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孤儿》中班克斯的身份认同

2018-02-11 23:39尹丹丹王晓利
吉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8年8期
关键词:班克斯黑一雄租界

尹丹丹 王晓利

(内蒙古工业大学,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1)

一、引言

从十五世纪葡萄牙的向外扩张活动开始,殖民主义开始进入人们的视线。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各殖民地纷纷从宗主国独立,宗主国对殖民地的控制,由政治,军事等层面,转向了诸如经济,文化等软实力方面。文艺理论界随之出现了一种新的批评视角——后殖民主义(Post-colonism)。由爱德华·赛义德编撰的《东方学》的出版,使得该批评理论进入人们的视线。主要的理论学家除了已经提到的赛义德,还有盖娅特丽·C·斯皮瓦克和霍米·巴巴等。后殖民主义主要关注殖民时期之“后”,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的文化话语权力的关系,①这种权利关系是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反应出来的,即所谓的殖民者与因殖民产生的“另类”或“他者”之间的关系。因殖民产生的身份问题,是后殖民主义学者,尤其是那些具有殖民地文化背景的学者们研究的重点。佛朗茨·法农曾经指出,“身份”、“认同”(identity)是由某些人早已杜撰出来……是一个意识形态建构,旨在维护和加强帝国主义对自我的界定。②霍米·巴巴认为对于具有双重文化身份的殖民地人民来说,他们的民族身份不是绝对对立的,他们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总是变动不居。无疑,身份认同在后殖民理论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石黑一雄是崛起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日裔英籍作家,在陆续出版了《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后,他的日裔身份和写作的国际化主题开始引起文学界和批评界的瞩目,随后的作品《长日将尽》摘得了英国布克奖。石黑一雄的小说题材繁复,人物个性鲜明,场景跨度大,但“回忆”是他作品一以贯之的主题之一。此外,他擅人物心理的刻画,常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人物千折百回、轻舟万重的心境变化。《上海孤儿》是他的第四部作品,出版于2000年,小说一经面世,便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甚至有评论家说石黑一雄是英国小说史上“最勇于创新,最有挑战性的作家”③。《上海孤儿》的主人公是克里斯托夫·班克斯,他在十岁时遭遇家庭变故,父母相继失踪,长大后的他,成为了一名侦探,为了查明父母失踪原委、寻回双亲,他回到自己童年生活的城市——上海。在那里,目睹了中国民众在困境中的生活,感受了西方领事们对华人生活状况的漠然,经历了战争的残酷。经过重重努力,班克斯知晓了父母失踪的真相,尽管母亲依然在世,他却不愿认回自己的母亲。主人公探询事情真相的过程,即是他寻找自我文化身份的过程,故事的最后,班克斯想要逃离伦敦,也表明了他仍在寻找自身的文化归宿的途上。

二、石黑一雄和《上海孤儿》

石黑一雄1954年出生于日本长崎,童年时父亲随父母迁居英国,1982年获得英国国籍。第一部小说《远山淡影》出版后,石黑一雄的日裔身份逐渐受到关注。他与奈保尔,拉什迪被称为英国文坛的“移民三雄”。石黑一雄五岁时移居英国,从小接受西式教育,但是他从未忘记自己的民族身份。他的作品大多关注人的内心成长,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忧伤和怀旧气息,常常唤起读者对石黑一雄的日裔身份的好奇,而写作时使用的词汇,语言等,又透露出,他接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作者自身文化背景的多元性和对文化归属的强烈渴望,常常使他的作品流露出“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惆怅。

《上海孤儿》中的主人公班克斯出生在二十世纪初的上海租界,他的父亲受雇于一家英国贸易公司。尽管十岁之前的生活无忧无虑,但是他也对自己生活的上海感到过困惑:自己生活的租界,干净、安全,生活在租界外上海华人区的人们,据他父亲说,是“说话常喜欢言过其辞,虚情假意,不能全信。”③其父的公司一直参与向中国走私鸦片,其母却是一个坚决反对鸦片贸易、并且对华人们十分友好的女人,她曾经为了家里的佣人和卫生检察官怀特产生过争执,因为怀特觉得中国人不讲卫生,且吸食鸦片。在班克斯眼里,父母有时十分恩爱,但因意见不合而针锋相对的时候更多,终于有一天他们再次因为父亲的工作激烈争吵,后果是,他的父亲悄然离家。班克斯的母亲多方奔走,想寻得丈夫失踪的原因,却不料,不久之后,他的母亲也神秘失踪了。因此,他不得不回到英国,和姑妈生活在一起。在英国,班克斯的物质生活十分优渥,但是他却从未觉得自己属于这个国家,并念念不忘已经失踪了十几年的父母。班克斯长大后成为了一名侦探,破获了很多大案,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的父母。于是,他回到了上海。

