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坤
(湘潭大学 历史系,湖南 湘潭 411105)
17世纪至18世纪初是一个产生伟大体系的时代。在近代自然科学体系的建构中,著名思想家灿若星河,与此同时,近代“新科学”、人文社会科学的最早奠基者,亦如繁星。意大利思想家维柯(Giambattista Vico,1668—1744年)身处两个世纪的交汇点上,将现代科学与宗教文化,创新为一种完整的“诗性智慧”,引进18世纪的启蒙时代。“对人类真正的科学来说,它将形成一个更恰切的始点。”[1]41
在理性思潮弥漫的18世纪,维柯既被看作是“‘18世纪启蒙运动不可或缺的表现。’因为他同洛克和牛顿一样,也试图界定人的能力”[2]2,又被视为反启蒙运动的代表,是“在这场反对运动中可能发挥决定性作用的一位思想家”[3]4。
维柯离他的时代足够近,又足够远。维柯属于启蒙时代,但他对法国数理逻辑演绎知识表示不信任,他认为“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在哲学上,尤其是认识论方面的革新使人们偏离了对于事物的正确理解;17世纪的政治和法律理论,尤其是‘自然状态/社会契约’的理论,和基于博丹‘主权’解释的理论,完全谬误;更加专业化的新型历史学家的工作则建立在对于人类历史重大问题的错误理解上”[4]175。在维柯看来,“这些都是学者们的虚骄讹见,他们硬以为凡是他们所知道的东西都和世界一样古老。”[5]44为此,维柯甚至宣称“我们必须假定在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过书籍”。[5]158然而,维柯并不是凌空蹈虚。事实上,“维柯的新科学这部十八世纪的创作,本身就属于培根所设想的‘诸科学的新世界’”[5]47,只是“把它从培根在他的著作中凭思考和观察所讨论的自然界事物转移到研究人类民政事务上去”[5]114。
如果说,维柯《新科学》是在暗中与笛卡尔对话。那么维柯的第一部专著,《论意大利古老智慧》(1710年)则是直接针对笛卡尔的独断论和怀疑论的。维柯区分了“真理”(verum)和“确定”(certum),认为笛卡尔的“我思”(cogito)解决的是确定性问题,而并不能抵达认识的真理性。针对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第一真理,维柯指出,“思维并不是心灵的原因,而是标志;标志并不是原因。明智的怀疑论者不会否认标志的确实性,但会否认原因的确实性”,“因为我是由肉体和心灵构成的,并且正是由于它们,我才思维,也就是说,肉体和心灵的统一才是我思维的原因。”[6]22换言之,“思想是存在的标志,但不是存在的原因;因此,我们思想的确实性,并不提供关于人的存在的贴切意义上的知识。”[2]34这样,不论是在真理性上,还是在知识的确定性上,维柯对笛卡尔都持反对态度,论证“我思故我在”的公式不能作为哲学知识的基础。维柯提出“真理与创造相互转化”,“真理的标准和法则就是做成它本身”[6]17—18,以此为原则奠定了新科学思想基石。“正是他(独特的)关于‘真理’的理论中的这个基本观点使得他的研究具有明确的哲学含义,这也是他把自己的著作称为《新科学》的部分原因。但他也称它为‘新’。这是因为它的中心主题正是人类社会主要组织的来源和发展——根据明确的方法论展开的历史研究。因此,他的历史是具有理论动机的。”[4]176同时,理论的也是历史的。他在区分不同于自然的、人类自己创造的历史文化基础上,致力于重建关于“民政世界”的所有知识,包括社会组织中人类生活的所有方面——家庭、财产、语言、风俗、法律、政治形式、宗教、道德、艺术、文化规范和心理倾向或精神状况等,使历史成为“确凿可凭”的知识。正如其所言,只有哲学家与语言学家互相请教,理性与凭证相互结合,才能是历史科学的基础。[5]107维柯实现了某种新的综合,“运用历史作为方法,因而历史成为哲学或科学的工具。但同样地,后者也服务于他们的服务者。”[4]176以历史为目的,因而哲学或科学成为历史的工具。对维柯而言,人类创造的历史和文化是思想的根本,确切地说,维柯谈论的“诗性智慧”,却展示出科学和哲学的智慧在试图认识自己之中的办法则是在凡俗的、诗性的或创造性的智慧里去重新找到自己的根源。所以,“新科学既是哲学性的历史也是历史性的哲学”[1]35。
