己卯(1579)年间徐扬进呈给乾隆皇帝的《姑苏繁华图》中,紫砂壶也还是和缸、坛、罐子等一起被归为日用陶瓷器之列,发卖在城乡结合部。图中店内摆放着紫砂壶,墙上广告语“本窑缸罈发客”。无独有偶,张岱《陶庵梦忆》“愚公谷”也记述了这么一个商店:“无锡去县五里为铭山。进桥,店在左岸,店精雅,卖泉酒、水滩、花缸、宜兴罐、风炉、盆盎、泥人等货。”这里的“宜兴罐”就是紫砂壶。同书“砂罐锡注”“宜兴罐,以龚春为上,时大彬次之,陈用卿又次之。”[注]③④张岱:《陶庵梦忆》,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40页、第36页,第36页,第117页。这两处店铺,所卖都是日用陶瓷品,紫砂壶就跻身此处,而非和钟鼎彝器同台。实际上,即便张岱记述了“一砂罐、一锡注,直跻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③张岱也持怀疑态度。如同书“朱氏收藏”“朱氏家藏,如龙尾觥、合卺杯、雕镂锲刻,真属鬼工,世不再见。余如亲铜汉玉、周鼎商彝、哥窑倭漆、厂盒宣炉、法书名画、晋帖唐琴,所畜之多”④,没有紫砂壶。由此可见,周高起关于紫砂壶“收储将同彝鼎玩”的说法值得怀疑。若就周高起和吴骞《阳羡陶壶录》所附《芑堂明经以尊甫瓜圃翁旧藏少山茗壶见视,制作醇雅,形似僧帽,为赋而返之》诗比较,其手法与意境,两人不分伯仲。如“一行铭字昆吾刻,岁纪丙申明万历”云云[注]韩其楼编著:《紫砂古籍今译》,第27页。。
目前所见,出土的紫砂壶纪年明确的有南京明嘉靖十二年(1533)太监吴经墓的提梁壶,福建漳浦县万历四十二年(1612)卢维祯墓圆壶,江苏江都县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曹氏墓的六方壶,四川三台县“万历甲辰年(1604)大彬制”底款长方壶,山西晋城张光奎墓 “丁未(1607)夏日时大彬”款圆壶,江苏锡山市明崇祯二年(1629)华师伊墓大彬款三足壶[注]以上出土紫砂壶资料均引自张浦生,霍华等:《宜兴窑》,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开封周王府遗址崇祯十五年(1642)紫砂壶[注]开封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南开封新街口明周王府官署遗址发掘简报》,《文物》,2017年第3期。。7件紫砂壶,4件出自万历墓葬。
再来看看这个时期的绘画作品。文献记载,明四家的沈周曾经到过宜兴。他在给成化状元吴宽所作的《东庄图》之十七“拙修庵”中就有一把紫砂壶,其形状类似吴经墓的提梁壶。《东庄图》创作时间可能是吴宽在家守丧期间(1495—1498)年。
文征明画作中带有紫砂壶图像的有4幅,一幅是《惠山茶会图》,作于正德十三年(1518)。一幅是《猗兰室图》,作于嘉靖八年(1529)。一幅是《浒溪草堂图》,作于嘉靖十四年(1535)。一幅是《真赏斋图》,作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四幅图中的紫砂壶均被炖在茶炉上,尤其是《真赏斋图》中两位烧茶的童子,一负责烧火,另一个则一手把着壶罐,一手拿着筷子在搅拌。毋庸置疑,这俩童子所为是在煮茶。
