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灵超
(洛阳理工学院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柳宗元《霹雳琴赞引》全文不足200字[1]285,却引起了后世文人充分的关注。
《文苑英华》卷784“杂赞”[2]4147、《唐文粹》卷24“雅乐二”[3]384、明·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卷468“赞六”[4]184均选录了《霹雳琴赞引》全文。虽各家选文标准有所不同,但选取前人优秀作品无疑是诸类选集共同追求的风尚。于文海浩瀚之中,《霹雳琴赞引》屡屡脱颖而出,为多位选家看中并非偶然,而是与其古雅高妙、意旨幽远密不可分的。
章士钊《柳文指要》曰:“此文简劲,是子厚本色,读之快心爽口。”[5]470又曰:“吾最爱桐,少时书斋前有双桐,其一为雷震死,故吾别号孤桐。向读王介甫《孤桐》诗而好之,其句云:‘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陵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明时思解愠,原斫五弦琴。’诗当然直抒抱负,自有斤两,惟于读子厚此赞①后读之,殊觉寡味,纵斫为解愠之五弦琴,定不如雷震后合天下之美之霹雳琴也。吾因更易别号曰震余,视陵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之王半山,不盈尺矣,何几百寻之有?”[5]470-471就这样,不知不觉中,霹雳琴籍由柳宗元《霹雳琴赞引》一文浸入到了文人雅士的心灵腹地,成了他们别样情感的沟通和寄寓。其中,最主要的情感传达有以下几类。
琴原本与知音之遇期待的传达渊源至深。无论是人与物,还是人与人的碰撞和相遇,都存在一种心神交合、无法言表的知音之妙。于人与物的交道而言,超道人听到枯桐在火中燃烧的声音,立刻断定它是良琴之材而及时救之于薪火之中,并请名工制美琴三张,这就是人对物的知音之遇。这种人对物的知音之遇在中国文化中十分悠久。《后汉书·蔡邕传》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6]559所记载的也是桐木在烈火灼烧中发出特别的声音而引起了蔡邕这位精通音声的高人的注意,从而成就了“焦尾琴”。这里,超道人与蔡邕的善于识音,正同春秋时代的秦人孙阳识马、楚人卞和识玉一样,都是人对物的知音之遇。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文化脉络中,这种知音之遇在古典文化中所表达的重点并非突出某一人在某方面的技艺之精,而是通过知遇这个情结性的文化话题表达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君主和臣下之间的沟通、了解、知遇,其最终指向常常是政治角色中君臣遇合的重大社会主题。在柳宗元《霹雳琴赞引》中,这种知音之遇期待的传达同样贯注其中。
柳宗元在其元和四年所做的《与李翰林建书》中说:“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何者·譬如囚拘圆土,一遇和景,负墙搔摩,伸展支体。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明时百姓,皆获欢乐;仆士人,颇识古今理道,独怆怆如此。诚不足为理世下执事,至比愚夫愚妇又不可得,窃自悼也!”[1]418柳宗元居于永州期间最深刻的感受是觉得自己像是身处牢笼之中,哪怕是出去游玩,他的快乐也十分的短暂,而压抑的心境却是常态。柳宗元的压抑来自于他政治的不得意,来自于他的高才大志无法实现和无法通达的失落。他笔下的霹雳琴取材非常神奇,这种枯桐生于石上,又遇到了雷劈火烧,这种险恶环境成就的美质和作者的精神追求达到了一种物我相通的知音之遇。这既是人对物的知音遇合模式中的情感投射,也含有以物比德自我激励的意味。诚如吴承学所说:“直接赞美事物的品格,以物寓意,有所寄托。如晋阮修有《大鹏赞》、唐柳宗元有《霹雳琴赞》。”[7]可以说,即便时移世易,那些资质超拔的经世之才无不在期待着君主对自己的赏识。