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沂蓁
从前的日子过得慢。
未曾在光阴车轮滚过的罅隙刻意地捡拾曾经,也未曾将此归咎于今人时常叹咏的“生活快节奏”——仿佛能就此将我的无情一笔抹消。某日我细细思索,发觉我的确是无情的,幼时的玩伴如今只剩下依稀清楚的脸,曾经的欢笑如今只能勉强拼凑成碎片。此之谓无情欤?甚矣,无情也!
不常回忆从前的日子,所以连缀不成那样完整真实的记忆了。只是在某些瞬间,比如洗澡时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突然从镜子里瞥见自己稚气未脱的脸,在别人突然提及童年的时候,或者说,在山顶看夕阳,突然向下一望,空无一人的台阶上就仿佛有一群孩童在蹦跳的时候。那些瞬间,曾经的经历、如今的回忆,就如同川流入怀,蓦然让我回想起从前的日子。
从前的日子过得慢。
巷子里的时光也如同叶影一样细碎悠长。
而我,却很快。
我时常以千军万马踏碎枯叶的气势“唰”地冲入小巷,背着粉红书包狂奔的背影想必很不寻常。巷口是个臭臭的公共厕所,每次经过,我总是使劲低头开始加速,身上的衣服飘成冲锋衣。过了巷口,两旁便有各不相同的屋舍,还有石板上油绿油绿的青苔。巷子的中间常有小小的起伏,踩在上面就仿佛手背划过磨砂纸,有不一样的触动。
奔跑着奔跑着,就会自然而然地忘记墙边一两个颜色鲜艳的垃圾桶,还有刺目的散落一旁的垃圾,忘记那些偶然被风吹来的刺鼻味道,忘记离群索居的鸟的切切悲鸣。就这样欢快地冲锋陷阵,约略七八十米,便能到家。确切地说,这并非我的家,是爷爷奶奶的家;若要深究,这也并非我爷爷奶奶的家,乃是爷爷从前在工作时,分配下来的一间小屋舍。因我在离家挺远的地方上学,爷爷奶奶便离开老家的麦田柳絮、微风池塘,到这个闲置了好些年的“家”里住着,照管我的午饭晚饭,并催促我在傍晚回家之前把作业做完。冲到家门口的之前,我总是习惯性地转头看死党的家,如果那爬山虎铺就的满院绿意里传出咬字清晰的读书声,那就先不急着回家,冲进去打破这个常态才行。若是没有,便能料定他又去哪疯了,且不叫上我,气呼呼地挪回家,闻到老式玻璃窗里传出的饭菜香,走到那扇朱门前,等做饭的奶奶来为我开门。
虽是暂住,这一暂住却是好几年。一直到五六年级的时候我方才离开巷子里的家,从此不问曾经的小巷。我当时离开的时候,也还并不晓得我就要永远地离开了,只见到大人们忙进忙出把冰箱电视往外挪,觉得很兴奋。于是我把看不清楚外面的老式玻璃窗如往常一样打开,然后在朱红的木门前,眺望死党的家。死党的家有个小院,临着巷子是个矮矮的石拱门,爬满了如青苔这般油绿又好看的植物。当时我从未正经仔细地瞅过那石拱门并上面的绿色植物一眼,如今回想起来始觉这绿毯分外可亲。偶尔能挂下几绺藤蔓,飘飘摇摇地垂下来。
走过那个石拱门,一方不算平坦的小院空地,接着就是那扇古朴的门了。记忆中死党家的院子像片和实际相去甚远的沼泽地,充斥着原始森林的气息。一厢情愿的幻想中,我又是个身轻如燕的侠女,沼泽地的那头,我的生死搭档正在饱受原始森林瘴气的折磨,发出一阵阵惨叫,等待身怀绝技的我一个怒发冲冠并凌波微步,祭出三尺青峰前来舍命相救。
这也足可见我们俩的感情深厚了。即便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里他也是需要我的。
死党也是个好死党。无论何时,我只要大声地学布谷鸟叫唤几句,他就会“噔噔噔”地跑下来,然后“噔噔噔”地来为我开门。少年时我发明出很多种游戏,大多同他有联系,其中之一,便是将各种各样的液体装在一次性杯子里,冻成不一样的物态,再用各种方法往地上砸。有时候冻成冰水混合物,晶莹剔透的一层冰里缓缓流动着几近僵硬的水,砸在地上“嘭”的一响,四分五裂的冰里,玻璃般的水折射出太阳的金色光芒。后来我读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陡然想起,所谓“摔开万道金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大抵这般。
年少的时光有些久远,但我只需稍稍回忆片刻,那股 “山崩地裂”、“排山倒海”的兴奋劲就浮在心头,清晰如昨。即使这段年少的岁月已经悄然从我的生活中褪去,像白日光撤下老墙头,却仍旧能带着一种浓郁味道停驻在我的生命里。像那扇朱红的门,鲜艳又明朗,明朗又鲜艳。
离开小巷之后,足足有两年,我从未踏足。此之谓无情欤?甚矣,无情也!
初中隔得远,我住在商品房里。铁拉门一拉,再也没有和邻里同伴有如此欢乐的时光。那些日子江上风帆一般的远去了。我的性子逐渐变得沉冷,再也不会穿着冲锋衣疯跑,再也不会把水气球往别人身上招呼,再也不会为一只麻雀争得面红耳赤,再也不会气呼呼地走在落叶纷飞的小巷里。
毕业那天,我回到了小巷,可是巷子被截断了。通上了宽阔的柏油马路,直直通到外面去。死党的家被拆了,他估计搬去了別处。我的家还在,灰扑扑的。我站在门前,一股熟悉感蓦然涌上我的心头,我轻轻地抚摸墙边的青苔,看到朱门旁挂的春联还是幼时我的手笔。血液中流淌的那些情感被一一唤起,习惯性地看向老式玻璃窗,眺望死党家的石拱门。不觉有些怅然。
承载了我所有的童真与浪漫啊,我的年少时光。
我的年少时光。
可那扇尘封的朱门,再也不会为我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