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为“底层”遮望眼
——契诃夫《苦恼》的深层意蕴解析

2018-02-09 19:32何世勇
中学语文 2018年31期
关键词:象征主义契诃夫车夫

何世勇

“如果说,小说中的故事是趣味点,那么故事背后的主旨则是意义点,也是我们理解的难点,因为作者并不会直接写出来。”①在备教契诃夫的小说《苦恼》时,笔者发现,理解其深层意蕴的难点在于对“底层”的认识。很多学生认为,《苦恼》的深层意蕴是在表达对底层人物的同情。甚至在一些观摩课中,也有不少老师作出了这样的解读,并图文并茂地呈现了当今社会上底层人物的艰辛,以期进一步激发学生的同情心,引导他们关注底层,关心底层。

这样的解读是否合理?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我们回归小说文本本身,厘清《苦恼》究竟叙述了一个怎样的底层故事以及底层在小说文本中的功能。

一、底层的故事:似是“悲伤”,实是“对悲伤的诉说”

无论是广大学生,还是部分老师,之所以判定《苦恼》的深层意蕴是在表达对底层人物的同情,一个主要是因为他们从小说文本中看到的主要是姚老的“悲伤”(苦难):老婆死了,儿子也死了,唯一的女儿也因住在乡下而不在自己身边。然而,契诃夫在《苦恼》中极力渲染的并不是姚纳的“悲伤”(苦难),而是聚焦于姚纳对“悲伤”的诉说。

为什么?这可以从小说的题记“我向谁诉说我的悲伤”中得到启发,当然,更可以从小说设置的情节中得到佐证。

如当军人用一言半语敷衍地回答关于他儿子的事时,姚纳便“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从之前“出于习惯地挥动一下鞭子”变为“用一种稳重的优雅姿势挥动他的鞭子”;又如当三个年轻人骂他“老不死的”,他的反应竟是“听见那些骂他的话,看到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就逐渐从他胸中消散了”;再如当同住大车店的青年车夫也不理睬他时,他“如同那个青年人渴望喝水一样,他渴望说话”……文中这样的细节俯拾皆是。可以看出,契诃夫所言的“苦恼”,并不等同于“悲伤”(苦难)本身,而是有悲伤(苦难)而无人可以倾诉。由此亦可看出,小说译者将篇名译为“苦恼”而非“悲伤”或“苦难”的识见之高。

可以说,小说中姚纳的经历是“源自悲伤,聚于诉说”。也就是说,《苦恼》叙写的故事,从表层来看,是姚纳的“悲伤”(苦难),而从深层来看,则是聚焦在姚纳“对悲伤的诉说”。

既然故事不是“悲伤”(苦难),而是“对悲伤的诉说”,那么《苦恼》的情感指向也就不应再是“同情”,而是其他,即在表达一种“没有人理会别人的苦恼”②的孤独意识。

二、底层的功能:似是“主体”,实是“表达主旨的载体”

如何界定“底层”的功能,是解析《苦恼》深层意蕴的另一个肯綮之处。那么,身为车夫的姚纳,即处“底层”的姚纳是不是《苦恼》表达主旨的主体,即对象呢?

有人认为是,这似乎可以有理有据:姚纳是车夫,处在社会底层,而契诃夫也曾在其父亲的杂货店里帮忙,接触了大量底层人物,且他本人也是公认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然而,作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并不意味着不会写出具有象征意味的作品,更不会排除在他的现实主义作品中蕴含象征主义的元素。毕飞宇曾在评价有“中国契诃夫之称”的鲁迅的作品时这样写道:“谈论鲁迅的小说,象征主义是一个无法逾越的话题。按照我们现行的现代文学史,通常把鲁迅界定为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我们在谈论鲁迅的象征主义创作时,一般习惯于讨论《野草》和《狂人日记》。”但“鲁迅深得象征主义的精髓,从《呐喊》开篇《狂人日记》开始,鲁迅小说的基本模式就不是现实主义,而是象征主义的。”而“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最大的区别就在一个基本点上,看它有没有隐喻性,或者说,延展性。通俗地说,现实主义是由此及此的,而象征主义则是由此及彼的,——言在象,而意在征”。③