三十年代的上海,战争一触即发,租界外战火纷飞,民不聊生,“河对岸是密密麻麻的棚屋和成堆的破碎石料,一团灰烟袅袅升向夜空。”③租界内依旧歌舞升平,夜夜笙歌。班克斯为了追查父母失踪的线索,参加了外国领事馆的舞会,却发现自己无法融入其中,“我禁不住再次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反感”。③当他辗转了解到父母可能被关押在贫民区的时候,赶往了那所他想象中关押着他双亲的房子,途中,他得到了中国司机和军官的帮助,这似乎唤醒了一部分他童年时,关于中国人的记忆。而在战区遇到的日本士兵,则让他感慨,人类生而平等。满怀希望的班克斯在贫民区一无所获。然后,他见到了“黄蛇”,也是他童年敬仰的菲利普叔叔。菲利普向他解释了他父母的失踪的原因,以及他在英国期间,衣食无忧的生活的背后,母亲的付出。在他眼里曾经品德菲利浦叔叔,在政治抱负和宗教信仰的支配下做出了种种让人难以接受的举动,他们既是犯罪者也是受害者。⑦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小说的最后,班克斯回到了英国,打算答应养女詹妮弗的邀请,去格洛斯特郡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上海孤儿》是关于一位倍受念旧情绪煎熬的人的一个夸张故事,他无法走出幻想世界,想回到现实里面去。④

三、《上海孤儿》身份认同的探询

从《群山淡影》中的日本孀妇悦子,到《浮世画家》中的日本画家小野,到《上海孤儿》中的英国侦探班克斯,我们不难发现,石黑一雄的主人公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在他们生活的社会中,他们不是主流人群,而是所谓的边缘人物:悦子和小野是生活在别国的日本移民;班克斯是英国人,却在中国的租界长大。不管自愿与否,他们大多与自己的母国文化脱离,即使在移民文化中,也处在边缘的位置,迟迟不能融入其中;他们拥有各自的社会身份,却对自己的文化身份感到迟疑和模糊,如《上海孤儿》中的班克斯,在英国同窗的眼中是一个“大怪人”。他的叙述者们,在现实和回忆中穿梭,尽管一路坎坷,却从未放弃寻找自己的文化身份,正如赫尔德所说,人需要吃喝,需要安全感与行动自由,但同样也需要归属于某个群体。⑤所以,他们试图在找寻身份认同的过程中,获得精神上的满足感和归属感。

班克斯从出生之日起,就已经笼罩在一个“分裂的感知”或“双重的视界”之中。班克斯出生在有着英国气息的上海租界:高大气派的房子、花园和“英国式”的草坪。因此,班克斯一方面对几条街外上海华人区充满好奇,而现实是他的朋友向他描述的不为他熟悉的上海另一面:“瘟疫肆虐,遍地污秽,坏人横行”。③班克斯的父母是地道的英国人,他自己一直讲英文,但是在他家里,家庭教师和佣人都是中国人,班克斯大多数时间和她们相处愉快,因此难免会受她们的影响。他曾向朋友哲说“我也永远不想回英国”。③班克斯的母亲时一位端庄优雅的女性,当班克斯把那些关于华人区的道听途说告诉母亲时,她“说了一些对此表示怀疑的话。”③班克斯这种上海长大的“英国人”的身份,以及周围人对他耳濡目染的影响,决定他的双重文化背景,也决定了他在看待问题时表现出的两种态度。

从英国回到上海后,班克斯出入高级场所,会见政府的高层领导,可见,在当时的中国,他的英国身份能让他进入都市文化。这种文化是属于英国人的,他们西装革履,优雅矜持,高谈阔论,是上海的精英。在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聚会时,班克斯为自己的“英国身份”感到骄傲。但是轰炸来临时,所谓的“上海精英们”,在歌舞升平的租界里瞭望河对岸的惨状,“竟对处在枪林弹雨中的华人邻居们如此不屑一顾”③,此时,他为自己是这群精英中的一员而感到懊恼。

“剑桥毕业”“少年成名”“聪明多金”,当这些标签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时,他想要融入上流社会,原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对于班克斯来说,却十分困难。班克斯的朋友奥斯本提到,刚从到英国的班克斯对“与显贵人物有来往”这一点颇感兴趣③,并邀请他参加查林沃斯俱乐部的聚会。班克斯欣然前往,因为他想要与自己的母国——英国社会建立联系,想要在英国精英中显现自己作为侦探的价值。但这次之后,当有人再次邀请他参加聚会时,他谢绝了,因为他决心“绝不让自己为浮华的伦敦社交生活分心”③。可见,班克斯想要融入英国生活,但他的种种举动表明,自己对英国并不亲近,甚至在心理上有强烈的陌生感和疏离感。他被永远地异化于他的新旧生活⑦。

