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自雄 陈黎明
在数字化浪潮冲击下,西方新闻业进入剧变与重构年代,新的理论思潮与实践探索不断涌现。近几年,“慢新闻”(Slow Journalism)成为西方新闻界的时髦词汇之一,出现了一波“慢新闻运动”。作为一个热点话题,英国的《新闻实践》(Journalism Practice)、《数字新闻学》(Digital Journalism)等刊物发表了系列研究论文,美国著名记者彼得·劳弗出版了《慢新闻》专著①,网络介绍性文章更是不胜枚举,西方学界关于“慢新闻”的理论探讨已经颇为充分。业界也涌现了相当多的实践探索,相继诞生了《延迟满足》(Delayed Grati-cation)《21世纪》(XXI)《叙事》(Narrative.ly)等一批“慢媒体”(slow media),《国家地理》的《走出伊甸园》(Out of Eden)、《纽约时报》的“雪崩报道”(Snow Fall)等慢新闻报道项目也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国内新闻界最近也开始关注这股思潮,出现了少量介绍性文章②。不过,目前的关注度显然还很不够,有必要继续深化探讨。西方“慢新闻运动”兴起的原因是什么?它倡导哪些理念与价值?慢新闻的地方性实践呈现出哪些特征?它的根本属性为何?它所面临的问题及其发展前景如何?本文将首先围绕上述问题展开论述,最后探讨它所带来的理论启示以及具备的借鉴价值。
英国罗汉普顿大学的苏珊·格林伯格(Susan L.Greenberg)自认为是“慢新闻”概念的首创者。据其回顾,她于2005-2006年间就已经在私人电子邮件交流中数次使用了该术语③,并在2006年5月召开的“国际文学性新闻研究协会”(IALJS)创始会议上发言,首度公开使用这个新概念④,随后又于2007年1月在《前景杂志》发表了《慢新闻》一文,指的是“花时间去发掘事实,关注别人忽略的故事,并以最高标准来传播它”,包括散文、报告文学等非虚构作品。⑤
2007年11月,《卫报》记者大卫·李(David Leigh)在一篇文章《记者职业在劫难逃吗》中使用了“慢新闻”概念,他基于“慢食运动”反“垃圾食品”(Junk Food)的理念,提出用“慢新闻”来对抗“垃圾新闻”(Junk Journalism)。但大卫·李并未清晰界定概念的内涵,只是表示,“慢新闻”将充分体现对记者作为有耐心的事实采集者的最大尊重,记者是具有独立精神和专业声誉的手艺人,能够揭开谎言和遁词。⑥由于大卫·李在该文中没有提及自认为拥有概念首创权的苏姗·格林伯格,导致后者不悦,引发了一场关于概念起源的小争论。
谢菲尔德大学的托尼·哈卡普(Tony Harcup)也加入到这场命名权争论中,他认为《金融时报》的编辑约翰·劳埃德(John Lloyd)才是这个术语的最早使用者,后者在2004年出版的《媒体如何影响我们的政治》一书中使用了“慢新闻”一词,⑦托尼·哈卡普自己则在2006年11月出版的著作《讲道德的记者》一书中使用过该术语,他甚至认为其思想源头可以更早地追溯到鲍勃·富兰克林长期以来对“麦当劳新闻业”(McJournalism)的批评。⑧如此说来,概念的首创权并非属于苏珊·格林伯格,而是同一时期内不同作者在背对背情况下“同构”的产物。争议各方最终也达成共识:“重要的并非是谁率先发明了这个术语,而是它所指称的高品质新闻报道如何才能取得成功。”⑨
近年来,“慢新闻”概念在西方新闻界广为讨论,并成为了一股新闻思潮,助推了一波具有广泛行业影响的“新闻运动”,业界积极推进创意性实践,出现了诸如Kinfolk、Alpine Modern、BlackBook等“慢新闻”出版物。2014年,托尼·哈卡普编撰出版了《牛津新闻词典》,收录了“慢新闻”词条,意味着它登堂入室,进入了新闻学正统。⑩
“慢新闻运动”植根于西方的“后工业社会”,与长期以来的社会转型、新闻业发展以及近期数字化转型皆有密切关联,其产生原因可以概括为下述三个主要因素:
