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红 ,张 勇
(1.中南林业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长沙410004;2.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南长沙410081;3.遵义师范学院中国共产党革命精神与文化资源研究中心,贵州遵义563006)
五四前后,以毛泽东、向警予、蔡和森、李达为代表的湘籍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接受并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立场、方法考察中国妇女问题,围绕妇女问题根源,对妇女解放目标、途径、动力等展开探索和实践。在猛烈批判封建妇女观的基础上,对资产阶级女权主义、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妇女观进行了反思,并在实践中选择了马克思主义妇女观。同时,由于深受湖湘文化浸润,理论探索又烙上了“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1]、“强调经世致用”、“主张躬行实践”[2]等鲜明的湖湘文化特征。概而言之,即浓烈的忧患意识和家国情怀,将妇女解放置身于民族独立、政治解放的背景之下;经世致用的务实精神,在实践中运用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妇女观;敢为人先的进取精神,强调女性自我解放,注重培育无产阶级女性群体等。
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和西方女权运动历史语境不同。西方女权主义产生于资本主义制度确立后,由于外无民族压迫、内无统治危机,中产阶级女子得以较独立地开展女权运动,以反对性别压迫,向男界索要女权为主。而中国则不同,晚清以降,中国面临民族和社会的双重危机。妇女解放思想也从戊戌维新时期的“废缠足、兴女学”,逐渐发展至辛亥革命时期的“争女权”。五四时期,由于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在妇女解放问题上,湘籍马克思主义者逐渐认识到,妇女解放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社会问题,必须与民族独立、政治解放相联。而湖湘文化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浓郁的家国情怀,也为五四时期的湘籍马克思主义者毛泽东、蔡和森、向警予、李达等接受马克思主义妇女观、将妇女解放融入阶级解放和政治革命中奠定了文化基础。
湘籍早期马克思主义者逐渐认识到,离开民族独立、政治解放,妇女解放无从谈起。青年毛泽东认为妇女解放须与推翻现存社会、建构新社会结合起来。他在批判封建礼教对女性的禁锢后,否定了封建婚姻制度和社会制度,认为未来社会必定是经济、政治、文化方面的解放,也是“男女”[3]p393的解放。他对女子解放的目标进行了思考,把资本主义置于恋爱的对立面加以摈弃,认为资本主义婚姻制度,从理论上看,以立法保护强奸却阻止自由恋爱,从现实看,此种婚姻制度引发“无数男女的怨声”[3]p566。他无限向往俄罗斯劳农政府的建立,向往社会主义制度,打倒贵族,驱逐富人,实现“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3]p390。蔡和森也认为女权的获得要融入阶级斗争中。五四运动前,他致力于在不更改社会制度的前提下进行女子权益的渐进改良;五四运动后,他负笈西欧,接触了马克思主义著作,并逐渐树立起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用唯物史观考量人类社会文明史中性别关系的变迁,发现性别压迫的实质是生产资料私有制,所以他认为,仅向男子争取权益,获得两性平等地位,亦或创建以私有制为根基的资产阶级共和国,都不是妇女解放的终极目标。终极目标是彻底消灭私有制,建立共产主义社会,与男子一道实现“自由平等”[4]p860。