维柯的“新科学”是近代科学的产物,却是在反思笛卡尔主义体系的基础上产生的,“他对是否存在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向历史的研究方法靠拢的可能性,进行了否定”[7]119,转而以人类本身的研究来探讨历史演化的法则。这使得维柯在“理解”历史这个问题上超越了他的时代。对于维柯而言,“人类只于他所创造的领域之中有所理解;这一项条件严格地说,只能于精神的世界中实现,而不能在自然中获致圆满。”[8]13这与18世纪试图通过数学逻辑演绎、经验观察、哲学推理过程来发现历史知识的方法论区别开来。伯林指出,“由感觉提供或由启示赐予的知识的传统范畴——先验/演绎,后验/经验——现在需要补充一个新的种类,即重构想象。——想象对维柯来说是一种构想社会变化和发展过程的方式”[7]9—11。维柯创新了知识范畴,在演绎的知识和归纳的知识之外,还存在着想象性理解这一知识范畴[9]470,这种历史知识的研究才是新科学。“实际上,这是一种看待价值的新方法,它和旧的方法截然不同。”[10]34
《荷马史诗》向我们预示了希腊文化的发育和衰落;而维柯通过“发现真正的荷马”向我们揭示了人类起源史和世界通史纲要。正是某种隐喻语言、神话故事、形象思维、符号象征、某种理解性想象力的创造性质蕴藏了“新科学”的真谛,它才是历史与文化的真正内核。
新科学首先是一种人类观念的历史,必须从“第一批人开始以人的方式来思维的时候就作为它的开始,而不是在哲学家开始去反映理念时”[5]169。“从世界开始时就开始”,从缪斯女诗神(Muse)开始,“缪斯的最初特性就是凭天神预兆来占卜的一种学问。这就是一切民族的凡俗智慧。”[5]179
在维柯看来:“各异教民族的原始祖先都是些在发展中的人类的儿童们,他们按照自己的观念去创造事物。但是这种创造和神的创造大不相同,因为神用他的最真纯的理智去认识事物,而且在认识事物之中就在创造出事物;而原始人在他们的粗鲁无知中却只凭一种完全肉体方面的想象力。而且因为这种想象力完全是肉体方面的,他们就以惊人的崇高气魄去创造,这种崇高气派伟大到使那些用想象来创造的本人也感到非常惶惑。因为能凭想象来创造,他们就叫做‘诗人’,‘诗人’在希腊文中就是‘创造者’。”[5]188—189维柯这段话包含三个层面的涵义:(1)区别人类的历史和自然界的历史,上帝创造自然,人类创造历史。自然并不是人类创造的,它只能是上帝创造的,上帝创造了它,所以能够彻底了解它;而人类历史是人类自己创造的,因而人类是可以理解自己的历史的。(2)区别理智的与想象的、外在客观的与内在同情的历史。历史不是外在于人的,人类是历史的行动者、创造者,原始人不是凭理智而是凭肉体方面的想象力创造了历史。因而,理解历史就是理解文化,只有依靠同情式理解才能加以把握。(3)区别诗人与哲学家,“诗人”是人类的儿童,哲学家是人类的老人。“诗人们可以说是人类的感官,而哲学家们就是人类的理智。”[5]178想象先于理智,形象思维先于抽象思维。可见,新科学“从它所处理的题材开始处开始”,就是要“穷本求源”而不能截断历史,“从中途开始”。“在历史创制开端上,维柯与当时都从既以开化的近代人开始、从自然理性已充分发展的有文化教养的人们开始研究罗马法的三大家,荷兰的格罗特(Grotius)、英国的塞尔敦(Selden)和瑞典的普芬道夫(Pufendorf)形成了根本的分水岭。”[11]9—10
