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梅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海外华人女作家严歌苓的长篇小说《第九个寡妇》一经出版便引起轰动,不论是市场上,还是评论界,都对这一作品作出了积极的反应。不同于严歌苓以往的以军队生活和海外生活为背景的书写,《第九个寡妇》取材于河南农村。小说以农村生活为背景,贯穿在从抗日战争到文革之后的历史进程中,从宏大的历史河流中打捞出一个小村庄中一群小人物的故事。王葡萄就是这群小人物中最闪光的代表。评论家们对于这部小说的偏爱不仅在于严歌苓题材上的突破,而且在于她塑造了王葡萄这样一个宽厚仁爱的地母式的人物形象。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在对真实历史的书写中,严歌苓打消了革命阶级身份的差异,始终以局外人的眼光在观照这段历史。除此之外,小说的成功还在于虽然取材于真实的事件,有真实的历史做依托,却始终弥漫着一种神秘的魔幻色彩。这种神秘不仅来自于事件本身的传奇性,还得益于一个重要因素:一群侏儒对故事的参与。
这群侏儒以及他们的活动场域——河滩在小说中主要出现在以下几个情节:第二章引出自古以来作为刑场的河滩地;第三章:1.前来祭祀的侏儒目睹行刑;2.侏儒目睹了王葡萄去认领孙怀清的尸体;3.目睹灯火大出殡的情景;4.王葡萄把生下的儿子挺放在河滩的矮庙,侏儒们收养儿子挺;第四章:王葡萄到河滩上去看望儿子,并给侏儒送药;第六章:饥荒中的王葡萄到河滩去捕鱼;第七章:王葡萄将史五合引到河滩,挺和侏儒联合将其打死;第八章:王葡萄到河滩捕兔子和刺猬;第九章:孙怀清被发现后被送到河滩的矮庙;以及第十章:孙怀清在矮庙的见闻。侏儒从第二章到第十章陆续出现,虽然所占篇幅不多,却是贯穿整个故事的重要线索。侏儒这个特殊形象的设定,在小说中也具有特殊的意味。
这群侏儒总是出现在河滩上,河滩上有他们的矮庙,他们每年都要来进行祭祀活动。河滩是史屯的刑场,就像是史屯的垃圾站。侏儒们这群稳定的外来者,正是以局外人的眼光透过垃圾站看到史屯的龃龉。王葡萄的眼睛没有长熟,心也没有长熟,不懂得成人眼中的利害关系,她坚持着自己的顽固,对史屯的一茬茬运动不屑一顾,可以说她虽然生活在史屯,实际却是史屯的局外人。
在王葡萄的人物形象设置上,有很多跟侏儒相似的地方。首先,王葡萄有一双七八岁的眼睛,小说中的王葡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双眼睛,她从小看人就直勾勾的,不懂得回避。长大之后还是:“只她一对眼睛没长成熟,还和七岁时一样,谁说话就朝谁瞪着,生坯子样。”[1]59而且王葡萄总是跪在地上透过门缝观察门外的一双双腿,跪在地上的王葡萄其实是借用了侏儒的视角。无论来的是哪支军队,她只能看到一双双腿。从腿看来无非是颜色的区别,因此取消了阶级身份的差异。王葡萄看到的军队就像是侏儒看到的正常人:由于身高的限制,侏儒看到的更多的不是人的头脸,而是一双双腿,即使再有身份的人,在他们眼中也同样都是一双双腿而已,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王葡萄先是有一双七八岁的眼睛,在加上侏儒七八岁身高的视角,她其实就像个孩子在旁观成人世界的荒诞。这也是王葡萄能够置身于史屯的历史变化之外的一个重要因素。