蔡邕请裁制的焦尾琴、孙阳所知遇的千里马、卞和所认定的和氏璧,无一不成为中国古代渴望入世的杰出人才自我投射的文化象征符号。他们太希望可以得到为政者的慧眼相识和由衷眷顾,能够宏图大展,壮志得酬。他们太希望能够通过君臣遇合的途径来获得自身命运的转折,哪怕自己这样的良才得到君主的发现要通过烈火灼身、刀砍斧劈的考验。对他们而言,只要最终能够获得知音之遇而终成美器,便是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和抵达了生命的意义。无疑,这是一种带有悲壮色彩的涅槃之旅,而柳宗元在永州通过被超道人所知遇的、经历过雷击火烧劫后余生的良材所制的霹雳琴,所表达的也是他历经百千磨挫后依然渴望得到君主知遇的深切期待。
刘熙《释名》曰:“称人之美者,曰赞。赞者,纂也,纂集其美而叙之也。”[8]345刘勰曰:“赞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乐正重赞,盖唱发之辞也。及益赞于禹,伊陟赞于巫咸,并扬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也。”“然本其为义,事主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词。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此其体也。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乎!”[9]17-18赞作为一种称美文体,讲究“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也即言简意丰、意旨遥远,柳宗元此文即是如此。在《霹雳琴赞引》中,柳宗元不仅在散文体“引”的部分详细交待了霹雳琴的由枯桐而成良琴的传奇经历,直称“微道人,天下之美几丧。”[1]285且在四言韵文的“赞”辞部分再次明确“超实为之”[1]285,反复褒赞成就了霹雳琴的超道人,从而又达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知音赏遇。
人与人之间的知音遇合最为典范的莫过于俞伯牙与钟子期的神交。然就知音的修为而言,后世并不乏人。《后汉书·蔡邕传》载:“初,邕在陈留也,其邻人有以酒食召邕者,比往而酒以酣焉。客有弹琴于屏,邕至门试潜听之,曰:‘憘!以乐召我而有杀心,何也?’遂反。僮仆告主人曰:‘蔡君向来,至门而去。’邕素为邦乡所宗,主人遽自追而问其故,邕具以告,莫不怃然。弹琴者曰:‘我向鼓弦,见螳螂方向鸣蝉,蝉将去而未飞,螳螂为之一前一却。吾心耸然,惟恐螳螂之失之也,此岂为杀心而形于声者乎?’邕莞然而笑曰:‘此足以当之矣。’”[6]559-560可见,听音察意正是善识音者杰出的音乐素养和修为。在中国古代,这样高水平的音乐人才代不鲜见,俞伯牙如此,蔡邕如此,超道人和柳宗元当亦如此。柳宗元被贬永州,遇到了精通音声的超道人,感喟于“微道人,天下之美几丧。”[1]285这里,是柳宗元对超道人高妙音乐修为的赏识。这种人与人之间的赏识在彼此相通的交集点上就达成了知音遇合。柳宗元不但赏识超道人的音声造诣,并且还可通过从超道人学佛来获得心灵的一些安宁和慰藉。他在《晨诣超师院读禅经》中写道:“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1]585
前文说过,柳宗元在永州期间,即便是在游山玩水的行程中也快乐甚少。然虽如此,他“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的片刻安宁对他还是一种难得的闲适,超道人禅院门庭的清静也能给他带来一些短暂的慰藉。
《诗眼》云:“子厚《晨诣超师院读禅经》诗,一段至诚洁清之意,参然在前。……‘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盖言因指而见月,遗经而得道,于是终焉。”[1]585至诚洁清,遗经得道,都是柳宗元与超道人交往中所获得的一些可贵的心神安宁的典型体现。