班克斯对中国及中国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不排斥中国人民,甚至对他们有好感。在寻找双亲的过程中,班克斯遇到了热心肠且身手敏捷中国中尉,和热心冷静且自我克制的中国司机。他甚至认为上海的外国租界是他的家乡,对于杨柳风中读到的英国,他只是短暂的借住。即便如此,班克斯对租界以外真实的上海,这个对于英国人来说的“他者”社会,有着高人一等似的格格不入。“东方主义帮助西方对东方建立霸权——采用的主要方法是东方是低于西方的‘他者’,并主动强化——当然部分是建构——西方作为一种优越文明的自身形象。”⑧童年时候的救爸爸的游戏中,他幻想爸爸的处境虽然身边“都是华人区的恐怖分子,他被关押的房子却十分舒适干净”③。在刚回到上海的时候,班克斯极度不习惯对一件事感到恼火,“这里的人似乎抓只一切机会可以挡住别人的视线”③,他认为这种行为是“失礼”的,但是在上海的租界里,这种做法“完全打破了种族和阶级的隔阂”。③作品中反复出现的赌博、吸毒做苦工的下层华人。在需要帮助的情况下,他偏执地认为自己的事最重要,要中国中尉离开自己的岗位,帮他寻找那座“关押”他父母的房子,这位中尉居然真的像他要求的那样,陪他走了一段贫民区的路,这才让班克斯认为他是善良热心的。在这些他者形象的构建过程中,石黑一雄充分展示以班克斯为代表的西方人的倨傲,视自我为中心以及对东方的无知和对东方人无理。

混杂的文化身份,导致了班克斯在精神上游离于两种文化之外:班克斯昔日的同窗奥斯本说他是“学生时代的大怪人③”。在租界以外,他认识了真正的上海,那里战火纷飞,百姓东躲西藏,到处是残垣断壁和无人掩埋的尸体,要承认自己属于这样的上海,他忍不住退缩了。这种既与“他者”社会格格不入,又与“自我”社会疏离的心理,迫使班克斯急切地想要寻找自己的归宿和文化身份认同。

在小说中,班克斯通过他人的叙述,表达了他的这种对于自我归属感的困惑和失落。菲利普叔叔和他说,因为他生长在租界里,这里各个国家的人混杂生活,所以以后他长成一个不纯粹的英国人也不奇怪。他还说“人们需要归属感。属于某个国家,属于某个人种。否则,我们所拥有的文明也一样会崩溃”③;班克斯的日本朋友山下哲回到日本后,感到自己的“异国身份”,无奈再次回到上海;班克斯在寻找双亲途中,遇到的形单影只的路人,“眼神里充满无家可归的绝望”③。不管是谁,都想要寻找属于自己的文化符号,建立自己与这个文化身份的联系,并在失落中不断寻找归宿。正如那些即将死去的日本士兵和中国士兵一样,死前的号啕“正如新生儿的啼哭一样人人相同,没有国别民族的差异”③。

小说的最后,班克斯仍旧住在伦敦,但是他考虑搬去和养女一起住。他的寻根之旅依旧没有结束。

四、结语

班克斯作为一位边缘人物,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受东西方双重文化的熏陶,心中充满了漂泊感、绝望感和孤独感。他寻找双亲的过,即是他寻找文化身份的过程。他想要建立与母语文化的联系,却因为不能认同伦敦的生活而失望;他想要寻回的童年记忆,却被真相伤害,因此在面对真实的上海华人区生活时退缩。班克斯在寻回双亲,寻找身份认同的过程中,在两种文化身份中不停地摇摆,他是一位游离于两种文化之外的“孤儿”。

在当代的大国交往中,任何文化压抑和意识权利的强加都是不可取的,唯有打破传统的东西方二元对立的局面,以更开放、包容、融合的眼界看待各种文化,实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第三条道路。

注 释:

①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363.

②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479.

③石黑一雄著,陈晓蔚译.上海孤儿[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5,85,164,166,56,110,57,5,31,110,157,78,262,264.

④梅丽.作家创作过程中的“他异性”身份构建——以石黑一雄为例[J].北京社会科学,2016,(2):3.

⑤陈言.石黑一雄访谈录[J].当代外国文学,2005,(4):136.

⑥博埃默,著.殖民与后殖民文学[M].盛宁,韩敏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57.

⑦于云玲.《当我们是孤儿》中身份的追寻和定位[J].学术交流,2009,(11):3.

⑧巴特穆尔-吉尔伯特.后殖民理论--语境实践政治[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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