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囚人的

2018-02-09 21:20贾平凹吴同和
中学语文 2018年35期
关键词:佛像贾平凹房子

贾平凹/文 吴同和/评

人活在世上需要房子,人死了也需要房子,乡下的要做棺、拱墓,城里的有骨灰盒。其实,人是从泥土里来的,最后又化为泥土,任何形式的房子,生前死后,装什么呢?

有一个字,囚,是人被四周围住了。房子是囚人的,人寻房子,自己把自己囚起来,这有点投案自首。

过去的地主富农,买房买地,现在一般的农民省吃俭用,第一个建设就是盖房,活着没有盖所房子,好像一个总统没有治理好国家一样,很丢人的。时下的房地产很热,大款们也是广置房产,都要囚,囚了自己,还要给子子孙孙都有囚的地方。

为了房子,人间闹了多少悲剧:因没房女朋友告吹了。三代同室,以帘相隔,夫妻不能早睡,睡下不敢发声,生出性的冷淡和阳痿。单位里,一年盖楼,三年分楼,好同事成了乌眼鸡似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与分房不公的领导鱼死网破。

人为什么都要自个儿寻囚呢?没有可以关了门、掩了窗,与相好谈恋爱的房子,那么到树林子去,在山坡上,在洁净鹅卵石的河滩,上有明月,近有清风,水波不兴,野花幽香,这么好的环境只有放肆了爱才不辜负。可是,没有个房子,哪里都是你的,哪里又岂能是你的?雁过长空无痕,春梦醒来没影,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属于你,就是这房子里的空间归你。砰地推开,砰地关上,可以在里边四脚拉叉地躺着抽烟,可以伏在沙发上喘息;沏一壶茶品品清寂,没有书记和警察,叱斥老婆和孩子。和尚没有家,也还有个庙。

人就是有这么个坏毛病,自由的时候想着囚,囚了又想到自由。现在的官们款们房子有几幢数套,一套里有多厨多厕,却向往没墙没顶的大自然,十天半月就去山地野外游览,穿宽鞋,过草地,吃大锅,放响屁,放浪一下形骸。没房子的,走到公共厕所都在暗暗设计:这房子若归我了,床放在哪儿好,灶安在哪儿好。人都被上帝分配在地球上,地球又有引力,否则,在某个早晨,人都会突然飞掉。

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房子的,是一室的或者两室三室的——人什么都不怕,人是怕人,所以用房子隔开,家是一人或数人被房子囚起来。一个村寨有村寨墙,一个城有城墙。人生的日子整齐分割为四季一年,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每人每家的居住就如同将一把草药塞进药铺药柜的一个格屉一个格屉里,有门牌号码,以数字固定了——《易经》就是这么研究人的,产生了定数之说。人逃不出为自己规定的数字的。

有了房子,如鸟停在了枝头,即使四处漂泊,即使心还去流浪,那口锅有地方,床有地方,心里吃了秤锤般的实在。因此不论是乡下还是闹市,没有人走错过家门,最要看重的是他家的钥匙。有家就有了私产和私心,以前有些农民出门在外,要拉屎都要憋着跑回去,拉在他家的茅坑里,憋不住的,拉下来也用石头溅飞,不能让别人捡拾去。而工厂的工人,也有人有了每天要带些厂里的小么零碎回家的瘾,如钳子呀,铁丝呀,钉子呀,实在想不出拿什么了,吃过饭的饭盒里也要装些水泥灰。房间里,随心所欲地布置了,在外做什么职业,在内就表现什么风格,或者在外得不到的,在内就要补上。官人们的坐椅大,躺椅长,桌上有两副眼镜,看报纸一副,看人一副,墙上要有大的地图,书架里有领袖的装帧豪华的文集。款人们的房间里英文字母最多,以钱币叠成的菠萝挂在墙上,有一个壁橱是供了财神的,通有电光,遥感能发“财源茂盛”之声。想做艺术家的布置出了比艺术家还艺术家的氛围,有完整的盘羊头骨,有偌大的插画轴瓷缸,书不上架堆在桌上,纸烟拆开用烟斗来吸。那些自己做苦工偏要培养儿女做音乐家的,钢琴摆在窗下。病恹恹的,常年卧床的,挂龙泉剑在床头。而实在的人,过平常日子,家具是逐步添办的,色调不一,米袋子同浴盆、凉鞋、舍不得丢的吃过饼干的盒子塞在床下,醋瓶子、蒜瓣和《新华字典》共放于缝纫机面板上,墙上是全家照片镜框和孩子的三好学生奖状,他们今天把桌子移靠窗,明天床又东西向变为南北向,常变要出新,再折腾还是拥挤。

书上写着的是:家是避风港,家是安乐窝。有房子当然不能算家,有妻子儿女却没有房,也不算有家。家是在广大的空间里把自己囚住的一根桩。有趣的是,越是贪恋,越是经营,心灵的空间越小,其对社会的逃避性越大。家真是船能避风吗,有窝就有安与乐吗?人生是烦恼的人生,没做官的有想做做不上的烦恼,做了官有不想做不做不行的烦恼。有牙往往没有锅盔(一种硬饼),有了锅盔又往往没了牙齿。所以,房间如何布置,家庭如何经营都不重要,睡草铺如果能起鼾声,绝对比睡在席梦思沙发床上辗转不眠为好。生命的快活并不在于穷与富、贵与贱。

