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屋顶的小镇少年

2018-02-10 17:29林森
福建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堂兄白粉屋顶

林森

我出生在农村,上学之后,虽然寒假、暑假会回到村里,可更多时候,都是在离村不远的镇上生活。小镇在中国是一个很独特的存在,是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过渡,无论是离家远走还是从外地归来,都要路过小镇,在那里歇歇脚、喘喘气。因为处于过渡地带,无论是城市里还是乡村中发生的新变化,都会很快在小镇上激发、传扬、变化,并以一种很奇特的形式流露出来。在镇上读小学、初中的那些年,正是20世纪90年代。在很多讨论里,20世纪80年代是属于理想主义的,在某种光环照耀下,曾被无数人回顾、书写、眷恋、渴望重返,但20世纪90年代,往往以一句“市场化大潮的到来”之类,便被打发,其背后多少纠结和撕裂,被直接无视或省略——小镇上的20世纪90年代,更是少有人去回顾。

我们那个海南岛上不靠海的小镇,人人爱吃,有几种美食在省内很著名,多年后央视还来拍过节目。也就是说,即使都是镇上的贫困之人,吃起来也从不含糊、绝不将就。镇上永远顾客盈门的,是茶馆、粉店和饭馆。隔天一集的小镇,会集着各村来赶集的农民,总要在镇上阔气一把,趁着卖瓜菜、买日用品的时刻,到一家店里吃一份加蛋的粉条汤。镇上不少人,在村里还有田,身份还是农民,他们可以随时回到两三公里外的村子,甚至就在村里种着田,但忙完农活之后,他们很少在村里过夜——回到镇上洗澡、睡觉、喝一杯茶,代表着某种身份感,代表着和村里农民真正的距离。

我在镇上读的,并不是镇中心小学,而是幾个杀猪佬联合当校董、邀请老师举办的一个私立学校。这在当年也是一个创举了。这私立小学邀请了不少县内有名的退休教师前来任教,使得它吸引了不少成绩好的学生。我爷爷这个农民有一个巨大的心结,希望家里有人读大学、当读书人。爷爷少年时供他弟弟读书,却由于阶级关系不能考学;他的几个儿女不是读书的料,写自己名字都困难;他就把希望放在家里的第三代上,听说县里哪个学校风气好,立即把我送去。四年级之前,我在一个农场读书,课余时间要参加农场的砍甘蔗等农活;五年级之后,我成了镇上那私立小学最高年级的学生,后来是这所学校的第一届毕业生。校董们的小孩也在班上,他们依仗家长的身份,横行霸道欺负人,也招来过反抗——我就同两位堂兄一起,跟几位校董的小孩打过一场架,教室里的桌椅被我们打得七倒八歪。

小镇上的秩序,基本上属于一种原生的混乱,可悄然之中,很多东西已经随着整个中国的变化而变化了。海南作为全国最大的经济特区,在20世纪90年代,曾处于一个房地产疯狂的泡沫期,小镇基本上还是隔绝的,但不少东西已经随风而来。小镇上很早就遍布着各种电子游戏厅,出入其间的,大多是被家长视为坏小孩的那些人;几乎同时出现的,还有台球桌、录像厅、武侠小说出租店、私彩、老虎机……这些还是可见的,更可怕的是那些不可见、暗中潜行的——比如白粉的泛滥。

可能因为自小是被爷爷寄予厚望、严加叮嘱的长孙,我有着同龄人中少见的自律和压力。在很多同龄人分帮结派互相斗殴的时候,我没有参与其中,而是保持一种距离。很多同学把零花钱花掉之后,开始偷家里的钱出入电子游戏厅、台球厅和抽烟,甚至吸食白粉。早先时候,录像厅还是稀罕之物。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我第一次进录像厅观看一部黄飞鸿电影时,前面插播的是一段日本A片,整个银幕上白花花的扭动人体和周围那些点评、赞叹、吞口水的声音,直接宣告我的青春期的到来。那一瞬间,体内一些东西被开启,而另一些永远离去。录像厅每次放映前,都会在门前贴出手写的红纸海报,夸张的字体写着“最新爱情武打暴力枪战片,黄金阵容,隆重上映”之类的话……不过录像厅的黄金岁月其实很短暂,镇上的茶馆里很快就备上了录像机,点一杯茶、无限续水,坐一个上午。香港过来的盗版武打片、黑帮片厮杀不止,刀光剑影满街巷。

