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冠南
(山东大学文学院 山东济南 250100)
司马迁在《史记·儒林列传·韩生》中记录了汉初儒生韩婴的生平大略,其中最为人熟知的是“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之语[1]3794,此处的《内、外传》即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记录的《韩内传》四卷及《韩外传》六卷[2]2915。《韩内传》亦称《韩诗内传》,亡佚于宋代;《韩外传》亦称《韩诗外传》,一直流传至今,也是汉代今文《诗》学唯一一部传世之作,其价值不言而喻。但今日所见的《韩诗外传》与韩婴所撰原本已有显著不同,不仅在卷帙分化方面出现了变化,在篇章内容等方面亦呈现出不同。清代学者胡赓善(1725—1799)①在《韩诗外传校注序》中曾言:“《韩诗外传》非汉时之旧,并非复唐宋之旧。”[3]74这一论断对于研究《韩诗外传》的版本流变方面颇具启发作用,因其相当准确地指出了《外传》至少曾有汉本、唐宋本及今本三种面貌。但目力所及,学界对于《韩诗外传》所经历的这三个阶段的版本流变尚未有明确的关注与深入的探讨。即便偶有探讨者,也多是针对《韩诗外传》由汉至隋的卷帙变化,这是因为此书在《汉书·艺文志》中为六卷,而至《隋书·经籍志》则变为十卷[4]74,这种卷帙变化是非常容易发现的。但对于《隋书》之后的唐宋本与今本之间的关系,则鲜有论及,这是因为唐宋本与今本皆为十卷,故多数学者认为二者并无本质不同,遂忽略了对其间曲折的探讨。兹结合文献记录及佚文征引情况,对该问题进行考索,以求更加真实地反映出《韩诗外传》在版本方面的流变历程。
所谓“非汉时之旧”,是因为《汉书·艺文志》所载《韩外传》为六卷,而至《隋书·经籍志》已成十卷,可见《韩外传》的卷帙划分至迟已完成于隋代,则隋代以降的《韩外传》显非汉时旧貌。
六卷本何以会变成十卷本?前人对这一问题曾有以下两种不同的看法。
一种认为多出的四卷为《韩诗内传》,因为《汉书·艺文志》记录的《韩诗内传》便是四卷。最早持这一看法的是清代学者沈家本,他在《〈世说〉注所引书目·经部》中提出:“《内传》则与《外传》并为一编,故其卷适与《汉志》同,非无《内传》也。”[5]206此后杨树达(1885—1956)于1920年撰《〈韩诗内传〉未亡说》,亦持《内传》“在今本《韩诗外传》中”之说[6]217-218,此说较有影响,不仅得到了金德建(1909—1996)、徐 复 观 (1903—1982)、张 舜 徽(1911—1992)等学者的认可,还在海外产生了一定反响,如美国学者海陶玮曾对杨文进行了英译[7],日本学者西村富美子也做出“《内传》四卷未必没有混入《外传》”的猜测[8]。时至近年之间,香港学界仍不乏支持此说的学者②,足见其影响之深远。但这一看法不能成立,其最大的罅漏已被屈守元(1913—2001)揭出:“前人引《内传》,早者如《白虎通》,其文皆不在今本《外传》之中。唐人《群书治要》所引《外传》,无一条为《内传》之文混入者,是隋唐时代,《内传》《外传》固各自为书也。”[9]1023
另一种则认为十卷本系由后人划分六卷本而成。这可以宋人晁公武(1105—1180)《郡斋读书志·韩诗外传》所谓“隋止存《外传》,析为十”之说为代表[10]64。这一看法并非孤悬浮寄,而是有着广泛的学术认同。例如卢文弨(1717—1795)《校本韩诗外传序》即谓“《汉志》本六篇,《隋志》则析而为十,非有所坿益也”[11]28,显然认为十卷本与六卷本仅存在卷数上的“析”分关系,不存在内容上的“坿益”关系。持类似说法的尚有四库馆臣为《韩诗外传》所撰提要“自《隋志》以后,即较《汉志》多四卷,盖后人所分也”[12]136,亦认为十卷本系后人析分六卷本而成,内容上则无差别。由于唐宋时代的《韩外传》早已烟销灰灭,故现已无从判断其在内容上是否对汉时六卷本进行了“坿益”。但可以断定今本《韩外传》与唐宋本必然存在内容上的不同,此即胡赓善所谓“非唐宋之旧”。
