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谁寄锦书来

2018-02-10 17:23章武
福建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枫叶名家

多媒体时代,亲笔信是越来越稀罕了。

退休那年,我曾把留存的1000多封来信,集成一袋放置床头,想利用夜间难眠时重读一遍,再决定其取舍。不料,十多年过去,反复筛选之后,居然还剩下近300封,似已成为我肌体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剥离与切割了。

挖掉签名的名家墨宝

我最珍贵的一叠来信,是年轻时在《福建文学》当散文编辑时,向全国名家邀稿后所获得的馈赠。其中,1982年是大丰收之年,那年,遵照郭风先生的提议,我们先后推出两期《散文特辑》,一时,名家佳作云集,蔚为大观。其中,巴金的《干扰》、冰心的《祖父的灯火管制》、萧乾的《家乡味》、柯灵的《椰风蕉雨试品文》这几篇压卷之作是郭风亲自约来的,宗璞的《紫藤萝瀑布》是庄东贤出差北京时登门拜访当面讨来的,而其余多数作品,则是我在郭老的鼓励下,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斗胆向散文界老前辈或后起之秀写信求来的,他们之中,有孙犁、郑敏、端木蕻良、袁鹰、姜德明、何为、郑朝宗、白刃、单复、邵燕祥、张守仁、贾平凹、韩静霆、彦火、陶然等,倒也洋洋大观,令人喜出望外。

选发在特辑中的作品,皆为短文。正如郭风先生在《辑前小语》所言:“文长未必不好。看来读者乃是对于那些冗長乏味的文章,对于那些空洞无物、拖泥带水的文章有所不满。文短而写得不精彩,也不足取。本刊本期所发作品,文长均在千字左右,纪事、言志、抒情,或各有其独到之处,有其发人深思、引人振作之处,似可一读。”

其实,专辑中的精品,对我来说,绝不仅仅只是“似可一读”。例如其中最短的两篇——郑敏的《水仙花》,500多字,邵燕祥的《教堂一隅》,300多字,因为太喜欢了,我就读到了几乎能背诵的地步。

都说散文是最能体现作家个性的一种文体,果然,名家们连来信的信笺、来稿的稿纸乃至签名的方式,都往往与众不同。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贾平凹,他把文章用他的平凹体毛笔字端端正正抄写在没有框格的白纸上,写完了,把白纸往最后一行文字的底下一裁,也就大功告成了。因此,他这白纸的长度,即等同于文章的长度,比其他人所用的各式方格稿纸长多了,长出了两倍多。更让我感动的是,他还十分客气地称我为“老师”,并连抄两篇文章任我从中选一采用,如此谦恭有礼,委实让我受宠若惊。此外,他在附信中还很诚恳地阐述了自己的散文观,即有意追求一种“古拙”的风格,努力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找与西方现代主义息息相通的东西。他的这种探索精神,不能不让我肃然起敬。

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如此一批珍贵的名家书信,其签名处,全都挖了“天窗”。原来,作为责任编辑的我,为拉近名家与读者的距离,增加刊物版面的美感,决定每篇文章的署名,均采用作者本人在信中的题签加以制版。但当年编辑部尚无复印机、扫描仪,也没人提醒我可用相机拍照制版,傻傻的我,居然就用剪刀把名家的签名全剪了下来,贴在一大张白纸上,交给编务黄锦铭,到印刷厂制成锌板。如此一来,刊物的版面大放光芒,而我这些挖了“天窗”的名家书信,其收藏价值自然就大打折扣了。后来,我虽然给那些“天窗”补贴上衬纸,还模仿名家手迹代为签名,但毕竟已是赝品,不敢出手示人,以免有鱼目混珠之嫌,只能自我保存、自我观赏、自我安慰罢了。

但我对此,却一直无怨无悔。当年,作为一名好不容易从闽南山区下放地举家调进省城的小编辑,能以此为自己心爱的刊物献一份孝心,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何乐而不为!

