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关学的心学化及其价值

2018-02-11 12:59刘宗镐
人文杂志 2018年12期

内容提要 关学发展至明代中叶,与当时崛起的心学思潮相遇。关学学者南大吉汲取姚江心学创始人王阳明的“致良知”思想,但未将其在关中有效传播和发展。迨晚明,关学学者冯从吾接受江门心学思想,并在关中大力弘扬,最终使关学心学化。清初李颙承绪冯从吾心学旨趣,弘道关中,使心学化的关学继续发展,以至再度复兴。关学心学化具有重要价值:一方面推动了关学的蓬勃发展,另一方面突显出关学的基本特色——“崇实致用”。

关键词 江门心学 姚江心学 南大吉 冯从吾 李颙

〔中图分类号〕B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8)12-0055-08

关学由北宋张载(1020-1077,字子厚,世称横渠先生,今陕西眉县人)开创,传受代不乏人,有八百余年的历史。①关学在发展过程中,对程朱理学以及心学都有所吸收。关学汲取程朱理学始于北宋(张载病逝后,弟子从学二程),而关学的程朱理学化则在金元时期。迨明代,这种程朱理学化的关学又开始心学化。明代是心学思潮高涨的时代。这时的心学思潮由江门心学和姚江心学构成。江门心学是指由陈白沙(1428-1500)开创并被其后学继承和发展的心学流派,而姚江心学则是指由王阳明(1472-1529)开创并被其后学继承和发展的心学流派。关学的心学化,就是关学学者吸收江门心学及姚江心学思想,并積极在关中传播,最终使关学在一定历史时期的内容主要表现为心学。

关学的心学化,已受到关学研究者的关注。就目前的研究来看,主要是研究某个关学学人时,兼论其思想的心学化;②当然,也不乏论述关学心学化的专文,但似偏重于关学与姚江心学之间关系的分析。③再者,这些研究几乎都忽视了一个问题:关学既已心学化,又何以称之为关学?出于弥补目前研究之不足,本文以关学心学化的核心人物为对象,立足于一手资料,来辨析关学心学化的具体途径及理论表现,进而探究关学在心学化的过程中如何保持其关学本色。

一、关学汲取姚江心学

朱明定国之初就规定,科举考试内容以程朱理学为主。于是,理学便被这根政治司南导向程朱理学。就关学而言,明前期以三原学派为盛。三原学派以陕西三原的王恕(1416-1508,字宗贯,号介庵)和王承裕(1465-1538,字天宇,号平川)父子为主要代表。王氏父子均身居高官,讲学推崇程朱理学。由于朱明王朝政策的导向和三原学派讲学的推动,其时关学的内容主要表现为程朱理学。所以,关学的心学化,就理学内容而言,突出地表现为程朱理学向心学的转化。

关学汲取心学思想,首先表现为关学汲取姚江心学。姚江心学被关学学者积极汲取,并在关中传播,始于南大吉。明世宗嘉靖二年(1523)至四年(1525)期间,南大吉(1487-1541,字元善,号瑞泉,陕西渭南人)出任浙江绍兴府知府。其时,王阳明正归省绍兴;其间,也聚徒讲学。嘉靖二年(1523)六月,南大吉师事阳明;十一月,介绍其弟南逢吉从学阳明。南大吉师事阳明期间,不仅利用职务之便,为阳明兴建稽山书院,还将阳明的论学书信附录于三卷本的《传习录》后,编辑刊刻为五卷本的《传习录》。稽山书院的兴建,使阳明“门人日进”,以至于“环坐而听者三百余人”;[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424页。而《传习录》的刊布,无疑推动了阳明学的传播。南大吉鼎力支持阳明讲学,引起反对阳明讲学之官员的不满,以至于嘉靖四年(1525)底被夺去官职。翌年,他携家人返回故里——陕西渭南。归里后,南氏兄弟于嘉靖八年(1529)在渭南创建湭西书院,聚徒讲学,开始了阳明心学在关中的传播。

南大吉接受了阳明的“致良知”思想。南大吉“曾宗程朱”,刘学智:《南大吉与王阳明——兼论阳明心学对关学的影响》,《中国哲学史》2010年第3期。师从阳明后,由程朱理学转向阳明心学。如前所述,明代科举考试以程朱理学为主要内容,从事科考的士子便通过科举学习接受了程朱理学,南大吉也不例外。他自明孝宗弘治九年(1496)随其父学习《四书》,至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进士及第,这十五六年间主要学习的就是这类程朱理学。师从阳明而“领致良知之教”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为近世格物之说所罔”。[明]南大吉:《瑞泉伯子集》卷19《寄阳明先生书》,李似珍点校整理:《南大吉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1页。在阳明的指导下,他亲切地体验到了“吾心之本体自见”,从而明白圣贤学问应当“求之于心”。参见南大吉:《瑞泉伯子集》卷19《寄马西玄仲房书》,《南大吉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8~79页。基于这种体验,他对阳明心学“自信之笃”。同时,阳明也认为南大吉信从自己的“致良知”说,他说“南元善益信此学”。[明]王守仁:《与邹谦之》(2),《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00页。