湘籍马克思主义者也认识到,妇女解放是社会改造的一个重要部分。赴法之前,向警予曾致力于不更改社会制度,拓展女子教育以振兴民族,挽救危亡,不仅与蒋胜眉等七人写下“振奋女子志气,励志读书,男女平等,图强获胜,以达到教育救国之目的”[5]p1的誓词,还于家乡创办溆浦女校,历经坎坷,终成规模。五四后,她赴法勤工俭学,后学成归国,认为妇女解放与社会均衡发展有很大关系,是“社会改造中一个根本问题”[5]p11。她认识到妇女问题若只着眼于女子教育权、女子职业权、女子参政权等具体问题的解决,是无法实现妇女问题根本解决的,而社会主义制度中私有制的废除和人与人互助协作关系的出现,才能实现妇女的全面解放。李达曾尝试以“教育救国”、“实业救国”改变中国面貌,并因此几度更改专业,然而,这些努力均随时局变化而宣告破产。恰逢十月革命胜利消息传来,李达找到了解救中国的新出路,他如饥似渴地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并把妇女解放作为重点考察的问题。他撰写诸多妇女问题著作,引介国外妇女解放理论,从全人类历史发展史的高度考察性别压迫,横向比较了世界各国的妇女问题及妇女解放历程,深论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妇女解放的关系后,得出只有通过无产阶级革命,建立社会主义共和国,才能实现男女平等,才能使“不过六七十年间”的妇女运动,其成就和速度远高于“号称民主国家的英法等国的妇女运动”[6]p180,故真正的妇女解放是与阶级革命密切相关的。
将民族存亡、政治解放与妇女问题紧密相联是湘籍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妇女解放思想的重要特征,湖湘文化中的忧患意识和家国情怀使先觉者将性别解放与政治解放紧密相联。他们逐渐认识到,妇女问题的本质是阶级压迫,性别解放要融入无产阶级领导的反帝反封反官僚资本主义的暴力斗争中。这些与马克思主义妇女观有相当程度的契合。
不喜空谈,尚经世致用,知行合一,躬行实践,是湖湘文化的又一优良传统。自南宋始,湖湘学人反对空洞心性之学,尤重践行。在审视妇女问题时,湘籍先进分子不是沉溺书斋冥思苦想忽视实际的理论家,而是以极大热情关注中国妇女实际,投身于火热实践,并在一次次实践中验证、鉴别、选择妇女思想,最终建立起对马克思主义及妇女观的信仰。湘籍先觉者承传着躬行践履的传统,并在其构建的妇女解放思想中不断阐发,推动马克思主义妇女观中国化的进程。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关注当前现实妇女问题,并揭示症结所在;二是不断投身实践,检验各妇女解放理论。
湘籍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极为关注湖南妇女现实状况,将其作为分析妇女问题的切入点。与李大钊高屋建瓴地论述妇女解放理论不同,毛泽东侧重于对社会具体问题的探讨,长于以小见大。他认为,“吾们讨论各种学理,应该傍着活事件来讨论”[3]p414。他自小就为母亲在家中的不公正地位愤慨不已,母亲病逝后,他写下“恨偏所在,三纲之末”、“精神痛苦,以此为卓”[3]p410的祭母文,批判“夫为妻纲”;他关注湖南女子教育费用不公问题;针对湖南长沙赵五贞因反抗包办婚姻在花轿中自杀事件,在短短13天内,发表了近十篇文章,认为自杀事件背后“是婚姻制度的腐败,社会制度的黑暗”[3]p414。他从剖析女性个案悲剧入手,全面批判了封建婚姻制度、封建家庭和封建制度。