1.新闻业的麦当劳化。在自由市场规则之下,西方主流媒体植根于现代效率文化,呈现出“标准化”的发展特征,隐含着深层次的行业危机。鲍勃·富兰克林(Bob Franklin)批评西方新闻业的“麦当劳化”(McDonaldization),即按照“效率”“可计算性”“可预测性”与“可控性”的流程产制新闻报道,产品是“麦当劳式新闻”(McJournalism)。新闻业的标准化降低了生产成本,提高了生产效率,但同时牺牲了新闻品质,来自政府和公关机构的“预包装新闻”(Pre-packaged News)泛滥,原创性报道萎缩,新闻报道的整体质量降低。从近年发展态势来看,西方新闻界普遍焦虑于数字化进程中出现的“搅拌新闻”(Churnalism)泛滥现象,即根据新闻发布会、通讯社的新闻通稿改写,或整合各类网络材料改编,未经调查核实的非原创新闻越来越多。据有关调查,英国54%的“在线新闻”都属于这种性质的内容,既缺乏起码的一手资料,也缺乏严谨的调查、核实过程,更谈不上深度挖掘和精致叙事。
2.数字化浪潮中传统媒体及其新闻报道遭遇危机。如果说“麦当劳化”是导致“慢新闻”产生的长期原因,那么近因则可以归诸传统媒体在数字化浪潮中遭遇生存危机。随着传统媒体的发行量下跌、视听率下降以及由此产生的连锁反应——广告价值萎缩、收入锐减、盈利模式崩溃、编辑部裁员,原创新闻生产体制遭遇沉重打击。与此同时,数字技术带来的廉价复制便利,导致资讯泡沫化,“流量新闻”(Page-View Journalism)、“标题党”(Clickbait)等现象泛滥,进一步削弱了新闻媒体的原创新闻生产动力,让“内爆”“重构”的新闻业深陷于速度和效率的统治之下,Web 2.0 技术加速了新闻的生产、分发和消费流程,造成了新闻质量每况愈下的深重危机。
3.“慢”思潮的勃兴。西方进入“晚期资本主义”阶段后,工业化使命大功告成,快节奏、标准化、信息化、全球化成为主导的生活法则。为了抵抗现代性规则主导下的“快”世界,后现代性的“慢”哲学思潮开始在西方社会盛行。米兰·昆德拉于1996年出版小说《慢》(Slowness),用“存在之思”“诗性之思”来批判“快”与“遗忘”的文化,召唤“慢”的乐趣、韵味、幸福。随着“去中心化”“碎片化”“多元主义”等后现代思潮逐渐主流化,渗透到市民生活领域,引发了一系列观念革命,兴起了一股“慢”文化浪潮,用尼克·奥斯鲍迪斯顿(Nick Osbaldiston)的话来说,这是在一个加速世界中的“社会减速”运动。加拿大记者卡尔·雍容(Carl Honoré)于2004年出版的《赞扬慢——挑战速度崇拜》成为了国际畅销书,倡导“慢运动”(The Slow Movement)。
近年来,“慢”已经成为一种生活理念与方式,一种后现代性美学法则,以“慢”为主题的社会思潮与生活运动不绝于耳,包括“慢食”“慢阅读”“慢城市”“慢电影”“慢旅行”“慢玩”“慢投资”“慢出版”“慢电视”,等等。其中,“慢食运动”(Slow Food Movement)对“慢新闻”的出现有着最直接的影响,最初发明和使用这一概念的学者们都承认其灵感源泉来自于“慢食运动”,认同《慢食宣言》主张的价值观:“城市的快节奏生活正以生产力的名义扭曲我们的生命和环境。我们要从慢慢吃开始,反抗快节奏的生活。”
正是基于上述原因,西方的一批学者与媒体人发起了“慢新闻”运动,建构新的传播理念,开展新的新闻实验,力图化解危机,寻找媒体发展及新闻报道的新出路。
“慢新闻”在西方新闻界的讨论与实践仅十余年,它是对现代主流媒体追求效率的“快新闻”(fast journalism)、“即时报道”(instantaneous journalism)的反思,在二元对立思维的基础上建构起来的概念,它认为“速度膜拜”是造成当前新闻业弊端的重要根源,因此反向倡导“慢”来试图解决新闻生产、传播以及消费方面存在的问题。
苏珊·格林伯格最初建构的“慢新闻”概念有着特殊所指。她认为,当下的新闻消费市场存在着三个级别:在低端市场,大众可以获得基本的廉价新闻服务,例如广电节目和在线新闻;在“中间市场”,主要就是传统印刷新闻,它面临着“终结”的危机;而在高端的奢侈品市场里,应该有一个越来越大的“慢新闻”市场,包括散文、报告文学以及其他非虚构性作品,花更多时间去发现事情真相,关注别人错过的故事,并且在所有方面都按照最高标准来传播它。她用“慢新闻”具体指称的是文学性新闻(literary journalism)、非虚构报道(non-fiction journalism),并认为这是一个潜在的市场和商业模式,英国应该基于新的市场发展趋势,终结“快”新闻文化的统治,推动“慢新闻”的发展。
