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电视剧华人移民形象的二元板结化塑造

2018-02-09 20:05石谷岩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族裔华人移民

■ 常 江 石谷岩

一、引言

中美关系是世界上最复杂、最重要的大国关系,两国在这种关系中的角色和定位始终是一个动态演进的过程,需依利益的需要进行调整。①由于美国是一个典型的移民国家而非传统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故在中美关系一个多世纪的发展历程之中,华人移民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他们既是美国民众对作为抽象概念的“中国”和“中国人”的想象的直接符号依据,也是美国主流意识形态操演两国关系的主要中介。自1848年加利福尼亚州“淘金热”吸引华人赴美开始,在美中国移民经历了既惊心动魄,又饱含血泪的历史。②经数代人的奋斗和打拼,美国的华人移民如今已从专门从事底层工作的边缘群体,跻身为美国社会平均受教育程度和家庭均收入最高的族裔③,其在经济地位和社会流动性上取得的成功甚至被经济学家乔治·波尔加斯(George Borjas)以“族裔资本”(ethnic capital)来界定。④与此同时,在美国大众媒体和流行文化的视域内,中国及中国人的形象始终呈现出二元对立的结构性特征,并不断对傅满洲、陈查理、龙女郎、中国娃娃等在文化史上有深厚历史根基的刻板印象做出呼应。美国媒介操演华人形象的话语策略,业已呈现出高度板结化的特征,这一特征需要具有本土文化立场的研究者予以历史的、批判性的审视。

电视作为影响力最大的流行媒体和深入日常生活的家庭媒体,始终是我们用以分析社会关系的重要中介。如戴扬和卡茨(Daniel Dayan & Elihu Katz)所指出的,电视为社会提供了一种“剧场式的修辞秩序”(theatrical rhetorical order),是公共生活的重要组织者。⑤在这一逻辑下,美国华人移民生活处境的改善和社会地位的提升,必然会体现在华人在美国主流电视节目中的形象上,尤其是体现在社会影响力强大的电视剧领域;而通过对电视剧中出现的华人移民形象变迁的分析,我们也能找到“修辞秩序”和美国社会文化秩序之间的联结点,从而对于美国社会华人移民真实的社会地位做出准确的理解。简而言之,华人形象在美国公共文化想象中的板结化,是以电视为主要媒介的。

无论中外学界,针对美国电视剧中的华人移民形象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见,这或许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一是可供研究的对象在数量上太少。暂且不论“华人移民”在美国电视剧中的呈现,就是在整个亚裔角色群体,在美国影视工业及影视叙事之中的能见度也是相当低的。例如,CBS的一部名为《皇后区之王》(The King of Queens)的电视剧尽管以亚裔人口在美国最主要的聚居地之一纽约皇后区为故事发生的场景,但在该剧长达9年的播出中竟没有一个常设的亚裔角色,而这部剧在其影响力的巅峰时期拥有1300万固定观众并输出至29个国家。⑥加州六位大学教授在研究报告《小荧屏上的表征》(Tokens on the Small Screen)中对2015-2016播出季的242档、2052集电视剧进行分析,发现常设角色中亚裔人士数量仅占角色总数量的4.3%,且其在剧中的角色也往往落入常见刻板印象的窠臼,包括“永远的外国人”“黄祸”“模范少数族裔”等。⑦研究对象在数量和规模上的缺失,作为一种被预设的知识生产策略,反过来强化了美国主流文化关于“亚裔美国人的成功需要受到惩罚”的东方主义观点。⑧相关研究数量稀少另一个原因则是针对美国电视剧的研究在操作上的困难性。奉行季播制的美国电视剧以播出周期长、剧集数量多而著称,且由于技术和法律等方面的现实原因,对于美国之外的研究者来说,要获得完成播出后的电视剧的文本资料难度很大。相比之下,学界对于电影、纪录片、新闻报道、流行小说等媒介产品中华人形象的研究便丰富得多,这些研究主要对华人在流行媒介上的刻板形象做出归纳⑨,或对刻板形象背后的种族主义话语进行剖析⑩,得出了一些很有启发性的成果。这些研究为本文对华人移民形象在美国电视剧中的二元板结化呈现的考察打下了基础。所谓“板结化”,指的是一种被固定和结构化了的刻板印象。

