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长潇 刘瑞一
“媒介奇观”理论是美国学者道格拉斯·凯尔纳在承继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理论的基础上,结合世纪之交美国社会的发展现状提出的。在他的笔下,“媒介奇观被定义为那些可反映社会价值观念,能够引导现代人生活,同时又具有冲突性和戏剧性的媒介文化现象”①。“网络影像奇观”概念的提出可视为对凯尔纳“媒介奇观”理论的延伸与拓展。本文所指的“网络影像奇观”,考察的是网络影像在生产传播过程中所呈现的可激发与满足人类好奇心的人事景象、文化形态与思考逻辑。进一步地,可大致勾勒和描摹出其基本样貌与研判标准:一是制作手法上,偏好特写式的镜头语言与拼贴、戏仿等多元剪辑技巧的组合嫁接,追求声画效果的震撼性;二是文本内容上,热衷将一切富有感官刺激的元素纳入其中,突出冲突性与戏剧感;三是样态呈现上,以UGC短片占主导,涉及部分PGC短片,传统电影电视剧等长视频暂不纳入论述的范畴。
1.基于技术发展以及商业文化兴盛的生成逻辑
正如社会学家迪尔凯姆“用社会事实解释社会事实”原则所强调的那样,对网络影像奇观生成逻辑的考察“必须从社会本身的性质中寻找社会生活的说明,必须从社会内部的结构中寻找重要的社会进程的最初起因”②。技术逻辑既是网络影像奇观生成的前提,也是一种网络影像奇观呈现的结果。互联网技术所引发的社会革命的突出标志之一是实现了对草根民众的媒介赋权。传播主体由精英化向泛众化演变,既有传媒领域的边界框架、言说方式乃至游戏规则均在发生改变。具象到影像生产传播领域,即表征为视频影像生产门槛的下降和成本的缩减——任何人只需一个摄像头、一个麦克风,就能自由生产符合自身价值观念的影像。由此,大量在传统媒体时代不被重视的影像资源在互联网平台上不断聚合与盘活,并借由无远弗届的网络虚拟空间,实现了大范围的瞬时传播。
互联网技术的日新月异驱动媒介的进化升级,诸如网络直播、VR等新型媒介样态不断涌现。其与网络影像的耦合,丰富了影像本身所承载的感官功能和信息含量,放大了网络影像的奇观效应。网络直播兼具时间上的即时交互与空间上的高度临场,原本散落各方的传播主体经直播镜头获得了时空维度和心理维度的同在性。通过对现实人物、事件、场景的全景式扫描,网络直播映射的内容包罗万象,文化基因千差万别。含蓄文化与暴露文化、美学文化与暴力文化、积极文化与颓废文化等在此汇聚,建构了“多点互动,集体展演”③的话语场域。VR的出现则进一步击穿了现实与虚拟的界限。360度全方位立体式的场景再现,使网络影像容纳其间的信息事无巨细的平铺到受众眼前,创造了超真实的拟像世界;第一人称的体验视角更使受众从网络影像的局外旁观者变成了当局亲历者,提升了受众的参与。
2.基于大众文化以及社会心理消费的生成逻辑
伴随中国社会泛政治化状态的消解和市场经济的突飞猛进,大众文化异军突起。虽然它与主流精英文化因意识形态、价值取向等方面的差异时常发生冲撞,但从历时的视角看,主流精英文化对大众文化的态度渐趋宽容和理性,大众文化存在的现实合理性终获认可。多元文化格局的成型为社会大众长期被压抑的娱乐诉求提供了释放的契机。巨大的市场潜力诱使媒体不断挖掘自身的娱乐属性,以奇观符号吸引受众,占领市场。相应地,对视觉符号的司空见惯使受众在潜移默化间被规训,限制幻想和欲望的非奇观化影像越来越被厌弃。于是,“作为当今物品生产不可缺少的背景,作为制度基本原理的陈述,作为一个直接塑造不断增长的影像客体的发达经济部门,景观成为当今社会的主要生产”④。
网络影像奇观的不断生成同样依赖于社会大众的心理逻辑。在一定意义上,影像奇观可视为大众内心表达欲望的外化。没有这一原始动力的存在,影像奇观也就失去了推陈出新的生命力。大众的表达并非总是理性的,亦如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所阐释的那样,“零散个体在既定条件下聚集成群,形成了短暂的集体心理,有意识的人格隐没,无意识的人格凸显,思想和感觉中道德约束与文明方式突然消失,原始冲动、幼稚行为和犯罪倾向突然爆发”⑤。群体的非理性使社会大众在面对争议性社会事件时,难以冷静自持。他们倾向于以常识判断代替对事实真相的追问和探究,倾向于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涉事的某一方进行讨伐,助力网络影像的奇观化。