托尼·哈卡普在《牛津新闻词典》中对“慢新闻”的界定比较简明:“一个将质量、深度和准确性置于速度之上的新闻概念。受‘慢食’运动的启发,慢新闻的拥护者认为,记者需要时间和空间来履行职责,他们必须走出办公室,培养一系列联系人,赢得信息来源的信任,阅读各种文档,经常性地开展反思实践。”他强调了慢新闻基于对质量的追求,因此必须给予记者充足的生产时间。
悉尼大学的梅根·勒·马苏里耶(Megan Le Masurier)是最为活跃的慢新闻研究者之一。她认为,历史性地来看,“慢新闻”很早就已经存在,从早期蒙田的三本散文集,到后来的“扒粪式调查性报道”、长篇叙事性报道、新新闻(New Journalism)、书籍长度的报道(book-length journalism)以及文学性新闻、叙事性报道(narrative journalism)、创意性非虚构报道(creative nonfiction)等。而且新闻杂志相较于日报来说也拥有更慢的生产周期,从这个角度来看,慢新闻并非新生事物。马苏里耶认为“慢新闻”的内涵不只是生产时间问题,她借用记者马克·杰拉德(Mark Berkey-Gerard)梳理出来的“临时性工作定义”,认为慢新闻的核心理念包括:放弃击败竞争对手的狂热;重视准确性、质量和语境,而不仅仅是快速和优先;避免报道名人、煽情新闻以及一群记者一哄而上地报道某事件;花时间去搞清事情真相;寻找未被报道过的故事;依靠叙事的力量;把读者当作合作者。在实践中,任何一家“慢媒体”未必认同上述所有的理念,有的重视调查,有的强调协作,有的重视地方故事和社区,有的更强调深度叙事。
荷兰学者弗兰克·哈伯斯(Frank Harbers)认为,“慢新闻”是从“工业、现代性”向“后工业、后现代性”转型的表征。慢新闻的原则可以被看作是新闻业从“工业逻辑”向“后工业逻辑”转变的一种特殊反应,即新闻传播从一种自上而下的、一刀切的方式,向一种更自下而上、更强调协作、更加个性化的新闻报道和传播方式转向。在他看来,这些变化挑战了以“客观性”为中心的传统新闻价值观,传统理论坚持现代主义的真相理论,而后现代性理论则认为事实再现与知识生产都是“社会性建构”的结果。慢新闻强调“讲故事”与“透明度”,就是要将自己区别于客观性法则。诸如荷兰记者网站(De Correspondent)之类的慢媒体明确表示拒绝将客观性当作专业理念;与之相反,它拥抱了更加个人化、更多积极介入的方法来报道新闻。
慢新闻实践者主张媒体同仁之间是合作而非竞争关系。Mission and State是创办于美国圣芭芭拉的一家非盈利性的新闻网站,执行主编乔·唐纳利(Joe Donnelly)认为他们在实践“慢新闻”,提供有影响力的、深入的、技巧娴熟的叙事性报道,生产多媒体风格的调查性报道与解释性报道,倡导跟同行开展合作,而不是竞争。Long Play是芬兰新成立的在线出版机构,也专注于调查性报道,编辑乔汉娜·维科(Johanna Vehkoo)认为他们在实践“慢新闻”理想,由8名记者、2名设计师和一名摄影师组成的团队被她定义为“一个民主的集体”,互相合作、无偿工作,每月只生产、出售一篇数字化的长篇报道。
慢媒体还倡导记者与读者之间的合作。例如纽约时报记者纳卡·内森尼尔(Naka Nathaniel)与纪思道(Nicholas Kristof)合作开展关于达尔富尔大屠杀的“慢新闻”报道项目,两位记者在纽约时报网站上发布了采集的各类报道素材:文章、专栏、视频、博客以及准确的背景材料的链接,并且邀请读者使用这些材料,以自己的方式来讲述故事。2009年,保罗·布拉德肖(Paul Bradshaw)在英国伯明翰发起了一项基于“众包”(crowd-sourced)的调查性报道项目《帮我做调查》(Help Me Investigate),展现了另一种合作模式,该项目设计为任何人都可以提交一个地域性或全国性的问题,并且“个体志愿者”参与到研究进程中来,这个项目的最终成果是“过程而非产品”;或者说,讲故事不是目的,“沟通和社区”才是。“慢新闻”报道实践向公众展示了公开透明的调查性报道的过程。