南大吉在“致良知”说的基础上,提出“学仕一事”。南氏从学阳明时,正出任绍兴府知府,有治民之责。所以,学习“致良知”的同时,将之与治世之道相结合,从而提出 “学仕一事”。

是故纷至还来,困心衡虑,反诸吾身,征诸吾民,夫然后始见夫是心之良知本一也。以其运于天而言谓之命,以其赋于人而言谓之性,以其率而行之谓之道,以其修而诚之谓之教,以其推而及之于四海谓之治,以其成而重之于万世谓之功。皆是心也,天下之所同也,学所以明此也,仕所以行此也。故吾心于事苟无欺蔽,行之而自觉其是;于物苟无私累,处之而自得其安;则必自以为快矣。吾心既快,求之天下而同然,人心亦未有不快之者。是故毁誉不能摇,祸福不能怵,无入而不自得也。夫然后知学与仕本一事,而非两途也。夫然后知学固学也,仕亦学也。(《瑞泉伯子集》卷一九《寄马西玄仲房书》)

就学理而言,南大吉一方面以“良知”为基本范畴,将“道”“性”“命”“教”“治”和“功”等范畴统一于“良知”范畴,从而认为圣贤之学,就是“致良知”;另一方面认为治世之道以及由之而建树的功业,是对良知认知(“明此也”)的实践(“行此也”),从而提出了“学仕一事”的观点。这不但充分表明他接受了阳明心学,尤其是“致良知”思想,还反映出他将“致良知”用来治世,有特别鲜明的学以致用的特点。

其实,“学仕一事”是对关学的“学政不二”思想的继承。关学自张载以降,有“学政不二”的思想传统。张载因反对朝廷将政术与学术截然二分的观点,而有“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此正自古之可忧者”[宋]张载:《文集佚存·答范巽之书》,章锡琛点校《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349页。的言辞,这反映出他秉持“学政不二”观点。这种观点被后来的关学学者继承,遂形成了关学“学政不二”的思想传统。南大吉的“学仕一事”,表达的正是这种观点。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他直接继承了张载的这种观点,而应当有来自关学这方面思想的影响。因为在从学阳明之前,他就濡染了关学思想。在给阳明的信中他说:“大吉兄弟资不敏,其幼而学也,窃尝有志于圣贤之道”。[明]南大吉:《瑞泉伯子集》卷19《寄阳明先生书》,《南大吉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1页。他们兄弟早在从学阳明之前,甚至更早的幼年时期,就有成贤企圣的志向。这种志向,恐怕与关学 “致学而可以成圣”[宋]张载:《正蒙·乾称篇第十七》,《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65页。和“为去圣继绝学”[宋]张载:《张子语录中》,《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320页。等主张不无关联。再者,南大吉有比较强烈的关学学派意识。不然他归里后,为什么以振兴关学为己任。南氏兄弟创建湭西书院,其讲学虽不无传播阳明心学的意图,但更主要的是“前访周公迹,后窃横渠芳”,[明]南大吉:《瑞泉伯子集》卷4《示弟及诸门人十五首之一》,《南大吉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1页。自觉地弘扬关学。尤其直面“归来三秦地,坠绪何茫茫”的关学衰落现状,更使他产生了“去去遵横渠,遥遥眺孔堂”[明]南大吉:《瑞泉伯子集》卷4《冬晓发自秦村复诸生讲约》,《南大吉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3页。这般以振兴关学而复兴儒学的强烈意愿。综合上述分析,我们可以认为南大吉“学仕一事”观点,体现的是关学思想与心学思想的融合。具体而言,将儒学学习与出仕为官统一起来的认知,是对张载以来关学“学政不二”传统思想的继承,但其“学”的内容主要是阳明的心学,而非张载的理学。

