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敏静
(温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亦文亦质,且释且译
——英国汉学家苏慧廉《论语》翻译研究
端木敏静
(温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汉学家苏慧廉的《论语》英译本是牛津大学出版社收录的世界经典之一,一版再版深受英语读者欢迎。该译本添加大量副文本,重构源语文本的社会文化历史语境,是“深度翻译”研究的范例;其依据语境、审度形势而灵活变通的“厥中翻译”策略,忠于原作又融入译者主体性色彩,是译者对“中庸之道”的体悟和实践。“亦文亦质”的行文特点,“且释且译”的翻译策略,不啻为中国典籍翻译之佳作。
苏慧廉;《论语》;深度翻译;厥中翻译
《论语》英译始于1809年英国传教士马歇曼(Joshua Marshman,1768—1837)出版的《孔子著作》第一卷(The Works of Confucius,Vol.1)。而后自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中期,有英国汉学家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苏慧廉(W. E.Soothill,1861—1935)、翟林奈(Lionel Giles,1875—1958)和韦利(Arthur Waley,1889—1966)等的《论语》译本相继出版。这些译者都是中文功底扎实、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深入研究的汉学家,其中理雅各、苏慧廉曾是传教士,旅居中国数十载,对中国文化有真实的体验。理雅各的译本,严谨细致,注解详细,至今仍是中国典籍学术性翻译的典范;苏慧廉的《论语》译本(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1910)则行文流畅、文字简练、语言通俗,一改理氏译本的艰涩冗长,是面向普通读者的大众型译本。1937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世界经典丛书”,收录了苏慧廉的《论语》译本,体现了当时英国学术界对这一译本学术价值的高度肯定。从1910年第一版发行,直至1995年仍在出版,亚马逊图书读者以五星推荐此书,可见此译本的受欢迎程度。2001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亚洲经典哲学导读》一书中对孔子思想的探讨以苏慧廉的《论语》译本为参考材料(Kupperman 2001:77)。由此可见,无论是对翻译史、中西文化交流史的研究,还是对于翻译理论和跨文化阐释理论的探讨而言,苏慧廉的《论语》译本都是宝贵的研究对象。本文基于苏慧廉的《论语》译本,考察了其翻译策略以及译文风格的形成,重点探讨其在文化经典跨语际翻译中的翻译策略,为当前《论语》英译本研究提供新的研究方向。
苏慧廉是英国循道公会传教士,1882—1907年间在浙江温州传教并创办学校和医院,1920—1935年任英国牛津大学汉学教授。作为英国知名的汉学家,他的汉学著作颇丰,如《儒、释、道:中国三大宗教研究》(The Three Religions of China,1929)等影响深远。苏慧廉在温州期间深入民间,与当地士绅阶层(如经学大师孙诒让、温处道台童兆蓉)保持密切往来,这些经历使他对中国的儒家思想和传统有了更深的体验和理解,深化了他对《论语》的领悟和解读,为《论语》翻译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苏慧廉在1906年给其母亲的家信里提到他翻译《论语》的动机:“近期我在工作之余翻译中国典籍《论语》!希望在年底完成初稿。其实,我不仅仅是为他人翻译《论语》,更是为我自己,因为我觉得我已拥有合格汉学学者的条件。我希望读懂更多的中文典籍,用中文撰写更多作品。”①苏慧廉写于1906年6月6日的家信。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档案编号:MMS/Special Series/biographical/China FBN 29。