如今,我已垂垂老矣,因下肢乏力,好几次站立不稳瘫坐在书房的地板上,适逢家人不在,四顾茫茫,无可奈何。但只要我抬头仰望一整排书架最顶层的《福建文学》合订本——以绿皮精装的各年度合订本,犹如绿色长城顶着天花板时,便觉得我当年没有虚度青春年华,此生足矣!

一片枫叶、两封回信与13年后的72行诗

与诗人通信是最合算的,因为你不但能收到回信,有时还能喜得赠诗,吟之诵之,手舞足蹈,实乃平生一大快事也。

我老伴汪兰是闽北浦城人。浦城誉称“中国丹桂之乡”,按其娘家风俗,每逢正月新春,凡有贵客光临,必沏一杯桂花茶招待。所谓“桂花茶”,乃是当地乡亲收集盛开的桂花,摊在桌上,用鹅毛细细挑出其最优者,再用开水烫过,晒干,加白糖腌渍而成。食用时,取一小勺冲入滚烫的开水,犹如丹红色的桂花在瞬间重新开放,满室飘香,满口清甜。来自美国夏威夷的诗人、我的大学同窗黄河浪就为此赠我一诗,题为《丹桂茶》。诗中,他把丹桂比作“仙霞岭的晚霞”,说是:

缓缓搅动杯中的晚霞

看小小丹桂花旋转成

一朵一朵香亮的回忆

十年二十年见一次面

一杯茶溶解着多少日子

当然,更让我惊喜的,还有大诗人李瑛的赠诗。众所周知,他是诗人,又是将军,且誉称中国诗坛的“常青树”,在国内外具有很高的声望。1992年,他率领中国文联代表团访问日本,我是他的一名团员。开头,难免感到拘束。但他的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很快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当飞机从东京飞往九州,途经富士山时,他特地让出靠窗的位子,要我坐下好好观赏。不料,这却引起日方陪同小暮贵代小姐的恐慌,花容失色的她,先向李瑛鞠了一躬,再转身对我说:“对不起陈先生,这是李团长的位子,您坐错了。”我满脸尴尬地站了起来,幸好李瑛又把我按了下去,并为我当面解释,贵代小姐这才如释重负。回国后,我先后写了十几篇访日游记,分批寄往北京求教。李瑛总是每信必复,鼔励有加,其中,凡是写到他的段落,他都表示感谢。

李瑛最喜爱的诗人诗作是美国惠特曼及其《草叶集》。他曾亲口告诉我,他最大的业余爱好是收藏树叶,收藏祖国各地五颜六色的各种树叶。于是,2001年秋我出访美国时,就在梭罗小木屋旁的瓦尔登湖畔,捡起一片霜冻过后呈绛红色的枫叶寄给了他。他当即驰函致谢:“这是大自然的杰作,似比绘画更美。”

我本以为,我以一枚枫叶,换来大诗人的一封亲笔信,此等美事理应到此为止。万万没想到,再过13年,即2014年11月17日,他又寄来一信,信中附一剪报,是他刚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的一首新诗,题为《一片枫叶》,洋洋洒洒,总共72行。诗题之下,还附有小序,小序一开头,就提及:“我的福建朋友、作家陈章武访美,从梭罗故里波士顿寄我一片采自瓦尔登湖畔的枫叶。”诗中写道:

朋友啊,感谢你

送我这片深情的叶子

……

像云,像风,是一则寓言

要引我沿它的叶脉

到淳朴的大自然中去么

……

寻找心灵所应享的诗情

……

一片美丽的在自由中

歌唱了一生的叶子

在新的觉醒中引我们思考

从大地呼吸里

领悟生命

在浩渺时空中

追索人生

当然,李瑛的这首诗,所抒发的情怀,涉及大自然、生命、人生与自由等重大命题,我那一小片枫叶只是点燃他灵感的一朵火星而已,但对于我来说,一片枫叶能换回两封信再加72行诗,且前后时隔13年之久,这自然是我平生通信史上最美妙的一章了。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李瑛将军写字时,右手指不断颤抖,且其颤抖程度与年岁俱增。因此,他信封和信笺上的笔画,总是歪歪扭扭,显得十分吃力。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敢太常给他写信,以免一向平等待人、每信必复的他,为此耗费精神,累及手指。但尽管如此,李瑛将军先后写给我的信件已多达16封。我想,我应该把它们全部捐献给冰心文学馆珍藏之。