但《猗兰室图》和《真赏斋图》中还有两把闲置壶,一把在《猗兰室图》茶房高桌上,一把在《真赏斋图》矮桌上。茶壶没有炖在炉子上,是否说明这两把壶就是泡茶所用?[注]《文征明书画集》,北京: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明代宫廷画家刘俊的《雪夜访普图》,图中炭炉一侧,煨着一把紫砂壶。刘俊是明初画家,还被授予锦衣卫都指挥衔。此图虽然没有明确的年号,但据邵彦推断,可能是“隐喻大学士杨荣劝宣德皇帝御驾亲征平定汉王朱高煦叛乱”事。朱高煦叛乱是明宣德元年(1426)。如此,这是绘画所见年代较早的带有紫砂壶图像的画作。紫砂壶煨在火炉上,作用是保温[注]邵彦:《明代永乐、宣德宫廷绘画艺术》,《文物天地》,2010年第10期。。明嘉靖十七年进士王问《煮茶图》,画中炉子上炖着的也是一把提梁壶[注]张浦生,霍华等:《宜兴窑》,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
可见,至少在文征明及其之前的作品中,紫砂壶的功能主要是烧水或煮茶,即便偶有不在炉子上炖的,但也不能和书画彝器平起平坐、跻身赏鉴收藏之列。
晚明画家丁云鹏有两幅带紫砂壶的画作,一幅是《漉酒图》,一幅是《卢仝煮茶图》。《漉酒图》画面右下角石桌上放着一把紫砂提梁圆壶,圈足,壶前是一个白瓷杯。提梁壶没有炖在炉上,炉子被省略了。这幅画没有明确年代。另一幅《卢仝煮茶图》作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画中卢仝面前的炉子上正炖着一把紫砂壶,壶是一把圆壶,其身后石桌上,还有两把形状类似周王府的紫砂壶[注]阮福春:《饮品·茶品·藏品·拍品》,《文物天地》,2014年第7期。。
烟台博物馆藏有一幅十二条通景屏《清娱图》,图中炉子上炖着的紫砂壶和出土的圆壶形状近似。邱真认为,从画面人物形象可见,《清娱图》时代应该在明末清初[注]邱真:《屏风里的晚明风雅》(上),《文物天地》,2015年第6期。。
明末清初也是陈洪绶生活的时代。在陈洪绶的绘画作品中,紫砂壶虽然依然担当煮水煮茶的功能,但泡茶的作用日渐重要,其被鉴赏的小壶也开始崭露头角,登上了文人们的几案。其年代从明崇祯四年(1631)开始,到清顺治八年(1651),顺治九年,陈洪绶去世。
《来鲁直夫人小像》是陈洪绶三十三岁(1631)所画,画中夫人左手边有一把紫砂壶,壶形如同周王府出土样式,高颈高圈足,带把带流,旁边是茶杯茶托。可见这是一把泡茶用的壶。《伏女受经图》作于1632年,画面中伏女身边放着一把紫砂壶和一只带茶托的瓷杯。《正北西厢插图至死——惊梦》是墨线图,图中的紫砂壶是炖壶,像文征明画中的一样,炖在茶炉上。这幅画作于崇祯十三年(1640)。两年后所作的《玉川子像图》,老仆捧着的茶盘中,有一壶一杯,壶是阔底壶,杯是白瓷杯。1645年的《品茶图》,壶和炉子上炖着的紫砂器截然分开,图中的紫砂壶就是泡茶用的壶,明白无误。1647年《高隐图》中的紫砂壶和《玉川子像图》中的几乎如出一辙。1649年作的《高贤读书图》、《醉吟图》中紫砂壶样式虽然和前几幅相近,但看起来似乎更规整精细,十年后的1650年所作《蕉阴丝竹图》中的紫砂壶同样如此。
从《来鲁直夫人小像》到《蕉阴丝竹图》,一个明显的现象是紫砂壶旁边都配上一两只白瓷茶盏。《醉吟图》中,则更将紫砂茶壶和香炉归置在一起,具象生动地表现了文人的三大时尚雅好:饮酒、吃茶、熏香。
进入清朝,陈洪绶画中的紫砂壶样式越来越多。如1649年所作《授徒图》中的紫砂壶就是一把壶身加长的大壶。1651年作的《博古叶子》线图中,桌子上摆着的两把小壶虽然未必是茶壶,但其形制明显是紫砂壶的样子,类似清代杨彭年的箬笠壶[注]《陈洪绶书画集》,北京: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