初中时候,同学之间的分化更加厉害了,有不少人毁于毒品。我和弟弟妹妹租房住,隔壁一个瘾君子,经常跑到我们房里,关上门,点起蜡烛就吸粉。我的一位成绩很好的堂兄,就在初中时吸食了白粉。伯父很早就搬到镇上买地盖房,买了面包车拉客,过着让人羡慕的日子,堂兄染上白粉,使得他们直接返贫,回到村里,生活不断陷落。堂兄被关在一个我爸爸焊成的大铁笼里强制戒毒的时候,我常常给他递送武侠小说解闷。他戒掉之后的十年里,曾有过一段美好的岁月,可惜白粉仍旧没有放过他,他在十年之后再次染上,导致妻离子散凄惨不已。家族里另一位吸毒的堂兄,毒瘾发作后死在小镇的山坡上,我弟弟去认的尸。我的同学当中,有吸毒毁全家的,也有参与贩毒,很早就被抓入狱的。小镇上单调的日子,没法安放那些少年骚动的心。阅读是匮乏的,男看武侠、女看言情,至多再加上邮局门口报刊亭里的《江门文艺》《佛山文艺》《故事会》和《知音》。我经常钻到租书店后面,把不少泛灰的武侠小说也翻了出来。读镇中学时,还流行考中师、中专,觉得早点出来工作才是正道,而我基本上没犹豫过,铁定了心要读高中、考大学。那不仅仅是爷爷多年来一直灌输的想法,那也是我的信念——出走、离开这个小镇。

这个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小镇,最大的节日是每年农历的七夕,那是小镇上的军坡节。军坡节每年行军庆祝的队伍极其热烈,但那个节日在20世纪90年代的某一年终止了,很多年以后才重新恢复。由于阻隔着一道琼州海峡,海南的民间保存着很多地方性的民间习俗——也就是我们称之为“礼”的东西——这种“礼”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消失得比内地很多地方要慢。可也正是这种慢,让生活其中的人愁肠百结。旧的礼在崩垮,新的生活方式并没建立,于是我们看到,私彩横行、赌博疯狂、白粉泛滥、诈骗惊人……各种新东西,在刷新着我们的认知。我很多年内一直在思考关于小镇外部的冲击与内部的纠结问题,并用了很多短篇、中篇、长篇来探讨,可直到现在,我也没能把问题想清楚。

初中之后,为了减轻负担,我们几兄妹不再租房住,而是被分配到几个嫁到镇上的姑姑家去,我住在小姑姑家。小姑丈是镇农业银行的职工,他住在农行那栋楼的顶层——五楼。小姑丈有录像机,时常租碟回来,我因此看了无数TVB的武侠电视剧;小姑丈家的一个纸箱里,堆放着很多老旧的磁带,我从那些磁带里,听到了许冠杰、谭咏麟和张国荣等香港乐坛黄金时代的歌;他家里还有一些租书店也没有的武侠小说。但我记忆最深的,却是那些睡在屋顶的夜晚。海南岛天热,夏天尤其闷,风扇没法解决问题,空调还是奢侈物,很多人到了晚上,便会抱着席子、被子、枕头,跑到屋顶上睡觉。有时还得在楼顶洒水,才能把温度降下去。我在屋顶上度过了很多夜晚,导致我后来一回到房间就没法睡着,失眠严重。有时暴雨,屋顶没法睡了,我还是难以在房间里睡着,只好关住楼顶的门,睡在楼梯的转角处。入秋以后,霜雾比较大,一夜露天,被子枕头全湿了,就不收拾,留给太阳晒。有时还会在头部遮一把伞以挡夜露,天亮时伞早被风刮到另一个角落。有时还把灯泡拉到屋顶,在上面写作业、看书。更多的时候,是躺着看夜空、发呆、想着外面更大的世界。农行那栋楼,是小镇的最高点,可以俯视着整个小镇,家家户户或闪着灯光,或隐在黑暗里。

各家屋顶上也睡着我的同龄人,他们有时会出去,有时又返回,他们之中的更多人,并不会跟我一样,去思考、建构甚至想象自身生活的这个地方——生活本身的压力,已经足以让他们手忙脚乱。他们有的往外面走,在更大的世界里拼搏;有的一直在镇上做点小生意,甚至回到了村里,重新务农;有的小小年纪就结婚生娃,到了现在都当了爷爷;也有的没能熬过最骚动的叛逆期,或在监狱里待了多年,或早就不在人世。那些睡在小镇的屋顶、看着同一片夜空的少年,走向了不同的生命轨迹。

有一段时间,我的几个朋友,时常会在夜里,从省城海口驱车回到镇上,约上几个当年的同学,在一间破茶馆里闲聊半天,等着消夜时间到,好去三角楼下吃一份别处永远吃不到的炒粉。他们只是在城市里碰得晕头转向之后,需要有那么一个片刻,让自己穿越时空,激活一些旧日痕迹,以获得更大的前进力量。有时遇到暴雨,街上消夜摊子没法摆,他们带着遗憾从雨中离开,驱车绕过狭小的街巷,抬头看着暴雨笼罩的小镇,他们知道,今晚,所有的小镇少年,都无法睡在屋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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