可见,苏慧廉翻译《论语》更多的是基于学术研究上的考量,这种翻译动机在一定程度上会使他用相对客观、中立的态度去考察、阐释《论语》。因此在译本的序言里,苏慧廉就对《论语》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位做了中肯到位的评价。他(Soothill 1910:4)认为:“《论语》所展示的是一位杰出中国人的思想。它塑造了中国长达两千年之久的思想和性格。……新译本希望能让人们再次看到《论语》的价值。”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理雅各博士的译本对于教育程度有限的读者来讲,过于艰深;他的译本对于当今的英国读者来说也是年代久远的读本”。苏慧廉心目中的读者是普通民众,让当代的英国普通读者了解中国文化的精髓是他翻译的主要目的。
苏慧廉(1910:7)还提到:“如果我的读者能从我的翻译中受益,正如我本人从研习这本中国经典中受益一般,那么他们的时间就没有白费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和中国伟大的君子(孔子)‘生活’在一起,他的相伴有裨于品格建造。”显而易见,苏慧廉相当欣赏和尊重孔子及《论语》,并不是带着“西方中心主义”的优越感来翻译《论语》。恰恰相反,我们可以看到苏慧廉的翻译过程是不断体验《论语》、与《论语》进行对话的过程,而平等和谐的对话给他带来的是更宽的视域,因此他与原文也有着更深的交融和共感。这种对原文所持的开放、对话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能保证《论语》得到更为有效的阐释。
苏慧廉于1906年6月开始翻译《论语》,同年12月完成初稿,经多次修改于1910年出版。
译本内容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是引言,概述了中国古代历史和地理、孔子及《论语》相关的背景信息和《论语》中核心术语的涵义。作为普及型的翻译作品,此种概述很有必要,为英语读者阅读《论语》提供了历史语境和文化背景知识。
第二部分是译本的主体,即《论语》译文及对应的注解,注解部分占更大的篇幅。各部分内容编目和页面布局沿袭儒经注疏传统,左页为原文和译文,右页为注释。注释部分涵盖篇章主题、文字训释、注疏选择(以朱熹注疏为主),并提供意释和历史背景信息,有时还附上作者的评论。另外,苏氏还细心地罗列了理雅各译本(The Chinese Classics,1861)、辜鸿铭译本(The Discourses and Sayings of Confuciu,1898)及晁德莅②Angelo Zottoli(1826—1902),中文名为“晁德莅”,意大利人,耶稣会会士,曾将《论语》译成拉丁文,也是通过中国科举考试殿试的第一批欧洲人之一(https://en. wikipedia. org/wiki/Angelo_Zottoli)。译本(Cursus litteraturae sinicae,1879)对相同原句的翻译。
第三部分是《论语》的汉字索引,按部首编排,每个汉字均有注音、释义。第四部分是中国地名志。因而整部译本不仅仅展示了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和思想,而且还介绍了中国古代的历史、地理和语言文化。
“深度翻译”(Thick Translation)是美国翻译理论家夸梅·阿皮亚(Kwame Anthony Appiah,1954—)创造的概念。他(Appiah:1993)用“深度翻译”这一概念描述自己翻译非洲加纳谚语时所采用的加注解释方式,并将其定义为:“在翻译文本中添加各种注释、评注和长篇序言,将翻译文本置于丰富的文化和语言环境中。”“深度翻译”是阿皮亚二十世纪末提出的翻译理论,但细读苏慧廉的《论语》译本会发现早在二十世纪初苏慧廉出于让读者更好理解《论语》产生的历史文化背景的初衷,已在其译作中进行了一些探索。他深知翻译《论语》绝不是简单的语言符号替换,而是复杂的跨文化阐释的过程,必须通过加注的方式将翻译文本放在丰富的语境里,进行深度的意义阐释。长篇的引言和详尽的注释是苏氏译本“深度翻译”的主要形态,这展示出了其独特的“且释且译”翻译风格。
1.长篇的引言
苏慧廉《论语》译本全书共1041页,其中引言就有114页。在引言里,苏慧廉提供了大量的历史文化背景信息,包括中国古代历史、孔子生平、《论语》的历史、《论语》的历代注疏作品③苏慧廉列举了历代《论语》注疏作品,并做简要点评。列举的注疏作品如下:《十三经注疏》、《论语集注》、《毛西河先生全集》、《四书遵注合讲》、《新增四书补注附考备旨》、《四书朱子本义汇参》、《四书味根录》、《皇清经解》、《四书经注集证》、《日讲四书义解》、《四书摭馀说》、《四书诸儒辑要》、《四书翼注论文》、《绘图四书速成新体读本》、《乡党图考》、《四书释地》、《孔子家语》、《圣庙祀典图考》、《文庙丁祭谱》。、孔子的弟子、中国古帝王纪年表、中国古代地理信息,其中关于孔子生平和评述的叙述就有三十多页,为译入语读者的跨时间、跨文化阅读体验提供了翔实的语境。