“慢新闻”在业界赢得了一批追随者,既与记者的职业反省有关,即他们对常年浸淫于即时新闻报道模式的厌倦,认为传统的模式化报道根本无法实现自己的新闻理想;也来自于“慢新闻”的社会价值、读者吸引力及可以获得的媒体和经费支持。此外,也与传统媒体面临危机时所形成的创新氛围有关。有人认为,它背离了“在线新闻”的主流商业模式,倡导的是“品牌报道”(brand journalism),通过生产严肃的专业新闻,为平板电脑阅读提供了优质的内容。
近十年来,“慢新闻”的传播理念广泛渗透,已发展成为一场新闻运动,它在各国的本土化实践探索中呈现出多元的面目,可概括为下述几种主要形态:
在特定媒体及其他力量的支持下,记者个人或团队实践慢新闻理念,发起“慢新闻”报道项目。美国新闻界推出了一批著名的慢新闻项目,例如2006年,《纽约时报》网站记者纳卡·纳撒尼尔与纪思道在非洲乍得合作报道达尔富尔的种族屠杀事件,就被认为是较早的慢新闻实践。2012年12月,《纽约时报》网站发表了“雪崩报道”(Snow Fall),用多媒体报道讲述发生于当年2月的一场雪崩事故,迅速引发网民的广泛关注与高度赞誉,记者John Branch以其深厚的采访、精致的叙述以及多媒体报道,荣获了2013年度普利策特稿写作奖。另一个著名案例是鲍尔·萨罗佩克(Paul Salopek)的《走出伊甸园计划》,他计划用7年(2013年-2020年)时间,从埃塞俄比亚的大裂谷出发,步行穿越世界各地,探寻人类祖先的迁徙与进化之路,最终抵达南美洲南端的火地岛。在旅行期间,他将为《国家地理》杂志撰写长篇故事,且不间断地在博客上发表短篇故事。
在欧洲,荷兰摄影师罗伯·霍恩斯塔拉(Rob Hornstra)和记者阿诺德·凡·布鲁根(Arnold van Bruggen)合作发起“索契项目”(The Sochi Project,2007-2014)。自2009年以来,他们实践“慢新闻”的理念,经过5年时间和11次访问,合作探索和记录俄罗斯索契的动荡地区,深入研究该地区的复杂性以及它在筹备2014年冬奥会时的显著转变,通过照片、文字、视频和书籍,把观众吸引到索契和高加索的故事中。最终成果《索契项目:高加索地区战争与旅游的地图集》结集出版,讲述了俄罗斯继续寻找苏联解体后的身份定位的故事,揭示了国际政治和经济决策的深远影响。
一些慢新闻实践者重拾出版周期较长的杂志传播模式,或逆潮流地创办纸质杂志,或创办在线杂志,抑或两者并举。2008年1月,法国记者帕特里克·德·圣艾修伯里(Patrick de Saint-Exupery)和出版商洛朗·贝卡瑞亚(Laurent Beccaria)联合创办了慢新闻杂志《21世纪》(XXI Magazine),每年出版4期,致力于长篇新闻报道、摄影、漫画、文字和插图,没有广告,通过书店销售,或通过网上订购,每本杂志售价15欧元。到2014年,杂志在法国及海外已经拥有4.5万读者。在创刊3年后,团队又创办了专注于摄影报道的半年刊《六月》(6 Mois)杂志,每年于春天和初秋出版2期,所有摄影报道来自于世界各地的记者投稿,他们坚信:读者很难同时阅读文字和照片,摄影报道有独立的价值。创刊3年后,《六月》杂志的发行量达到3万份,每期杂志售价25.5欧元,比书籍略贵。杂志有网站,但不提供杂志内容,只提供对摄影师的采访和评论内容。
2011年1月,伦敦慢新闻公司创办了纸质杂志《延迟满足》季刊,创始人是33岁的罗伯·沃查德(Rob Orchard)和35岁的马库斯·韦伯(Marcus Webb),以“慢新闻杂志”为旗号,核心理念是反对“即时满足”(instant gratification),定位为“一次性媒体的解毒剂”“最晚的突发新闻报道”,刊载过去三个月中发生的、已经尘埃落定的新闻事件的报道。杂志设置新闻、文化、艺术、政治、体育和时事等六个栏目,每期内容包含过去一个季度里的每日新闻摘要,再加上长篇文章、特写照片以及关于报道周期内发生的最重大新闻故事的信息图表,杂志封面由不同艺术家精心设计。每期杂志售价12英镑,通过网站以及英国和国外的独立商店售卖。
另外一些实践者选择了在线出版模式,例如美国的《隔代数位出版杂志》(The Atavist Magazine)走的就是数字杂志路线,它创立于2015年,总部在布鲁克林,以在线订阅为主,专注于长篇新闻报道,定位为“沉浸式讲故事”提供出版平台。有的在线杂志则在取得成功的基础上,又反向推出纸质版杂志,例如《叙事》(Narratively),它最初是一个原生性网络出版平台,在前三年只走在线出版路线;2015年9月,它宣布初次推出纸质版,也意味着它取得了逆数字化潮流的发展。