确然,柳宗元笔下的霹雳琴不但具备人对物的知音之念:比德和寄托,也具备柳宗元对超道人这种人与人之间在某些方面的情感共通和彼此赏识的知音之遇。但同时,这种人与物、人与人之间的知音遇合,显然又不能完全符合作者的心灵期许,因此就显得委婉曲折、耐人寻味。
不过,柳宗元《霹雳琴赞引》所提炼出来的知音遇合的期待却成功投注在了霹雳琴中。明代僧人广育赋诗道:“十年重屈指,只此冷然心。看剑雌雄合,论文今古深。鸟归黄叶影,虫吐碧纱吟。不少知音者,还挥霹雳琴。”[10]689(《次答茅止生元戎见赠韵》)在这里,霹雳琴就是非常典型的承载知音遇合情怀的文化符号。
《霹雳琴赞引》曰:“琴莫良于桐;桐之良,莫良于生石上;石上之枯,又加良焉,火之馀又加良焉,震之于火为异。是琴也,既良且异,合而为美,天下将不可载焉。”[1]285柳宗元以层叠堆垛的罗列手法铺排写出此三张霹雳琴的良材美质和奇异遭际。一个“异”字,正突出了霹雳琴的不俗。
桐木确实是制琴的首选良材,桓谭《新论》载:“神农氏王天下,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人之和。”[11]12应劭《风俗通》曰:“梧桐生于峄山阳岩石上,采东南孙枝为琴,声甚清雅。”[12]4245(《太平御览》卷956 )正说明了以桐木制琴的悠久历史以及古人对桐木这一制琴良材认识不断深入的进步。早在东汉时期,人们就发现了生于峄山阳岩石上的梧桐的东南孙枝制琴之美妙,尤其表现出中国古人的智慧、匠心、精细而高妙的审美能力。
梁朝吴均有《行路难》一诗,曰:“洞庭水上一株桐,经霜触浪困严风。昔时抽心耀白日,今旦卧死黄沙中。洛阳名工见咨嗟,一翦一刻作琵琶。白璧规心学明月,珊瑚映面作风花。帝王见赏不见忘,提携把握登建章。掩抑摧藏张女弹,殷勤促柱楚明光。年年月月对君子,遥遥夜夜宿未央。未央采女弃鸣篪,争先拂拭生光仪。茱萸锦衣玉作匣,安念昔日枯树枝。不学衡山南岭桂,至今千年犹未知。”[13]1727由此诗更可见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梧桐若是生长在险恶贫瘠之地,反而更有可能成长为制琴的良材。这并不是诗歌出于抒情的需要而杜撰出来的,而是有其真实记载可据。在《风俗通》中,我们就已见桐木生于岩石之上成为制琴良材的特别之处。唐人封演《封氏闻见记》“绎山”条下载:“兖州邹绎(学海本“绎”作“峄”,下同)山,南面平复,东西长数十步,广数步,其处生桐,相传以为《禹贡》‘绎阳孤桐’者也。”并引土人之语对山中桐木宜为良琴给出了这样的解释:“土人云:此桐所以异于常桐,诸山皆发地兼土,惟此山大石攒倚,石间周回皆通人行,山中空虚,故桐木绝响,以是珍而入贡也。”[14]72-73制琴的良材桐木生于“大石攒倚”的山中空虚地带才成就了它的绝响,这样的认识和解释本身就反映出中国人思维观念中的天人合一理念。这不仅是桐木的生长规律,也是人才德行的修为方式之一端。柳宗元被贬谪永州的此时此际,面对超道人所识良材而制作的霹雳琴,恐怕也要在内心对于物理人情这样幽妙的自然运化生发出这种幽微奇妙的认识与感受了。他所表达的“琴莫良于桐;桐之良,莫良于生石上;石上之枯,又加良焉,火之馀又加良焉,震之于火为异。”[1]285不正是古人对善制良琴的桐木生长环境的特别要求的相关认识的深入和集中吗?
可以说,在恶劣的境遇中生成高洁的品格、成就绝世的回响,这是桐木的品质,也是柳宗元的追求,是柳宗元深刻的入世情结中的高洁出尘之思。
而在《霹雳琴赞引》中,霹雳琴的成就者是佛门中的超道人。超道人高妙的音声修养和善于发现奇异良材的修为,自然可以视为俗世之外佛门中人的功绩。由此,霹雳琴由于它特殊的归属者又成为了代表佛门之中不落尘俗的寄寓之物。
不过,在文化行进中,不止柳宗元以入世的儒家思维从霹雳琴中获得养成高洁品质于险恶环境的启迪,超道人以佛门中人的身份成就了“既美且异”的霹雳琴,霹雳琴的出尘之思也衍生到了道家那里。