南大吉未能使关学姚江心学化。这除了他本人的理学思想相当薄弱,不足承担这种“扭转乾坤”的历史使命外,还有两个重要原因。其一是南氏兄弟在湭西书院讲学杂以科举时文。大抵是为了吸引生徒,他们书院讲学主讲科举时文,最终实现了“诸生来学者益众”。他们培养的学生“多取紫拾青,位列方岳”,[明]马理:《明故中顺大夫浙江绍兴府知府瑞泉南先生墓表》,《南大吉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25页。甚至于“立取科目,为时闻人”,[明]马汝骥:《明故中顺大夫浙江绍兴府知府瑞泉南公墓志铭》,《南大吉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21页。但没有以理学著名者。所以,他们在湭西书院的讲学活动,使“渭上人才科目之盛始于此”,《(明万历)渭南县志·封域志》卷2《古迹人物》,《南大吉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54页。而未能使关学姚江心学化。另一是当时程朱理学化的关学正蓬勃发展,严重阻碍了南氏兄弟对姚江心学的传播。具体而言,三原学派的马理(1474-1556,字伯循,号谿田)和源于河东之学的吕柟(1479-1542,字仲木,号泾野,谥号文简,陕西高陵县人)在关中大力弘扬程朱理学,而竭力批评姚江心学,从而极大地阻碍了姚江心学在关中的传播。对此,学人在探讨关学心学化时已有比较详细的论述,参见米文科:《明代关学与阳明学关系略论》之“二、吕柟、马理对阳明学的批判”,《孔子研究》2011年第6期。本着略人所详的原则,这里不再赘言。

关学与姚江心学学者的直接交往,除了南大吉师事阳明外,杨爵(1493-1549,字伯修,号斛山,陕西富平人)与阳明的门徒也有直接交往。明世宗嘉靖二十年(1541),任监察御史的杨爵因上疏弹劾佞臣而下北镇抚司狱,至嘉靖二十六年(1547)释放。他在狱期间,与先后获罪下狱的阳明弟子钱德洪、劉魁和周怡成了患难之交,并以学相勉。但杨爵并没有接受姚江心学思想,清代的四库馆臣就认为“(杨)爵则以躬行实践为先”,其学与“(钱)德洪等源出姚江,务阐良知之说”截然不同。[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第1505页下。所以,就学理而言,杨爵之学与姚江心学并没有什么关联。

南大吉接受了阳明的“致良知”;同时,坚持关学的“学政不二”特色。就其个人而言,其理学思想是心学化了的关学。但是他未能将自己的理学思想乃至阳明心学在陕西进一步广泛传播,当时的关学是以马理和吕柟为代表的程朱理学居于主流地位。所以,当时的关学并未心学化。同时,也说明其未曾姚江心学化。

二、关学的江门心学化

关学之所以能够汲取江门心学思想,是因为为宦关中的江门学者将江门心学输送到了关中,这位江门学者就是曾出任陕西提学副使的许孚远(1535-1604,字孟中,号敬庵)。许氏是唐枢(1492-1574,号一庵)的弟子,唐枢师从湛若水(1466-1560,人称甘泉先生),而湛氏又是陈白沙的衣钵传人;所以,许孚远是江门心学的第四代传人。明神宗万历十三年(1585)至十六年(1588)间,出任陕西提学副使的许孚远讲学于西安的正学书院,江门心学自此传入关中。

许孚远为学标榜“圣贤心学”。[明]许孚远:《大学述·大学述序》,《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8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215页上。他既推许白沙的静养端倪,认为“白沙先生向静中养出端倪,是其养深自得”,[明]许孚远:《敬和堂集·答陆以建》,《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6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547页下。也接受阳明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他“学固有个知有个行,其实不是两事,即一念之明觉是知,即一念之真笃是行”⑥⑧B13[明]许孚远:《大学述答问》,《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8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233、235、238、235页上。的观念,明显受到了阳明“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明]王守仁:《答顾东桥书》,《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7页。思想的影响。他对姚江心学“致良知”的态度稍显复杂:一方面他赞许阳明的“致良知”,认为“我朝王文成先生揭‘致良知三字,直透本心,厥旨弘畅矣”;[明]许孚远:《敬和堂集·胡子衡齐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6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507页上。另一方面他又批评阳明末流的“致良知”,认为此辈人仅“依傍灵明知觉”,工夫“空虚疏略”。⑥可见,许氏的心学思想综合了江门心学和姚江心学。

就工夫论而言,许孚远静敬兼举。许氏标榜这样的工夫论,出于救正心学工夫的荒疏。他所救正的,并非只是姚江心学,还包括江门心学。他将对阳明末流工夫“空虚疏略”的反思,推及江门心学时,发现“白沙自得,煞有曾点意趣,而行径稍涉于孤高”,[明]许孚远:《敬和堂集·答沈卿实》,《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6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547页下。尤其是其“鸢飞鱼跃”传达的自然工夫。于是,他“常思以古人敬止为法”,⑧借鉴宋儒程颢“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的主张。这样的话,许氏理学的工夫论既主张“主静”,也主张“主敬”。这种综合的工夫论主张先通过静坐工夫体知道体,然后再通过敬存工夫保任道体。这是许孚远理学工夫论的特色。