维柯为区分历史科学与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原则而探索人类文明起源的领域,“有三道大门通向过去:语言、神话和礼仪,即制度化的行为”[3]117。维柯反对语言的神创说和人为说,认为语言是自然产生的,语言产生于对心灵幻想的表达,这种“心头语言”在于它所包含的某种精神和情感。维柯也不认同语言学家先有语言后有文字的说法,认为语言与文字是同时产生的,他们的文字是诗性文字,“一切民族都先以书写的方式说话,他们本来都是哑口无言的。——最初各民族都用诗性文字来思想,用寓言故事来说话,用象形文字来书写。”[5]221它们以一种“幻想的语言”赋予有生命的事物的实体以神圣的意义,用具有自然意义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生命。它们用象形文字来传达心声,例如,七个古老王国之一的西徐亚国王用五个实物的词来回答要向他宣战的波斯大帝大流士。“这五件实物是一只青蛙、一只田鼠、一只鸟、一柄犁和一把弓。青蛙代表土生土长,田鼠比喻那里是他奠定的国家,鸟指他本人拥有占卜权、不隶属于任何人,犁代表土地是由他开垦和耕种的凭力量变成为自己所有的,最后弓指他作为西徐亚的最高统帅,有义务也有力量去捍卫他的国家。”[5]226如此,与理性思维不同,想象性思维是“人在不理解时却凭自己来创造出事物,而且通过把自己变形成事物,也就变成了那些事物”[5]208。这种“以己度物”式的诗性想象力是一种内在构造力,这就是为何有想象性类概念。“想象的类概念(imaginative class concepts),就是制造出某些范例或理想的画像(ideal portraits),于是把同类中一切和这些范例相似的个别具体人物都归纳到这种范例上去。”[5]125维柯发现荷马的诗性人物性格都具有“想象性的共性(imaginative universals)”,也就是全民族的共同意识。 例如《荷马史诗》中对阿喀琉斯(Achilles)和攸里赛斯(Ulysses)的各自归类。前者血气方刚、顽强勇敢,后者老成冷静、足智多谋,代表了两种不同类型的英雄人物[9]464—465,反射出英雄时代的不同阶段。与英雄时代相应的第二种语言,那些先于有声语言的钱币、族徽、徽章、徽帜,那些哑口无言的比喻即荷马所称的符号也都是同样如此。“它们必然曾是些隐喻、意象、类比或比较,既然发展到进入有声语言时,就成了诗性表达方式的全部手段。——荷马就是当时全异教世界的第一位创作者。”[5]229维柯通过“发现真正的荷马”,“替英雄时代的徽章找到了新的起源”[9]717,从而发现了民俗历史的真正起源。
这里,维柯提出了一个很特别的思想,认为“凡是所谓玄密智慧的意义都是后来哲学家强加到荷马的神话故事里去的”[9]474,491,即用理性观念植入人类早期思维活动,把现代标准切进去了,导致一种时代错乱。维柯以诗性逻辑重新发现了语言和神话的起源。语言是意识的直接显示,神话是全民族凭想象创造出来的,创造出来的神话构成一个民族的共同意识,作为典型从中出发来理解民俗,这就是凡俗智慧。
在维柯看来人类史既是思想观念史也是习俗史,是依循着共同意识、普遍习俗和部落自然法等内核而发育或演变的。人类从原始野蛮时代的野兽般生活状态发展成为过着社会生活的文明人,这一切都与法律制度的起源相联系,“法的根源来自共同的人性,共同的人性产生了共同的习俗,共同的习俗经过条文化就成为共同的法律”[11]11。人们首先从天帝的容颜中读出天帝凭雷霆向他们宣布的那种法律,然后从天帝约夫所降的预兆里接受他们的法律。法律同最初的文字和语言一样,都是原始人意识里形成的“共同意识”(common sence)。“维柯把一切法都称为‘部落自然法’,‘自然’也就在符合某一部落的共同意识。”[12]324“部落自然法和各民族的习俗是一回事,由于都来自人类的共同意识,所以人们彼此一致,不经过思考,而且也没有这一民族效法另一民族的范例。”[5]152
人类的共同意识和共同习俗既是法律的源头,也是诗性伦理、诗性经济、诗性政治的来源。大洪水之后的野蛮“巨人”产生神的意识,宗教教他遵守义务,带他走进家庭生活,从而获得了宗教和婚姻。这就是巨人们的诗性伦理的来源。[5]265稳定的家庭就是异教民族在大洪水之后形成的原始的社会生活形式,而其统治原则就是“诗性经济”。在父权制家规里,家庭迅速占领了固定领地,获得了第三项社会习俗:财产。由于寻找水源,走出洞穴。“一旦定居在他们共同的泉水旁边,家庭马上就在旁边划出私人地块,作为神圣的每个家庭都必须保护和尊敬的埋葬场所。这就是私人财产的起源。”