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立场 两种经验
——邵丽小说观察

2018-02-09 17:05刘宏志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叙述者官场经验

刘宏志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邵丽并不算是一个高产作家,20年的创作生涯中,她出版了2部长篇小说,以及几十部中短篇小说。不过,邵丽的小说虽然数量不是太多,但是就小说的叙事内容来说,却是颇为丰富、多样的。邵丽创作初期,叙事题材主要集中于两性情感,但是很快,她就拓宽了创作视野。在她笔下,既有对底层生活的描述,尤其是对底层女性生活的呈现(《明慧的圣诞》《马兰花的等待》等),也有对当下城市化进程的反思(《城外的小秋》等),还提出了当代人的生活质量问题(《王跃进的生活质量问题》等),更有对当下社会问题的冷峻反思(《第四十圈》《刘万福案件》等)……虽然邵丽小说叙事题材颇为驳杂丰富,但是就其表达内容来说,主要呈现的还是两种经验,即时代中国经验与个体生命经验。从邵丽的写作历程来看,她的写作关于这两种经验的书写基本上经历了三个阶段。

一、从底层到官场——时代中国经验的复杂呈现

对于当代中国的作家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一个时代,当然也许是最坏的一个时代。在当代中国,我们正经历着极为复杂的社会状况,一方面,社会财富得到极大的丰富,但是另一方面,穷人和富人之间的财富差别也变得越来越大。社会财富的剧烈增加并没有天然地带来社会的和谐,相反,因为财富分配的不均匀,社会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矛盾。同时,中国社会的发展也高度不均衡。在很多大城市,居民已经生活在现代或者后现代状态之中,而在一些偏远山区,很多人还生活在前现代时代。由于时代的剧烈变动,整个时代生活中,充满了各种戏剧性的事件,而这些充满戏剧性的事件,却又都极为形象、生动地诠释着我们这个时代的某种特质。所以,某种程度上对于作家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因为这个时代给作家提供了太多的写作素材。但是对于作家来说,这也许是最坏的时代。这是因为这种时代特质,反过来,也对作家的写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方面,因为我们已经处于发达媒介时代,所以,作家的书写必须要有能力超越发达媒介带给大众的无所不在的媒介故事——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另一方面,要想更好地表达这个时代,也要求作家深入时代之中,切实地体验着时代跳动的脉搏,只有这样,作家才能够真正体会到这个时代的精神,表现出这个时代的特质。

从邵丽的写作可以看出,显然,邵丽是有着明确的表达这个时代的自觉的。邵丽最早的小说更多的是对夫妻、男女两性情感的关注,但是,很快她的写作就转向了对时代复杂经验的体察和呈现。邵丽的小说,从不同角度切入,表现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复杂境况。从写作题材来看,邵丽的写作涉及底层写作、官场写作,写到了中国的城镇化。当然,如果从女权主义立场出发的话,我们还能看到邵丽的很多作品,如《马兰花的等待》中浓郁的女性意识。显然,邵丽涉及的这些题材,都和当代中国有着密切的关联,邵丽的这些作品,也都是对当代中国经验的复杂呈现。而且,值得注意的是,邵丽的这些中国经验书写,都是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切入的,也更呈现出了媒体僵化视角之外的独特的经验表述。当下正在进行的如火如荼的城市化在媒体的叙事中,是国家现代化的必然路径。从某种程度上,这是正确的。但是,这种统一的媒体叙事口径过多地承载了宏大叙事的立场,而忽略了社会个体对这个城市化进程的认可。邵丽的小说《城外的小秋》就表达出了对城市化进程的反思。小说中的小秋是一个带有某种寓言性质的女孩,虽然她父亲在城市做医生,收入不菲,但是她却不喜欢城市,在城市就生病,而回到乡下奶奶身边,则立刻活蹦乱跳。不幸的是,小秋所在的村庄也要被拆迁了,小秋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土地。小说关注了个体生命在城市化进程中的独特感受,也对城市化进程过程中城市扩张的野蛮进行了独特的反思。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国家改革的深化,社会创新机制进一步被激活,社会迸发出巨大的创造力,庞大的社会财富也在这个过程中被创造出来,中国人的物质生活得到了巨大的改善。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一些负面的问题也暴露出来,最为典型的便是社会的贫富分化问题。底层文学在新世纪以来的兴起,其实也是中国作家对这个时代问题的关注。作为一个致力于呈现时代中国经验的作家,邵丽的目光关注到了底层民众这样一个群体的存在问题。不过,邵丽的底层书写没有雷同于一般底层书写的比苦难、比血腥,而是去关注人,尤其是底层女性的精神存在,从而让我们对她们不仅仅是怜悯,而是有更多的同情和理解。