许孚远在正学书院主讲江门心学,“时多士皆有所兴起”,[明]冯从吾:《关学编》卷4《秦关王先生》,中华书局,1987年,第60页。这些士人中著名者有冯从吾和张舜典。但就现存的文献看来,张舜典(1557-1629,字心虞,号雞山,陕西凤翔人)的理学思想比较薄弱,晚年虽在其邑讲学,然影响不大。故而,本文仅以冯从吾(1557-1627,字仲号,号少墟,谥号恭定,陕西长安人)作为关学江门心学化的代表。

冯从吾比较自觉地吸收了江门心学及姚江心学思想。作为许孚远的弟子,他不仅继承了许氏的心学思想,还沿流溯源,继承了白沙的心学思想。他写的白沙赞词说:“圣学迷宗,人心驰骛。静中端倪,谁能解悟?公也倡之,如寐斯寤,无助无忘,愿言趋步。”[明]冯从吾:《冯少墟续集》卷2《国朝从祀四先生赞·陈文恭公》,刘学智、孙学功点校整理:《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10页。这不只表明他认可白沙的“静中养出端倪”,还反映出他有继承白沙学的志趣。故而,他非常自觉地坚持心学立场,并曾直言“圣贤之学,心学也。”[明]冯从吾:《冯少墟集》卷1《语录》,《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2页。这种心学立场,使他能够接受阳明的“致良知”思想,他说:“阳明先生‘致良知三字,真得圣学真脉,有功于吾道不小。‘知善知恶是良知一语,尤为的确痛快。”B14B15[明]冯从吾:《冯少墟集》卷15《答黄武皋侍御》,《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01、301~302、302页。但他不认同阳明的“无善无恶心之体”,与许孚远“似不宜以无善无恶为宗”B13的委婉拒绝不同,他予以激烈的批评:“第‘无善无恶心之体一句,即告子无善无不善,佛氏无净垢之旨”,B14这无疑将之等同于异端思想。

冯从吾理学的工夫论也主张“主静”与“主敬”兼容并包。他有“三载静摄”的经历,所谓“静摄”,就是静养,具体操作起来,就是静坐。静坐工夫的内在体验是“坐久静极,不惟妄念不起,抑且真念未萌,心体惟觉湛然”,B15即通过长时间静坐,体验没有意念遮蔽的本心,其状态是清澈灵明,一尘不染。基于这种体验,他推崇白沙的“为学须静中养出端倪”,参见[明]冯从吾:《冯少墟集》卷8《附录》,《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71页。甚至认为“静坐原是吾儒养心要诀”。[明]冯从吾:《冯少墟集》卷15《答杨原忠运长(五)》,《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89页。但他也提倡“主敬”工夫,认为这是道德修养应当自始至终坚持的工夫。

初学之士,多以安详恭敬为主,多知收敛。及至既学之后,多自以为有所得,便宽一步,自谓悟后全无碍。不知悟处就是误处,卒至放纵决裂,坏人不小,是徒知敬以成始,而不知敬以成终也。(《冯少墟集》卷一一《池阳语录》卷下)

在冯从吾的理学中,“敬”不只是表示“恭敬”和“收敛”的工夫论范畴;还是心性论范畴,即他所谓的“敬者,心之本体”。[明]冯从吾:《冯少墟集》卷11《池阳语录》卷下,《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14页。敬既然是心的本然状态,而工夫正是要保持心的这种状态,那么工夫就应当“敬以成始”“敬以成终”。 但问题是冯氏既认为“主敬”是自始至终的工夫,那又何需提倡主静工夫?从他“只是不妄动,便是静”的观点来看,“主静”工夫侧重于克制妄念的产生。再者,他“须从静坐做起,不翕聚则不能发散,不专一则不能直遂”[明]冯从吾:《冯少墟集》卷8《附录》,《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71页。的观点也表明,静坐的目的在于“翕聚”“专一”。“翕聚”就是“收敛”,这也就是说,主静工夫主要侧重约束身心,从而专心于理。但无论是“收敛”,还是“专一”,都是程朱理学主敬工夫的内涵。这说明以静坐为形式的主静工夫,其内容却是程朱理学的内涵。由于冯从吾主张“须从静坐做起”,而且在“翕聚”和“专一”之后,还有高一层的“发散”和“直遂”, 或许我们认为“主静”是“主敬”的初始阶段更为准确。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接受程朱理学的主敬工夫,并不必然地走向程朱理学。因为就学理而言,“主敬”并非只是理学的工夫,同样,“主静”也并非只是心学的工夫;事实是主敬与主静,是两派都主张的工夫。蒙培元:《理学范畴系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13页。更何况冯从吾始终坚持“自古圣贤学问,总只在心上用功”的心学工夫原则。他将“敬”诠释为“心之本体”,就是为了将借鉴于程朱理学的主敬工夫,转化为心学工夫。所以,他提倡程朱理学的主敬工夫,只是为了修正心学工夫的易简直捷,而不会导致其关学思想的程朱理学化。