在消费社会的现实语境下,满足需要的消费让位于符号意义的消费,个体强烈的自我装饰倾向以符号消费的方式获得满足。消费符号的差异界定了人与人的不同,进而影响着个体的自我认知。影像奇观作为一种价值符号,好玩又新奇,既满足了个体的好奇欲望,又彰显了其身份特质,因而极具诱惑性。消费即意味着燃烧和耗尽,需要不断补充和添加,以维系“生产—消费”的动态平衡。类似地,当影像奇观被制造和消费时,就需要更多影像奇观填补空缺。对奇观的消费激起了人们某种类似渴望的东西,但又很难得到满足:影像奇观并非稀世珍宝,它恰恰就在手边,蕴含无穷的可能性。于是,影像奇观“企图改善现实的贫化感,反而增加这种贫化”⑥。其结果是奇观影像被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消费着,并且“就像巴尔扎克怀疑相机耗尽一层层身体一样,影像消耗现实”⑦。
在技术逻辑、文化逻辑、心理逻辑、消费逻辑等多元因素的“合谋”下,在多元影像的强势表达和普罗大众的推波助澜下,大批影像奇观被孕育和生产。参考凯尔纳对“媒介奇观”的划分框架,结合网络影像生产传播现状,网络影像奇观可大致被划分为以下四类。
1.叙事奇观:以去中心化和互文性手法,打破母体能指与所指的关系,让权威“脱冕”
电视媒体作为传统主流媒体,不仅有告知社会大众生活所需的基本信息的功能,还承担着教化民众、守望社会的责任,带有较为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广播化”的角色定位决定了其在叙事思维上宏观且正统,以最大程度地满足不同受众的共同诉求。这不仅体现在电视媒体对题材的选取和内容尺度的把握严格遵循“强把关”的原则,还体现在其叙事逻辑的线性化和严密性——每一帧画面、每一句台词都有特定的含义,服务于特定的主题,是典型的结构主义的生产范式。网络视频则不然。创作队伍的文化多元性和意识形态色彩的相对淡化,使之在叙事思维上要活跃的多。只要不触及政治底线、法律底线和伦理道德底线,几乎所有素材都可以拿来加工创作;它们常常不讲究故事的逻辑性,思维脉络天马行空,带有强烈的颠覆和戏谑色彩。
网络影像不拘一格的叙事思维需要多元叙事手法的支撑,如此才能把抽象的概念具象为可视的影像文本,也才能在影像与叙事之间形成戏剧张力的最大化。去中心化是较为常见的叙事手法。一般而言,传统影像作品都会内置一个或多个主角,所有故事都是围绕主角展开。观众在观看影像作品时,能感受到主角光环的存在,进而形成对各个人物命运走向的经验式预知。网络影像淡化了主角的概念,连带着以主角为中心进行发散和延展的传统叙事策略也失去了用武之地,这一点在网络迷你喜剧《万万没想到》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该剧没有一个固定的主角,超级屌丝王大锤因场景的改变、剧情的需要而不断变换自己所饰演的角色。这些角色多是彼此之间没有逻辑关联的平凡小人物,却比大众熟知的各种光环等身的主角更能拉近与万千普通大众的心理距离,从而产生了移情和共振效应。
琳达·赫琴曾提出拼贴/模仿后现代的美学策略,“后现代主义与传统文化是一对矛盾的存在。一方面,没有传统文化就不会产生后现代主义;另一方面,后现代主义与传统文化之间又存在很大区别,具有自身的独立性”⑧。进一步地,赫琴指出,“就本质而言,后现代文化并非凭空产生,而是‘寄生’于传统文化之上,并不断对传统文化素材进行吸收、借鉴乃至改造。这种吸收、借鉴和改造并非简单的拼贴,而是带有互文性的戏仿”。⑨如今,互文性的叙事手法在网络影像的创作中依然得以沿用,由此缔造的叙事奇观多被冠以“网络恶搞”之名。它们大量使用拼贴、借用、戏仿、反讽等方式,对既有文本素材进行颠覆性解构,在打破母体原本的能指与所指间关系的同时,创造出新的意义符号。于是,不同文化间的无形边界在网络时代的大众狂欢中被打破,传统意义上的权威被“脱冕”,继而走下神坛。
2.视听奇观:以浅表化瞬间阅读取代深度思考,情感功能远超实用价值