湘籍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投身火热的妇女运动,检验各妇女解放思潮在中国的适用度,助推马克思主义妇女观中国化的进程。面对五四时期“多元竞进”[7]p166-170的格局,湘籍先进分子也曾受资产阶级女权主义、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妇女思想的影响。向警予曾受教育救国思想影响,并付诸实践,创办女校,希求振兴女子教育实现妇女解放,后放弃该思想;1918年,青年毛泽东、蔡和森等新民学会会友受工读互助思想影响,企图在长沙建立一个男女平等,彼此互助友爱之新村,因“会友陆续离开长沙”,在岳麓山没能“找到一块地方来试验新生活”[8]p39,以失败告终。此后,湘籍先进分子不断找寻符合中国国情的妇女解放之路,深入各妇女群体,注重调查实践,逐步发现并尤为重视劳动女性的地位和作用。五四运动后,向警予深入女工之中,和她们打成一片,积累了更深切的、有别于男性先觉者的体验。她较早觉察到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妇女与西方妇女不同,因而中国妇女解放的动力、途径、目标也与西方女权主义截然不同。她把中国妇女运动分成劳动妇女运动、女权及参政运动、基督教妇女运动三类,注意到了蕴藏在劳动妇女中的革命热情和阶级动力。在实际调查中,她发现中国女工有别于西方的特殊性,不仅受本国资本家的压榨,还受到外国“帝国主义的剥削”,沦为“工钱的奴隶”,其觉悟和实力远超其他妇女阶层,并预言这些女工既是妇女解放的先锋,更是投身民族革命的先锋[5]p97。这些都与马克思主义对人民历史地位的阐述和妇女观念,即人民群众创造历史、劳动妇女是妇女解放的主力等,是高度契合的。
经世致用的务实品格是湘籍马克思主义者妇女解放思想的又一重要特征。湘籍先进分子对妇女解放科学理论的不懈追求,对女界实际问题的高度关怀,并通过实践不断检验各类妇女思潮的适用性,无不体现着湖湘文化知行合一和经世致用的优良传统。在实践中,他们逐步放弃对西方资本主义妇女思潮的眷恋,确立起对私有制的批判,并将个人觉醒与阶级解放有效结合起来。当先觉者接触并开始信仰马克思主义后,湖湘文化的这一特性促使他们较早具备了将马克思主义妇女观中国化的能力,加速了既符合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又带有中国特色的妇女观的形成,推动了中国妇女问题的解决。
湖湘文化还蕴含着敢为人先、不惧风险的进取精神。甲午战败后,近代湘人面临民族存亡危机,锐意进取,求新求变,大改过去湖南闭塞保守习气,一跃而成“全国最富朝气”省份,维新事业有序开展,开风气之先。此精神亦影响妇女解放运动。民国初年,湘籍女权运动家在长期为男性所掌控的政坛上崭露头角,把女子参政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女子教育以国人瞩目的发展速度和规模在湖南蓬勃兴起。
湘籍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承袭了敢为人先的进取精神:从男性精英的引领到女性思想家的自我觉醒,再到唤醒全体女界主体意识;从帮助女性思想解放,到引导女子加入进步社团,再到促成湖南女子赴法国勤工俭学等,于全国范围都具有首要意义,无不彰显着湘人敢于当头、无惧风险的魄力和勇气。
无产阶级女性思想家的出现。近代以来,男性思想精英并非性别压迫的受害者,却在引介、宣扬妇女解放思想中占主导地位,一方面,他们勇敢挑战数千年根深蒂固的传统,反思性别关系的不平等,揭露性别压迫,其理论勇气和思想自觉固然值得敬佩;另一方面,作为男权文化的受益者和对压迫者身份的确认,这种批判,又不可避免地烙上了男性文化特征[9]。使得近代妇女解放思想的启蒙和传播始终表现为男性思想精英的引领和选择,女性则居于响应和追随的地位。而这与妇女解放,必须由女子作为主角是相悖的。五四前后,以向警予为首的无产阶级知识女性群体的出现,使女性在妇女解放思想的探讨中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声音,展现了女性话语的独特魅力。向警予首开风气,她认为,女性自我觉醒、帮助女界同胞觉醒是妇女解放的内、外部驱动力。她意识到女性应当把思想解放作为解放个人的先决要素。她还号召少数觉悟女子把酣睡沉沉的女子从性别压迫下唤醒过来,并提出了具体的实施方案,如利用健全分子“言论实际”并举,“做全国的指导”[5]p7,感化国内女同志;促进中学男女共学,实现男女教育平等;提倡女界看书读报,改造并“滋养思想”;组建先进团体,联络“精粹分子”[5]p26,勉励互助,以实现女子个人自由发展和社会全体幸福为奋斗目标。