《明惠的圣诞》《马兰花的等待》《木兰的城》等几部小说都是围绕底层女性的悲剧命运展开的,而细查悲剧的起因,明惠、马兰花、木兰这些底层女性,只不过是想要过上或者体面或者温暖、有爱的生活而已。但是,她们的努力最终带来了悲剧。当明惠高考落榜在村子里备受歧视时,我们能够理解明惠出人头地,摆脱当下困境的精神动力。或许,正因为有着强烈要过好自己生活的愿望,明惠才义无反顾地做了暗娼。当然,明惠做暗娼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其实并没有更好、更多的选择。她不过是一个乡村丫头,没有文凭,她不可能进入体制,从而在稳定的前进中获得自己想要的尊严。她也没有启动资金来支持自己从事商贸行当,来获得成功。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乡下女孩子,急于成功的明惠,似乎除了拿自己的青春肉体做交易外,别无他途。马兰花也是如此。当她付出了多年的青春之后被暴富的丈夫毫不留情地抛弃的时候,当她仍然渴望爱与被爱的时候,我们能够理解马兰花做出外出打工这个决定,我们也能够理解马兰花在深圳那近似不正常的举动,比如花光微薄的薪水为自己购置行头,比如用自己的全部收入来维持每天下班后在茶馆那一杯茶的体面。她只是不想让自己被抛弃,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弃妇,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可怜的被遗弃的对象而已。在这样的情况下,马兰花的坚持和等待,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做给自己看的,她其实是通过一系列举动,给自己提供一个生活的希望而已。她的坚守,在一定程度上,本身就像一个悲剧。但是,即便如此,这个等待和坚守,恐怕也已经是马兰花摆脱自己生命悲剧力所能及的唯一的选择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当之后的悲剧发生的时候,我们又怎能忍心去责怪马兰花呢?《木兰的城》中的木兰,和明惠以及马兰花似乎有所不同。木兰这个单纯而美丽的女孩子在包工头田东临温情的攻势中沦陷了,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自己的丈夫王小山。按照一般的逻辑,木兰的归宿,她的未来似乎都不会太乐观。而且,木兰在离开王小山,追随田东临而去的时候,应该对自己的未来是明确的。可是,这样的情况也事出有因。从来就没有享受过父爱,在父亲的殴打辱骂中成长起来的木兰是那样渴望温情和爱。这个温情,王小山并不能全部给予她,事实上,和王小山在一起之后的木兰很快就成了一个小大人,她还需要照顾很多东西。在这样的情况下,当田东临的温情到来的时候,木兰沦陷了。一个长期缺少爱和温暖的孩子,为什么不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爱和温暖?从这个角度来说,木兰生命道路的选择,其实也非常有限。《明惠的圣诞》《马兰花的等待》以及《木兰的城》中的这些底层女性只不过是想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且,她们想要的生活也不是不切实际的、异想天开的,她们只是想要有爱、有温暖的生活。为了她们想要的生活,她们也努力地寻找、奋斗、拼搏。但是她们的努力使得她们就像扑向火焰的飞蛾一样,最终走向灭亡。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努力,最终却走向想要的生活的反面,让生活变得更加糟糕,我们不能不说这是意味深长的悲剧。但是,我们却不能说这些渴望幸福却又制造出悲剧的底层女性错了。事实上,这些底层的生命就像在黑暗中不断转悠的飞蛾一样,她们渴望温暖如同飞蛾渴望明亮。当她们发现温暖或者微弱的希望之光的时候,就会如同飞蛾扑火一样,坚决而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每个人都有过上好生活的权利,我们显然无权责备她们。但是,她们靠近唯一的温暖之后才发现,这不是单纯而明亮的温暖。她们在苦难、黑暗中寻求许久的温暖,只不过是飞蛾寻找到的火,在温暖她们的同时,也会把她们毁灭。我们当然可以责备她们,她们的举动太过于轻率,她们太不自爱等等,但是,设身处地地思考一下,除了这些,她们还能做什么呢?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邵丽的官场小说。新时期以来,描写中国当代官场、官人的小说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不过,这些传统的官场小说往往更多强调的是身处官场的人如何实现自己的升迁,伴随这个升迁过程的,一定就是各种所谓的官场黑幕。其中一些官场小说,还重点去描述官场中的一些黑幕,权钱交易等等。换言之,官场类小说已经基本被限定在一个框框之内,这也使得官场小说基本成为一种类型小说。影响比较大的,较多带有严肃文学气息的《沧浪之水》等,在某种程度上,也没有完全超出这个窠臼,它也是书写主人公如何折节从而让自己不断向上攀升的过程。从这个意义而言,邵丽的书写官场、官人的小说就打破了官场小说这种已经僵化的范式,提供了另外一种新的关于官场、官人的言说方式。在邵丽笔下,官员们是普通人,有普通的七情六欲。比如《挂职笔记》中的祁副县长,作为主管计划生育的副县长,他的工作作风粗暴,但是很有成效,很快让他们县的计划生育工作达到了优秀级别。但是,在这个人身上,工作和观念是完全不一致的。虽然他的工作是主抓计划生育,而且干得很好,可是就他自己而言,他关于生儿育女的观念和普通群众没有什么区别。当他的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的时候,他坚持要求儿子再要孩子,终于给他生了一个孙子,当然他也因此丢掉了副县长的职位,可是他却怡然自得。官员们每天考虑的不是如何升迁,他们也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家庭困难。《人民政府爱人民》中的刘副县长,主管信访工作,工作压力大,而又似乎没有什么进步的空间。为了阻止老驴上访,刘副县长拖着刚刚做完手术的病躯辗转千里。当然,小说交代了,刘副县长之所以如此拼命工作,是因为一方面这是他的工作所在、职责所在,另一方面,他还有很多私人问题,比如孩子工作、父母安置等问题困扰着他,需要他努力工作来获得某种解决的可能性。事实上,相比较传统的官场小说,邵丽的官场小说给读者提供了不一样的官员形象,提供了不一样的官场形态。当然,邵丽的官场小说也并非是主旋律式的歌颂官员、褒奖官员,毋宁说,邵丽是把官场当做了一个特殊的观察场所,从这个场所来观察中国。某种程度上,中国的官场是非常特殊的一个场域。因为中国的政治体制问题,在这个场域中集中着太多的权力,同时又集中着太多的社会矛盾,以及社会民生问题。在中国语境中,政府在很大程度上把控着社会,但是与此同时,社会困难——无论什么样的困难也都向政府集中,“有困难,找政府”成为大家的共识。比如《人民政府爱人民》中的老驴,在考上大学的女儿丢失以后,他不是反思自己的无能导致家贫,最终导致女儿失踪,而是一遍遍地上访,向政府要自己的女儿。于是,在官场这个独特的场域中,邵丽书写了太多中国特有的经验、现象:这里面有对中国底层民众无奈的观察,如《刘万福案件》《第四十圈》等;有对官员的无奈的表述,如《人民政府爱人民》等;有对时代的敏锐的批判和忧思,如《第四十圈》等;有对基层官员基本生态以及处理手段的反思,如《挂职笔记》《刘万福案件》等;有对官员自我身份的思考,如《我的生活质量问题》等。总之,邵丽的官场小说突破了传统官场小说模式化的窠臼,让官场也成为她呈现关于中国的认知的一个有效场域。