最短的,最长的,最让我警醒的

在我珍存的信件中,最短的,只有5个字。那是我50岁那年,做胆囊摘除手术,意外发现十二指肠穿孔并已引发腹膜炎,于是,外科医生不得不在我肚皮上补开一刀……6小时过后,与死神擦肩而过、刚醒过来的我,就接到比我年长24岁的郭风先生捎来的短简:

“我为你祝福!郭风。”

全信虽然只有寥寥5个字,加上签名也不过7个字,却如同暑日沙漠上的一股清泉,雪夜荒原中的一堆篝火,让我顿感人间的真情与温暖,有了死里逃生、否极泰来的巨大力量与喜悦。

在我一生中,与我通信时间最长、数量最多的,当数李圣穆老师。他是我的中学母校——福清市虞阳中学的教导主任,常把我在报刊上发表的习作挂在图书馆大门口广而告之,使我深受鼓舞,并由此走上迷恋缪斯女神的不归之路。我中学毕业后,他还不断给我写信,直到病逝为止,前后历时46年,来信138封,总字数约20万字。其中,最让我难忘的,是我大学毕业前夕,因时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而不得不公开检讨“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消息传回中学母校,竟变成我因学业不及格而被取消分配工作的资格。尽管谣言止于智者,李老师当然不会相信,但毕竟接二连三传闻“曾参杀人”,就连孔夫子也深感人言可畏。作为恩师的他,自然备受煎熬。直到后来,我被分配到某高校中文系任助教,他才来信说:“事实证明,为师者没有看错自己的学生。今天,我终于放心了。”寥寥数言,毫无保留的信任,对于在逆境中挣扎的年轻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精神救助!你说,像这样珍贵的恩师来信,我有何资格能把它忍心丢弃呢!

当然,在来信中,不光有循循教诲、殷殷寄望与脉脉温情,也有坦率的指责与尖锐的批评,有的,甚至让我大吃一惊,且惊出一身冷汗来!

例一,连江县某位我从未谋面的中学老教师。他在信中毫不客气指出我刚发表的一篇文章,“不尽符史实”,是以讹传讹的不负责任之作。文中提及某海岛上的“八贤祠”,所谓“八贤”,虽有郑和、戚继光、林则徐等民族精英,但其中也夹杂有一位欺世盗名的庸才和贪官。“你把村叟老妪的讹传”,不加鉴别地“加以转述”,日后“附和认同者必像蜂拥蝇聚,所起负面作用可不一般了”。读到这里,我已吓出一身冷汗,深为自己的无知与草率懊悔不已,好在他又补上一句:“但纠正错误也只能靠你自己,相信你是明白人,老头子啰唆了。”看来,他对我能否纠错还有点信心,给我留下一条退路。于是,我心头又一热,立马回信向他致谢,接着,又查阅有关史料,向发表拙作的杂志专函恳请更正并向读者致歉。

例二,我在某报上撰文怀念一位大学老师。不料,老师的一位公子却给我发来一封抗议信。原来,我仅凭传闻,就把老教授的不幸离世,写成是老舍式的“溺水自沉”。但真实的情况却是:“红卫兵把他推入家门口的小池塘进行批斗,并用皮带和木棍打得他皮开肉绽,浑身浮肿,血迹斑斑。等批斗会结束时,他已口不能言,肢不能动,奄奄一息了。第二天,他就蒙冤受屈,与世长辞了。”读到这里,我已心焦如焚,坐立不安,此乃人命关天之大事,我怎能以道听途说取代其受尽折磨、蒙冤屈死呢!这是对老师最大的不敬与亵渎!为此,我很快以《来函照登》的方式在报上更正,并另作一文《遥远的星辰》,详细转述知情者的有关回忆,还历史以本来面目,以此表达对老师的谢罪与怀念,终于得到其后人的认可与谅解。

以上两信,皆乃诤友之诤言,而一句诤言,胜过一万句溢美之词!沉痛的教训告诫我:为人为文,圴须慎之又慎,尤其是以真人真事为写作对象的散文与纪实文学,一定要经得起读者与时间的双重检验。我珍存此二信,是为自己敲响警钟,终身受益!

