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改写与入侵:科马克·麦卡锡西部小说中的空间性研究*

2018-02-11 13:31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摩斯麦卡锡比利

孔 伟

(吉林财经大学 公共外语部,吉林 长春 130117)

美国当代小说家、普利策奖得主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1933-),在其长达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撰写了一系列有关美国西部的长篇小说,其中包括《血色子午线》(Blood Meridian,1985)、《骏马》(All the Pretty Horse,1992)、《穿越》(The Crossing,1994)、《平原上的城市》(Cities of the Plain,1998)和《老无所依》(No Country for Men,2005)。这些小说在主题上分别讲述了暴力、现代性以及“邪灵”对西部空间的生成、改写与入侵,展现了麦卡锡对美国西部的历史、变迁与当下的人文主义关怀。麦卡锡笔下的西部从来就不是一个封闭、静止的地理方位的概念,而是一个开放、扩张、流转、运动的空间场所,故事的情节随空间的变化而不断向前推进。至少“在‘边疆三部曲’①或《血色子午线》这样的文本中,压抑、局促的地方感促使主人公向反社会规范的空间逃逸,推动叙事的向前发展。”[1]43对于麦卡锡所描写的美国人而言,空间的一切边界与内涵都是虚幻、想象的,是亟待征服、扩张和改写的,这才是空间真正的意义所在。本文通过分析暴力与西部空间的生产、现代性对西部空间的改写、邪灵对西部空间的入侵三方面内容,探讨麦卡锡西部小说中的空间性问题。

一、 暴力与西部空间的生产

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曾坦言:“由于自己畏缩于麦卡锡所描绘的残杀场景,两次试读《血色子午线》,都以失败而告终。”[2]然而,麦卡锡所记录的血腥、暴力与杀戮的场面,恰好最真实地还原了美国西部空间的生产方式。从18世纪末到20世纪初,美国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历时长达一个多世纪的西进运动。西进并不是一次简单地东部居民前往西部定居的自然人口迁徙,而是美国政府以购买、兼并甚至不惜以发动战争的形式,实现领土与主权的侵入性扩张行为。在西进过程中,美国攫取了英、法、西班牙在北美的殖民地,并且吞并了墨西哥的大片领土。由于美国在主权、空间、疆域上的扩张,所谓的“美国西部”应运而生。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从根本上讲,是依靠并通过人类行为而生产出来的。”[3]26美国的西部空间便是西进运动扩张性行为的产物,而暴力则成为西部空间生产的重要手段。麦卡锡在小说《血色子午线》中,以西进运动作为故事背景,讲述了拓荒者在美、墨边境,屠杀印第安人,做头皮生意的故事。这部小说是麦卡锡记录暴力在空间生产中极具“开拓性”的扛鼎之作。故事的主人公无名无姓,叙述者在其生活的不同年龄段,仅以“孩子(the child)”、“少年(the kid)”和“男人(the man)”来称呼他。主人公生来丧母,父亲酗酒,他自年少时,便离家出走,四处游荡。在故事的开篇,叙述者迫不及待地交代了主人公对暴力的嗜好:“他目不识丁、不能读写,但身上已经产生了一种盲目的暴力倾向。”[4]3

Mundik在分析主人公的暴力性格时认为,“嗜血是人性的内核;它来自内心,而不是外在…故事的叙事声音隐含地揭示了整个人类都处在这种疯狂、暴力的争斗之中。”[5]15Mundik的分析直指美国西部空间生成的根本力量。当暴力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已不是某个人独有的性格特质,而是一群人,甚至在全人类中都具有普遍性时,便成为空间扩张最直接的手段。暴力在无意识的集体中普遍存在,必然带来摧枯拉朽的破坏力。美国西部空间的实现,恰是由一群以暴力为手段的亡命徒作为“开拓者”,不断杀戮、西行,并攫取土地的必然结果。

19世纪中叶,西进运动如火如荼。在一个道德匮乏、信仰日渐式微的年代,卷入这场空间争夺与权益斗争的,除了美国与墨西哥政府外,还包含了一支由罪犯、老兵、印第安人组成的先遣队伍。他们屠杀阿帕契人、踢格人和墨西哥人,并以遇害者的头皮作为证据,兑换报酬。带队的头领格兰顿是参加过美墨战争的老兵,而实际掌控这支队伍的灵魂人物是法官霍尔顿。在格兰顿与霍尔顿的带领下,大量土著印第安人被驱赶一路向西,迁移至更贫瘠的地方生活。许多人在与美国拓荒队伍的斗争中,惨遭杀害,被征服的土地则纳入美国的领土。美国的西部空间,正是以这种暴力拓进的方式而生产出来的。因此,西部自其诞生伊始,就不是一个纯粹的静止的地理概念,而是一个伴随杀戮、征服、吞并,由东向西不断运动、扩张的产物。

