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到童年、到少年,我的胃都是受折磨的。很多时候,它们备受饥饿,一度成为我生计的头等大事。
在我没有记忆之前,有无挨饿,我无法知晓,但是根据我的判断,我是挨过饿的。在我有了记忆之后,都还要挨饿,社会是不断进步的,生产力是不断提升的,所以在我有记忆之前的日子,想必是更穷的,挨饿就理所当然了。
我们南方的主食是大米,而在我的记忆中,主食却是红薯和土豆。我们村庄地处偏僻,人均水田仅为三分,一家四口,也就一亩二分水田。在我幼年时代,还没有杂交水稻,亩产最高不超过六百斤,湖南适合种两季,早晚稻合计最高也就一千四百四十斤稻谷,還需要交皇粮国税,最多就剩下千把斤,如果去掉糠呢?这还是最好的年月,如果是欠收或者收成不理想的年月呢?那就不好说了。父亲勤劳,开荒拓土,种了许多红薯、土豆,花生、豆子。红薯和土豆切成一块一块的,放在米中一起煮;那年月,买不起油,地里的花生、大豆以及山里捡来的茶籽就去打油,只能说,勉强不被饿死。
饿,是我童年乃至少年时代的胎记,它们与生俱来。
除了水田少,我家的田地还有很大的弊端,那就是挨近村庄中心。人穷,却家家户户养鸡,但是又没谷子给鸡吃。也真是难为鸡了,它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每天出去找虫子吃,找草茎吃,找树皮吃。整个村庄,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全被鸡刨得稀巴烂。到了稻子成熟的季节,人们即将迎来收获的秋天,而鸡也迎来了它们的春天。它们来到田边,拼命地抢夺我们的口粮。为了保住有限的口粮,我就得和鸡作斗争。父母指令我每天下午放学后坐在田边做作业,只有这样,才能勉强保证有限的粮食不被鸡偷吃。作业做完后,如果天还没黑,我就需要继续守护稻田。只有当暮色四合鸡归巢后,我才放心地回家。
我家的水田并非在一处,就那么一点点田地,都分成了三处。为此,我不得不在做了一阵作业之后,跑到另外两处去看看。如有鸡在偷食,我就大声吆喝,把它们赶跑,然后再回来做作业。还好鸡比较笨,它们习惯于站在田埂上吃下垂的稻穗,如果它们狡猾地躲在田中间,无论我如何疲于奔命,都是于事无补。
著名小说家贾平凹有一首诗,叫做《题三中全会以前》,有几行是这样写的:
每一个人遇着
都在问:
“吃了?”
这四行诗让人眼睛湿润。我出生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却还在贫困线上挣扎,严格说,温饱都没有解决。还好,饿不死,只是红薯、土豆吃多了,人受不了。那时的我们,最喜欢的莫过于去走一次亲戚。穷乡僻壤,却好酒席之风,那一天,主人会想尽办法,让大家吃上米饭,菜也足够丰盛,都有猪油炒菜了,可以吃得满嘴流油。所以每当可以走亲戚的时候,大人总想带上一个孩子。大家都穷,不能去太多人,那会被人笑话是来讨吃的,一般都是一个大人带一个孩子。我和哥哥都想去,母亲是公平的,让我们轮流去。没去的也不用灰心丧气,湖南的酒席是可以收菜的,大家把汤汤水水吃了,咸菜都打包回来,几种菜混在一起,放锅里再热乎一下,就更入味了。如果菜不多,再切一个萝卜或者其他什么的一起炒,就成了一家人的丰盛生活,相当于过节了。
现在的孩子,如果大人说不给饭吃,必定喜不自胜,孩子们都喜欢吃零食,对于吃饭,他们没兴趣,吃饭还需要哄。而我那时候,大人对孩子最大的惩罚就是不给饭吃。如果哪个孩子被父母惩罚没饭吃,在我们看来是极其悲惨的。
读小学时,学校离家八里,中午是无法回家吃饭的,就在学校打餐。自己带米、带柴,学校请了阿姨蒸熟,而菜就需要自己带。不带也可以,只是学校的菜昂贵得惊人,我们吃不起。能不带菜的同学,一个班找不出三个。带菜有很大的弊端,热天容易馊,冬天又凝固成团,米饭有限的热气,根本无法化解菜的寒意,只能将就着吃。
就是这样的饭菜,大家都如获至宝。为了方便,老师把八人分为一组,每组定一个组长,组长负责去饭堂端饭。饭用四四方方的铝盒蒸好,在端之前,自有饭堂工作人员用餐刀划为八块。端饭是一个辛苦活,热天能把手烫得起泡,就是冬天,也需要带上几张纸隔热。能做组长的人,大多是长得牛高马大、一脸凶相的人了,否则在乱如战场的饭堂,怎能抢到属于自己一组的饭?组长抢了饭,就飞奔到教室里,组员们早就在教室里等待,组长的饭还没放下,已被众人团团围住,活像一群饿极了的狼。组长时常要发飙,大家才稍微退却一下。餐刀划过的八份饭并不是绝对标准的,每次都有大有小,组长有绝对的第一享受权。只见组长把筷子往他满意的一份饭上一插,其他同学见状,一声大喝,筷子叉子七上八下,往自己心仪的一块饭插去。谁先插到,就是谁的。这是学校的规矩,没有太多的道理可言。等到饭全部打到各自的碗里,战争才算结束。
时至今日,我想,之所以让大家哄抢,还是源于穷,源于饿。太穷了,根本没有零食吃。饭也不多,二两的样子。孩子是吃长饭的,这点哪里够?所以只能尽可能去抢最大的那一份。“开饭了!”这句话是学生时代最大的期待。如今想来,还感到心酸不已。
曾有一日,一个组上两强相遇,同时插中了一份饭,彼此互不相让,组长调停无果,最后闹到了校长那里。校长大骂,两个没出息的东西,我让你吃个够。校长用两个海碗,给他们每人满满地装满一碗饭,准确地说,是压满的。校长说,不吃完不准走。周围是上百双眼睛,里三层外三层的同学围得水泄不通。我们已经吃完了饭,正准备去洗碗,看到这一幕,纷纷留下来看戏。刚开始,我们是羡慕的,我们还没吃饱呢。校长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物,人人害怕。他搬了一把凳子坐了下来,守着两个同学吃。刚开始,那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周围,有点不好意思,但终究扛不住校长的旨意,开始狼吞虎咽。在这一点上,校长是讲人性化的,光吃饭没有菜是不行的,他还给两个同学准备了菜,都是老师们吃的,菜不错,有做酒席的水准。这也是我们羡慕那两个同学的最大原因。他们终于可以饱食一顿了啊!