此外,还有一封来信,也不能不提。那是我大学同窗、福安农校老校长陈敏寄来的,他居然为我的一本新书编制出《勘误表》,内列我没校对出来的15个错别字,让我又羞愧又钦佩又感激!古人尝有“一字师”之说,而我这位师兄,理当让我磕15次响头,行15次拜师礼了。

情书,但只剩下信封

本文写到这里,想必会有读者发问:情书,你年轻时的情书呢?其实,这个问题,孩子们从小就感到好奇了。

情书,当然有。可惜只剩下几个信封,其内囊,却早已沉没在岁月深处,再也无从寻觅了。

先让我展示一下信封吧!白色道林纸,自制。右下角,有我用红蓝双色圆珠笔手绘的图案:蓝色的海浪、海燕,红色的珊瑚树……

当时,我是福建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年轻助教,她是应届毕业生,虽然我只比她大两岁,但毕竟是师生,属于社会上并不认可的“师生恋”。大学里男生多女生少,听说每一位女生背后,都有一批追慕者和保护者,我若不小心,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更何况,当时我因在课堂上推介邓拓的《燕山夜话》,被大字报点名,为此惶惶然如惊弓之鸟。但年轻人的爱火是难以扑灭的,它总有办法在地底下继续燃烧。不久,就有一对热心的老教师,让出家门口的木制邮箱,供我俩鸿雁传书。只是凡事追求完美的我,嫌当年邮局卖的信封,纸质太差,且装饰图案相当拙劣,便自购白色道林纸,自制信封,自绘图案。图案的内容,自然就是我俩的定情物——产自东山岛的红珊瑚了。不仅如此,红珊瑚的“珊”字,后来还成为我俩第一个宝贝女儿的名字。

秘密通信一段时间之后,需要秘密约会了。可在兵荒马乱的“文革”岁月,哪里还有花香鸟语的伊甸园?几经实地考察之后,我终于发现,最公开的场所,往往也是最安全、最不引人注目之处。于是,在夜色朦胧的漳州市人民广场大草坪上,散坐在各个角落的100多对情人中,也就靜悄悄地多了我们一对。上苍保佑,我俩的幽会从未被熟人发现。

但最终,这一秘密还是公开了,且公开者,不是别人,正是女主人公自己。那是她毕业后分配到福清某军垦农场参加劳动锻炼不久。有一天,轮到她休息,便到邻近的莆田江口闲逛。对她来说,“江口镇大岭村”这六个字太亲切了,她不知多少次听我说过,那就是我的家乡啊!今天,她已经来到了江口镇,想必大岭村也就不远,于是,年少气盛的她,当场做出一个勇敢的决定:找上门去!有道是“人有善愿,天必佑之”,她独自一人走了8华里山路,边走边问,终于推开了未来婆家的大门。喜从天降!当年,我还健在的老祖母一见到没过门的孙媳妇,就笑得合不拢嘴,她还按莆田人的礼节,亲自动手,给她煮了一碗热腾腾、甜蜜蜜的鸡蛋汤。消息立马传遍小山村:章武家来了一位女兵,说是他的未婚妻,独自提前来认亲啦!几天过后,我在漳州收到她的报喜信,信封上,依然有我手绘的红珊瑚图案。

然而,信封虽然留下来了,但信笺,却在动荡岁月里被我们忍痛处理掉了。好在人世间最纯真、最无畏、最珍贵的记忆,是烈火中的凤凰,永生!

如今,我愿能与我此生唯一的未婚妻、新娘、妻子和老伴,共庆50周年金婚盛典!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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