[13]211对于埋葬和财产的关系,“埋葬与其说代表人类灵魂的不朽性,还不如说是代表通过对家族领地的耕耘和保卫而永久‘生存’的家族的不朽性,而家族领地则是用祖先的坟墓在宗教上加以尊崇的。”[13]197家庭的形成先于城邦的形成,也是从孤独状态到国家组织之间重要的中间纽带,家庭是维柯政治理论的基础。这就是“诗性政治”的含义。维柯就以制度化的行为体现的三种礼仪:祭礼、婚礼和葬礼——这三种永恒的普遍的习俗,揭示了人类文明制度的起源。正如阿伦·布洛克所说,“在17世纪,维柯曾经指出,象征和神话表达了一个社会的信念和价值观,这可以从有关诞生、婚姻、死亡的普遍经验的风俗和习惯中看出,也可以从一个社会的有关财产和家庭的法律和制度中看出。”[14]237
这恰恰是在穷理(智)处挖掘的问题。“维柯认为,其实,是诗人而非哲人,运用想象力而非理性书写了第一部人类史。”[1]130维柯揭示了并非抽象理解力而是想象理解力创造历史,自我认识和自我表达是历史与文化创造的根本方式,神话、宗教、艺术是这种表达的主要形式,诗性思维创造了人类历史的最初阶段。诚如布克哈特所言:“科学投入到纷繁的世界中去试图发现个别的事物或者一个普遍的原理,哲学试图探索出说明整个世界的最高原理。在没有哲学的情况下,并且确实在产生哲学之前,这个世界就能够存在并且事实上也早就存在,而且将永远存在下去。与此相反的是艺术,因为,假如艺术不存在,那么艺术所关注的对象也失去了存在根基。”[15]54在这里,艺术是人类精神之母,宗教和哲学不过是艺术的副产品。
决不要登上荒芜的聪明高峰,而要下降到绿色的愚蠢山谷。对于哲学家,愚蠢山谷比聪明高峰能有更多成长着的青草。这句维特根斯坦的箴言,用维柯的话说就是,“从我们现代文明人的经过精炼的自然本性下降到远古那些野蛮人的粗野本性”[5]164,从凡俗智慧中去发育出理想永恒的历史。根据这一思想原则,维柯通过对语言、神话、宗教、法律及其符号的原始思维的层层解码,通过对诸民族民政制度起源的挖掘,通过从虔敬走向文明的历史过程,阐述了他的文化史观念。
原始情感是人类精神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人类经验中最亲近的体验,也是人类行为中最真切的感受。情感作为原始人的感性表达形式,在人类形成中具有优先性。它的发育、使用相比理智更早、更强大。人类从野蛮向文明过渡的过程,就是其心智缓慢成长的过程。在维柯那里,语言是情感的表达,神话是情感的想象故事,各种民政制度的次第建立在由共同情感形成的共同习俗之上。原始情感与宗教的关系密切,“因为只有宗教才能打动各族人民的情感,去做各种德行方面的事,也只有情感才能驱遣他们这样做。而哲学家们关于德行的得自推理的格言,只有在由高明的修辞术把实行德行的职责的情感煽动起来时才有用处。”[9]625为此,维柯在《新科学》结论篇里特别总结强调历史开端的三种情感:惊奇感、崇敬感和强烈的愿望。把它们看作天神意旨反射到人们心中的三道强光。[9]626原始人的情感是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一种前逻辑思维方式。维柯正是通过关于古代神话情感的科学研究来解释各民族理想永恒的历史。[13]23“这种原始的、英雄的和诗性宗教精神也是后来各时代理性化了的人类的创造性基础。”[16]143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指出:“在考察——神话、葬礼仪式、土地崇拜仪式、感应巫术不像是为了合理解释的需要而产生的;它们是原始人对集体需要、对集体情感的回答,在他们那里,这些需要和情感要比合理解释的需要威严得多、强大得多、深刻得多。”[17]17“控制着原始人并在他身上引起一些其强烈程度我们简直不能想象的激情的集体表象之总和,与对事物的无私的默察是很难相容的,因为这种默察要求某种想要了解事物原因的纯智力愿望。”[17]18对于历史的研究,“维柯突出了意志和情感的动力或重因在社会发展中的推动作用,这就开辟了近代史中一个新的方向。”[11]120