当今的时代是碎片化传播的时代,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越来越少且被不断切割。在“快压倒一切”的时代氛围的裹挟下,人们的心境愈发浮躁,传统长篇大论式的深度阅读正逐渐失去市场。网络微影像迎合了“短平快”的时代转向,短至几秒、长不过几分钟的影像长度使大众利用零星时间即可完成一次阅读体验。与此同时,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吸引并圈住用户成为迫切需要妥善解决的现实难题。根据营销界的7秒定律,“产品抓住消费者眼球,使之留有印象并愿意购买,时间只有7秒”⑩。为此,网络微影像所缔造的画面奇观本能地采用煽情主义的表现方式。它们倾向于将影像标题起得耸人听闻,营造“不点击等于吃亏”的心理暗示;点击进入的影像不讲究故事前因后果的陈述,也甚少给予用户心理或情绪上的铺垫,而是直接将最精彩、最刺激的内容平摊到用户眼前,赋予其尽可能多元、强烈的感官享受。浅表化的瞬间阅读让人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批判,其情感功能远超实用价值。
网络影像在讨好人类视觉感官的同时,也在讨好听觉感官,继而形成了与其自身特质相符的语言奇观。与传统语言讲究规整和严谨不同,网络影像语言似乎天生就携带抛却旧有语言逻辑规范,另起炉灶的基因,刻意淡化语言的严肃性。它广泛吸收了书面用语、网络用语、方言白话甚至外国语言作为素材,并将它们杂糅嫁接在一起,进而以一种娱乐化、戏谑化、口语化的方式表征出来,带有强烈的游戏色彩。以2016年的网络热词“蓝瘦,香菇”为例,细细推敲,“蓝瘦,香菇”并没有多少语意上的新意,但贵在浓浓的生活气息和地域色彩。它用一种颇接地气的方式传达了自我情绪,同时又创造了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剧效果,为大众提供了消遣娱乐的谈资。类似的语言奇观在网络影像领域不胜枚举。每当一种语言奇观风靡时,同类型的语言奇观便会如同机械复制一般被批量生产,直到大众对此意兴阑珊。大部分语言奇观的生命周期极短,呈现出快速更迭之势。
3.互动奇观:以实时交互性打破传统影像的单向度传播
作为一种动态、可视、多维的新型互联网产品,网络影像充分汲取了互联网平等、自由、开放的优点,搭建了社会大众新的话语平台,建构了涵盖个人与影像、个人与他人多路径、双向度的互动奇观。大众意见的反馈最初是经由在影像评论区书写评论实现的。他们既可以评价内容,也可以回复他人评论。大众长久被忽视的表达权力得以正视,表达欲望得以激活,网络互动虚拟社区由此成型。来自不同地域的人们因共同的话题而聚合,共享相似的兴趣、爱好和价值取向;身体的离场造成了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区隔,大多数人之间的线上交流并没有延展到个人的现实生活中,“最熟悉的陌生人”成为此种新型社交关系最真实写照。
影像评论区留言反馈的方式存在反馈速度迟滞性的问题:观看影像和书写评论很难同时兼得,需要暂停或终止播放才能留言评论——前者会影响观影体验,后者则无法准确还原个体瞬间的感性认知;留言评论多以发帖时间为基准显示,过往留言被湮没,个人寻找感兴趣的评论要颇费一番功夫。弹幕的引入是对影像评论区先天不足的一种补偿。如果把影像比作一篇文章,弹幕就等同于文章的阅读批注。它附着于画面之上,与画面相伴而生。个人观影过程中的任何想法都可以通过发送弹幕即时表达,供其他观看者查看、评论或作进一步延伸。影像播放器也会根据当下的故事情节,自动提取并载入过往评论,强化了集体围观的仪式感,赋予了个体自我身份的进一步认同。
“文本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可读文本,一种是可写文本。可读文本封闭但易读,可写文本则将读者纳入创作者的范畴,是更加理想化的文本形式。”影像用户不仅可以针对业已成型的作品进行意见反馈,还能将互动的过程提前,在网络影像生产制作阶段就参与其中。由此,影像作品就不再单纯是供人观赏的文本,它还“传达了艺术形成的过程,这一过程可能是单一心灵的迷狂幻想、许多人的集体想象或是革命团体的共同梦想”。几年前风靡一时的网络互动剧堪称代表。就本质而言,网络互动剧可被视为“可玩”的交互式影像。“它在每个故事节点设置不同的选项,观众的不同选择将导致不同的结局。”凤凰新媒体策划制作的《Y.E.A.H》、优酷制作的《苏菲日记》等都曾引发网民追捧,在网络影像发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如今,网络互动剧发展式微,但重视观众意见、汲取观众智慧的思路被最大程度地保留了下来。不少网络综艺节目充分利用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从话题的选取到嘉宾的敲定到具体环节的设置等,都与观众保持沟通。如此,不仅使普通大众一圆导演梦,还使节目效果尽可能扩大化,是不折不扣的“双赢”之举。