同样,在契诃夫的小说《苦恼》中,姚纳也不应是写实的“由此及此”的“底层”存在,而是象征的“由此及彼”的“人”的存在。我们不能由“叶”知“木”而不见“林”,不应漠视姚纳身份的延展性。其实,姚纳作为车夫的“底层”身份并不是契诃夫表达主旨的主体,即对象,而是表达主旨的载体,即手段,是小说文本的生成机制,让姚纳有机会接触到各种阶层的人,并在递进的情节设置中更好地表现主旨——“军人、三个年轻人、仆人、同住大车店的车夫”,他们的社会地位同姚纳构成“由远及近”的关系,但他们都没有给姚纳倾诉的机会。《苦恼》看似是一篇“表达底层”的小说,而实则是一篇“底层表达”的小说,即通过“底层”来表达某种深层意蕴(人的孤独意识)的小说。

三、底层定式的突破:“读者”解构文本,需回归“写者”立场

因为小说主人公姚纳是车夫,而车夫是“底层人物”;姚纳死了老婆、儿子,女儿不在身边,一直没有人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因此姚纳“很不幸”。姚纳是“底层人物”又“很不幸”,于是就推导出《苦恼》的主旨是表达对底层人物的同情。这是典型的底层思维定式。这种思维定式亟需突破。因为,“艺术的深遂奥秘并不存在于经典显性的表层……对于文学来说,文本生成以后,其生成机制,其艺术奥秘便蜕化为隐性的、潜在的密码。从隐秘的生成过程中去探寻艺术的奥秘,是进入有效解读之门。”④所谓显性的表层,大抵是文本中那些直接写明的、或者对那些直接写明的内容稍加提炼概括即可得出的内容,如“姚纳是车夫”是文本直接写明的内容,而对“姚纳是车夫”这一内容,稍加提炼概括即可得出“姚纳是底层人物”;同样,“姚纳死了老婆、儿子,女儿不在身边,没有人愿意听他倾诉衷”这些内容,也是文本直接写明的,而对这些内容稍加提炼概括即可得出“姚纳很不幸”。如此解读,实乃浅尝辄止,离把握文本的深层意蕴应是相去甚远的。“对读者主体的消极性失去警惕,陷入盲目性,必然造成文本主体的遮蔽。”⑤

这种底层思维定式,说到底是因为在当今的文本解读中人们过于强调“读者”的自主建构,过于推崇“多元解读”和“个性化解读”。正如老舍所言:“生活在这种文化以外,就极难咂摸到它的滋味,而往往因一点胭脂,断定他美,或几个麻斑而断定他丑。不幸,假若这个观察者是要急于搜集一些资料,以便证明他心中的一点成见,他也许就只找有麻子的看,而对擦胭脂的闭上眼。”⑥

要突破这种底层思维定式,需要真正回归“写者”立场,努力还原写者意图,真正读懂文本的奥秘和价值所在。当我们从“写者”立场出发时,才会发现契诃夫通过 《苦恼》所要传达的真正价值所在——当我们体悟到“人的孤独意识”这一主旨时,或许更能领会列宾对《苦恼》的赞叹“深刻庞大的具有人类意义的思想”,因为孤独意识在纵向上具有超越时代性,无论身处何种时代都难免会有一种身份认同;因为孤独在横向上具有人间的普遍性,无论身为何种身份都难免会有“弦断有谁听”的苦恼。⑦而当我们体悟到“底层表达”这一隐秘的文本生成机制时,或许才会对契诃夫的文学创作,乃至整个文学的创作机制有更为全面的认识。

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曾强调研究问题“要穷其源,‘源’清楚了,才能清楚‘流’的脉络。”⑧就文本解读而言,如果说,写者所要传达的价值是文本的“源”价值,那么,读者个性化解读出的价值只能是文本的“流”价值,是“源”价值的“流”变。当然,我们不能否认“流”价值,但也不能唯“读者意识”是从,弃写者创作匠心于不顾。追求文本的“流”价值,应以溯清文本的“源”价值为前提。在多元解读和个性化解读思潮“甚嚣尘上”的当下,文本解读亟需呼唤“写者”立场,去努力还原写者意图,以正本清源。如此,我们才可能真正读懂文本的奥秘和价值,而于“苦心孤诣”的写者而言,也才是最好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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