纵观陈洪绶画作,他虽然出生在万历年间,但30岁开始进入崇祯年代,带有紫砂壶的画作从33岁开始,直到清顺治八年(1651)。作为一个艺术家,能入他法眼的紫砂壶,多为带把手的端壶,或许这仅是其个人的嗜好,或许只是为了画面好看,他似乎更钟爱底阔的造型。而此前或同时代出土的紫砂壶则多圆形、罐形或方形。
画作可见,明末崇祯年代,泡茶用的紫砂壶开始崭露头角,成为陪伴文人雅士的道具。
金沙寺位于宜兴南部山区,此前为唐代禅院,明代依然为寺。但到了明弘治、正德年间(1489—1522),也就是周高起说金沙寺僧制造紫砂壶的时期,寺院已经荒废了。起因是寺僧纲纪迟乱,“诸髡嗜酒,悉卖寺田”[注](明)王稺登:《荆溪疏》卷上,第5页。,寺院败落,野兽横行。吴颐山《颐山私稿》卷三《擒虎歌》“嘉靖丙戍(1526)春侍御朱公按部义(宜)兴……维此虎患,犹未殄息,……乃下令国中招猎徒,悬赏格,戒时日,……于是……殪玄豹一,白额虎二”。文中可见,宜兴山中虎患日久。山中野兽横行,至少说明身处山中的金沙寺香火不旺。明末王稺登《荆溪疏》载,在万历癸未(1583)年路经金沙寺时,“路中见虎迹,御夫尽怖。……既入寺,御夫指所从间道者,虎穴也。”从吴颐山私稿说猎虎到王穉登五十年后路过金沙寺,老虎甚至都在寺中安了家。如此荒野之处,寺中如有和尚的话,怎么会有闲心制造紫砂壶。而且,就是造出了紫砂壶,又有谁敢携带着壶坯下山寻窑附烧?
明正德二年(1507)榜中南京解元的吴颐山,因母亲去世,不能继续参加科举,在家服丧,时间是正德三年至七年(1508—1512)。期间曾经在山中读书。到正德八年(1513)进京会试,第二年中进士。
吴颐山守制的时期正好也是金沙寺败落时期。作为当地第一才子,他会不会隐身狼虫虎豹之地,虽不能臆测,但从其所撰《颐山私稿》看,却从来没有提及金沙寺,甚至连与其往还的二十几位亲友诗文集里,也罕见金沙寺与吴仕的关系。
吴仕读书所在是南山,南山就是大潮山。明工部侍郎沈晖(1439—1518)有诗“太湖西拥大潮山,万丈青莲一水还。佛殿高凌云汉表,禅房多住白云间。散花龙女乘风去,乞食山僧带雨还”[注]③徐鳌润:《紫砂陶艺论文集》,台北:盈记唐人工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46页,第46页。。南山即大潮山。其山“秀拔奇伟,必有魁奇之士出其间。而吾乡沈氏实居于此山之麓”③。这里所称“魁奇之士”非吴仕不可。吴仕26岁中南京乡试第一名,七年后再中进士,宜兴无出其右。至于文中的沈氏则是吴仕胞弟岳父工部侍郎沈晖。沈晖在吴仕服孝期间,曾邀请其入住南山沈家庄园。对此,吴仕的《颐山私稿》多有提及。如卷一《菊圃》“小隐南山下,移花忽满床”,《送陈虞山》“我屋南山下,他年为尔分”,《赠潮侄》“寒宵能过我,山馆似生春”,《次韵徐养斋先生》“忽来山水什,吾亦爱吾庄”,卷二《次静斋中丞泽西方伯舟中联句》“山馆忽闻停绛节,雨声如为浥黄埃”,《元日奉宴鹤坡侍御诸君子于颐山草堂记事》“惭予亦添春官属,思向南山拾堕樵”。
最重要的是,吴仕读书南山期间,名义上是守制,但实际上也是在紧张地准备进京考试,因为,他虽然中了南畿第一名解元,但也还只是举人身份,还没有经过进士的考试。这个时期的读书对他来说,犹如中举之前,依然不敢懈怠松弛,也不敢有多少闲情逸致,像后来某些猜测,会自己动手制作紫砂壶,然后托名其家童。