冯从吾接受心学思想的同时,保持着关学“实行”“致用”的本色,“实行”,即张载提出的“实行去”(见《经学理窟四·学原大》),主张工夫要见诸日用伦常,强调工夫的笃实性;“致用”,即张载提出的“求致用”(见《横渠易说上》),主张学以致用,经世致用,强调学问的實用性。这突出表现在他的“君子务实”[明]冯从吾:《冯少墟集》卷2《疑思录》,《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18页。主张。由于他生活在心学末流工夫空疏的时代,所以这种务实精神着重表现为道德修养过程中的“步步踏实”。[明]冯从吾:《冯少墟集》卷1《语录》,《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4页。所谓“步步踏实”:一方面强调儒家的道德之学,应当“全在日用行事见得”;⑧[明]冯从吾:《冯少墟集》卷15《答杨源忠郡守》,《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96、306页。另一方面强调道德修养,须要“内存戒慎恐惧,外守规矩准绳”。⑧在“日用行事”上体现德性,不只强调工夫笃实,也强调通过事功彰显德性,这既体现出关学的“实行”的特色,也体现出其“致用”的特色。“内存戒慎恐惧”要求道德修养,就内在心理而言,“必有戒慎恐惧之心”,这体现的是程朱理学主敬工夫的特色;而“外守规矩准绳”要求道德修养,就外在行为而言,要“视听言动要一一合礼”,这表现的是关学尊崇礼教的特色。总而言之,冯从吾的心学思想保持着鲜明的关学特色。或者我们可以说,他的理学思想是关学与心学融合的结晶。这种融合,形成了他自己颇具特色的理学思想。其实,他的理学被陈继儒(1559-1639,字仲醇,号眉公)称许为“道学归于有用,圣真不落虚空”,[明]陈继儒:《又(冯少墟先生像赞)》,《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页。就是对这种融合特点的简明概括。

冯从吾非常重视讲学。冯从吾说:“开天辟地,在此讲学;旋转乾坤,在此讲学。致君泽民,在此讲学;拨乱反治,在此讲学;用正变邪,在此讲学,学者不可作屑小事看。”(《冯少墟续集》卷1《都门语录》,《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72页)他早年便讲学于正学书院。明神宗万历二十三年(1595),他辞官归里后,讲学于西安府的宝庆寺。万历三十七年(1609),主讲于作为他讲学的专门场所——关中书院,自此更加努力地弘扬关学。

我关中形胜甲天下,羲、文、武、周,后先崛起,弗可尚矣。自横渠后,理学名儒代不乏人,盖文献之邦而学问之薮也。吾辈生于其后,何可无高山景行之思。(《冯少墟集》卷一五《关中书院记》)

显见,冯从吾有承祧张载,而振兴关学的使命意识。故而,在关中书院讲学中,他竭力弘扬关学。但是他主讲的关学,是保持有关学“崇实致用”本色的心学思想。尽管如此,他的教学得到了关中学人的认可和推崇,一时“四方从学至五千余人”。[清]王心敬:《少墟冯先生》,《關学编》(附《续编》),中华书局,1987年,第74页。这种讲学盛况使关中书院在明末声名鹊起,清初就有学人认为冯氏主讲关中书院时,“关中书院之盛,近古未有

也。”[清]翟凤翥:《重兴关中书院序》,《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73页。这充分说明,冯氏在关中书院的讲学活动影响非常大。天启二年(1622)冯氏在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时,与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姚江学者邹元标(1551-1624,号南皋),在北京创建首善书院,联谊同仁会讲新儒,影响也很大。冯氏的讲学活动,无疑对关学的发展具有很大的推动作用;同时,也扩大了关学在当时的影响。所以,时人认为经冯从吾的弘扬,“关学大兴”。[明]董其昌:《冯少墟先生像赞》,《冯从吾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页。

关学接受了江门心学思想,其实在接受了江门心学的同时,顺带地接受了姚江心学思想,尤其是其中的“致良知”。这是由于许孚远在关中传授的江门心学,已经融合有姚江心学思想,从而使接受者冯从吾的心学思想也具有这种特点:这是关学心学化的复杂性所在。不过,冯从吾将这种融合的心学思想与关学的“实行”精神再次融合,赢得了关中士人的认同和接受,遂将关学推向其发展的又一个高峰,最终以心学的内涵实现了关学的复兴——关学的心学化。