之所以论定今本《韩诗外传》“非唐宋之旧”,主要是因为唐宋学者徵引的《韩外传》与今本有明显差异。具体而言,二者差异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文本不同。这种情况最直观地体现在元后刻本《韩诗外传》与宋刻本引《诗》的差异方面。清代学者周宗杬《韩诗外传校注拾遗跋》谓:“比按《诗考》所载,韩与毛公异文者凡四十有八事,以诸刻校之,符同仅十许事而已。间如‘自羊徂牛’之为‘来牛’,‘勉勉我王,纲纪四方’之为‘亹亹文王’,则诸刻相承,犹沿宋旧;改韩从毛,实昉诸海虞毛氏汲古阁本窜易踪指,居然可见。”[13]607用字之别本是体现学派特征的最基本要素,但在毛晋(1599—1659)手里,却以《毛诗》为据而尽改《韩诗》异文,直接抹杀了后者在用字方面的独特之处,无怪乎顾颉刚(1893—1980)先生要说“不知学术源流者不可以事校勘”了[14]44。这种“改韩从毛”的误改,自然造成“非唐宋之旧”的结果。而毛刻本在此后的学界相当流行,正如赵怀玉(1747—1823)《校刻韩诗外传序》所谓“自明以来,屡有锓本,惟虞山毛氏较善”[15]24,清代精于斠雠的学人将这类“改韩从毛”本与《诗考》所引宋刻本对校,自然要发出今本“非唐宋之旧”的慨叹了。
第二,篇章不同。如果今本《韩外传》与唐宋本之别仅体现在用字方面,那么尚可将这种差别归因于校勘失误,还不足以说明二本存在本质差别。但若今本《韩外传》与唐宋本在篇章内容方面呈现出显著区别,则可证实今本的确“非唐宋之旧”了,因为这种区别绝非由简单的校勘失误造成,而是经历过一定规模的内在结构调整。经历调整之后,今本《韩外传》与唐宋本便呈现出篇章内容上的显著差异。对此,梁章钜(1775—1849)曾有细致的观察:
今本非唐宋之旧。书中未引诗词者,凡二十八处。又《文选注》所引孔子升泰山观异姓而王者七十余家及汉皋二女事,《汉书·王吉传》注引曾子丧妻事。又曾慥《类说》卷三十八引东郭先生知宋将亡事,又闵子骞“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语。又颜回望见一疋练事,又孔子谓君子有三忧语,又“出则为宗族患,入则为乡里忧,小人之行也”云云,凡五条,皆今本所无。则阙文脱简,均所不免。汲古阁本尤多所窜改。[16]37-38
周宗杬论今本“非唐宋之旧”,主要还是着眼于用字方面的区别。梁章钜则已观察到了篇章内容上的差异。引文虽有部分失考之处③,但拈出的“阙文脱简”四字堪称目光如炬,因为这指出了唐宋本部分篇章在今本中的两种命运:或全部佚失(即“今本所无”),或部分脱简(即“书中未引诗词”)。这一发现的确是判定今本《韩外传》“非唐宋之旧”的铁证。泷川资言(1865—1946)考证《史记·儒林列传·韩生》时亦指出:“今存《韩诗外传》十卷,亦间有阙文脱简。”[17]4078再次印证了“阙文脱简”在考察《韩外传》版本源流方面的重要参考价值。
第三,篇次不同。前代文献曾保留过有关唐宋《韩诗外传》篇次的零星材料,可证其与今本不同。先论唐本篇次之旧。魏徵等人编纂的《群书治要》曾节录了《韩诗外传》的若干篇章,在客观上保留了该书在唐代的篇次信息。清人许瀚《韩诗外传校议》曾就此书所录《韩外传》与今本之别进行了精细的比较,发现今本卷三末章与卷五廿三章在唐本卷五中原系一章[18]125-127,今本则割裂为两章,且分置于卷三与卷五中,可见唐本篇次与今本不同。次论宋本篇次之旧。洪迈《容斋续笔》卷八记录了一条有关宋本篇次的珍贵信息,可证宋本篇次亦有别于今本:
予家有其书,读首卷第二章,曰:“孔子南游适楚,至于阿谷,有处子佩瑱而浣者。孔子曰:‘彼妇人其可与言矣乎?’抽觞以授子贡,曰:‘善为之辞。’子贡曰:‘吾将南之楚,逢天暑,愿乞一饮以表我心。’妇人对曰:‘阿谷之水流而趋海,欲饮则饮,何问妇人乎?’受子贡觞,迎流而挹之,置之沙上,曰:‘礼固不亲授。’孔子抽琴去其轸,子贡往请调其音。妇人曰:‘吾五音不知,安能调琴?’孔子抽絺绤五两以授子贡,子贡曰:‘吾不敢以当子身,敢置之水浦。’妇人曰:‘子年甚少,何敢受子?子不早去,今切④有狂夫守之者矣。’《诗》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此之谓也。”观此章,乃谓孔子见处女而教子贡以微词三挑之,以是说《诗》,可乎?[19]313
引文系檃栝《韩外传》“孔子南游适楚”章而成,并非转引全文。但问题之钤键并不在此,而在于“首卷第二章”五字,因为这清楚地说明了宋代庆历刻本《韩诗外传》卷一第二章为“孔子南游适楚”章。但自元刊本以降,《外传》卷一第二章皆为“传曰夫行露之人许嫁矣章,其后(第三章)始为“孔子南游适楚”章。由此可见,庆历本与今本篇次有所不同。
至此,则《韩外传》自汉至今,最少已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汉时六卷本;第二阶段,隋至宋时十卷本;第三阶段,元代以来十卷本。其间包含了两次较大的变动,即第一阶段至第二阶段的变化至少体现在卷帙方面,但篇章内容有无变动,尚无法确定;第二阶段至第三阶段的变化则集中体现在篇章内容方面,既存在某些原有篇章的全文或部分佚失,也包含篇章次序的变更。第一次变化由于呈现为卷帙扩充,故较亦发现;第二次变化则由于卷帙相同而具备较大的隐蔽性,故不易察觉。