而且王葡萄和侏儒都是被排除在史屯正常之外的人。王葡萄和史屯的人是不一样的,从她一出场就不一样。日本人抓了八路军让史屯的女人们去认领,其他八个寡妇都是牺牲自己的丈夫去认领“老八”,只有王葡萄认领了自己的丈夫铁脑。所以其他八个人都是英雄寡妇,而王葡萄却不是。她因为死了丈夫已经不同于史屯的其他女人,但是在寡妇之列,她又不同于其他八个英雄寡妇。王葡萄像是不属于史屯的人,她总是游离于史屯的集体意志之外:思想改造的时候她总是顽固不开窍,开会的时候她在纳鞋底;炼钢的时候她不愿交出喂猪的锅,拒绝作为养猪模范去市里受奖;老朴成为著名作家时她不奉承,被批斗时她也不嫌弃。
她眼睛里缺少一种叫做害怕的东西,这更让她和其他史屯的人不一样。正是因为她跟其他人不一样,当其他人都在历史中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时候,只有她置身事外,像个局外人。
王葡萄虽然生活在史屯,表面看起来与他人无异,实质上却是史屯的局外人,那么那群活动在河滩上的侏儒就是彻底的局外人。他们本就不是生活在史屯的人,只是每年来河滩祭祀,而且他们不同于正常人的侏儒身份更加使他们被排除在正常人的世界之外,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也得以逃离出历史事件之外。不论历史怎样发展,什么人来了又走,他们只照旧过自己的生活,照旧每年到河滩的矮庙去祭祀。
如果说王葡萄的局外人身份是隐性的,那么侏儒的局外人身份则是显性的。而作者设定的这群侏儒的形象,则是借助它显性的局外人身份使王葡萄的隐含的局外人身份更加明显。这群侏儒明确而彻底的局外人形象也是对王葡萄的呼应和强化。如在第三章中,史屯在河滩对犯人进行枪决,只有王葡萄和侏儒目睹了行刑的过程。并且在王葡萄把孙怀清藏身苇子丛之后与侏儒有了第一次互动,“上百个侏儒站在河两边的坡头上,看着河滩上的尸首”,[1]80并且“她和他们远远地对看了一会儿”。[1]80这时候的王葡萄和侏儒都站在河滩上观看,他们不仅共同看到了河滩上的尸体,还看到了彼此。此时的侏儒是站在坡头的高地上,这样在身体的高度上便是和王葡萄平等的对视。不仅二者平等对视,而且二者都居高临下地俯视了遍地的尸体。
在这里作者也明确指出,在侏儒的眼中:“她跟其他长正常个头的人不一样。侏儒们对正常人的事不管不问,有时见他们杀得太惨烈了,不由得会生出一种阴暗的愉悦或者阴暗的可怜之心。今天他们看见了葡萄的行为,纳闷她怎么也像个逍遥的局外人,对这一片杀戮所留下的残局,怀有怜悯也怀有嫌弃。”[1]81这段话以侏儒的视角强化了二者同是局外人的事实。以他们的局外人身份来看葡萄“也像个逍遥的局外人”,并且对史屯人们的所为“怀有怜悯也怀有嫌弃”。侏儒不仅是史屯的局外人,也是葡萄的局外人,他们不仅观看了史屯,也观看了葡萄。作者正是借侏儒的局外人位置点出了葡萄的局外人位置。
侏儒的参与不仅是在形象设置上呼应和强化了王葡萄的局外人身份,也是情节的需要。当王葡萄生下了和少勇的儿子挺,却又因为要隐藏孙怀清不得不将儿子送走的时候,她想到了那群侏儒,便把孩子放在了河滩上,于是侏儒领养了挺。当史五合发现了王葡萄藏着孙怀清,变本加厉地要挟她的时候,她把史五合引到了河滩的矮庙,由挺和侏儒们联合起来把他打死。当村子里的人要去王葡萄家搜查孙怀清的时候,葡萄连夜把孙怀清送到了河滩的矮庙里。可以说当王葡萄每次在面临巨大的难题时,都是借助了侏儒以及他们的矮庙才得以逃脱。侏儒以及他们活动的河滩和矮庙就像是王葡萄的避难所,每次遇到困难,都会对王葡萄发生庇护作用。而且有趣的是侏儒的庇护似乎只针对王葡萄。小说中从头到尾几乎只有王葡萄、孙怀清、挺三个人与侏儒发生互动。挺和孙怀清都是被侏儒救助的对象,并且是都是通过王葡萄完成的。也就是真正被侏儒庇护的人其实是王葡萄。而且除了王葡萄之外,史屯中其他的人仿佛是看不见侏儒的,就好像侏儒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存在。所以这群为王葡萄而存在的侏儒,其庇护作用就更加明显了。