三、心学化关学的延续

清初,心学化的关学面临着再度程朱理学化的趋势。冯从吾去世十七年后,朱明王朝被满清取代。抱有亡国之痛的一些关学学者,将明亡归咎于姚江心学。李因笃(1631-1692,字天生,陕西富平人)认为“先朝天下之乱,由于学术之不正,其首祸乃王阳明也”;王弘撰(1622-1702,字无异,号山史,陕西华阴人)虽“嫌其言太过”,但也认为“持世明教,亦卓论也”。[清]王弘撰:《正学隅见述》,孙学功点校整理:《王弘撰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00页。视阳明心学为“邪说” 的王建常(1615-1701,字仲复,号复斋,今陕西大荔人)更是抱持这种看法,遂主张阳明学“人人得而攻之”。参见王建常:《复斋录》卷6,李明点校整理:《王建常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20页。基于这种偏见,他们大都“尊程朱以斥陆王”,并试图将心学化的关学扭转向程朱理学。出于正本清源的考虑,他们都将目光聚焦于冯从吾。但因为他们大都是冯氏的再传弟子,王弘撰的父亲王之良、李因笃的父亲李映林,都是冯从吾的弟子;王建常的父亲王之宠和伯父王之寀,也都曾问学于冯从吾。故未对其心学进行批判,而是重新诠释,即认为其学是程朱理学,而非心学。王弘撰称“冯恭定之学,恪守程、朱之训”;[清]王弘撰:《山志·冯恭定》,《王弘撰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63页。而王建常甚至认为“少墟故与阳明如水火”。[清]王建常:《复斋余稿》卷1《与党孝子两一书》,《王建常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61页。这些并非实事求是的看法,是他们企图将心学化的关学再次程朱理学化的表现。

当心学化的关学面临再度被程朱理学化的趋势时,李颙(1627-1705,字中孚,人称二曲先生,今陕西周至人)毅然恪守冯从吾的心学旨趣,在关中大力弘扬心学,从而夯定了被冯从吾心学化了的关学的主导地位。

李颙是冯从吾心学的私淑者。据载,他十七岁时,“得《冯少墟先生集》读之,恍然悟圣学渊源,乃一意究心经史,求其要领。”[清]王心敬:《关学续编》卷1《二曲李先生》,《关学编》(附《续编》),中华书局,1987年,第85页。显见,冯从吾使他走向理学的启蒙者。虽然他后来“遍读诸儒先理学书”,但仍然认为唯独冯氏的理学著作“言言醇正,字字切实”,盛赞其书“完全精粹,愈读愈无穷”。[清]李颙:《题冯少墟先生全集》,《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221页。这多少能够证明,他的心学私淑冯从吾。据年谱记载,顺治三年(1646)李颙二十岁时,曾与周至县令樊嶷论学,樊闻其学 “不觉心折”;而年谱解释说樊是山西辛全的弟子。若再就师承上溯,辛全则是冯从吾的高足。又据年谱记载,冯氏的及门弟子党湛,已八十多岁,向李颙“就正所学”。 冯从吾的后学认可李颙之学,多少能够反映出李颙之学与冯从吾之学的相似性。就学理看来,李颙继承冯从吾心学思想非常突出地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心学立场。李颙认为“圣贤之学,心学也。”[清]李颙:《盩厔重修庙学记》,张波点校整理:《李颙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71页。按前述可知,冯从吾也有完全相同的表述。另一方面是工夫论主张静敬兼容,而坚持心学路径。李颙主张“学问全在心上用功”,[清]李颙:《四书反身录·论语上》,陈俊民点校:《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432页。冯氏也持这种观点。再者,李和冯一样,主张“主静”和“主敬”兼容并包的工夫。李颙标榜的工夫是“庄敬静默”。“庄敬”即主敬工夫,他说:“用功莫先于‘主敬。‘敬之一字,彻上彻下的工夫,千圣心传,总不外此。”[清]李颙:《传心录》,《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46页。其实,主敬不只是彻上彻下的工夫,还是“成始成终”参见李颙:《常州府武进县两庠汇语》,《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26页。的工夫。这和冯氏强调的主敬工夫非常类似。不过,与冯氏将敬视为“心之本体”不同,李颙认为“敬是心法”。[清]李颙:《四书反身录·大学》,《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409页。“静默”,即主静工夫,表现为“默坐澄心”。李颙强调工夫“必以静坐为基”,原因是“水澄则珠自现,心澄则性自朗”。⑥[清]李颙:《学髓》,《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20、17页。就静敬兼容的工夫论看来,李颙比冯氏显得更明朗。一方面,他标榜“庄敬静默”,一语道破其工夫论特色,比冯氏更简明;另一方面,他对静与敬的工夫层次表达得更为明确,他说“进修之序,敬以为之本,静以为之基”,[清]李颙:《东林书院会语》,《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96页。即静是道德修养的起点,而敬则是一以贯之的中心。