4.舆论奇观:以群体围观为手段,肩负起维护正义和实施暴力的双重角色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的“凝视”理论对现代社会如何运用凝视达到权力才有的监督功能有着深刻的洞见。在他看来,公众场所的注视和凝视本身即是一种权力,“将需要监督的事务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便会使人变得温顺、合乎规则,就像用现代军事理论武装起来的驯服的士兵一样,随时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一种权力的自动运作,也是一种权力的化境”。从网络影像领域近年来涌现的诸如“美联航暴力逐客事件”等大量个案看,网民在网络影像平台的聚合与围观具有类似的凝视效果。“美联航暴力逐客事件”现场影像流出后,暴力拖拽、种族歧视等标签引爆了全球舆论的热点。中外网民群体在朴素正义感的驱动下,通过留言、转发、制作恶搞图片、在白宫网站联合请愿等方式,表达着心中的不满。美联航股价应声下跌,市值蒸发数亿美元。在舆论的重压之下,美联航不得不发表道歉声明,以平息众议。
网民群体同时也是一群乌合之众,尤其是身处狂热气氛之中时,更是如此。“在群体感染和暗示的作用机制下,不仅个人的自我约束感降低,敢于做一些平时不敢做的出格之事,而且对群体所标榜的观点深信不疑,显示出偏执、专横和保守的特点。”这就导致群体的围观极易脱轨,出现了以人肉搜索的过度使用为代表的网络暴力现象。回顾中国社会近年来较为有影响力的人肉搜索事件可发现,人肉搜索的诱因多为被人肉对象言行的不当,如轻贱生命(“女子虐猫事件”)、言论出格(“辽宁女事件”)、倚强凌弱(“北京海淀辱师事件”)等,挑战了公众的道德底线,他们誓要惩恶扬善;人肉搜索过程中,本不相识的人们配合默契——有人提供线索,有人分析情报,有人评论转发——群体分工互动,助力搜索渐入高潮;人肉搜索在给被人肉对象造成压力的同时,本是匡扶正义的网民在正义的旗帜下迷失自我。伴随人肉搜索而来的,往往是语言暴力、不实言论、以及对他人隐私的任意披露和践踏。这些暴力行为不仅局限于网络虚拟空间,还会延展到现实生活中,以致网民亲临被人肉对象的工作单位或家中寻衅滋事的报道屡屡见诸媒体,给被人肉对象造成二次伤害。
网络影像奇观兼容了文字、图片、声音等多种介质,生动、逼真且场景化。它在迎合影像化时代转向的同时,也生产着后现代时期“意义、欲望和权力的关系,规驯着人们的身体和精神,建构了‘从身体出发’的文化政治和审美意识形态”。
1.抵抗解码:对主流媒介文化运行逻辑和价值追求的仪式反叛
以电视文化为代表的主流媒介文化是由社会精英阶层生产、制作、传播的强势文化。它以宏大叙事彰显着官方文化的正统与严肃,内置着意识形态的信息霸权。与之相对,网络影像奇观的盛行则表征着以“我”为中心的青年亚文化的复兴。在一个社会文化体系中,主流文化居主导地位,为时代所倡导;亚文化处于边缘位置,是小众文化的统称。早期关于亚文化的经典研究可追溯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英国伯明翰学派,“英国平民阶层的青少年因无法融入以中产阶级价值观为核心的社会主流文化而自创新的文化形态,并于想象中寻找社会问题解决的途径”。世殊时异,亚文化的内涵与外延在改变,但“抵抗”一直是它的底色。
借由网络影像奇观所衍生的青年亚文化对主流媒介文化的抵抗,突出表现在通过破坏传统媒体严密把控的权力体系,消解着主流媒介文化的权威。这种抵抗首先是以技术为介质的抵抗。影像奇观的涌现意味着传统媒体不再是唯一的媒介内容生产者,其生产权力被下放;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型传播渠道生成并拓展,传统媒体的管道流通作用被弱化;场景式、非线性播放的影像呈现方式颠覆了电视媒体定时定点、线性式的传播,将人们从客厅沙发中解放出来,重新定义了新时代的收视习惯;大众的反馈在“传—受”体系中被重视,传统媒体作为唯一传声筒的时代一去不返。