诗性涵养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想象和情感一样,是诗性王国的建构法则。卡西尔说,“人早在他生活的科学的世界中之前,就已经生活在一个客观的世界中了。——给予这种世界以综合统一性的概念,与我们的科学概念不是同一类型,也不是处在同一层次上的。它们是神话的或语言的概念。”[18]264维柯将原始人的心智与文明人的心智作比较:文明人的心智已不再受各种感官的限制了,就连凡俗人也还是如此。——近代语言、写作艺术、数字运算都抽象化了。“原始人的心里还丝毫没有抽象、洗练或精神化的痕迹,因为他们的心智还完全沉浸在感觉里,受情欲折磨着,埋葬在躯体里。”[5]190对于人类历史的演化过程,“如果说纯哲学必定只能为这个演化过程勾勒出一幅总体的理论途径的话,那么,语文学和比较神话学或许可以进一步充实这个轮廓,以肯定而清晰地笔触描绘出哲学思辨只能暗示地勾勒出的图景。”[19]42维柯区分了两种想象力:理性想象力和诗性想象力。前者利用抽象概念,后者利用具体的意象,它是一种创造力。[2]47诗性想象力通过体验和构造来获得而不是抽象概念的推理演绎。实际上,维柯创造了理解(understanding)的概念,“人心在从它感觉到的某种事物中见出某种不属于感官的事物,这就是拉丁文动词intelligere[理解]的意义。”[5]178在维柯看来,我们只能理解我们自己所创造的,不理解是因为缺乏经历,而不是缺乏理智。犹如存在两种想象力一样,也存在两种理解力:感性理解力和智性理解力。虽然都是理解,但二者的意义不同。“维柯认为,对人不能采取外在客观化的说明(像自然科学那样),而只能进行内在的同情式的理解,维柯的理解,更接近于一种意识,——而维柯的想象就是:人们想象性见解和重建的独特能力。”[7]140在维柯看来,想象是一种认知方式。“历史学家维柯和赫尔德非常注重比如充满想象之类的认知方式,它们能够告诉我们以前时代的意识,而且他们还认为,历史学家的任务就是要通过一种感通的‘历史感’去亲身深入感受以前时代的精神,以深有同感的这种想象的方式去加以理解。”[20]407“维柯认为想象力创造人类世界,感性智慧是一切古代社会制度的最初起源。理性能力也具有创造的特性,它们整理和安排心灵创造出来的各种要素,而它们本身也是心灵创造出来的形式和范畴。”[6]24-25理解隐喻式语言,理解神话和礼仪,理解制度化的行为,必须借助想象的能力,进入初民们的精神世界。是记忆而不是类比更接近于重现过去的想象性的能力。“因为想象不过是扩大的或复合的记忆。”[5]126维柯论述了记忆、想象和创造的关系:“在人类还那样贫穷的时代情况下,各族人民几乎只有肉体而没有反思能力,在看到个别具体事物时必然浑身都是生动的感觉,用强烈的想象力去领会和放大那些事物,用尖锐的巧智(wit)把它们归到想象性的类概念中去,用坚强的记忆力把它们保存住。这几种功能固然也属于心灵,不过都植根于肉体,从肉体中汲取力量。因此,记忆和想象是一回事,所以想象在拉丁文里就叫做memonria(记忆)。——想象也有“机伶”或“创造发明”的意思。——因此,记忆有三个不同的作用,当记住事物时就是记忆,当改变或模仿时就是想象,当把诸事物的关系作出较妥帖的安排时就是发明或创造。”[9]470维柯将想象性理解纳入确证的知识范畴,确立了人类历史的建构法则。这是维柯“最大胆也最具原创力的思想”[3]117。
“人类的需要和效益就是部落自然法的两个根源。”[5]107这种确凿可凭的共同习俗,贯穿了民政制度的普遍是永恒的原则。在维柯看来,历史是不断发展的而且是有规律可循的,这个规律是发育学模式的,“是每个民族在出生、进展、成熟、衰亡过程中的历史,也就是在时间上所经历过的一种理想的永恒的历史。”[5]169维柯理想永恒历史观念是建立在自然法学说基础上的,但与格劳修斯不同,它不是一个普遍而不变的原则,而是法律原则与习俗的统一。法的自然性建立在原初的生存必须和有用性之上。共同意识、共同习俗和部落自然法有着一致的内在联系。维柯的自然法观念是打开永恒理想历史的钥匙。它通过“三个时代”来揭示为什么《新科学》的三大原则在堕落的诸民族的有序发展始终,都保持了它们神圣的恒定一致性,也就是理想永恒历史。根据古老的埃及传统,维柯区分了继巨人的史前时代之后的三个时代。神的时代:此时异教的人生活在神的统治之下,在从事任何活动时都要求预兆和神谕,这是一个神权的时代。