李颙也接受了阳明心学的一些思想。他在常州讲学间,有人问阳明的“致良知”,他赞叹说“此千载绝学也”。并对“人疑其近禅”作出了这样的解释:一种可能是缺乏“真参实悟”,而不能理解阳明的“致良知”;另一种可能是出于门户之见,而“求伸己说”。参见李颙:《常州武进县两庠汇语》,《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28~29页。他之所以认可阳明的“致良知”,是因为他接受了这种思想。前现代学人已明确提出了这种观点:倪元坦在《李二曲集录要序》说“先生(李颙)以新建(王阳明)致良知见本体”(见《李颙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30页);吴凤藻在《二曲粹言自序》说“先生(李颙)之学,以新建(王阳明)致良知为本体”(见《李颙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35页)。非单如此,他还接受了阳明的“无善无恶心之体”。《学髓》是李颙于清圣祖康熙六年(1667)口授,由听讲者整理成的一部图文并茂的著作。书中用圆圈表示“人生本原”,并将之视为“无声无臭廓然无对,寂而能照应而恒寂”;而只有当“念起,而后有理欲之分,善与恶对”。⑥李颙所谓的“人生本原”,类似于阳明的“无善无恶心之体”。

李颙之学,强调“一味务实”:[清]李颙:《答张澹庵》,《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201页。一方面强调“真正实做工夫”,[清]李颙:《常州府武进县两庠汇语》,《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29页。他曾自言“我这里重实行”,因为在他看来,“行儒之行,始为真儒”;另一方面他治学“务为有用之学”,[清]李颙:《又(答许学宪)》,《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177页。教学也“殷殷以‘明体适用为言”,因为他认为“儒者明体适用之学”。有学人问李颙“何为‘明体适用?”他回答道:

穷理致知,反之于内,则识心悟性,实修实证;达之于外,则开物成务,康济群生。夫是之谓“明体适用”。明体适用,乃人生性分之所不容已,学焉而昧乎此,即失其所以为人矣!明体而不适于用,便是腐儒;适用而不本明体,便是霸儒;既不明体,又不适用,徒灭裂于口耳伎俩之末,便是异端。(《二曲集》卷一四《周至答问》)

李颙的“明体适用”,学界对此有比较明确的解释。虽各种解释存有差异,但认为他将心性修养与经世致用相结合则是共识。参见赵馥洁《论李二曲建立价值主体的思想》(《人文杂志》1997年第1期),赵吉惠《论李二曲坚持实学方向,重建清代儒学》(《开封大学学报》1998年第4期),李锦全《下学上达,坐言起行——兼论李二曲学术思想的历史地位》(《河北学刊》1999年第5期),朱康有《李二曲心性实学发微》(《晋阳学刊》2000年第4期)和姜国柱《李二曲哲学思想》(《咸阳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1年第1期)等文。结合李颙的《体用全学》来看,“明体”包括本体与工夫,本体属于心学,而工夫则主要倾向程朱理学;“适用”提倡“经济实学”,其“经济之法”包括政治、军事、教育、财政、农田和水利等各门类的具体知识。参见李颙:《体用全学》,《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49~54页。这反映出李颙在坚持心学的同时,工夫上借鉴程朱理学严肃、扎实的修养方法,即他所谓的“实行”;又重视经世致用方面的具体知识和技能,即他所谓的“实用”。“实行”“致用”均是自张载以来,关学务实精神的具体内涵,这说明他将心学与关学相结合。陈俊民认为李颙“从‘明道救世的政治目的出发,继承了张载‘学贵有用和吕柟‘下学、‘实学的关学学风,明确主张实行‘明体适用之学。”(陈俊民:《张载哲学与关学学派》,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5页。)而李颙之所以要用关学的“崇实致用”精神来修正心学,是因为他企图补救晚明以来心学的荒疏,他“道不虚谈,学贵实效”[清]李颙:《体用全学》,《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54页。的言说就是力证。正是这种修正形成了李颙以“明体适用”为基本特色的理学思想。