青年亚文化对主流媒介文化的抵抗还是以文本内容为介质的抵抗。年轻人思维活跃、个性张扬,有着强烈的自主意识和言说欲望。他们不喜传统媒体的说教色彩,“对传统媒体的权威也不屑一顾,甚至叫嚣让电视走开”。因此,相较主流媒介文化文本的规整性,青年亚文化更标榜文本的个性化、差异化和娱乐化,努力在降格主流媒介文化肃穆性的同时,娱乐自己也娱乐他人。奇观文本或将精英文化中的某一特质或面相单独剥离出来,辅以夸张的手法,将其放大、扭曲和凸显,对过去高高在上的权威进行“俯视”;或将传统媒体原本意义完整的素材拆解得支离破碎,继而以反常规的颠覆性逻辑,将严肃与戏谑、正经与荒诞强行捏合在一起,创造出既冲突又和谐且略带黑色幽默的喜剧效果。这种文本的抵抗是对主流媒体结构主义生产范式的颠覆,更是对隐喻其间的主流媒介文化运行逻辑和价值追求的反叛,既满足了年轻人个性化的诉求,也建构了年轻人关于“我们”与“他们”的身份认同。
网络影像奇观通过呈现无所不在的戏剧性冲突,形塑着人们对世界的认知,提供着人们关于工作和生活的角色模型,创造了普通人可以跨越一切束缚与精英阶层同台竞技甚至将精英阶层踩在脚下的神话,具有迷惑性和欺骗性。它对主流媒介文化的抵抗甚少建立在对社会运行机制的宏观审视和深度思考之上,而是乐于捕捉社会热点,关心如何围绕特定社会事件、社会现象挖掘文本意义,打造群体狂欢。因而,没有触及问题根本,钳制了批判的力度。它甚少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也甚少将文本的抵抗转化为切实可行的社会行动,是一种仪式性的而非现实性的抵抗。
2.宣泄解码:缝合现实,充当社会减压阀
当下中国正处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封闭型社会向开放型社会的转型之中,贫富差距不断拉大,社会矛盾日益凸显。囿于市场机制不成熟、法律制度规则不完善,权力介入市场并与资本暗度陈仓的现象时有发生。“强者越强,弱者越弱”的马太效应加剧了社会不公,损害了公众利益。
网络影像奇观将人们对现实的关切缝合其中,表达着其对现实的认知与理解。奇观影像文本的创作者或将反映社会矛盾、社会冲突的事件以短小精悍、直截了当的方式呈现在大众面前;或采用“传统媒体的影像画面+后期配音”的形式,将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植入其间,并通过巧妙的剪辑制作,不断放大事件本身的冲突性和戏剧感。《实拍村民自制迫击炮对抗强拆,犹如拍战争片》属于前者,这个长约1分钟的影像乍看之下颇有军事演习的味道,一发发迫击炮嗖嗖地飞向不远处正在工作的挖掘机,震天的炮响与围观群众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将“暴力拆迁”这一敏感社会议题拉回公众视野;《唐僧被女友套路买房记》则属于后者,它借电视剧《西游记》中唐僧与女儿国国王、唐僧与三个徒弟间的对话,将房价飞涨(“今日全款变首付,明日首付变车库,出去旅游四五天,回来少个卫生间”)、房子与婚姻(“你与我妈的距离只差一套房,没有房,你只能叫阿姨”)、房屋产权(“我担心70年房屋产权到期后,年近百岁的我们恐怕就要无家可归了”)等问题不加遮掩地宣之于口,直面社会现实。
网络影像奇观对社会矛盾与社会问题的反映,扮演了社会减压阀的角色。“减压阀”理论是社会学的经典理论之一,“锅炉的耐压是有限的,如果蒸汽压力过大,就容易爆炸。因此,锅炉会安装减压阀,以向外排放压力。将锅炉置换成社会,也是同样的道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社会转型期积累的矛盾以及由此滋生的民众对现实的不满应被重视,并通过相应的机制和手段去化解,如此才能维持社会的正常运转。人们借由生产、观看、评论表现和讽喻社会现实的影像奇观,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负面情绪发泄出来,心中郁结化整为零,规避了不满情绪长期积压后集中爆发的风险,也使人们在宣泄过后,重拾生活的信心,起到了情感疗愈的作用。