随着平板电脑的普及以及它所带来的阅读市场的崛起,西方新闻业发现了一个数字化的替代品,由于良好的交互性,平板电脑上的数字化长篇作品会呈现出一个比印刷版更加身临其境的阅读体验,而且摆脱了传统网络新闻的“加载缓慢”“骗取点击的广告”以及“硬植入广告”。纽约时报网站的“雪崩报道”是这个模式的革新者,随后出现了“叙事”(Narrative)和“大圆桌”(The Big Roundtable)、“派别”(Faction)等慢新闻网站,被认为是一个新兴的数字化慢新闻流派,它们提供读起来像小说的真实故事,即叙事性长篇非虚构类作品。这一类慢新闻网站为数甚多,包括The Awl(纽约,2009)、Longreads(纽约,2009)、Longform(纽约,2010)、Byliner(纽约,2011)、Medium(旧金山,2011)、Zetland(哥本哈根,2012)、YOUng(罗马,2012),等等。
随着慢新闻思潮的广泛传播,传统主流媒体和商业新闻网站也开始重视“慢新闻”的潜在价值,在原业务版图中增补了“慢新闻”栏目,例如《卫报》推出了《长阅读》(The Long Read)专栏,专注深度报道、文章和数据图表。《哈泼斯》(Harper’s)杂志的出版商约翰·麦克阿瑟(John R.MacArthur)高度赞赏慢新闻杂志《XXI》,他表示:在商业化大潮中,仍然有着许多读者怀着对优质内容和精致叙事的偏爱,足以抵抗网络上未经精心编辑的平庸内容的冲击。《哈泼斯》坚持走订阅路线,拒绝提供在线免费内容,捍卫“质量新闻”路线。在固守旧有盈利模式的前提下,《哈泼斯》与《纽约客》等传统杂志都发展了慢新闻运动所倡导的报道模式。就连“流量新闻”的典型代表BuzzFeed都受到了慢新闻运动的影响,开始调整编辑思想。网站负责人认识到,高度商业化的网站一味追求流量,并未给予优质内容以优先权,很多粘贴的内容显得非常愚蠢,缺少长期的吸引力,难以长久吸引日益复杂化的受众群体。从2013年起,它开始推出一些长篇叙事性报道,例如关于视频游戏产业起源的《阿塔利少年暴动》(Atari Teenage Riot)。
除了上述形态之外,还有“慢新闻摄影”(Slow photojournalism)、“慢电视”(Slow TV)、慢纪录片(Slow documentary)等实践潮流,其基本理念一致,不复赘述。
慢新闻建构了新的传播理念,也重构了财务模式。综观各类慢新闻机构的实践,大家都认同这一价值观:新闻理想是第一位的,商业目标和运营模式只是服务于新闻理想的手段。大多数“慢新闻”出版人选择抛弃旧有的广告依赖模式,确保经济自主权,以此来捍卫编辑自主权。他们相信读者愿意为按照更高标准写作的新闻故事付费,在某些情况下是以自愿捐赠的形式。
从创始经费来源来看,慢新闻创业机构拒绝了主流商业网站的发展模式,避开了为数字企业提供启动资金的天使投资人和私人赞助商,因为这会导致经济独立性的丧失。慢新闻出版人拒绝把目标建立在首先创办一家具有可靠利润率的公司、然后再把业务卖给大公司套现的逻辑基础上。因此在初创资金募集方面,慢新闻公司走的另类路径,例如De Correspondent选择的是众筹模式。
大卫·道林(David Dowling)专门研究过慢新闻出版机构打造了哪些可操作的运营模式,可以简要概括为下述几种类型:
荷兰数字杂志De Correspondent是典型代表,由罗伯·维金伯格(Rob Wijnberg)创办于2013年。初创时,他发起了一场创纪录的众筹运动,从大约2万名支持者那里筹集了170万美元,获得了充裕的启动资金。并且成功地将支持者们转化成了长期支持杂志的常规读者群,目前有5.6万名会员提供强大支撑。杂志完全不做广告,其收入来源自60元/年的会员订阅费。出版人公开承诺:虽然De Correspondent是一家商业性的营利企业,但并不努力为股东创造最大的利润。而且公司章程明确规定了利润上限:任何利润分配不得超过收入的5%,至少95%的收入被重新投资于新闻报道。
以伦敦“慢新闻公司”经营的《延迟满足》杂志为代表。它的主要产品是印刷杂志,网站只是其印刷杂志的宣传平台,营销慢新闻品牌。订阅收入是其主要的收入来源,公司通过网站以12英镑的价格售卖单期纸质杂志《延迟满足》季刊,年度订阅费是36英镑,并以较低价格出售过刊。法国的《21世纪》(XXI)杂志也属于这种类型。