在引言里苏氏还特意留出一个章节解释“仁”“义”“礼”“乐”“道”等19个《论语》中出现的儒学观念,并引用《说文解字》等经典著作对这些核心概念进行释义,解释这些儒学观念的来历和原始意义;引证中国传统上对这些概念的疏解(以朱熹疏解为主),并列出英语替换词,深度翻译《论语》核心术语。如苏慧廉对《论语》中“仁”的翻译。在引言里,苏慧廉(1910:104)先引用历代注疏作品来解释“仁”字的来历:“Composed of人 ‘man’ and 二 ‘two’,indicating the right relationship of one man to his fellows: in other words, a man of‘仁’ considers others as well as himself”,“仁”字由“人”和“二”组成,“仁”为“一个人与周遭的人之间的正确关系,换句话说,仁者总会推己及人”。因此他认为“仁”一般可以译为“Virtue”,其字根vir本身就是“人”(man)的意思,而且Virtue(美德)也可表示品德的最高境界,因此不管在内涵还是字源上,“仁”与“Virtue”都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外,他用首字母大写的“Virtue”来显示此处的“virtue”不是一般概念上的各种美德之总和,而是人们应该去追求的一种大公“全德”,一种最高的境界,一种人性成熟的体现。他认为“仁”的根本是建立在与他人正确的关系上,要从日常与他人的交往中展现出来的,因此列 举 近义 词humanity、humaneness、generosity、charity、altruism、kindness等来诠释“仁”所涵盖的意义,他认为这些是“仁”在具体语境里的表现。从这些解释里,苏氏对“仁”的内涵和延伸含义都把握得比较精准:他对“仁”的溯源考证符合东汉郑玄对“仁”本意的解释。郑玄在《中庸》中“仁者人也”下注曰:“(仁),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其中“相人偶”是指待人的态度,要有人样,以恭敬的态度与人相互配合。“仁”的观念乃是“相人偶”礼仪所蕴涵的一种人际意识,反映的是一种古朴的平等关系和情谊。可见苏慧廉对“仁”的诠释是基于谨慎的考证并得益于中国历代注疏传统的积淀,是在尊重原文文本历史和传统的基础上来确定核心术语的翻译。
2.详尽的注释
《论语》作为中国儒家的经典著作,与现代的西方读者不仅有时空的距离,而且还有着巨大的文化差距,因此苏慧廉在每章的译文下面都附上详尽的注释。苏氏注释部分的结构按三部分进行:先是用一句话或一两个词组对该章进行概括;接着解释该章中的疑难字词和历史典故,并引用注疏解释;最后是该章的其他译文。他的注释内容丰富实用,在引导读者理解各章要义、所涉及的历史典故及疑难概念上起了很大的帮助。而且苏氏的注释富有趣味,贴近读者,可读性强,呈现出显著的“深度翻译”的特征。
苏氏注释的显著特色就是对《论语》每章要旨的概括。《论语》的表述方式完全不同于西方的哲学作品,后者多用逻辑的、理性的语言来思考和表述,而《论语》的表述方式很少有抽象的思辨和“纯粹”的理论,似乎更多是回答如何做的问题。对已经习惯于哲学著作论述中的逻辑概念表述方式的西方读者来说,《论语》实用又充满诗意的表述多少有些陌生。因此苏慧廉用概括性强的概念式表达方式对每章要义做总结,列于注释起首。这种概括言简意赅,往往只字片语就点出每章主题要义,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缩短西方读者与《论语》的距离;而且在文字修辞上也与《论语》凝练的文字风格相近,语言简练,讲求对仗,灵活使用押头韵的方式,优美富有节奏。例如:
(1)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六》)
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学而:七》)
苏氏如此概括:“Chapter 6,Character before culture; Chapter 7,Character is culture”。将“孝”“弟”“事父母”“事君”等具体的“做人”规范浓缩为character(人品),用culture正是点出此处孔子“学”的内涵,远非“learning”所能涵盖。同时character和culture都是押头韵,不管是文字组合上还是语音上都极富韵律。这种概括在苏慧廉的注释里随处可见。