两人在吃到一小半的时候,速度明显地放慢了下来。我暗自问自己,如果是我,还能吃吗?答案是否定的。然而,校长没说停,他们不敢停,只能继续吃。
我们大部分同学都没有真正地吃饱过,所以我们无法知道他们吃饱了还要继续硬撑是什么感觉。在吃到一半的时候,他们的脸开始比哭还难看。而我们,不知道怎么地,也开始不再羡慕他们。校长看了他们一眼,给我吃完!
他们埋头继续吃,只是速度如蜗牛般了。围观的我们心弦也开始绷紧,他们还能吃吗?会把肚子撑破吗?
不知道何时,一个同学哭了,泪珠子掉进了碗里;另一个似乎受到了感染,也哭了起来。校长问,以后还抢饭吃不?
两人嚎啕大哭。
不抢了,不抢了。两人拖着哭腔,异口同声。
把剩饭带回去喂鸡,然后把碗洗好送到食堂去。以后要是谁再抢饭吃,我就让你们吃个够,今天暂时饶了你们。校长洪恩浩荡。
两个同学哭哭啼啼去了。从那以后,校园抢饭之风戛然而止。原来,撑死比饿死还难受,何况我们还没到要饿死的地步!
那是我的小學时代。
到了初中,人人都需要打餐了,也没有带菜这一说了。那已经是2003年了,饥饿依然如影随形。除了一日三餐,再也吃不到其他任何零食。所以,一日三餐对我们格外重要。初中阶段,那是长身体的时候。人格外能吃,中晚餐都不够吃,早餐就更加了。说真的,初中三年,我就没有吃饱过。
学校的食堂很大,有十个打饭的窗口,把餐票和碗递进去,里面的工作人员就给我们打饭。全校有一千三百多人,十个窗口,同时下课,那种排队的长龙可想而知。总有人喜欢取巧插队。为了杜绝此事,学校就安排了值日员,他们和小学时代的组长一样,长得高大威猛,他们拥有最先打饭的权力,可以随时插队。等他们打了饭,就站在窗口一边吃,一边守,防止有人插队。如果有人插队,值日员就可以拳打脚踢。如果胆敢反抗,他们就一拥而上。值日员们是很团结的。有了特权就有了潜规则,就有人行贿值日员。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值日员也不敢让他们插队,那是坏了规矩,犯了众怒。于是,值日员就帮那些关系户打饭。可怜那些老实的同学还在后面排队,往往需要排半个小时以上。
人穷志短。在饥饿勉强,人,最没有尊严。
读完初中,我因为家贫,没有继续上高中了。那是2006年的八月,我来到了深圳打工。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好歹可以自主了,饥饿该离我远去了。不说山珍海味,普通的素食,一日三餐总是能吃饱的。但事实是,在三年后的2009年,我再次与饥饿狭路相逢。
2008年,爆发了全球经济危机,我在那年年底,不合时宜地辞去了工作。2009年,等我再次出来找工作的时候,却找不到工作了。我身上并无积蓄,无处可去的我焦虑万分,我一天只吃一顿饭,很多时候拿方便面对付。那时候,我已经十九岁,没有脸面问家里要钱。家里也穷,没钱支持我,还指望我寄钱回去。在二十多天后,在我山穷水尽的时候,原公司的同事找到了我,叫我继续回去上班。好马不吃回头草,换做以前,我肯定不会回去。然而在饥饿面前,尊严不堪一击。我回去后,领导还给了我技术员的职位,我开始穿上了灰衣服(普工是蓝衣服),开始吃管理餐,管理餐比员工餐的质量高了几个档次。我已身无分文,戒掉了夜宵,戒掉了一切零食。还好,管理餐很丰盛,每次足够我吃饱。在一个多月后,我拿到了工资。那一刻,我觉得世界是如此地美好。
到了今天,我的生活不知道比以前好了多少倍,工作环境也好了很多,想吃什么已经不再是问题,饥饿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但是我一直保持着小心与谨慎,勤劳与节约。也许是幼年时代穷怕了,我总怕自己一觉醒来,一无所有。饿肚子的滋味我再也不想体验,唯有拼命向前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