以在线慢新闻出版机构Narratively为代表。出版人兼主编诺阿·罗森博格(Noah Rosenberg)打造了“捐助者外包”(outsourcing of contributors)模式。一方面,它为读者提供免费的原创性数字内容;另一方面,编辑在向作者征集故事时只支付微不足道的小额稿费,但会把作者推荐给正在寻找公关战略传播人才的大公司(比如通用电气)。Narratively发挥人才中介代理机构的职能,通过将优秀投稿者推荐给大公司的报偿方式,成功地利用企业资本来充实其投稿者队伍。同时,它也能额外获得有关公司的品牌赞助和本地广告,成为财务支持来源之一。
“大圆桌”是2013年启动的一家新闻创业公司,创始人是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的迈克尔·夏皮罗(Michael Shapiro)教授。它采取的是独一无二的激励方式,开创了为投稿者征集读者自愿捐款的酬金模式,即在故事模板中嵌入醒目的提示“支持这位作家”,读者根据满意度以小费方式“打赏”作者。所获得的捐赠资金,10%属于“大圆桌”,还有一定份额给在线支付平台贝宝(Paypal),其他的属于作者。这种模式还有一大好处是将无偿赠款作为读者对作品满意度的反馈。
西班牙的当代文化杂志Jot Down融合了新旧媒体,同时推出纸质和数字版本,其70%的收入来自于出售320页的印刷版季刊,其他30%的收入来自数字广告。它严格控制广告量,印刷版只有2-3页的广告,主要利用网站在慢新闻的标题中间销售广告,被认为是一种富于想象力的创新。
总之,慢新闻出版人抛弃了传统的商业伦理和主流做法,试图调和价值冲突。例如De Correspondent就声称公司的价值准则是“专注于向读者销售内容,而不是把读者卖给广告商”。他们要么彻底拒绝广告,要么采取有限使用广告的折衷方案,严格控制广告量以及广告模式,放弃会分散读者注意力的标牌、横幅和弹出式广告。一些慢新闻平台尝试把广告当作补充性的收入来源,也反映了慢新闻财务基础的脆弱性,体现了运动的实验性本质。
从上文的梳理中我们不难发现,“慢新闻”在理论与实践两方面都有着迥异于传统新闻的鲜明特色。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通过进一步的分析,来判断其本质属性。
1.慢新闻理念的“新”与“旧”
“新闻”是一个复数概念,存在着复杂多元的形态。新闻报道本应兼顾快与慢、浅与深、短与长,形成快慢互补的新闻生产与传播格局,来满足多元的社会需求。只是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快”意味着生产效率高、资本利润率高,“慢”意味着生产成本高昂、效率低下,在自由市场竞争逻辑之下,“效率”难免凌驾于“质量”之上,由此导致新闻报道品质的降低,进而引发主流媒体的公信力危机。在这一背景下,“慢新闻”针对主流新闻的失灵,反向倡导慢的价值,回应了部分人群的社会焦虑,确实有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为人们提供了替代性满足,因此获得了理论上的正当性与合理性,也赢取了部分人群的认同与支持。但慢新闻并非全新的理念,它只是以新瓶装旧酒,突出强调了多元新闻中最具理想气质的某些报道形态,唤醒了人们关于新闻的某些理想情结与价值认同。因此,宣称慢新闻是一场“新闻革命”,有些夸大其词,定调它是一场“新闻运动”更加恰当。
2.慢新闻的运营模式体现了后工业逻辑
在现代时期,西方主流新闻业被资本主义商业伦理和效率文化所统治,形成了“资本驱动”“工业化生产”“瞄准大众消费市场”“追逐利润”的新闻生产与传播逻辑,形成了由“快”统治的现代效率文化。随着西方进入“晚期资本主义”“后工业社会”阶段,作为对现代性哲学的反思与批判,“后现代思想”开始发展壮大。在这一背景下,反思资本主义“快文化”的统治现状,“慢思潮”“慢社会运动”“慢新闻运动”纷至沓来,诉求“反资本”(众筹模式)、“反工业”(去流水线化的个性化生产或协作生产)、“反利润”(不追求高盈利)、“反大众”(强调深度、精致阅读文化)的价值观,救赎那些在速度文化统治下产生了强烈不适感的公众,给他们提供替代性的生活指南和文化食粮。它还强调信息生产过程的透明与协作,向消费者敞开信息生产过程,也体现了典型的“后工业逻辑”,即小团队、面向小众、量身定制、开放性生产,为特殊趣味群体打造身份与文化认同的精品叙事。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慢新闻运动是社会从工业化向后工业化发展过程中的必然产物,它具有理论上的合理性。但是,就目前而言,工业化的力量仍然远超后工业的力量,现代性的工业化传播机构依然是西方媒体市场的主宰性力量,慢新闻遵循“后工业逻辑”的信息生产方式,只能在利基媒体市场找到有限的生存空间。