陈思和先生在评价这部小说时曾经说过:“那群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侏儒,仿佛从大地深处钻出来的土行孙,受了天命来保护善良的人们。葡萄把私生的儿子托付给侏儒族和老人最后在矮庙里独居的故事,或可以视为民间传说,它们不仅仅以此来缓解现实的严酷性,更主要的是拓展了艺术想象的空间,这也是当代作家创作中最缺少的艺术想象的能力。”[2]104可见对这群侏儒的描写不仅是情节上延缓冲突,也增强了小说的想象力和神秘性。按照陈思和先生所说的侏儒是受了天命的土行孙的说法来看的话,土行孙是《封神演义》中的人物,身材矮小,擅长遁地,救人于危急时刻,来去无踪。如此看来,侏儒总是出现在王葡萄遇到危难的时刻,确实十分像土行孙。除了土行孙以外,其实这群侏儒跟民间传说中的土地公也有类似之处。土地公掌管一方土地,福荫人民,是人民和土地的守护神。电视剧《西游记》中就利用了土地公的保护作用,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像他们呼救。从救助作用上来说,这部小说中的侏儒确实很像土行孙或者土地公。而且他们都具有身材矮小的特点,或许作者对侏儒形象的塑造正是从中国的民间传说中获得的灵感也未可知。
不论是把侏儒类比作土行孙还是土地公,都可以看出侏儒的庇护作用。然而这个形象的意义又不止于救助作用,而是带有了某种神秘的理想意义。来自全国各地的侏儒每年都会来到河滩的庙里祭祀,祭祀本来就是一项神圣庄严的信仰活动。尤其是在当时动乱的时代,史屯的人对于历史的花招应接不暇,信仰也开始分崩离析,而侏儒们坚持每年的祭祀从来没有停止,这其中的对比与反衬是不言自明的。而且在王葡萄的视角中看到的是“一百多个侏儒过得像一家子”,是“侏儒们祭庙三天,远远地就看到焚香的烟蓝茵茵地漂浮缭绕。河上游的风大一些,白色的蚊帐都飞扬起来,和烟缠在一起,不像是葡萄的人间,是一个神鬼的世界”。[1]127在孙怀清的视角中“矮庙的红墙黑瓦下,一群喜洋洋的侏儒。二大听他们用侏儒扁扁的嗓音说话、笑、吆喝。他想,没有眼睛、耳朵,他也知道他们过得美着哩”。[1]327在王葡萄和孙怀清眼中,侏儒们过得是幸福的,这种幸福也是和史屯的对比。史屯在一次次历史的进程中被改造,随历史流转变迁,被历史改头换面,在这样的环境下史屯人们的生活也是苦不堪言。而侏儒的世界里没有军队,没有斗争,间隔在历史之外,始终保持自己的独立信仰和生活方式。侏儒们的生活比之史屯就像是陶渊明所理想的桃花源式生活,是远离世事纷争的,是和谐而安定的。而且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一大群侏儒,其实是一个无差别的集体意象。他们虽然是一群人,却拥有共同的意志。“他们过得像一家子”,一百多个侏儒的形象,实际上却是一个整体的象征意象。他们的整体就像一个符号,具有的是象征的意义。他们象征的正是整体的、统一的、安定的、理想的生存状态。
结合前面论述的,侏儒是王葡萄这个地母形象的守护神,并且具有理想的象征意义。那么他们所活动的河滩场域也同样具有隐喻作用。如果把侏儒看做上天派来救助王葡萄的土地公,那么侏儒的矮庙就是土地庙。它是王葡萄求助的渠道,同时它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一处建筑,因此实实在在地承担起王葡萄的避难所的作用。当孙怀清无处藏身的时候,侏儒们的矮庙就成了他的藏身之处。