有时概括部分引用意义相近的英语警句格言,拉近读者与原文的距离,消除了不同文化之间的一些生疏感。例如《学而:三》:“巧言令色,鲜矣仁!”这种“巧言鲜仁”的观念对于推崇雄辩术的西方读者来讲,难免存在一些理解上的障碍。苏氏对此章的总结就引用英语格言“Fine feathers do not make fine birds.”,这样就为“巧言”(Artful Speech)的正确理解提供了英语读者能够认同的文化语境。可以说恰到好处的联系和引用是成功注释的一半。又如《里仁:八》:“朝闻道,夕死可矣”,苏氏的概括很巧妙:“My life to read the Riddle!”很明显,此处的“riddle”就是指斯芬克斯之谜(the Riddle of the Sphinx),在西方文化里本身就是寓意无穷的概念,代表着人类对真理的一种永恒的追逐。“My life to read the Riddle!”的感叹,与孔子在此章对不易“闻”之“道”的锲而不舍的追求有异曲同工之妙,令英语读者对富含中国哲学意味的“道”有更深的认同感。这些简练又生动的概括,从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苏慧廉本人对《论语》的注疏,反映出苏氏个人对《论语》的领悟和解读,并将他所理解的源语文化呈现在译入语读者面前。
注释的另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对原文中的重点、难点的注疏和解释。如核心术语“仁”的翻译。除了引言部分有“仁”字的原意考证和传统注疏的阐释,在译文的注释部分苏慧廉还进一步地阐释了“仁”的内涵。在《里仁》篇首注释中,苏慧廉(1910:218)解释道:“a virtue of beneficence and rectitude, Socratic rather than Roman”,即一种侧重于博爱善意和人格正直的美德,更具苏格拉底意味的哲学词汇,而不只是仅具实践意义的仁义行为。在苏慧廉看来,“virtue”是最接近“仁”的替换词。如“克己复礼为仁”,苏氏(1910:557)此处的“仁”译为“virtue”,因为此处“仁”字属于定义性质。当然,苏慧廉也会根据具体语境和历史背景用替换词翻译“仁”,但都加以注释说明。如“里仁为美”,苏氏根据语境把此处“仁”译为“the moral character(of a neighborhood)”。 在注释部分,苏慧廉(1910:218)引用朱熹对“里”的注解,即中国古时二十五户人家居住范围,五家为邻,五邻为里,据此确定“仁”描述居住环境和文化。显而易见,苏氏正是用这种密集加注方式给读者完整展示孔子对“仁”的定义和解释,让读者从多个角度理解“仁”的丰富内涵,而这本来就是孔子“仁无定解”的本意,也是《论语》的独特魅力所在。
苏氏《论语》译本通过引言和撰写评注的注释行为,丰厚了《论语》译本的历史文化语境,有助于译入语读者去探索、感知源语文本中的社会文化,更好地体验中国文化的精髓。这是苏慧廉“深度翻译”策略的价值所在。尤其是注释部分,更是苏慧廉作为跨文化译者和源语文本之间的对话,他通过注释实际参与到《论语》的文本世界里,也借着注释为译入语读者更有效地理解《论语》提供通道。这更是苏慧廉“深度翻译”策略的意义所在。
在翻译实践中,译者个人的文化立场、价值取向和所处时代的文化精神和诗学精神等都会使译者自觉或不自觉地采用源语为导向的异化策略或译入语为导向的归化策略。钱锺书认为理想的文学翻译过程应是主体间关系下译者与文学文本/作者平等和谐的对话过程,这种对话关系下的翻译策略名曰“厥中翻译”,是异化与归化翻译策略之动态中和,其依据语境、审度形势而灵活变通的“时中”翻译策略(于德英 2009:172-175)。偏执于异化翻译,作为原文的“他”高高在上,作为译者的“我”容易消隐自身主体性的存在;若偏执于归化翻译,译者的“我”则占主导性地位,译者和原文平等对话关系会失衡。执“中”不是折“中”,而是游刃于两极思想之间,经过调解变化的“中”。苏慧廉的《论语》翻译策略趋向于“厥中翻译”,翻译过程中既不完全倾向于源语,也不完全倾向于译入语,而是在异化与归化翻译策略的两端中寻找动态平衡,努力保存原作风味,又避免生硬牵强的痕迹。在苏慧廉的译本问世之前,《论语》流传较广的英译本已有理雅各和辜鸿铭的译本。苏慧廉(1910:5)认为,理氏译本是直译的典范,异化痕迹明显,甚至行文和句式都竭力保持与原文的一致,有时反而显得晦涩难懂;辜氏译本则是高度归化的翻译,“与其说是翻译,倒不如说是改写”。苏氏(1910:5)最为欣赏、推荐的是晁德莅的拉丁文译本,因为“这个译本非常忠于原文,用词严谨,是当时各种英译本无法超越的”。因此苏慧廉所持守的翻译准则首先就是忠于原文,尽可能传达出原文的意义,为此他会根据《论语》注疏追本溯源,认真考证某些概念和文字的本义及其历史演变,而后斟酌恰当的文字表述。他对《论语》核心概念的翻译都是如此处理的。在实际翻译中,苏慧廉会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发挥译者的自主性,将意译融入直译之中。在译文表达上,他基本上尊重原文的结构,但又不会拘泥于原文句式,有时根据需要,灵活调整结构使之符合现代英语的句式。例如:
(2)原文: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译 文 :The clever delight in water, the Virtuous in hill; the clever are restless, the Virtuous calm; the clever enjoy life, the Virtuous prolong life.
上例译文在结构和内容上尽量保持与原文一致,但词语的选择上又充分反映出苏慧廉作为译者的主动性和创造性。例如,此处的“动”和“静”,苏慧廉(1910:312)没有按照字面译,而是参照朱熹对此处“山”“水”意象的注解——“知者达于事而周转无滞”“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使用restless来翻译“动”,巧妙点出聪明灵动变迁如水的特点,与仁者的“静”(calm)有着意境上的对立,暗合了《论语》视“仁”为生活最高境界的意味。restless和calm这对反义词为读者构建了一幅关于知者和仁者意味深长的画面;“知”灵动变迁,“仁”如山稳固长久;知者快乐(enjoy life),而仁者似是更高一筹,已经无所谓快乐不快乐,他的心境如此宁静平和,无所变迁,生命恒久(prolong life)。译文中虽无直译“动”和“静”,但是一动一静的画面却都隐含其间。翻译者的责任是领悟文本的情绪、氛围和思路,并在译文中“重建氛围和背景”(Gentzler 1993:27)。苏慧廉在这方面做了有效的尝试。
再以《为政:二》为例,来看苏慧廉在体验原文、感悟原文的过程中,如何融入自己的理解和阐释,使意译和直译巧妙地结合。例如:
(3)原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译文:Though the Odes number three hundred, one phrase can cover them all, namely,‘with undiverted thoughts.’
根据苏氏此章的注解,他选择“undiverted”来翻译“无邪”是基于“思无邪”的出处,即《诗经·鲁颂駉》篇:“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思无邪”指马直行前进之貌。表面上看来“undiverted”似乎是亦步亦趋的直译,但与理雅各和辜鸿铭的译文相比较,以及参照苏慧廉在注解里对诗经原句解释(“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不知疲倦,不改其道”),“undiverted”却是略胜一筹。理氏将“思无邪”译成“have no depraved thought”,辜氏译成“have no evil thoughts”(Soothill 1910:146)。 “depraved”是基督教词汇,意指人堕落的本性,宗教意味浓厚,有文化误读之嫌;而辜氏的evil thoughts略显随意片面,忽略“思无邪”更深的内涵。“undiverted”强调的是心无旁骛、专注不改其衷的状态,比较合乎原文意思。另外,“depraved”和“evil”都是表示抽象的概念,而“undiverted”具有形象的特征,这种贴近汉语的表述方式更有效地传达了原文的神韵。
这种游刃于异化与归化策略两极之间的“厥中翻译”策略在苏氏译本里比比皆是,这种策略并不执着于异化或归化的某一端,而是依据语境、审度形势灵活变通,忠于原作但又融入译者主体性色彩,厥中允执,暗含孔子的中庸之理,也是苏慧廉对“中庸之道”的体悟和实践,在“释”与“译”中间追求动态的平衡。
《论语》语约义丰,其含蓄凝练的古汉语和要求形式完整、句意明晰的现代英语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因此如何用流畅自然的英语把古汉语凝练的风格表达出来,这对《论语》英译者是个很大的挑战。苏慧廉在翻译中多采用短语或者短句,以求简洁自然的表现风格。另外,苏慧廉(1910:4)曾在序言里提到理雅各的译本“学究气”过重,因而他在翻译中有意避免行文的僵化,努力赋译文以文采,尤其从《诗经》诗句的翻译,可以看出苏氏良好的英语文学素养和文字再现能力。例如:
(4)原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苏氏译文:As she artfully smiles,
What dimples appear!