湘籍先进分子注重在进步社团中发展女会员,促进近代女子留学教育。青年毛泽东不遗余力地鼓励女性加入进步社团,以实现男女共同进步。他发起和组织新民学会后,开始发展女会员入会的工作,先后吸引了向警予、陶毅、李思安、魏璧等人加入学会。84名会员中,女性19人,占23%。1919年底,毛泽东组织男女会员一同赴法勤工俭学,并认为湖南女子教育进步很少,致信给先期抵法的向警予,期望多带湘籍女子走出国门勤工俭学,“多引一人,即多救一人”[3]p549。蔡和森、向警予非常重视女子留学问题。五四运动前,蔡和森在筹备赴法勤工俭学时,就抱定了“使女界同时进化”[10]p15的决心。1919年,他致信即将赴法的萧子升调查女子赴法勤工俭学相关“事宜”[8]p48;7月,托蔡畅信邀正在家乡兴办女学的“向警予来长沙组织女子赴法勤工俭学”[8]p51;年底,“‘湖南女子留法勤工俭学会’在周南女校成立”[8]p52,是赴法运动中唯一妇女留法勤工俭学组织。12月9日,范新顺、范新群、熊淑彬3名湘籍女子相伴赴法;25日,蔡和森与葛健豪、向警予、蔡畅、李志新等人,共6位湘籍女性,离沪赴法;1920年11月24日,劳君展、魏璧等三人赴法。1919-1920年间,湘籍女子赴法留学时间最早,人数较多,共计13人(仅次于四川),她们带动川、粤等地女子远渡重洋求学,形成女子赴法勤工俭学高潮。其中,赴法留学湘籍女子又以新民学会会员为主,这与学会发起者毛泽东、蔡和森等人的男女平权思想分不开,也与向警予等人为中国女子留学教育垂先示范、奔走呼号分不开。
基于不畏风险、敢为人先的精神,湘籍先进知识分子在探索妇女解放问题过程中实现了诸多发展。如宣传主体由男性思想家主导转变为女性思想家大放异彩,彼此相得益彰,理论上从注重个体觉醒到强调群体的觉醒,实践中从创办女学到组织湘籍女性赴法勤工俭学,最终促使一批女性相继觉醒,她们参加进步社团,倡导新式女学等,无不彰显首开风气的魄力、胆识和直面挑战的胸襟。承袭这一理论探索和实践经验,1922年,以李达为校长的中国共产党第一所妇女学校——上海平民女校诞生,其传播了革命思想,培养了一批妇女工作的骨干,虽不足一年停办,但中国共产党积累了通过学校培养和锻炼妇女骨干的重要经验,并在日后的革命和建设时期得以继承和发扬[11]p149。
以浓烈的忧患意识和家国情怀、经世致用的务实精神、敢为人先的进取精神为特征的湖湘文化始终内植和影响着湘籍先进分子。他们在探索妇女解放的征途上,一面接触、吸纳西方的理论和方法,一面与中国传统地域文化交汇融通。浓烈的家国情怀促使先觉者把女权、民权、族权紧密联系起来,逐渐得出性别解放要融入民族、阶级解放洪流的结论;经世致用精神使湘籍早期马克思主义者较早表现出将马克思主义妇女观中国化的卓越能力,并较迅速甄别不适合国情的妇女解放思潮;敢为人先的进取精神激发湘籍女性最早较多地远赴法国勤工俭学,有助于中国女性共产党员群体的形成。五四后,湘籍马克思主义者妇女解放思想虽带有过渡时期痕迹,有待成熟,但马克思主义妇女观已渐成系统。后经自身努力与时局锤炼,他们日益成长为中国妇女运动的领导者。他们始终重视中国妇女问题,中共一大因时间紧迫,对“妇运工作”略略谈到“大要”,中共二大通过了党关于妇女问题的第一个纲领性文件,即《关于妇女运动的决议》,是对妇女解放理论探讨的智慧结晶和经验总结,而这些都与湘籍马克思主义者的努力分不开。同时,湘籍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又将各自的妇女解放思想付诸实践,推动社会进步。这批优秀的马克思主义者关于妇女解放的一系列思想,在相当程度上形塑了中国共产党人对妇女问题的认知,推动了其日后领导妇女解放运动的社会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