主人公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加入这支西进队伍的。整个故事讲述的就是这些亡命之徒在山间、林地、荒漠、村镇中的种种暴行。队伍潜入墨西哥,胆战心惊的墨西哥人和当地的印第安人连忙逃亡到西部的蛮荒之地,一些顽强的抵抗者以及留下来的老幼妇孺则惨遭杀害,皆不可幸免。随着头皮部队向西拓进,西部领土自然纳入美国的势力范围,西部空间因此而生成。在这场空间争夺中,“不存在正义战胜邪恶的进步神话,也没有勇敢的人为了文明而驯化西部。”[6]7暴力已成为一种惯性,一种内在的本领。空间维度的丈量,最终由施暴者,即胜利的一方,来划清边界。因此,暴力最终成为美国西进强有力的手段,是西部空间重要的生产方式。

在《血色子午线》的情节叙述中,麦卡锡引入宏大的历史背景,让故事变得跌宕起伏,主题深刻、发人深省。然而,贯穿始终的却是头皮部队与墨西哥人之间无休止的杀戮。对于主人公而言,他们唯一在做的就是,一面杀人一面西行。故事的结局是以头皮部队攫取大量土地、美国扩展了西部空间而告终。但在其不断西进的过程中,头皮部队也遭遇了当地人的疯狂报复。整支队伍最终受到致命的打击,成员死伤惨重,所剩无几。小说的结尾定格在二十八年后,主人公成为队伍中仅存的幸存者。此时,他已长成“男人”。一次,在格里芬的酒馆里,“男人”与法官霍尔顿偶遇,在二人的争斗中,“男人”被法官杀害了。主人公最终因暴力而死亡,同时也宣告了头皮部队拓荒使命的终结。“暴力是麦卡锡探索人性、反思人性不可回避的主题之一。”[7]121但暴力也是让人丧失人性,沦为非人性的空间拓展的工具。美国最终实现了领土的扩张,西部空间在暴力、杀戮中生成。

二、现代性对西部空间的改写

20世纪初,声势浩大的西进运动终于宣告结束,此时美国的版图向北已到阿拉斯加、向南抵达墨西哥、东西纵深直至大西洋与太平洋沿岸。西部的暴力、杀戮、蛮荒早已随着定居者生活的稳定,在人们的日常记忆中逐渐抹去。相反,“荒野”(wilderness)成了热情洋溢、生机盎然的象征。这种稳定、安逸的西部田园生活,并没有随着国家疆域的圈定而维系许久。到了20世纪中叶,以机械化大生产、平原牧场城市化进程为标志的现代都市生活的来临,宣告美国西部空间面临再次被改写的威胁。面对现代性对西部的入侵,麦卡锡于上世纪90年代,连续出版了三部边疆小说,记录了美国人对田园生活的眷恋,同时也宣告现代性蓄势改写西部空间的历史潮流已然不可避免。

约翰·格雷迪(John Grady)与比利·帕勒姆(Billy Parham),分别是《骏马》与《穿越》中的主人公。格雷迪与外祖父在德克萨斯的牧场里一起生活,外祖父是这个家族里最后一代拓荒者,而格雷迪成为拓荒时代终结时期美国西部新生代牛仔的代表。《骏马》的故事以外祖父的寿终正寝开篇,宣告了美国西部空间的生产,随着最后一代拓荒者的离世而走入历史。随之而来的,是德克萨斯的现代化工业进程以及西部空间的二次书写。新生代牛仔由于深深地扎根于先辈的传奇经历之中,无法随意摆脱西部生活而融入现代。因此,约翰·格雷迪与玩伴罗林斯相约,一同逃遁到更加原始的墨西哥,重拾往日田园牧歌式的西部生活。

然而,墨西哥不是天堂,格雷迪与罗林斯在墨西哥险些丧命,最终不得不返回德克萨斯。当格雷迪回到德克萨斯时,“映入眼帘的是两位工人,他们正在打开机罩,忙着检修一辆小货车。其中一位工人抬起头来打量着他。在他们看来,格雷迪像是那种早已销声匿迹了的过去的幽灵。”[8]287墨西哥不是美国牛仔的理想居所,而德克萨斯也无法摆脱被现代化生产、生活方式所改写的命运。面对家乡的牧场被机械化大生产所吞噬,往日的拓荒精神日渐转变为现代企业家精神,约翰·格雷迪茫然无措。当他目睹家乡的居民日渐接受了被现代性浸染的都市生活,格雷迪骑上骏马,“与马儿一起奔驰而过,消失在昏暗的未知世界里。”[8]302