奋斗,赚钱,总算有满意的房子了,总算布置得满意了,人囚在家里达到人初衷了吧?人的毛病就来了!人又要冲出这个囚地,“情人”一词越来越公开使用;许多男人都在说,最大的快乐是妻子回了娘家;普遍流行起“能买来床,买不来睡眠,能买来食物,买不来胃口,能买来学位,买不来学问”……蚕是以自吐的丝囚了自己的,蚕又要出来,变个蝴蝶也要出来。人不能圆满,圆满就要缺,求缺着才平安,才持静守神。

世上的事,认真不对,不认真更不对,执著不对,一切视做空也不对,平平常常,自自然然,如上山拜佛,见佛像了就磕头,磕了头,佛像还是佛像,你还是你——生活之累就该少下来了。

(选自《说舍得:中国人的文化与生活》)

【解 读】

人生在世,生存是第一位的。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1908~1970)将人的需要分为五个层次:生理需要,安全保障需要,爱与归属需要,自我尊重、受人尊重需要以及自我价值实现需要。人们往往先满足了最基本的需要,然后才会追求后面的需要;而当各种需要都相对得以满足的时候,万物之灵的人却很可能思维逆向,有更高层级的需求: 或不满现状欲回归本原, 或标新立异而重新设计人生,或为寻求刺激而怪异反常。有一些人,空气、水、食物、住所、睡眠、性等之“有无”等生理需要满足了,便开始讲究“生活质量”,在“优劣”“多寡”上动起了脑筋;待阁楼别墅皆有之,山珍海味遍尝之,情妇小车任挑之, 现代文明尽享之以后,却又觉得有些厌烦,甚至失落。 于是奢望着有一天,能和家人钻进深山老林,嚼几口蕨根野菜,穿一身蓑衣布衫,赶一辆木轮牛车,交两个土著朋友, 晚上住进树洞茅屋,大小便拉在荒郊……然而, 这种“奢望”,未达温饱的人群是断然没有的。

国学大师钱钟书先生(1910~1998)《围城》 有一句很经典的话:“结婚仿佛被围困的城堡, 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结婚固然如此,社会各色人等的需求心态何尝不如此? 正如贾平凹《房子是囚人的》 所描述:“现在的官们款们房子有几幢数套,一套里有多厨多厕,却向往没墙没顶的大自然……没房子的,走到公共厕所都在暗暗设计: 这房子若归我了,床放在哪儿好,灶安在哪儿好。”所以,“没做官的有想做做不上的烦恼,做了官有不想做不做不行的烦恼。”有些暴发户,虽然买了设备齐全的楼房, 却不高兴坐抽水马桶,宁愿去登坑拉屎……于是矛盾挣扎,于是自寻囚禁,于是作茧自缚,甚至茫茫然、 惘惘然而不知终日。孰不知,正是这芸芸众生们的各自折腾, 便演绎成了缤纷五彩的世界,客观上却推动着科学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这便是《房子是囚人的》为读者接受的“理”。

囚,会意字。《说文》曰:“系也。从人,在囗中。 ”《尔雅·释言》解之为“拘也”。 通俗的说,“囚”可解释为“拘禁”或“被拘禁的人”。既然如此,谁也不愿无缘无故为“囚”或被“囚”。可明知“房子是囚人的”,“人为什么都要自个儿寻囚呢? ”大约是因为被“囚”以后,就有了“避风港”“安乐窝”的庇护,不再为“床头屋漏无干处”而烦恼;文人们则还能体味古贤人 “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情韵?至于“自由的时候想着囚,囚了又想到自由”, 那就另当别论了。 对于“能买来床,买不来睡眠,能买来食物,买不来胃口,能买来学位, 买不来学问” 的人来说,所“囚”者,已不是人所需要的“空气、水、食物、住所”等物质,而是良心的责备,道德的拷问。当今之时,劣人贱行何其多也!“越是贪恋,越是经营,心灵的空间越小,其对社会的逃避性越大”:炒房产,打广告,上春晚,做明星……皆须“钱”字挂帅;学校评职称,报课题,立项目,没有孔方兄开道,一切免谈! 无怪乎教授的“学术论文”,自己居然不能句读……忽而想起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先生 (1900~1986)《龙虫并雕斋琐语》之《著名》的一段文字:“我在上海某大学读书的时候,看见某教授是著过一本书的,已经五体投地;直到他说《文史通义》的作者是章诚(应是章学诚),我才觉得名人的学问也颇有问题。 但是,在西洋镜没有拆穿以前,不知已经占了多少便宜去了。 ”这某教授自然已被学生戴上无形的“镣铐”,“囚”入道德的“牢房”,但与今天那些不学无术的教授相比, 却实在有些冤。 现在某些沐猴而冠的 “教授”们,虽然知道自己的桂冠是“骗来的,抢来的,或合法继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 却居然也敢昂起头来,洋洋自得,甚至趾高气扬!他们难道也不觉得已“入囚”?王力先生倘若在世,不知会写出怎样的文字来讥刺呢?

然而,贾平凹另有高论:“世上的事,认真不对,不认真更不对,执著不对,一切视做空也不对,平平常常,自自然然,如上山拜佛,见佛像了就磕头,磕了头,佛像还是佛像,你还是你——生活之累就该少下来了。”

结合“囚”的意蕴,品咂这段话的意思,贾平凹文章的言外之意似现端倪:寻囚,被囚,自囚,他囚,在囚,去囚,皆为一种形式,无关紧要。 有的人,囚而不囚;有的人,不囚而囚。 个中玄机,“佛像还是佛像,你还是你”,阿弥陀佛! 重要的是须有定力,贵乎战胜自我。

去来一世,取舍二难啊!

房子是囚人的?房子是囚人的。

贾平凹的散文,往往在娓娓叙述之中阐理明义,可予读者以审美愉悦和理性思考。《房子是囚人的》就是这样一篇精美的哲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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