宋人刘元英有诗曰:“醉走白云来,倒提铜尾秉。引个碧眼奴,担着独壶瘿。自言秦世事,家住葛洪井。不读黄庭经,岂烧龙虎鼎。独立都市中,不受俗人请。欲携霹雳琴,去上芙蓉顶。吴牛买十角,溪田耕半顷。种秫酿白醪,总是仙家境。醉眠松阴下,闲过白云岭。要去即便去,直入秋霞影。”[15]2127-2129此诗名为《题潭州寿宁观》。在此,刘元英将欲携霹雳琴而入山和个人归隐清修的渴望直接加以对应,霹雳琴不落尘俗的文化色彩和情怀寄托被非常清晰直白地表达了出来。《宋诗纪事》中有一条关于刘元英的很有意思的记载,说:“刘元英,号海蟾子,初名操。燕地广陵人,以明经擢第,仕燕主刘守光为相。一旦忽有道人来谒,自称正阳子,索鸡卵十枚,金钱十枚,以一文置几上,累十卵于钱若浮图之状。海蟾惊叹曰:‘危哉!’道人曰:‘人居荣乐之场,履忧患之地,其危有甚于此者。’复尽以其钱擘为二,掷之而去。海蟾由此大悟,遂易服从道。宋仁宗天圣九年游历名山,所至多有遗迹。一日于潭州寿宁观题古诗十韵云云,仍自写真,其傍撮襟,书龟鹤齐寿四字。题云广陵闲民刘某书。丹成尸解,至元六年赠海蟾明悟宏道真君。”[15]2127-2129可见,《题潭州寿宁观》正是刘元英入道之后的作品。而在此诗中,非常显见的是霹雳琴也正是入道之后的刘元英用以表现出尘之思、不落尘俗的典型物象之一。
可见,霹雳琴彻头彻尾地成了儒家、佛家、道家共同瞩目、认可、欣赏的一个投射出尘之思情怀的物象。它并非儒、佛、道某家所独有,而是为儒、佛、道诸家所共求。在《霹雳琴赞引》的流传过程中,霹雳琴所附有的出尘之思的意蕴非常自然地得到了丰富和衍生。
此外,抚琴畅志是古人的一项重要修为。《风俗通》曰:“琴者,乐之统也,君子所当御也。”[16]292《白虎通》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17]63无一不是对以琴畅志、吞吐清声、表现出尘之思的纯净与高妙的人物心声的表达。宋人方岳《听琴》曰:“宁食三斗尘,不受缓歌双黛颦。宁食三斗葱,不受急管融春风。吾二三子相知心,平时比之双南金。扣门剥啄倒屐出,喜我谓我山水淫。墙头呼酒意颇急,何以侑之霹雳琴。太虚为室月为烛,悠然此意无古今。山空江静夜如水,但见四岸花木深。大声久不入众听,谁复好古同风襟。自非我辈但痴坐,哙等之俗难砭针。”[18]38448(《全宋诗》卷3219)这里的三斗尘、三斗葱,皆为难食之物,《新唐书·屈突通传》载:“时通弟盖为长安令,亦以严整知名。时人为之语曰:‘宁食三斗艾,不见屈突盖;宁食三斗葱,不逢屈突通。’”[19]3749可在方岳诗中,却是反其意而用之,所表达的是方岳为官宁求耿直严整,也不愿苟且误政。事实情况也是如此:方岳在为官任上终因耿直不阿而得罪了当朝权贵贾似道等人,最后隐居不仕。这首诗作正表达了方岳不污于朝、清明自镜的出尘之思。这里霹雳琴的出现不但凝结了“吾二三子相知心”的知音之遇,更表达了“悠然此意无古今”的高洁不俗。陈与义亦有《别岳州》诗曰:“朝食三斗葱,暮饮三斗醋。宁受此酸辛,莫行岁晚路。”[20]637所表达的清洁自守的情感正与方岳诗作相通。
《琴操》言:“伏牺作琴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21]385霹雳琴弹奏的乐音正代表了这样一种通向人心的高妙与洁净。
柳宗元被贬永州时的心态,他在《与李翰林建书》中说:“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1]418而在他的《对贺者》一文中表达得更直白。他说:“子诚以浩浩而贺我,其孰承之乎?嘻笑之怒,甚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子休矣。”[1]192这样的心境,当代作家汪曾祺也曾经历过。他这样描写自己被打成右派的经历:“我那天回到家里,见到爱人说:‘定成右派了’,脸上就是带着这种奇怪的微笑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我想起金圣叹。金圣叹在临刑前给人写信,说:‘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于无意中得之,亦奇。’有人说这不可靠。金圣叹给儿子的信中说:‘字谕大儿知悉,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有人说这更不可靠。我以前也不大相信,临刑之前,怎能开这种玩笑?现在,我相信这是真实的。人到极其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生出这种比悲号更为沉痛的滑稽感。”[22]217这种极其无奈的心境,也正是柳宗元被贬谪永州时的心态和情状。