由吴颐山诗文可见,吴仕在南山所居,既称“山馆”,还称“草堂”、“我屋”、“吾庄”,并非寺院。虽然沈晖诗称,大潮山有寺院有禅房, 但吴仕所居恐怕还是沈家在山麓所建的别墅或庄园。如果是住在寺院之中,就不会有“我屋南山下”、“吾亦爱吾庄”诗句描述了。一般情况,寄居寺院者多为外来人或游方士人,无家无业,只能沾光和尚,免费食宿。吴仕是宜兴大家族,明弘治十四年(1501),其父出资重修蜀山苏东坡祠堂说明了吴家的经济实力,即便吴仕真要远离尘寰清心寡欲,自家也能够筑室山林。《颐山私稿》卷一《筑室》“筑室喜新就,书编手自移”。虽然没有确指何处筑室,但有能力和财力盖几栋房屋,置办一座乡野别墅不会是件难为的事。
成书于乾隆五十年(1785)的《阳羡名陶录》“选材”也说“白泥出大潮山”。“吴骞曰,按大潮山一名南山,在宜兴东南,距丁蜀二山甚近,故陶家取土便之。”[注]②③④见韩其楼编著:《紫砂古籍今译》。
由此可见,吴仕山中读书的地方是大潮山,大潮山就是南山。吴仕的居所“我屋”、“吾庄”,应是自家或亲戚家的别墅、庄园,其书童应该同样陪伴着吴仕在“吾庄”生活。
对于金沙寺在吴仕读书期间已经衰败以及吴仕读书南山的事实,周高起作为一个参与撰修《江阴县志》的文人来说,应该耳熟能详,绝不会仅凭陶人传说望风捕影,这不符合明清文人的学风,也有失修志人的品行。
周高起《阳羡茗壶系》“正始”说“供春,学宪吴颐山公青衣也,……以其孙龚姓,亦书为龚春。”②吴骞《阳羡名陶录》在全文照搬后,还加注说“予于吴问卿家见大彬所仿,则刻供春二字”③。陈贞慧《秋园杂佩》“时壶名远甚。即遐陬绝域犹知之,其制始于供春”④。
周高起和陈贞慧距离供春生活时代已经一百多年,所载供春造壶之说都不是第一手材料。比二人又晚生了百年的吴骞引用前人之说以证明供春为紫砂创始人的说法,恐也难成信史。
关于吴仕书童的真实身份,台湾学人徐螯润遍检地方文献,发现其书童确有其人,但既不姓龚,也不叫供春,而是朱昌。朱昌“一生随侍老少幼三代,故以义仆传附吴仕传”[注]⑥徐鳌润:《紫砂陶艺论文集》,台北:盈记唐人工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65页,第65页。。徐书引清嘉庆二年(1797)《重刊宜兴县旧志》载:“颐山已逝,有嗣子谋害公孤,家人朱昌等诉状。……颐山旧仆朱昌,为公所倚任,后卒赖七力,门户所以全。朱有子三,长本吴,入籍杭,万历丙辰(1616)进士,后官陕藩;次宗吴,甲午(1594)举人,德安知县;三怀吴,庚子(1600)举人,邵武同知”⑥。
吴家是否还有其他仆人,没有明说,但朱昌其人却是作为对吴家忠心耿耿的义仆列入县志的,而且因为在吴家为仆,近朱者赤,影响其三子也都像吴仕一样科举成名,为官为宦。以此推论,这个朱昌未必是无知无识的粗人,至少不会是痴迷于陶艺的下里巴人。因为,比他晚生百年的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就毫不掩饰地指出“竹与漆与铜与窑,贱工也”[注]张岱:《陶庵梦忆》,第87页。。或许正是因此,他的三个孩子好像也没有染指紫砂壶业,而是像吴仕一样通过读书,走上了科举之道。
实际上,关于供春还是龚春,是人名还是壶式?明代晚期的人就已经搞不清楚了。但是,为什么后来追溯紫砂壶起源者却都愿意相信供春的传说,都愿意将紫砂壶这一民间陶艺挂到吴仕的门下,让吴仕的书童家仆挑起紫砂壶首创的桂冠?按照明末张岱的说法,从事陶瓷等窑制产品的都是“贱工”,将不入流的贱工安插到宜兴名士吴仕的门下,无疑于给吴家抹黑。同是明末的周高起难道不知道时人对紫砂壶艺人的态度?
