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红明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从山水之乐到人生感悟之悲,情感变化和跨度很大,学生的理解难度也很大,学生对东晋士人及生活处境并不了解,更不能理解出身名门淡薄宦情、率直洒脱的王右军的人生感慨。其实,理解的关键句就是“死生亦大矣”这一句,理解了这句话的含意,也就理解了全文。人教版教材中注释为“死生是一件大事”。有人认为此注有待商榷,认为死生是个偏义复词,是偏指单方面的死。但个人认为教材注解极为精准。下面我想从字面、语境、文章整体思路以及主旨四个方面来谈谈。
从字面上看,把“死生亦大矣”解释为“死生是一件大事”,看似不妥当,其实按照教学用书上的翻译即是 “生与死也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大事啊”。“死生”虽然指“死”和“生”两个方面,但是其实整句话就是谈的如何面对生死这件事,即生与死也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大事啊!
“死生亦大矣”语出《庄子》,这句话在《庄子》中出现两次。第一次在《庄子·德充符》,庄子借孔子“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即孔子说:“死生是一件极大的事,却不会使他(指鲁国断脚之人王骀)随之变化,就是天覆地坠,他也不会随着遗落毁灭。他处于无所待的境界而不受外物变迁的影响,主宰事物的变化而执守事物的枢纽。”第二次出现在《庄子·田子方》,庄子这次是借孔子“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的话,诠释孙叔敖不因爵禄改变自己“无所待”的状态。
《庄子·德充符》的中心在于讨论人的精神世界,应该怎样反映宇宙万物的本原观念和一体性观念。庄子在本篇里所说的“德”,是指一种心态。庄子认为宇宙万物均源于“道”,而万事万物尽管千差万别,归根到底又都浑然为一,从这两点出发,体现在人的观念形态上便应是“忘形”与“忘情”。所谓“忘形”就是物我俱化,死生同一;所谓“忘情”就是不存在宠辱、贵贱、好恶、是非。因此,“死生”指的是生和死两个方面,而非单纯从语境中理解都是濒临绝境“死”的一个方面,应该结合庄子的《德充符》反映的中心准确理解。而且,孔子也有不同场合表达“死生亦大”的意思。比如子贡和孔子说管仲节操问题的时候,孔子认为对于管仲死容易,生更难,难能可贵的是对于国家和人民的贡献。可见,都是关于死和生的态度,与教材注释是一致的。
我们再从《兰亭集序》语境看,作者由开始时“信可乐也”的感觉,联想到人的两种不同生存状态。美丽的山水、尽情的欢娱,可以令人忘记烦忧,“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但是,不知不觉中时光已经流逝,“不知老之将至”,等到时过境迁后,往日的美好已经成为陈迹,人不能永远保有美好的留恋。想到此处作者不免感慨横生,引出人生苦短的悲叹,“死生亦大矣”!人生的快乐是极有限的,待快乐得到满足时,就会感觉兴味索然。往事转眼间便成为了历史,人到了生命的尽头都是要死的。由乐而生悲,由生而到死,这就是他此时产生的哲理思辨。下文他针对错误等同生和死、长寿和短命的社会现象,认为“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进一步深入地探求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从文章整体思路看,前文叙述兰亭宴集,极力铺叙生之欢乐;然后转写“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的感叹,并用“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抒发生与死的不同;为下文“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做铺垫,若上文仅仅针对“死”的感叹,那么,下文的议论则太显突兀。
从文章主旨看,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描述了生命的不同状态,抒发了自己高旷的宇宙情怀。但是,不管生活方式怎样不同,但人的心态一样,随着时光流逝,生命终有尽期,感慨之余,产生伤感,更让人心痛的是“修短随化”,寿长或短,终期于尽。因此当王羲之正享受生之快乐时,忽然意识到衰老和死亡的临近不可回避,又怎不哀随乐生、痛从中来呢?所以在这个古今共同面临的无奈面前,作者自然会生发想到“死生亦大矣”的古训,发出“岂不痛哉”的嗟悼。王羲之所处的时代,“天下名士,少有全者”,名士的首要任务是保全性命,陶醉一时是快乐,追求暂时的满足。可就在这样的满足和陶醉中,青春不再,而功业无成。这里的痛既是对好景不常在的痛心,也是对文人浪费生命的痛惜。同时,王羲之将过去、今天、将来对生死的感慨是一样的“死生亦大矣”,王羲之由对一个时代的痛上升为人类普遍命运的悲。在王羲之看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彻底否定了老庄的齐生死的观点,而树立了自己的生命意识——“死生亦大矣”。从对生死不同态度,进一步深入地探求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并产生了一种珍惜时间、眷恋生活、热爱文明的思考。篇末作者的情绪又趋于平静,他感到人事在变迁,历史在发展,由盛到衰,由生到死,都是必然的。正因人生无常,时不我待,所以他才要著文章留传后世,以承袭前人,以启示来者。而这正是“死生亦大也”的现实意义,即生和死的不同就在于活着就应该有所为。
从兰亭诗的内容看,或抒写山水游赏之乐,表现山水审美的情趣;或由山水直接抒发玄理。写游赏的乐趣,包括山水之美、饮酒之乐、临流赋诗之雅兴,其中心内容是在美好的自然与人文环境中得到的审美愉悦。如孙统:“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还有一些诗是写在山水陶冶中忘记忧愁。如王玄之:“松竹挺岩崖,幽涧激清流。萧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王徽之:“散怀山水,萧然忘羁。”王蕴之:“散豁情志畅,尘缨忽已捐。”还有在山水游览中体认玄理的作品,如谢安:“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则是抒发万物浑一、不辨彭殇的玄理。魏晋时期,是政治最为黑暗严酷的时期,社会急剧动荡。许多著名的文人、名士都死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身处乱世之中,无所作为,也无法作为。因此,流离播迁、生死存亡之际,他们有人寄情山水,放浪形骸之外;有的人谈玄悟道,追随老庄,犹尚清谈,当时士大夫无不从风而靡,剽窃老庄唾余,齐彭殇,一生死。王羲之就是针对这种社会处境发出的有力慨叹“死生亦大矣”,仅仅单纯针对“死”一个方面是说不通的。
《兰亭集序》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钟情自然、心怀宇宙的王羲之,更重要的是他让人明白在宇宙万物面前,生命何其短暂;在无限壮观的宇宙中,有限的生命让人何其感伤,这是整个人类的悲哀。魏晋时的他发出喟然长叹,穿越千年,后之览者在读了《兰亭集序》之后,仍能深受启发,我们更应该拓宽生命的宽度与厚度,在有限的人生轨迹上留下我们的印记,在苍茫宇宙中书写大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