柳宗元作为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和政治改革人才,突然遭遇政局的变故而蓦然获罪,遭贬到当时的蛮荒之地永州。从此,非但他远大的政治抱负无法实现,连回京城和北方故乡也成了遥远的奢望,其内心的苦涩真是难以言传。柳宗元在永州司马任上,激励他自己生活下去的意志,大半要仰赖于他对自己高洁品质的认同和人生际遇中祸福可以转化的期待了。这种高洁品质的认定和审视促使他与震后枯桐所做的霹雳琴达到了精神上的沟通。良琴之材须经过雷震和烈火灼烧的考验后方为超道人所识,这种非同寻常的考验本身就带有相当强烈的神异色彩。《霹雳琴赞引》所言“琴莫良于桐;桐之良,莫良于生石上;石上之枯,又加良焉,火之馀又加良焉,震之于火为异。是琴也,既良且异,合而为美,天下将不可载焉。”[1]285既能令读者确信它的写实性,同时也启发了读者空灵的思味:就霹雳琴的材质为生于石上之枯桐、雷霆火灼之余尚能发美音而存世言,其中所包含的意义既可对应儒家所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23]94的比德、励志精神,又可对应佛家苦修而成正果的涅槃更生思想。
不但如此,在《霹雳琴赞引》中,还包含着一种在中国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具有浓厚神异色彩的思想,那就是神秘的龙文化的植入。《霹雳琴赞引》“引”文曰:“说者言有蛟龙伏其窾”[1]285,“赞”辞曰:“惟湘之涯,惟石之危,龙伏之灵,震焚之奇。”[1]285龙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根文化,华夏子民就是龙的传人。龙被赋予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份”的象征之外,还是高贵、尊严、智慧、力量等诸多正面品质的化身。“蛟龙伏其窾”、“龙伏之灵”都旨在强调枯桐所在的这湘水之涯的灵异不凡。
令人回味的是,这湘水之涯,恰恰又同时是柳宗元“暂得一笑,已复不乐”[1]418的遭贬之地,是柳宗元心目中认定的不同于中原皇都的穷山恶水之所。并且,龙的出现在中国文化里一向被视为祥瑞之兆,这也正是中国古代帝王以真龙天子用以比附自己的根源。然而,这“有蛟龙伏其窾”[1]285的枯桐偏偏“一夕暴震,为火之焚,至旦乃已,其余硿然,倒卧道上。”[1]285由此,这龙伏于中、甚有灵性的枯桐,非得没有得到龙的护佑而常驻石上,反是烈火焚身、倒卧道间。“震旁之民,稍柴薪之。超道人闻,取以为三琴。”[1]285想来真是叫人后怕:设若没有超道人的出现,这既良且异的琴材怕就这样被附近居民当作供爨烧火的寻常之物了。若果然,那龙伏之灵又该如何作解?
柳宗元本人何尝不是如这枯桐一样得天地灵性却遭遇波折的命运?诚如史籍所载:“宗元少精敏绝伦,为文章卓伟精致,一时辈行推仰。第进士、博学宏辞科……贞元十九年,为监察御史里行。善王叔文、韦执谊,二人奇其才。及得政,引内禁近,与计事,擢礼部员外郎,欲大进用。”[19]5132(《新唐书·柳宗元传》)韩愈对青年柳宗元的超拔不俗、才气飞扬有更为生动的描述,说:“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及正字蓝田时。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封拜监察御史。”(《柳子厚墓志铭》)足见柳宗元在当时士夫中的非凡影响力。柳宗元的天赋灵性和卓越才能没有带给他一展青云之志的机会,永贞革新的失败使得柳宗元被牵累遭贬,生出在湘水之涯与霹雳琴和超道人的一场相遇。
柳宗元太像这历经命运沉降的枯桐,本质上都是难得的良材,却也都命运坎廪。好在,枯桐之异终于被超道人发现,成就了霹雳琴。那么柳宗元自己呢?结合柳宗元此时的人生遭际,他于霹雳琴中投射的自我激励、人生慰勉,乃至对命运的神秘与不解的感慨等多重情愫似乎皆可讲得通,却又无一说破,只是任其自然地渗透其间,交给读者去联想发挥,这又是此文的一重古雅浑厚所在。