与格雷迪类似,比利·帕勒姆对田园、自然的生活也充满了不舍。在小说《穿越》中,比利放归母狼的故事,彰显了他对大自然的热爱、对自然法则的敬畏与尊重。比利一家搬到美墨边境生活后,有一只母狼穿越边境,来到美国境内,对当地的人畜造成了很大威胁。比利最初一心驱赶母狼,于是,开始了长时间的跟踪与观察,最终将其捕获。在追捕母狼的过程中,比利逐渐领悟到大自然的生存法则,也感受到人类的扩张行为对自然法则的破坏。“狼群在平原上奔跑、追赶羚羊,羚羊像幽灵一样,在雪地里盘旋、逃窜……”[9]2原本大自然赋予了狼群正当的猎食权利,但由于人们定居下来,驯养家畜,改变了荒野的生存法则,改写了西部空间的作为天然的大自然的基本内涵。

比利捕获母狼后,在回家的途中对怀胎的母狼心生同情,决定将其放生,让它回归到墨西哥的大自然中。比利对母狼的同情与现代化的生产、生活方式是有悖的。现代居民擅长的不是原始的狩猎,而是驯养家畜。“与工业化一样,驯养家畜是驯化荒野的另一种方式;这种驯化反过来扰乱了荒野中的所有人,创造了一种新的秩序。”[10]74新秩序的建立凌驾于自然法则之,是人类对自然规律的重新定义,宣告着以现代性为标志的人化自然对“原始西部”空间内涵改写的胜利。

约翰·格雷迪与比利·帕勒姆对西部大自然的眷恋,最终淹没在平原的城市化进程中。作为“边疆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平原上的城市》将故事的地点置于美、墨两国的城市埃尔帕索和华雷斯两地。此时,西部的牧场已经退化,“到处的牧场大门都敞开着,砂石被风吹起,大路都给埋没了。没几年,整个草原几乎看不到牛羊的踪影。”[11]264埃尔帕索和华雷斯这两个城市,代表了现代性已经深入美国西部,并成功地延伸至更为原始的墨西哥。“正像书名所述的那样,城市成为小说中的主导背景,比自然界的意象更能引发现代人的共鸣。虽然对建筑物、街道、酒吧间、水箱的描述比比皆是、栩栩如生,但这座城市却仍充满了动感,尤以出租车的反复出现纵贯其中。”[12]140-141城市的律动,体现了麦卡锡对西部空间一以贯之的态度。美国的西部,不曾也永远都不是封闭、静止的空间场所,而是一个开放、流动的地方。

《平原上的城市》将“边疆三部曲”中前两部小说的主人公格雷迪和比利放在一起,让他们的生活在牧场与城市之间实现相互切换。繁华的街道上,闪烁着多彩的霓虹灯,到处都是现代化的景象。街道上淋漓的酒馆、剧院、咖啡厅,以及遍布商业街的各种日用品店,无不昭示着现代性对自然景观改造的“丰功伟绩”。牧场里,美军正在进行科学实验,军事设备进驻山谷,西部的整座山谷都将被政府征用。小说最终以格雷迪的死亡结束,悲剧性的结局暗示了麦卡锡对西部命运的担忧:在现代化工业大潮的侵袭下,一望无际的田园牧场、纵马驰骋的牛仔少年终将离我们远去,原始、蛮荒的西部正在走向同质化的现代都市。然而,更令人担忧的是,现代化的都市仍不是西部的终点,西部空间的内涵在不断运动、变化中,仍会面临被改写的命运。

三、邪灵对西部空间的入侵

如果说《血色子午线》描写的是暴力推进了西部空间的生产,“边疆三部曲”记录的是现代性对西部空间内涵的改写,那么《老无所依》则代表了邪灵复活,实现了对当代西部的入侵。从表面上看,《老无所依》是在讲述美国西部当下的犯罪问题,但其实际触发的仍是麦卡锡对西部空间动态性的关注。这部小说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此时的西部除了荒凉的沙漠景观之外,占据主导地位的已成为美国当代西部的居民生活。汽车、公路取代了骏马与林荫道,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替代了人与自然的生存竞争关系。在现代性改写西部空间内涵之后,罪恶与邪灵也随之而来。