3.慢媒体的另类媒体属性
西方媒体包含主流(mainstream)媒体与另类(alternative)媒体两种类型。前者居于主导地位,吻合资本主义媒体市场的主导法则,大规模生产廉价的大众新闻消费品,实力雄厚,形成了垄断市场。而后者居于边缘地带,实力弱小,为特殊小众群体提供信息服务。毫无疑问,慢新闻属于典型的“另类媒体”,它否定主流商业规则,无法吸引广大人群的支持,无以获取雄厚的资金,因此公司规模及其传播力、影响力都极其有限,这一点清晰地体现在本文所研究的所有个案当中。当然,慢新闻提供了主流媒体无法提供的报道,满足了部分公众被抑制的信息需求,这是另类媒体得以生存的理由。因此,慢新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作是主流媒体失灵的“解毒剂”,它缓解了西方社会的公共传播危机;但它只有补充的功能,并无取而代之的能力。
1.慢新闻的高成本
慢新闻张扬新闻理想,重视报道质量,对新闻生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设置了更高的标准。它既强调报道深度和叙事品质,也注重产品在美学方面的品味,实际上倡导的是“精致文化”。这就必然要求在信息生产环节投入更多的时间和人力成本,推高产品的价格,而这是大众市场所无法承受的。它拒绝了工业流水线生产模式,必然导致生产成本高昂,而生产效率低下,因此在与廉价新闻的竞争中,处于非常被动的地位。因此,慢新闻遵循的是新闻奢侈品的生产模式,它可以驾驭特殊的财务模式,来支撑少量新闻奢侈品的生产,或吸引特殊的兴趣群体,或偶尔为大众提供营养补充,但是这种生产模式很难规模化、常规化,目前的慢媒体及慢新闻项目无不暴露出这一难题。也就是说,慢新闻的社会基础并不厚实,它脆弱的财务模式带有很强的试验性,无法成长为一种强大的新闻生产与传播模式。
2.慢新闻的可持续发展问题
从发展广度来看,慢新闻在法国、英国、美国、德国、西班牙、挪威、荷兰、丹麦等国遍地开花。但从它目前的发展规模来看,慢媒体数量少、规模小、实力弱;慢新闻报道项目数量不多,个案影响力较大,但整体影响力仍然微弱,并未构成对主流新闻业的挑战。慢新闻有可能成为未来的主导新闻生产范式吗?目前看来,慢新闻还只是一种精英主义的“小众趣味”,有一定的生存基础,但并无主流化的可能。目前,西方大众传播体系虽然遭遇危机,但经过数字化转型,还仍然居于主导地位。面向未来,随着“后工业社会”的发展,在成熟的、“去中心化”的后现代社会,传播格局重构,慢新闻作为遵循后工业逻辑的新闻报道类型,会在多元主义格局中拥有一席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说,在通向“后工业”的路上,慢新闻依然具有可持续发展的潜力。
西方慢新闻运动对我国新闻界也带来了一些影响。早在2011年6月,金陵晚报社就推出“慢新闻工作室”微博,《金陵晚报》也一度开设慢新闻专版,但探索浅尝辄止,无疾而终。2016年底,重庆晚报社推出了国内首款“慢新闻”客户端,倡导“让阅读、生活慢下来”的理念,最初开设了“慢新闻”“快天下”“快重庆”三个板块。经过改版,现设置了“推荐”“慢新闻”“快新闻”“热视频”“慢阅读”“慢生活”“房生活”等板块。但它走的仍然是依托流量的、免费的大众路线,很多冠以“慢新闻”标签的报道并不具备“慢新闻”的特质,与西方的实践探索相去甚远。2017年6月,映象网开辟“慢新闻”栏目,提出“给真相一点儿时间”,其内容定位则是“深度辟谣”,与国外慢新闻的相关度并不高。
