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
平房里火炕、火墙的炙热,邻里乡亲的亲热,孩子们对年的“狂热”……
很久没有在东北过年了,“东北大年”已经是我很久以前的记忆。那时候,我是一个孩子。
和大家的感觉一样,现在似乎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的现代化程度提高了,“年”的味儿却越来越淡了。
有一部电影叫《过年》,讲的很像我们小时候。但一想到东北的年,首先想到的还是冰天雪地。
小时候,东北的雪似乎比现在多得多。每次下雪后,大家就出来扫雪,然后把雪一堆一堆地堆在路边。房顶上依然铺着厚厚的白雪,家家的窗户上布满霜花。白雪和霜花伴随着西北风,使“冷”成为东北冬天的最大特点。
然而,“热”,也是东北过年的一大特点。平房里火炕、火墙的炙热,邻里乡亲的亲热,孩子们对年的“狂热”……
东北屋里面的热自不必说,屋里屋外的温差可以达到50摄氏度(室内零上25摄氏度,室外零下25摄氏度)。邻里的“热”在平时和过年都能体现出来。
我们家在父母单位的家属大院里,左邻右舍都非常熟悉。每家三四个孩子,彼此之间都是“亲兄弟”“亲姐妹”。尽管当时家家都不富足,但谁家偶尔做点好吃的,都会给邻里乡亲送点儿,或者把邻家孩子叫来尝尝鲜儿。那时候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叫“隔窝香”,同样的东西,喜欢吃人家的。因此,大人们都非常注意邻里关系。每逢过年,三十晚上闹腾一夜。初一一大早,父母就催着我们起床,催着去叔叔、阿姨家拜年,生怕别人家的孩子赶在我们前面。所以说,那时候过年,好像不是一家人在过年,而是一个大院、一个单位在共同过年。
那时候的年是给孩子们过的。因此,孩子们对过年更是“狂热”,因为过年可以有“好吃的”“好穿的”和“好玩的”。
小时候,每家平时的主食是玉米面和高粱米。尽管现在有人把它们称为“健康食品”或“绿色食品”,但我是绝对不爱吃的。那时,很少能吃到大米、白面,肉蛋更是孩子们的奢侈品。东北的年是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的。从那天起,家家户户就有了过年的气氛,除了打扫庭厨,还需要煎炒烹炸,准备好吃的。这样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大年三十。从初一到初五,家家不能“开火”,因为灶王爷已经不在家了。事实上,不是不开火,而是不做新的饭菜了,大家腾出时间来玩儿,走亲戚。
年夜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晚餐,是令孩子们垂涎的。记得每年年三十,父母都会拿出一张纸,很正式地列出十几个菜名,然后照着菜谱去做。我们几个孩子会很殷勤地跑前跑后,有时充当采购,有时充当小工,全家忙个不停。到了晚上六七点钟,喧嚣的城市突然变得异常安静,而家家户户却变得热闹非凡。
半夜的饺子是不能少的,因为这意味着新旧两年的交替——交子(饺子)。这顿饺子还有很多说道儿。妈妈会在饺子馅中放上糖、葱、蒜、钱、面团等。吃到糖的是“嘴甜,会说话”;吃到葱的“聪明”;吃到蒜的“会算计,能省钱”;吃到钱的“富庶”;吃到面团(死面)的“死心眼儿”。每次大家都怕自己吃到死面疙瘩,谁吃到了就会被奚落一番。而我爸爸和我是“中标”最多的。
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们才能体会到“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在这个时刻,我们真的长了一岁。我们开始给长辈拜年,收压岁钱,然后出去放鞭炮,去把那个传说中的怪兽“年”吓跑。