二、研究设计

本文主要使用法国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理论家巴柔(Daniel-Henri Pageaux)提出的形象学(imagology)理论。巴柔认为,研究形象问题的基本法则是对他者形象的“文学化”和“社会化”机制进行集体性的归纳,“外国人的形象应当被作为复杂而宽泛的总体性形象的一部分加以研究”;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他人与我们的形象的差异”其实是“两种文化的不平等关系的体现”。此外,巴柔还指出,形象始终是情感和思想的混合物,因此对他这形象的分析必须同时落脚在形象建构者的情感和意识形态层面。而巴柔的理论显然受到了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的影响。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即指出,西方社会关于东方的知识生产,其实是从西方的现实政治角度对东方进行建构的意识形态实践;这种意识形态实践通过创造二元对立、强化差异、借助奇观性话语等方式,维持着殖民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时代的、西方中心式的世界政治经济秩序。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世界的权力中心从欧洲转移到美国,因此美国的主流学术话语和流行价值观对于东方的“想象”,自然就成为了一种新的“东方学”。

在研究方法设计上,本文主要采用批判话语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的方法,对近20年来美国主流电视网黄金时段播出的电视剧(含剧情类和喜剧类)中出现的代表性的华人移民形象进行解读,并尝试在话语实践(discursive practice)的层面,剖析作为“情感和意识形态混合物”的华人移民形象是如何与美国主流价值观相互呼应、彼此塑造的。另外,出于对电视剧传播环境的现状的考虑,本文将Netflix等在实际上相当于全国性电视网的播出平台也纳入考量。由于并非所有电视剧中都有华人移民角色,故本文采用了质化研究中常用的强度抽样的方法,即研究者有目的地选取具有较高信息密度和强度的个案进行研究。其中,全国电视网美国广播公司(ABC)从2015年开播的全面呈现华人移民家庭生活的电视剧《初来乍到》(Fresh Off the Boat)将作为重点的分析对象,其他被选中的剧集还包括《绝望的主妇》(Desperate Housewives,2004-2012年由ABC播出)、《摩登家庭》(Modern Family,2009年至今由ABC播出)、《人人都恨克里斯》(Everybody Hates Chris,2005-2009年由UPN和CW播出)、《实习医生格蕾》(Grey’s Anatomy,2005年至今由ABC播出)、《纸牌屋》(House of Cards,2013年至今由Netflix播出)、《神盾局特工》(Marvel’s Agents of S.H.I.E.L.D.,2013年至今由ABC播出)等。这些代表性电视剧作品,是华人形象板结化的主要文本环境。

三、研究发现

本文经分析发现,近20年来美国主流电视剧对于华人移民形象的建构呈现出了典型的二元化结构特征。具体而言,第二代(及以后世代)的华人移民在电视剧中普遍具有正面的形象,符合流行的“模范少数族裔”的文化想象;而第一代华人移民的形象,仍有强烈的负面乃至罪化色彩,与傅满洲式的刻板印象较为接近。而这两种形象的并存,其实是美国华裔人口在美国社会内部日趋主流化和中国的崛起带来的“外部压力”两种话语交叉(intersectionality)的结果。

1.《初来乍到》与模范少数族裔群像

本文将电视剧《初来乍到》作为重点分析的案例,主要基于如下两个原因:第一,本剧是美国电视史迄今为止第一部以华人家庭和华人社区的生活为主题的黄金时段电视网剧集,尽管收视率并不理想,但获得了评论界的好评,被普遍认为是一部以客观手段塑造了美国华人在文化艺术领域中的形象的优秀作品。第二,《初来乍到》改编自美国华裔厨师黄颐铭(Eddie Huang)的同名回忆录,理应有较为牢靠的现实基础和经验依据,但在播出的过程中,却不断在华人移民群体中引发争议,甚至黄本人也表示过电视剧所营造的喜剧效果其实基于自己十分苦涩的经历,这给了本剧以广阔的阐释空间。