故事的主人公埃德·汤姆·贝尔(Ed Tom Bell)是德克萨斯的一位老警官。他看到美、墨边境日益猖獗的犯罪活动,深感人性的堕落、年轻一代的悲哀。贝尔试图凭借自己最后的一分气力,治理肆虐泛滥的毒品交易与暴力的横行。然而,贝尔每次追捕罪犯都以失败告终,他无法抵抗西部空间被邪灵侵蚀的命运,最终选择放弃,提前退休。故事还包含另外两个主要人物,卢埃林·摩斯(Llewelyn Moss)与安东·齐格(Anton Chigurh)。摩斯是一名参加过越南战争的退伍老兵。在一次野外打猎时,摩斯发现了黑帮交易毒品的现场。这里有很明显的厮杀与火拼的迹象,毒贩死伤惨重,场面一片狼藉。摩斯在现场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装有200万美元的皮箱,他决定将其占为己有,以改善自己窘迫的生活。于是,摩斯带着箱子逃回家中。夜半,他突然良心发现,想起毒贩交易的现场濒临死亡的司机,于是决定前去解救他。当他到达现场时,早有人埋伏于此,等待他的现身。摩斯落荒而逃,自此踏上九死一生的逃亡之旅。

人物摩斯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圣经·出埃及记》中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的摩西。故事的开始,摩斯也如摩西一样,出现在米甸的荒野中。但是,不同的是,摩斯并未见到燃烧的荆棘、上帝灵瞬的一刻。相反,他见到的是毒品黑帮火拼后的现场。为了占有这笔200万美元的巨款,摩斯穿过荒野、沙漠、美墨边境,而为了拿回巨款,追杀摩斯的毒枭安东·齐格更是如影随形。摩斯本人命悬一线,而他的妻子,以及妻子的母亲,全都死于非命。摩斯的逃亡、齐格的追杀,将西部空间的每个角落都浸染了罪恶,还给许多无辜的人带来了杀身之祸。

老警官贝尔则试图追击毒枭齐格,并以此保护摩斯的安全。他一路追踪齐格,全力挽救血染西部的事件发生。但是,每次贝尔到达现场时,都晚于命案发生的一步。他一次次落空,最终没有拯救任何人。“这个国家成了一个好人早亡而坏蛋永远发达的地方,这里充满了古老与腐化的主题,就像树木的残桩、陨落的明星和寒冬冻土中的坟墓一样。”[13]144摩斯的逃亡路线,同时也是齐格追杀他、贝尔追捕齐格的路线。一路上,齐格杀人后总能成功逃脱,而老警官贝尔却总是无果而终。贝尔无力回天,束手无策,无法改变西部被邪灵侵蚀的命运,最终选择退休。

面对西部被鲜血浸染,西部空间遭致罪恶与邪灵的入侵,麦卡锡的感情是复杂且冷峻的。一方面,麦卡锡像一个无畏的旁观者,一次又一次地记录下西部空间被洗刷的历史,就像《老无所依》中的老警官一样,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不得不选择退休,静观西部历史的变迁;另一方面,麦卡锡又不愿让西部停留在一个罪恶横行的时代,总期待给后人留下一丝希望,让读者能够免于对邪灵的恐惧而惴惴不安。因此,他假借人物之口——贝尔的叔叔,另一位曾经在此工作过的老警官,表达了西部人民的乐观与倔强。“这个国家对待人民很无情,但是人们似乎并不那么在意……这个国家会在瞬间杀死你,但人们仍然热爱它。”[14]271面对美国西部的血泪史,热情洋溢的西部人民总能表现出一种无所畏惧的精神,静静地感受着下一次的空间变迁。

四、结语

科马克·麦卡锡在他的西部小说中呈现了各具特色、性格分明的人物形象。透过人物的活动,美国西部的全貌毫无遮掩地全部都展现在读者的面前。总体而言,麦卡锡的西部小说具有历时上的继承性。作者纵览美国西部整体的发展,将两百年来西部的兴衰浓缩在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上,勾勒出各个时代在西部打下的迥然不同的烙印。同时,这些小说更具空间上的共时性。麦卡锡将同一个地方的历史变迁以壮阔、波澜的色彩画的形式,分门别类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让人们书写西部的现在与将来时,能够以史为鉴,避免重蹈历史的覆辙。所有的这些细节描写,都体现了麦卡锡极具细致的观察力和人文精神,并以此给广大读者留下了卓越的美国西部文学。

[注释]

① 科马克·麦卡锡的“边疆三部曲”是指《骏马》、《穿越》及《平原上的城市》三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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