庙本来就是具有神圣意味的,庙中供奉的都是神灵,人们建造庙宇是为了人间与神鬼世界的连接。这座矮庙不仅是侏儒和祖先的连接,而且它处在史屯外的河滩上,所以也是史屯和侏儒的连接。它所承载的侏儒们的信仰,和它所处的位置——垃圾场一般的河滩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因为庙堂是承载人们美好愿望的地方,所以同样也具有理想的象征意义。如果说侏儒们过的是桃花源般理想的生活,那么侏儒庙就是这种理想的具象。这条纽带连接起了史屯不堪的现实和侏儒理想的生存状态。孙怀清藏在破庙之后的所见所闻,半虚半实,他耳聋目盲,但是心却不聋也不盲。孙怀清在进矮庙之前已经像个天上的仙人了:“他是白发白须,脸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觉得二大的脸容、皮肉一天一天干净起来。她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干净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凉又淡。一时间她想,二大是不是已全部叫老天收走了,现在劈柴的这个是从天上又回来的二大,不然怎么一身仙气?”[1]295这时候的孙怀清已经半人半仙,超脱出尘世了。孙怀清在住进矮庙之前已经开始表现出某些神仙的特质了,后来他住进矮庙,与铁脑妈的对话,与挺的相遇,救小豹子的见闻在作者的笔下都具有亦真亦幻的传奇色彩。孙怀清住进矮庙之后,整个故事的神秘意味越来越浓厚。他在矮庙的生活也仿佛不是人间,而是天上。与其说是孙怀清被迫躲在矮庙,倒更可以说是此时的孙怀清已经不再是凡间所能容纳的,他必须要去侏儒庙那个通灵的地方。
不论是侏儒还是侏儒的矮庙,其实都没有离开河滩这个场域。而河滩从一开始就是作为刑场出现的,人们把它当作一个垃圾站,把肮脏的废弃的尸体丢在这里。但是它又不仅是垃圾场,它同时也在饲养着史屯。如在饥荒时候,王葡萄在孙怀清的指导下去河滩捞鱼来吃,后来鱼被吃完了,开始去河滩捉兔子和刺猬。陈思和先生解释王葡萄的地母形象是这样的:“‘包容一切’隐喻了一种自我完善的力量,能凭着生命的自身能力,吸收各种外来的营养,转腐朽为神奇。我将这种奇异的能力称之为藏污纳垢的能力,能将天下污垢转化为营养和生命的再生能力,使生命立于不死的状态。”[2]103这样看来河滩似乎有更强的藏污纳垢的能力,它把人们的垃圾一股脑地接受,然后给人们带来鱼、兔子、刺猬。甚至在很多年后,人们在河滩上种满了供人欣赏的牡丹花。人们给它的所有的苟且和龃龉都被它自我吸收和消化掉,满是尸体的泥土里依然能开出美丽的花。河滩不是地母,河滩就是土地,土地包容和宽厚,并且不断供给和滋养人类。葡萄之所以被称为“地母”,是因为她就像河滩一样,河滩就是对葡萄的地母形象的隐喻。所以,今天我们从这部小说中欣赏王葡萄的时候,就像欣赏开在河滩上的牡丹花。
[1]严歌苓.第九个寡妇[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
[2]陈思和.自己的书架: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J].名作欣赏,2008(3).
[3]白杨,刘红英.《第九个寡妇》:原型意象与讲述方式[J].文艺争鸣,2013(6).
[4]梁晓声.这个女人不寻常——读严歌苓长篇小说《第九个寡妇》[J].文学报,20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