从体裁上看,《初来乍到》属于电视喜剧(TV comedy)。由于是在黄金时段电视网播出,因此总体基调较为温馨。故事的主人公是11岁的华裔男孩艾迪(Eddie)。作为出生于美国的第二代移民,他对美国的流行文化接受程度很高,不但喜欢嘻哈音乐和篮球,而且在语言、思维和行为方式上亦相当“美国化”。但与此同时,由于他的父母是第一代移民,因此在家庭中仍保持了相对完整的中国式的生活方式,这就在主人公成长过程中的两个主要情境(学校和家庭)之间制造了一种冲突性的文化结构。故事的很多“笑点”也是从这种冲突性结构中生发的,比如艾迪不理解为什么妈妈偏要去吵嚷的中国菜市场买菜却不喜欢安静有序的“美式”超市,也抗拒家长坚持送自己去中式补习中心(Chinese Learning Center,简称CLC)以提高学习成绩。而全剧的另一部分冲突则来源于艾迪作为“唯一的华裔学生”在学校里的遭遇——他必须通过不断制造事件的方式来让自己被同学“关注”和“重视”,因此时常有“用力过猛”(trying too hard)的举动。尽管作为主流电视喜剧,该剧故事的结局通常是皆大欢喜的,但华人移民融入美国社会的艰辛过程却得到了较为完整的呈现:中国传统文化与美国文化的冲突、中国式的家庭情境的独特性、学校中存在的族群差异及冲突等,均构成了“努力而笨拙的华人移民”的总体群像。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该剧中由美国华裔演员吴恬敏(Constance Wu)饰演的主人公的母亲杰西卡·黄(Jessica Huang),基本符合西方流行认知中非常典型的“虎妈”(tiger mom)的形象。她勤奋、务实、严肃,在子女的教育问题上绝不手软,“把自己的小孩培养为成功人士”是她的一个明确的生活目标。在该剧的某一集中甚至有这样的情节:杰西卡在家长会上粗暴地打断了校长关于提防犯罪分子的演讲,并质问对方:“成绩单到底什么时候出?”这显然是一种刻板化的形象构建策略。但吴恬敏本人在接受《时代》杂志采访的时候却表示该角色是有突破性的:“她(指杰西卡·黄)与美国文化的格格不入并没有被处理成笑柄。她很清楚自己与其他美国女性的不同,但她并不会因此而选择闭嘴……刻板印象只有在被当作笑柄的时候才是危险的。”这番话实际上提出了与传统的媒介文化批评思路不同的观点:“刻板印象”本身也许是有存在的文化根基与文化价值的,只有在被用于态度上的臧否时,才会产生消极的文化影响。

除主人公不断体验的文化冲突以及人物身上所体现的某些关于华人的“刻板印象”外,《初来乍到》所塑造的华人家庭在总体上仍是相当美国化的,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剧中人物对于美国价值观的普遍认同。从文化编码的角度看,制作者仍然采取了一种东方主义的策略。例如,剧中刻画的华人社群的生活场景经常是拥挤、昏暗、吵闹的,而镜头切换到“美式生活场景”(如超市)后,又立刻变得干净、宽敞、明亮、有序。在这种通过镜头语言制造的“落后”与“文明”的对比中,故事显然是在暗示华人应当抛弃“落后”的母文化,接受更“先进”、更“文明”的生活方式的洗礼,并且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象征秩序”中。

总体而言,流行美剧中出现的第二代(及更晚世代)华人移民大多符合所谓的“模范少数族裔”(model minority)的刻板印象,这显然与真实的美国社会中第一代华人移民普遍勤奋上进并十分重视对子女的教育有密切的关系。在《初来乍到》中,主人公艾迪两个弟弟艾默里(Emery)和伊凡(Evan)均大致符合这样的形象:艾默里拥有他这个年纪的儿童罕有的成熟和聪明,而伊凡则因为成绩优异在学校跳过五年级直接升入初中。作为模范少数族裔的华人移民通常有具有如下形象特征:在数学(或其他类型的科学、技术)领域有很高的天赋、性格寡淡且不善于社交;通常缺乏某些“正常”且“必要”的生活能力。例如,在《人人都恨克里斯》第3季中有一位跟随父母来到美国的华裔男孩姚(Yao),当他说自己学不懂数学的时候,男主黑人小孩克里斯(Chris)惊讶地说“可你是亚洲人呀!”《摩登家庭》里卡梅伦和米切尔收养的越南裔小女孩的儿科医生也是一位第二代华裔,她专业水平很高,性情温和,但驾驶技术极差,不但速度很快而且经常撞到东西。而操演了这种刻板印象的话语,则可追溯至美国小说家厄尔·比格斯(Earl Derr Biggers)在20世纪20年代塑造的华人侦探陈查理(Charlie Chan),其本质则是通过展现华人群体的“无害”来暗示这一群体的“不重要”,进而在强调美国文化的仁慈、优越和包容的同时,不会令观众感到不安。