明人吴讷《文章辨体汇选》载:“西山云:‘赞颂体式相似,贵乎赡丽宏肆,而有雍容俯仰顿挫起伏之态,乃为佳作。’”[24]47-48《霹雳琴赞引》“赞”的部分算不上赡丽宏肆,但加上占据篇幅主体的“引”文,却深得雍容俯仰、顿挫起伏的精髓,这是柳宗元不拘常格、出神入化的笔力所在。《文章缘起》曰:“唐建中中试进士,以箴、论、表、赞代诗赋,而无颂题。迨后复置博学宏词科,则赞颂二题皆出矣。”[24]47-48唐代德宗建中时期(780-783年),正是柳宗元参加科举考试之前数年,当时即有以“赞”代诗赋来取进士的情况,或许柳宗元能将《霹雳琴赞引》写得如此语短情长、耐人寻味与这种文化环境有一定的联系,但在作者高超的行文技巧之外,最为动人的力量还是来自其深厚的思想内涵。即如天姿纵逸,也会祸福无常,这成了文人们的又一心灵关注点。
宋人李廌有《霹雳琴》诗曰:“老桐初无异,憔悴辈散木。良材固自信,终岁委空谷。孤根听霜霰,厥命寄樵牧。虽云具宫徵,谁意望琴筑。天公怜冤愤,霹雳驱怪伏。蛟龙出苍干,电火燃裂腹。造物一愍吊,为惠在反覆。神驰变废物,瞻赏改旧目。裂为君子琴,日奏太古曲。因知物兴废,尚尔转祸福。志士抱孤操,来者怳未卜。壮年昧筹算,奚用定荣辱。”[18]13557此诗可说是《霹雳琴赞引》万化冥昧体悟的最好注脚,是中国古代德才兼具而仕途坎坷的文人对人生遭际和万事万物所透露的祸福无常的神秘性十分不解却又抱着对它们的探究兴味的特殊思维的典型流露。这种祸福相倚、人生无常的情结是中国太多怀才不遇的文人共同的心理投射,也是柳宗元无以言明的嗟叹感慨之一端。章士钊曰:“子厚小文,都非浪作。”[5]465清人何焯评“《霹雳琴赞引》,妙在不滥。”[25]631(《义门读书记》卷三十五)都可谓得之。
钱重说:“子厚居愚溪几十年,间中舍寻游山水外,往往沉酣于文字中,故其文至永尤高妙。”[1]724赵善愖亦论:“子厚居永最久,作文最多,遣言措意最古。”[1]725古雅高妙是柳宗元永州时期所作文章的总特点,自然也是《霹雳琴赞引》一文的特点。
章士钊说《霹雳琴赞引》“简劲”,称其为“子厚本色”。简劲,是以极精要的文字表达出极强的力度,这力度既是霹雳琴千古一绝的质地,也是柳宗元高洁人品的投射,是琴的特征与人的本色的合而为一。在《霹雳琴赞引》中,知音之遇文化的传达,出尘之思情怀的倾注,乃至祸福无常、万化冥昧的复杂思想的寄托恰如一张经纬交织、无法分割的网,将中国古代士人太多共同的情感牢笼于中。正是柳宗元文章的“体意精密,涉道非浅”[1]723,奠定了这篇不足200字的小文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元人钱惟善作《石上枯(莲上人琴名)》诗曰:“君不见,零陵湘水西,石上枯桐一千尺。朝阳无复凤鸾鸣,竅中犹有蛟龙蛰。震霆一夜烈火焚,赏音邂逅超道人。作三琴号神品。□钟焦尾斯其伦。好事相携东入海,莲师获之极珍爱。世经丧乱恐若失,古制宛然遗韵在。南风吹断苍梧阴,如此良质那易寻。凭谁更写柳州赞,即是当时霹雳琴。”[26]柳州赞和霹雳琴真可谓文学与音乐园地里相得益彰、交相辉映的双璧。自此,柳宗元的《霹雳琴赞引》同中国琴史上“既美且异”的霹雳琴一起成为了中国文化艺术领域里的千古绝唱。
参 考 文 献
[1]柳宗元.柳宗元集[M].易新鼎,点校.北京:中国书店,2000.
[2]李昉.文苑英华:第5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6.
[3]姚炫.唐文粹:第1册[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5.
[4]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卷464,468[M]//文渊阁四库全书(107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87.
[5]章士钊.柳文指要[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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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 章士钊《柳文指要》所论乃针对《霹雳琴赞引》全文而发,此处所言“赞”,当指《霹雳琴赞引》全文,而非单指此文“赞”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