英雄时代:此时占统治地位的是贵族制度,根据的是一种比平民优越的人性。这是一个神话的时代。人的时代:此时所有的人都坚信众人人性的平等,生活在自由的共和国和君主国中。这是理性的时代。[5]29前两个时代是本来意义上的“诗性的”,即由于想象力而是创造性的。人在理性化后并没有更进步,而是复归。“这种复归也就是一种重新繁荣。”[16]163从共和政体到专制政体的转变是社会生活在人的时代的根本脆弱性的标志,是人在他的理性能力发展以后,却没有能力维持自由的政治秩序的标志。[13]246理性摧毁了习俗,再次野蛮化[13]188,进入复归过程。这是维柯共同意识的悖论,当人获得了理性的时候,似乎没有智慧了。从民政法到民政神学再到理想永恒历史,他强调文明程序的一再复归的典型图式。
维柯论述“诗性智慧”的七大定理,第一定理就是“神明天意的一种理性的民政神学”,即在包括诸如婚姻、丧葬、立法、政府形式、阶级斗争之类的民政事务在内的社会历史中,对神明天意的理性证明。[16]142人类之所以建立文明,使用的不是理性的头脑,而是以判断力获得了一个神话世界。历史起源于神话,对神灵的宗教崇拜是各种政治社团最重要的基础。[5]358从此民政制度都是在神意指引下形成的。克罗齐认为,维柯的“天意具有双重涵义:有时候暗指控制着人类思想观念的高瞻远瞩的神的信仰,有时候意指这种天意的实际运作。——第二种意义是真正的严格的天意概念。”[21]75—76
由于对神的畏惧,人类社会产生了婚姻制,从家庭到家族统治,从城邦到民政权威统治,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秩序。在英雄体制下,贵族统治着平民。然而,平民终于认识到与和贵族具有平等的人性,平民对贵族进行英勇斗争,争夺占卜权,“这样一来,随着原来自然秩序日渐合并到各种民政秩序里去,民众政体就产生出来了。”[9]619在民众政体里产生了“土生土长的”法律,哲学也产生了。随着民众政体的腐化,修辞学的滥用,民众政体由自由堕落到暴政。[9]620—621这都是由于“天意“所致。可见,天神意旨(Providence)其实就是习俗的力量,“习俗的力量以神明的方式在施行统治和领导”[9]623。
天意与习俗交织贯穿了维柯的历史的辩证法:世界各民族在原始时代社会生活都靠宗教的需要和利益才建立起来并维持下去,宗教是一切典章制度的起源。但由于人类心智的不一致性,往往人们所愿望的与所追求的结果正好相反。[22]79这便是“理性的诡谲”。人类心智是世界的创造者,“天意创造了人创造自己的历史。”他以不为人所知的方式,为了人们的终极幸福而指引着他们。[3]128“维柯所说的‘神’和‘天神意旨’实际上还是他的出发点‘部落自然法’中的‘自然’,原始人类所信奉的‘神’或神道也在顺应自然趋势而不断演变,仍是历史的产物。”[11]17如此,神的历史就是历史的神,神是创造性想象的产物,能以这种方式构想超越的概念,乃是人类心灵的主要特质之一。吊诡的是维柯从异教民族的历史走向了天意信仰,“他描述人的软弱,是为了让神意坚强”[13]13,而神宣示的真理则塑造了人类的文化历史。正是人对神的自我想象和自我理解构成了文化史起源。
结语
思想家对人的本质的不同定义反映出他们对人类社会的特殊思想和各自理论建构的特质。与笛卡尔“沉思”的人不同,维柯认为人是具有理解性想象力的动物,与上帝创造的自然世界不同,人类历史是通过人类自我想象认识创造的,也是通过人类自我理解表达的,由此展开对原始民族的共同人性(共同意识)即“诗性”的探讨,从而构建出民政社会制度起源的世界文化史。
世界是人类自己创造的,人类能够理解自己的历史;想象力创造世界,没有想象力,过去就无法重建。这就是最初由维柯提出的自然世界以外还有一个人类参与的第二个维度,即语言的、神话的、信仰的、象征的、艺术的、制度的,也就是思想的、价值的、历史的(包括科学史)世界,如此,在现代科学基础上,人类精神的心智及其情感获得了新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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