2.第一代华人移民身上的傅满洲幽灵

与第二代(及更晚世代)华人移民相对积极的形象不同,出现在流行美剧中的第一代华人移民仍于总体上落入“傅满洲”和“龙女郎”原型所设定的概念框架:敌视西方社会的主流价值及秩序,藐视法律和道德,有严重的品格问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由于角色限定的问题,我们可用以观察和分析的对象并不多,但结论仍然多少有些令人意外。

《绝望的主妇》(Desperate Housewives)是美国广播公司于2004年开播的一部家庭伦理电视剧,该剧播出期间收视表现和口碑均很好,不但多次夺得美国单周收视排行榜冠军,更在播出期间获得诸多重要的电视行业奖项。但这一“脍炙人口”的热播电视剧却多次因丑化华人被质疑和批判。例如,剧中家境优渥的女主加布里埃尔(Gabrielle)雇佣的保姆都是中国人。其中,第一个保姆姚琳(由华裔演员宋静秀扮演)被剧情描绘成一个贪小便宜、落井下石、锱铢必较、见钱眼开的人。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情节是:她为了拿到加布里埃尔给的好处并包庇其行为,竟选择手上套着加布里埃尔偷情对象的袜子擦楼梯。而第二个保姆小梅则被塑造成一个为逃避虐待而从中国偷渡到美国的非法移民。在剧中,加布里埃尔给了小梅一个蒂芙尼的银镯,小梅竟立刻像古代的奴婢一样跪下来夸张地对她说:“你对我真的太好了。”更荒唐的是,小梅若稍有不服从,加布里埃尔便会威胁将她赶回“农村”上海。最后,小梅因为接受加布里埃尔代孕的提议并和男主人公产生婚外情但最后却生出了黑人的小孩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情节而被刻画为彻底的丑角,并最终被遣返回国。

在另一部热播美剧《实习医生格蕾》的第1季中,也出现了一对来自中国的受伤母女。其中,母亲有绿卡但不会讲英语,所以无法和医生正常沟通;女儿没有绿卡,去医院怕被遣返,所以受伤了也不敢去医院看病。她们只能躲在医院外面,直到白人医生在雨中出现并救了她们。这也是一种负面形象的刻画——中国人总是和偷渡、非法移民、语言不通的问题联系在一起,他们处在美国社会底层且只能从事不体面的工作。而白人医生则被描绘成救世主一样的存在,他们善良、能力强,是好乐善施的象征,这种“堕落与拯救”的情景描绘生动地体现出美国社会的包容和宽恕。注视者在书写被注视者文化的时候通常注重被注视者形象多大程度上符合注视者文化的内在规范。在设计“华人”这一异国他者形象时,西方的媒介内容生产者也总会找到其与自身“既相似又欠缺”的地方,对其做过度的挖掘和呈现,以实现在符号和意识形态层面将其归化的目标。

在近年来热播的Netflix自制剧《纸牌屋》中,一个名叫Xander Feng的男性华人角色形象引发了观看者对于傅满洲的记忆。这是一个有特殊性癖好、喜欢赌博和洗钱、谙熟中国政治运作、善于利用黑金影响美国白宫政治的反面人物,几乎就是傅满洲的“现代版”。编剧甚至为其设计了“出生于毛泽东时代”和“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的背景,因刻意制造“政治阴谋”的暗示。这一人物的饰演者加拿大华裔演员特里·陈(Terry Chen)在接受采访时表达了对于好莱坞将有色人种区别化对待以迎合市场的行为的策略,他表示不光塑造该人物的编剧对中国并不了解,而且作为第二代华人移民的自己对中国现在的情况也并不了解。这令人想起傅满洲系列小说的作者萨克斯·罗默(Sax Rohmer)曾经坦然承认的:“这个人物根本就是我凭空编造出来的,其实我对中国一无所知。”

3.语境化解读:中国形象与海外华人形象的话语交叉

以《初来乍到》所塑造的华人家庭群像为代表的“模范少数族裔”形象,以及《绝望的主妇》《纸牌屋》等剧中出现的近似于“傅满洲”的形象,在表面上看是相互矛盾和对立的,但实际上折射出了美国主流价值观操演华人形象的总体性策略:构建一种二元对立的话语,令美国文化至少在象征秩序里实现对中国文化的排斥或消弭。