李颙也非常重视讲学,并通过讲学来弘扬关学。他说“立人达人,全在讲学;移风易俗,全在讲学;拨乱返治,全在讲学;旋乾转坤,全在讲学”,[清]李颙:《匡时要务》,《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105页。尤其当他意识到“关学不振久矣”,且又乏人振兴时,这种通过讲学来振兴关学的意愿更为强烈。于是,康熙七年(1668)和八年(1669),他两次往同州讲学;康熙九年(1670),他往江苏常州等地講学,其间,讲学于东林书院;康熙十二年(1673),他又主讲于关中书院。他在江南讲学,被江南士人“诧为江左百年来未有之盛事”;而在关中书院的讲学,曾被目睹冯从吾讲学的耆老感叹道“自少墟后,讲会久已绝响,得先生起而振之”,[清]惠龗嗣:《历年纪略》,《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579页。最终使“累作累替”的关学,“至先生(李颙)复盛”。[清]全祖望:《二曲先生窆石文》,《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第612页。

李颙的高足王心敬(1656-1738,字尔缉,号丰川,今陕西户县人)不但继承了李颙的“明体适用之全学”,[清]王心敬:《丰川答问录》卷3,刘宗镐、苏鹏点校整理:《王心敬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20页。也曾在陕西和江南讲学。清末学者唐鉴(1778-1861,字镜海,号翕泽)说:“关中之学,二曲倡之,丰川继起而振之,与东南学者相应相求,俱不失切近笃实之旨焉。”[清]唐鉴:《国朝学案小识》卷10《鄠县王先生》,《清代传记丛刊》(002),台北:台湾明文书局,1985年,第565页。李颙、王心敬师徒以心学弘扬于关中,使关学在清代的顺治、康熙和雍正年间,以心学的面貌达到了鼎盛。

王心敬谢世后,心学化的关学再度程朱理学化。如前所述,李颙讲学之时,就有王建常等人标榜程朱理学,而攻击心学。王心敬讲学之时,亦有自称 “朱门之徒”的刘鸣珂(1666-1727,字伯容,号诚斋,陕西蒲城人),在关中宣讲程朱理学而抨击心学。嗣后,私淑王建常的史调(1697-1747,字匀五,号复斋,陕西华阴县人)于乾隆二年(1737)主讲关中书院。他讲学推崇王建常的“尊程朱以斥陆王”,批评阳明《古本大学》“祸后世不浅”,甚至斥阳明为“圣门罪人”。[清]史调:《史复斋集》卷4《语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81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37页上。这对关学的再度程朱理学化起到了很大的推进作用。再到后来,“独信好”王建常的张秉直(1695-1761,字含中,号萝谷,陕西澄城人),一方面推许和抬高王建常,不但标榜“吾陕本朝惟朝邑王复斋先生学宗朱子”,[清]张秉直:《萝谷文集》卷4《二高合传》,贫劳堂刻本,道光二十三(1843)年,第2页a。而且鼓吹“关中大儒虽吕文简、冯恭定皆不及也”;另一方面批评李颙和王心敬师徒,“尝恨二曲、沣川以陆王之余派煽惑陕右,致令吾乡学者不知程朱的传”。[清]张秉直:《萝谷文集》卷3《答姬厘东书》,贫劳堂刻本,道光二十三(1843)年,第4页a。在这些学人的努力下,心学化的关学终于在王心敬谢世后转向了程朱理学。

小结

关学的心学化,就学理而言,是在理学的本体论域,接受心学的“心之本体”说或“良知本体”说;在工夫论域,接受“静坐中养出端倪”或“致吾心之良知”等“求理于心”的工夫路径。同时,他们恪守关学“崇实致用”的基本精神:一方面主张“实行”,即工夫笃实,所以他们只接受心学的工夫路径而没有接受其简易直捷的工夫,反倒是吸收了程朱理学严肃、恭敬的主敬工夫;另一方面主张“致用”,关学学者抱持学以致用的态度,为学提倡经世致用。就实践而言,虽说关学心学化的基础是冯从吾和李颙在汲取心学思想的过程中形成了自己颇具特色的心学化的关学思想;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只是当时的“关中大儒”,而且是世人推许的“真品、真人、真豪杰、真君子”,所以当他们“以理学倡关中”时,非但关中甚至天下学者,“翕然宗之”。

关学的心学化,对关学具有重要的价值。就关学的发展而言,首先,关学学者汲取心学思想,出现了冯从吾和李颙这样的心学大师,他们作为关学的杰出代表跻身于当时的儒学之林。其次,冯从吾和李颙作为儒林之望具有极强的号召力,他们主讲关中,多士景从,使趋于衰落的关学分别在明末和清初两度兴盛。最后,心学思想被吸吮到关学当中,无疑丰富了关学的内容。对关学的认知而言,首先,关学心学化适应了时代的要求,再联系此前关学的程朱理学化和晚近以来关学的实学化乃至西学化:这反映出关学具有“与时俱进”的进取精神;其次,关学的心学化,也反映出关学具有“多元统一”的学术胸襟;最后,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关学的心学化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认知关学的基本特色——“崇实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