接下来,就是一顿接着一顿“好吃的”,而且都有讲究,什么“年年有鱼(余)”了,什么“粘粘糕(年年升高)”了,这场盛宴一直持续到初五晚上。
在东北过年,不能不提花生、毛客(葵花籽)和糖块这老三样儿,它们也是我们小时候过年不可缺少的零食。到现在,只要嘴里含着奶糖,吃着花生或瓜子,我都有一种“过年”的感觉。
说到穿,小时候有一句经常听的话——笑破不笑补,因为那时候孩子们几乎都穿带补丁的衣服。但每到春节,家里一定给孩子们做一件或一套新衣服。那时候不是上街买服装,父母常常既是厨师,也是裁缝。每家都有缝纫机,在年前,妈妈会拿出长尺、剪刀,把买来的布裁成一块块的,然后随着缝纫机“嘣嘣嘣嘣”的声响,一套衣服就出来了。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的第一件翻领夹克服,因为那时候穿翻领衣服的人还不多。大概是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这件新衣服也是在大年初一这天才穿上的,意味着“万象更新”。
“玩”更应该是孩子们的事,但现在似乎孩子们已经退出“过年”的舞台。而我们小时候盼着过年,还真不仅仅是因为有好吃的、好穿的,最重要的是在这个时候,孩子们成了世界的中心,是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候。
到了“小年”,我们就会向父母“申请经费”去买“鞭”。那时候的鞭炮都是按“百”来包装的,有一百响、二百响、五百响,绝对不会有上千、上万的。孩子们买来几包鞭炮,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拆开,把一个一个的鞭炮松解为“单体”,然后放在暖气上烘烤,生怕有一个、两个受潮出现“哑炮”。等大年三十吃完饺子,我们就把鞭炮揣在兜里,拿着一枝香,跑到外面放鞭炮。
鞭是一个一个放的。从兜里拿出来一个,把引芯对准香火,用嘴吹着,使香火亮起来,点燃鞭炮,在鞭炮快要爆炸的一刹那,把鞭炮扔出去。鞭炮在空中炸响,带来一片回声。如果扔晚了,鞭炮就会在手里面炸响,胆儿小的孩子不敢用手拿,放在地上或插在雪堆里,点燃后跑得老远,还堵着耳朵。就是这幅图景,产生了一幅年画。但是,这是我们很看不起的孩子。不过,那时候的鞭炮“威力”也比较小。曾经有一个小朋友把鞭扔到了我的脖子里,也只是在皮肤上留下一片黑。
当年放的“花”不叫礼花,叫“呲花”,多是做成一个个小图形,如小松鼠或小鸡,抱着一个小花筒,点燃后,呲出来火花,然后有一个高调的哨鸣。这样的花,我们曾经在屋里燃放过。这些也都是给孩子们玩儿的。换句话说,所有的“燃放”都是为孩子们准备的。年,也是给孩子们过的。
孩子们还常常有另外一个工具,那就是灯笼。有心的孩子会用竹条做骨架,用纸糊出来一个大灯笼,还常常在上面贴上剪纸,或画上画。也有比较简单的灯笼,就是拿一个罐头瓶,里面立上一根小蜡烛,用绳子绑在瓶口,提起來,就成了。当别人在放鞭炮时,有些孩子就拿着灯笼找没有爆炸的“小鞭”,有有引信的,也有没有的。有的,就“赚”了一个,自己听一个响;没有的,把小鞭折断,用火直接点燃火药,放“呲花”。孩子们通常会玩到夜里两点、三点。记得有一年,我在外面玩到了五点。
虽然东北春节的冰天雪地令人生畏,但过年可以在孩子们心中点燃一把火,使他们忘记严寒。
现在,我们依然在过年,但好像除了压岁钱,这个年已经与孩子们没有多少关系了。吃的,和平时没有差别。穿的,和平时没有差别。鞭炮,是大人放的。春晚,也没有孩子什么事。
我突然意识到,“年”之所以不像年,是因为过年的主体已经不是孩子们,年的“天真”和“想象”,都已经随着巨大的烟花爆竹的爆炸声烟消云散了。别样的年,只存在于儿时的记忆中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