可以说,被很多人认为是无害的“模范少数族裔”的刻板印象其实是有着较为牢固的社会基础的,那就是华人群体在美国评价体系下取得的突出的世俗成功。数据显示,华裔比美国所有其他族裔都更重视教育。2016年,超过一半的美国华裔成年人(25岁及以上)拥有学士学位,显著高于全美平均水平的32%。在职业选择方面,超过半数拥有工作的华裔人口从事的职业集中于经管、科技、艺术等“高端领域”,这一比例亦显著高于美国少数族裔平均水平32%和全体美国人的平均水平39%。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近20年来华人群体在美国政治光谱中的能见度逐渐提升,这无疑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麦卡锡主义的“观念遗产”给美国华人从政之路带来的阴影。例如,有研究者从以骆家辉和赵小兰为代表的华人精英的政治参与、以80/20促进会的参政新策略以及波士顿华人前进会(Chinese Progressive Association)等草根型参政团体的政治参与出发,探讨当代美国华人政治参与方式的多元化趋向,表明当代华人参与政治取得了重大进展,而这些变化都有助于改变华人在美国的荧屏形象。美国主流媒介和意识形态建设不得不回应、反馈这些显著的变化,以巩固其社会统治。体现在电视生产领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构建传统美国式英雄形象时为华人角色“分一杯羹”,例如《神盾局特工》(Marvel’s Agents of S.H.I.E.L.D.)中华裔演员温明娜扮演的特工梅琳达·梅(Melinda May)和汪可盈(Chloe Bennet)扮演的黑客丝凯(Skye)就在剧中起到关键的正面作用。尤其是丝凯,这一角色原本为黑暗组织效力,后被召至特工队为正义工作,包含着一种“弃暗投明”的文化隐喻。这类荧屏形象仿佛是升级的“模范少数族裔”:美国流行文化工业既对华人形象在电视文化场域长期“不可见”的状况和华裔群体社会经济地位上升做出了回应,又以其惯常的产业逻辑对这种“异文化”做出了改造,纳入到其保守的体系之中。

除华人移民群体在美国国内生活中政治经济地位的变化外,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外部因素与美剧操演华人形象的话语策略相关,那就是:中国飞速增长的经济和日趋强大的国力使得“中国威胁论”在美国长期有着巨大的市场;上至美国总统和军队高层,下到普通美国民众,均有将中国视为美国“最大的威胁”的意图。有研究者认为“中国威胁论”在西方世界里的接受情况其实是一种“迷思”(myths),但却对美国的对华政策以及美国主流价值观理解中国、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方式产生了根深蒂固的影响。在这样的语境下,对于流行媒介对于美国华人形象的操演便成了一种非此即彼的话语游戏:要么彻底放弃“落后”的母文化,以无害的方式融入美国的主流文化秩序;要么就以底层、边缘、不受尊重甚至邪恶的姿态扮演“文明”的敌人,并随时有可能被赶出美国。正如有学者对移民研究中的归化学派(the assimilationist school)所评价的那样:“只有将中国文化视为一种保守的、落后的、内向型的文化,我们才能心安理得地提出中国文化不如西方文化高级的命题,从而期待华人移民部分或整个地抛弃其母文化,进而被美国的观念和文化所吸纳……这才是所谓‘美国化’的真相。”

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看,“模范少数族裔”和“傅满洲的幽灵”两种话语的交叉作用,也体现了美国电视文化工业充分而具体的市场考量。格雷厄姆·默多克(Graham Murdock)曾在上世纪80年代考察美国电视剧的历史,他发现在二次大战后的一段时间,美国尚有许多电视剧描写工人阶级和下层民众的生活,这些作品受到了普通民众的欢迎;但当时的广告主却对这种传播内容感到不满,因为“工人阶级电视剧”与其想要争取的消费者和期望培养的消费文化南辕北辙。于是,他们开始以巨额广告费来扶植另一种形式的电视剧,其结果就是反映下层真实生活的电视剧被挤垮,而以冒险、凶杀、色情以及富丽堂皇的上流社会为主的电视剧(如《豪门恩怨》《王朝》等)充斥荧屏。对于广告商来说,社会地位日趋上升、消费能力不断增强的美国国内华人群体已经成为必须要争取的购买者;而对于持有牢固的“中国威胁论”观点的美国民众而言,能够令其在想象中消弭这种“威胁”的文化文本自然也就成为畅销商品。《初来乍到》从开播起收视率一路下滑,在美国电视节目中的排名已跌至近100位,但ABC仍然续订了该剧的第四季,这在某种程度上表明该剧已经吸引了它旨在吸引的观众群体。而《绝望的主妇》在因丑化华人形象而受到评论界口诛笔伐的情况下,仍未动摇其热播剧的地位。相对仅专注于生产观点的文化批评领域,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对于美国电视行业的决策者和生产者而言显然更加靠得住。