显然,国内为数不多的慢新闻实践受西方慢新闻运动启发而衍生,但虚有其表,并不成熟。其主要原因有三:第一,中西传播制度与政策的差异。按照中国现行政策,原创新闻采编权严格限定在体制内媒体的手中,而且新闻采编的资金来源也有严格限定,因此“慢媒体”并不具备生存的法理基础。第二,中西社会发展存在着客观差异,慢新闻主要在发达国家有着较成熟的发展,与其社会的“后现代状态”密切相关,基于市民社会对“慢”生活理念、生活方式的认同,慢新闻可以满足这一类信息消费需求。中国作为一个尚处于现代化中晚期阶段的国家,社会心理仍然具有典型的“现代性”特征,并不具备慢新闻发展的沃土。第三,新闻工作者的理念认知有差异。慢新闻内生于西方社会,实践者有着深刻的理论自觉,他们捕捉市民社会对主流媒体的不满以及潜在的信息需求,通过创新报道方式和运营模式,开辟了新的另类媒体市场。但于本土新闻工作者来说,慢新闻具有很强的“外部性”,并非基于本地土壤自然生长出来的,传统媒体与新媒体以项目创新模式来嫁接西方思潮,受到诸多政策限制,显得走形变样。所以说,慢新闻在中国本土的止步不前,有其客观原因,并不需要苛责。
面向未来,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发展,随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价值追求及信息需求的嬗变,慢新闻作为一种独特的新闻报道风格,会有适当的生存空间。它所倡导的理念具有一定的社会普适性,一则基于社会群体的多元化发展趋势,一则本源于个体的多元化信息需求,而新闻生产则要呼应这两方面的潜在需求。应该说,“快”与“慢”各擅胜场,可以互相补充,“慢新闻”的理念有着重要的借鉴价值。
慢媒体、慢新闻提供了社会所需的信息内容,能够带来不同的满足,也是维系当下西方社会“主流媒体失灵”所必需的“解毒剂”。国外慢新闻运动带给我们一些启示,我们在追求现代化、参与全球化的快速发展进程中,社会日益开放而多元化,信息需求与媒体市场也日趋多元化,“慢新闻”的理念可以为我所用,汲取其中的合理、可操作的因素,可以丰富、优化我们的新闻生产。当然,我们在借鉴西方“慢新闻”时,必须充分考量中西传播语境的差异与社会发展的落差,警惕水土不服。
注释:
① Peter Laufer.SlowNews:AManifestofortheCriticalNewsConsumer.Corvallis:Oregon State University.2014.
② 林玮:《慢新闻:概念界定、实践模式与生活美学指向》,《浙江传媒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
③ Susan Greenberg:The‘SlowJournalism’Meme.Oddfish,https://oddfish.co.uk/2011/02/11/slowjournalism/,2011.2.11.
④ Susan L.Greenberg:Editing,FastandSlow.Journalism Practice,vol.10,no.4,2016.p.555.
⑥ David Leigh:Arereportersdoomed?TheGuardian,https://www.theguardian.com/media/2007/nov/12/mondaymediasection.pressandpublishing3,2007.11.12.
⑦ Tony Harcup.TheEthicalJournalist.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7.p.142.
⑧ Tony Harcup.GettingCopyRight.The Guardian,https://www.theguardian.com/news/2007/nov/19/leadersandreply.mainsection2,2007.11.19.
⑨ Susan Greenberg.The‘SlowJournalism’Meme.Literary Journalism,vol.6,no.1,2012.p.16.
⑩ Tony Harcup.ADictionaryofJournali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