从陈洪绶绘画作品可以看出,在作于1631年的《来鲁直夫人》图中,紫砂壶好像只是一把水壶,以容量大为主。但到了清初的《品茶图》、《高隐图》等画面中,紫砂壶的形状已经很规整很美观了。虽然,陈洪绶画中的紫砂壶不是实物,但至少可以窥见,正是进入了清朝,紫砂壶才开始兵分两路,一路作为“砂罐”继续煮茶炖水,一路则变身为品茶的茗壶。如果要联系到政治层面的话,清初的江南文人面对着改朝换代的痛苦和无奈,面对着新王朝的高压,恐怕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成群结队、虎啸山林、诗酒唱和、觥筹交错的聚会结社了,唯一能消愁解闷的是关门闭户、孤芳自赏地品茗啜茶。一把茶壶只供一人使用的时候,难免寂寥郁闷。但若将其增光添彩上书法、题刻,再附会上宜兴高贤名士的头衔,则既体面也风光,还有说道。这或许是明末清初紫砂壶艺人所以要傍名士、请名人题款捉刀的原因之一吧?
紫砂壶是泡茶用壶,是小壶。起源于明代,没有疑义。但起源于明代哪个时期,由谁开始制造紫砂壶,则需探讨。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供御茶》称,茶叶由煮改泡的时间是明代初年,是朱元璋“首辟此法”。但是,一直到了清代,煮茶的方式也没有完全被泡茶取代。《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见贾母来到拢翠庵, “忙去烹了茶来”,这里的“烹”字,无疑就是煮。刘姥姥吃过后说“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说的是煮茶时间的长短,好像煮的时间越长滋味就越厚重。这是清代雍正年间的习俗。清代众多瓷器盖碗,也是泡茶用器。加盖是为了保温。但因为茶叶和热水混为一体,饮用时容易将茶叶吸入口中,所以人们在饮用时,要一边用盖将漂浮的茶叶刮到一侧,一边小口品尝。这种习俗一直沿用至今。
出土的紫砂壶,虽然有提梁、端把之分,但无法断定煮茶还是泡茶用壶。文征明作于正德八年(1529)的《猗兰室图》,画面中两把壶,是否就是泡茶的壶?如是,则泡茶用的紫砂壶在正德年间已经出现,这也是传说的“供春”造壶的时代。不过,这个时候“供春”的主人吴仕已经离开了宜兴,外出做官去了。而且,图中的茶壶和水壶体量一般,和周高起所说的小壶有别。仇英《园居图》中两个童子,一个在煮茶,一个在摆弄青铜器,紫砂壶炖在炉子上,石桌上有两只白瓷小杯,却没有多余的紫砂壶,可见,图中的紫砂壶也还是在煮茶用。
和张岱过从甚密的陈洪绶,留下了不少带有明确年号的绘画,年代从明崇祯四年(1631)至清顺治七年(1650)。画中的壶式和乾嘉后流行的没有太大的差别,而且,在一些女性身边,也常常放置一把紫砂壶及其白瓷小杯,说明这个时期泡茶还是时髦。而《阳羡茗壶系》和《阳羡名陶录》所开列的紫砂壶名家,真实可考的也大多生活在这个时期。
明清交代之际,政局动荡,江南文人既不敢公开聚会吃酒,也不敢结伙妄议朝政,寂寞郁闷之际,只能自娱自乐,孤芳自赏,紫砂小壶随之应运而生。淡淡的清茶在慰藉失意文人雅士们的同时,也开始成为绘画的道具。
清朝乾隆时期,明亡百年,新生代江南文人把玩的紫砂壶进入清宫,紫砂壶的黄金时代开始,紫砂壶的起源和品鉴论述也随之而起。人们所以要将紫砂壶起源按在吴仕身上,估计也是因为吴仕出身于宜兴,生活在紫砂壶创始的时代。让南京解元吴仕首创紫砂壶,可以抬高紫砂壶的身价,抬高文化品味。
无论是考古发现,还是绘画留影,紫砂壶并非起源于一时一地一个人,金沙寺和尚、吴颐山、供春,或许都是宜兴陶工们的传说和失意文人的添油加醋。而炖水煮茶的紫砂壶起源应该很早,至少在宣德元年(1426)的图画中就有表现,泡茶用壶则可能晚至文征明作品中的嘉靖年间(1529—1549)。目前所见,出土的紫砂壶实物多属万历和崇祯时期(1573—1644)。陈洪绶画中的紫砂壶不但为文人所用,也为妇人钟爱,还进入了茶肆酒店,可见其普及程度。但这个时期是在明末清初,也就是明崇祯至清顺治初年间(1628—1652),和吴颐山生活的时代已经相去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