最后须略加探讨的是,隋至宋时的十卷本《韩诗外传》是否亦存在不同?这一问题牵涉隋、唐、宋三代,但隋本详情已不得而知,故此处仅能探讨唐本与宋本是否有别。就目前掌握的材料来看,二本当属同一系统,在内容上没有差别。因为《外传》有部分篇章虽不见于今本,但却为唐本和宋本所共有,据此可证唐本的面貌较为完整地保留到了宋代。例如唐人所见《韩诗外传》有一条云:
昔鲍叔有疾,管仲为之不食,不内浆,宁戚患之。管仲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士为知己者死,马为知己者良。鲍子死,天下莫吾知,安用水浆?虽为之死,亦何伤哉?”[20]434
按此条不见今本,却见于宋本《外传》。其证为《册府元龟》卷八八一引《韩氏外传》:
鲍叔有疾,管仲为之不食,不内水浆。宁戚患之,曰:“鲍叔有疾,而为之不内水浆,无益于鲍叔,又将自伤。且鲍叔非君臣之恩、父子之亲,为之不内水浆,不亦失宜乎?”管子曰:“非子之所知也。昔者吾尝与鲍叔负贩于南阳,而见辱于市中。鲍子不以我为不勇者,知吾欲有名于天下。吾与鲍子说诸侯,三见而三不中,不以我为不肖者,知吾不遇贤主人。吾与鲍子分财而多自与,不以我为贪者,知吾贫无有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士为知己者死,马为知御者良。鲍子卒,天下莫我知,安用水浆?诚有知者,虽为之死,亦何可伤乎?”[21]10233
《韩氏外传》即韩婴所作《外传》。将引文与上引唐本之文对勘,可知二者徵引了同一篇当时可见的《韩诗外传》之文,唯一的区别是唐人系节引,故较为简略;宋人当系全引,故颇为详细。前已言及,这一材料既见于唐本,又见于宋本,却不见于今本。合理的解释是,唐本与宋本同源,故书中均有此章;今本与唐宋本异流,故遗失了此章。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如《艺文类聚》卷八三[22]1422及《太平御览》卷四七四[23]2176均引《外传》所载楚襄王聘庄子事,《文选·古诗十九首》李善注[24]412及《太平御览》卷一四六[23]712均引《外传》所载赵简子事,皆为仅见唐宋本而不见今本的篇章,可见唐本与宋本确存在稳定的同源关系,而今本则来自区别于唐宋本的另一套文本系统。这些例证,也再次印证了胡赓善谓今本“非汉时之旧,并非复唐宋之旧”的论断。
注释:
① 姚鼐(1731—1815)《歙胡孝廉墓志铭》记胡赓善“年七十四以卒,嘉庆三年十二月九日也,见氏著:《惜抱轩诗文集》卷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211页。据嘉庆三年(1798),赓善七十四岁,可逆推其生于雍正三年(1725)。然嘉庆三年十二月九日为公元1799年1月14日,虽农历仍属嘉庆三年,而公历已进入1799年,故赓善之卒年应定为1799。
② 例如何广棪对于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发出的《韩诗外传》“卷多于旧”的疑惑,便引录了杨树达、张舜徽之说,谓:“观杨、张二氏所论,足证《内传》未亡,乃在《外传》之中;故今之《外传》‘卷多于旧’,殊不足怪。”见氏著:《陈振孙之经学及其〈直斋书录解题〉经录考证》,《古典文献研究辑刊》二编第4册,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6年,205页。
③ 例如梁氏谓《类说》所引“孔子谓君子有三忧语”及“出则为宗族患,入则为乡里忧,小人之行也”不见于今本,实则分别为今本卷一第十九章及卷四第二十章之文,见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18页,149页。
④ “切”,通行本均作“窃”。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屈守元《韩诗外传笺疏》俱失校。按“切”乃“窃”之俗字,见《三国志平话》《娇红记》,参刘复,李家瑞编:《宋元以来俗字谱》,北平: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0年,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