四、结论和讨论

本文通过批判话语分析的方法,对当下美国流行电视剧塑造华人形象的话语策略和文化语境做出了深入的分析。研究发现,“模范少数族裔”和“傅满洲的幽灵”构成了美国电视文化场域华人形象的两种刻板印象,而这一象征秩序的确立则与美国主流价值观在历史和现实中形成的关于中国、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观念结构密切相关。美国的电视生产者在广告逻辑的支配下,同时对华裔群体在美国国内社会生活中政治经济地位的显著提升以及源自“黄祸论”并在冷战思维和中国崛起的历史情境下不断加固的“中国威胁论”的流行情绪做出了回应,进而实现了一种近乎文化优生学观点的“美国优越论”。在这套逻辑的支配下,华人移民必须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方可被纳入美国的主流价值体系:要么甚至掩饰完全放弃自己的文化根源,以实现完全的“归化”并成为无害的“模范少数族裔”;要么自始至终以中国文化为行为指导,长期处于社会的边缘地带,并随时做好被赶出美国的准备。

这种象征秩序并不仅仅存在于电视荧屏上,更对美国华人移民实际的生活有着关键的影响。有研究指出,由于华人移民往往在美国本地的劳动力市场受到歧视和排斥,因此很多人只能在传统华人聚居社群(如唐人街)找工作或自己创业,从而使唐人街成为美国就业市场的一块“飞地”。另一个很少被国内研究者关注到的事件是,2011年4月,美国国会立法禁止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跟与中国企业或机构有任何关联的中国公民合作,也不允许任何来自中国的人踏入任何一座NASA机构(Public Law 112-55,SEC.539)。这一法令被一些学者称为新的《排华法案》。2013年,由于NASA主办的一次学术会议禁止中国学者参加,美国的一些顶尖科学家甚至掀起了抵制NASA的活动。傅满洲的幽灵无所不在,而模范少数族裔只能是华人移民想象中的文化栖居所。

二元对立结构下的华人移民形象的日趋主流化,已在相当程度上造成了华人移民形象的在美国的板结化,一些研究已显示美国民众已普遍深信中美两国文化的不可调和难以共存,这将对美国华人移民的生活方式选择构成巨大的压力。与此同时,这种文化领域的非黑即白的话语操演策略,也将不可避免自内而外地影响到美国的对华政策与中美两国的关系。国与国之间的关系通常取决于国家利益,但中国移民在外国的存在状态与生活态度,无疑也应当被纳入到国家利益的考量之中,因为在很多情况下,巨大的变化和转机往往是在文化领域最柔软的地方开始的。而一种文化要实现真正的强大,必须要拥有容纳不同生活方式和价值选择的能力。

注释:

① Robert G.Sutter,US-ChinaRelations:PerilousPast,UncertainPresent.Lanham,MD:Rowman & Littlefield,2018,p.2.

② Birgit Zinzius,ChineseAmerica:StereotypeandReality,New York:Peter Lang,2005.

③ The Rise of Asian Americans,PewResearchCenter,April 4,2013,http://www.pewsocialtrends.org/2012/06/19/the-rise-of-asian-americans/.

④ George J.Borjas,Ethnic Capital and Intergenerational Mobility.TheQuarterlyJournalofEconomics,1992,107(1),pp.123-150.

⑤ Daniel Dayan and Elihu Katz,Television Ceremonial Events.In Arthur A.Berger(ed).TelevisioninSociety.New York:Routledge,2017,p.60.

⑥ Asian American Justice Center,SettingtheStage:AsianPacificAmericansinPrimeTime,AAJC,2006.

⑦ Christina B.Chin et al.,TokensontheSmallScreen:AsianAmericansandPacificIslandersinPrimeTimeandStreamingTelevision.September,2017,https://www.aapisontv.com/uploads/3/8/1/3/38136681/aapisontv.2017.pdf.

⑧ Wei Sun,MinorityInvisibility:AnAsianAmericanExperience.Lanham,MD: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2007,p.21.

⑨ Oliver Turner,AmericanImagesofChina;Identity,Power,Policy,New York:Routledge,2014.

⑩ Eugene F.Wong,OnVisualMediaRacism:AsiansinAmericanMotionPictures,New York:ARNO Press,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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