Her bewitching eyes
Shew their color so clear!
Ground spotless and candid
For tracery splendid!
理氏译文:The pretty dimples of her artful smile!
The well-defined black and white of her eye!
The plain ground for the colors.④引自苏慧廉《论语》译本注释第146页。Soothill, W.E.1910.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M].Tokyo: The Methodist Publishing House.
理氏译文忠实于原文,但却失了诗的韵味,略显寡淡,而苏慧廉的译文融入了译者自己的审美感应和审美创造力,文采斐然。比较两者可以发现有以下几个主要的差异:1)苏氏译文简短紧凑,有《诗经》之风采,而理氏译文排列松散;2)理氏的译文忽略甚至无视原诗的韵律,而苏氏却是精心设计了ABABCC的韵式,读起来朗朗上口;3)理氏的译文直译原文,简单堆砌原文诗句的意象,而苏氏的译文适当增加主语(she)和动词(appear、shew),不仅使上下文有了清晰的逻辑联系,而且还赋予译文诗句以生命、动感意象与视觉意象有机结合,一位顾盼生辉的美丽女子即刻跃然纸上;4)适时使用古英语shew(show)以及古朴的tracery(多指中世纪哥特式窗棂上的装饰),古风古韵扑面而来。与理氏“学究气”的翻译相比较,苏氏的翻译不仅紧贴原文旨趣,而且符合英语读者的口味,展示了丰富的语言再现能力。可以说,苏慧廉成功地把这首中国古诗归化成了英语诗歌。在苏慧廉看来,《论语》的翻译不仅要求“真”,还要求“善”求“美”。而他的“善”“美”的标准是既要努力保留原文的意蕴,还应考虑到译文的接受性,同时译入语主体诗学体系的语言规范也是他考虑的因素之一。
“文胜质则野,质胜文则史”(《论语·雍也第六》),苏慧廉《论语》译本的语言风格在追求忠于原文的“质”朴和符合译入语读者期待的“文”采修饰之间努力寻求平衡,体现出“亦文亦质”的独特风格。
从整体上看,苏慧廉《论语》翻译属于忠于原文、文笔流畅、可读性很强的译本,既避免了生硬翻译的痕迹,又让读者能感受到原作的气息。该译本通过添加大量副文本(如注解、引言附录),重构源语文本的社会文化历史语境,是“深度翻译”的经典范例;其依据语境、审度形势而灵活变通的“厥中翻译”策略,忠于原作又融入译者主体性色彩,是译者对“中庸之道”的体悟和实践。“亦文亦质”的行文特点,“且释且译”的翻译策略,不啻为中国典籍翻译之佳作。国内《论语》英译研究对象多集中于理雅各、辜鸿铭、韦利等译本,本文关于苏慧廉译本的研究为此领域提供了新的研究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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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W. E.Soothill’s Translation of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DUANMU Minj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325000,China)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by W. E.Soothill has been rated as a classic b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and enjoyed great popularity among English readers. It serves as a good example of Thick Translation with an abundance of subtexts constructing the historical and socio-cultural context of the source text. By combining loyalty to the source text and the free play of the translator’s subjectivity, Soothill showed his understanding and application of the principle of Confucius’Golden Mean.
W. E.Soothill;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Thick Translation; Moderation Translation
H315.9
A
2095-2074(2018)02-0076-07
2018-01-15
端木敏静,温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中西文化交流,典籍翻译。邮箱:dmmj36@hotmail.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