3.娱乐解码:在参与式建构与解读中获得愉悦,并有所体悟
消费主义大潮的来袭使娱乐被放置于一个愈加凸显的位置。人们消费的目的不再局限于满足生理层面的需求,更在于通过符号的消费实现心理和精神层面的享受。网络影像奇观满足了人们的娱乐诉求,这不仅源于影像奇观所带来的视听感官上的刺激,更源于大众对影像奇观的参与式建构与解读。“正是大众的积极解读使得规则与权力中心处于一种流动状态,主体与客体、制定规则的人与参与游戏的人、强者与弱者、看与被看都处于不断地互换、消解与重构之中。事实上,正是这种颠覆性的游戏规则和游戏方式,使大众在文化实践中获得快感与娱乐”。
网络影像奇观的娱乐价值并不仅限于此。它以娱乐为媒,在更丰富的维度上生发出自己的意义。影像奇观在传媒经济领域大有可为,特别是在媒介矩阵不断扩充与丰富、媒介间竞争愈加激烈的传媒环境下,影像奇观作为娱乐产品,其自身的商品属性以及以之为纽带可带来其他经济收益的价值功用被不断放大,成为传媒的吸金利器;它在某种程度上亦发挥着寓教于乐的作用,“真正的社会教育者在传媒那里,而不是在传统的学校和教会。媒介在轻松的视听享受中教育人,甚至改变人。媒介的力量首先是娱人耳目,给人以快感、刺激,形成自觉接触习惯”。类似《万万没想到》《唐僧被女友套路买房记》之类的网络影像奇观在使人收获愉快之余,常会激发人们对现实、对人生的反思,让人有所体悟,起到发人深省之效。
网络影像奇观的娱乐意义值得肯定,但与此同时,其负面社会效应也须被正视,这就需要从文化批判的视角对其进行进一步审视。正如媒介环境学派代表人物尼尔·波兹曼所表述的那样,“人类会话的形式影响表达的思想,就像烟雾不能用来表现哲学,它的形式已经排除了它的内容”。网络影像奇观对视觉中心地位的强调,天然地排斥文字所隐喻的复杂的逻辑、高度的理性和对事实冷静客观的呈现,由此导致的结果是网络视频奇观中充斥着体量庞大却价值不高的娱乐信息,屏蔽了大众对公共事务应有的关注。
资本逐利下,网络影像奇观对戏剧效果的追求常有过度化之嫌。在“人人都有摄像头”的年代,个人的隐私边界被不断侵蚀,物理意义的房屋、墙壁已经无法将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隔绝开来。摄像头的无处不在将个人生活中哪怕最私密的细节都暴露无遗,再也没有什么神圣可言。道德的约束使大众对此种影像嗤之以鼻,但本能的窥私欲望又使之对此颇为迷恋。于是,以隐私为噱头的影像奇观从未销声匿迹。无论是炒作痕迹颇为明显的个体对隐私的主动曝光,还是以偷拍、偷录为手段对他人隐私的公然践踏,都使大众陷入“传播的狂喜”无法自拔。
不仅如此,诸如色情暴力行为的渲染、影像文本的公然造假等也被明目张胆地植入网络影像奇观的创作之中,以此来满足受众被娇惯的越来越刁钻的口味,造成了欲望的泛滥和理性的迷失。特别是网络恶搞的盲目与过度,消解了文化应有的厚重与人文情怀,助长了经典文化“妖魔化”的趋向,文化式微的窘境值得警惕。
注释:
①⑧⑨[美]道格拉斯·凯尔纳:《媒体奇观——当代美国社会文化透视》,史安斌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142、142页。
②[法]E·迪尔凯姆:《社会学方法的准则》,狄玉明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85页。
③贾毅:《网络视频直播的公民赋权与冲突》,《现代传播》,2017年第10期。
④陈昕:《中国社会日常生活中的消费主义》,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学位论文,1997年,第35页。
⑥⑦[美]苏珊·桑塔格:《论摄影》,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77页。
⑩白皓天:《“七秒”营销——浅谈短视频营销》,《新闻传播》,2016年第3期。
(作者王长潇系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刘瑞一系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