事实上,从邵丽的挂职系列小说以来,创作的相当大篇幅都是在呈现各种各样的世相、问题,这些世相、问题的呈现,反映在题材上,是邵丽小说题材的多样化。正如上面所说的,既有对城市化进程的反思,对底层女性的精神状态的考察,也有对时代矛盾的集中的观察和批判,等等。但是,总而言之,这纷繁复杂的题材书写,呈现的是邵丽对时代的集中反思,是她的中国经验的集中呈现。

二、从两性到人生——个体生命经验的总结

从邵丽小说的书写内容来说,大体以2006年为界有着明显的变化。在2006年之前,邵丽的小说更多表述的是婚恋及两性间的心灵世界,更多呈现出的是一种个体生命经验。2006年之后,邵丽的小说明显开始更多关注世相,强调对社会现象的呈现。2012年以来,邵丽的写作在关注世相的同时,重新强调对生命本身的思考,对个体生命经验的总结和呈现,不过,此时邵丽小说关于生命经验的呈现和总结不再集中于夫妻或者两性之间的情感上,而是更多关注到了个体生命与命运的碰撞上。

邵丽早期的小说更多呈现出的是夫妻两性情感间的生命经验。某种程度上,夫妻关系引发的情感应该是极为丰富的,关键看你有没有能力对生活中微妙、细腻的情感进行敏锐捕捉。邵丽显然是具有这个能力的,她早期的小说创作以细腻的笔触展现出种种似乎无法言说的情感,尤其是男女之间、情人之间、夫妻之间的微妙情感。《迷离》中的李铁,他迷恋上安小卉仅仅是她似乎没有谋生能力地沉浸在自我中的迷离。但是,当安小卉凭借自己手中的笔也成为一个小名人的时候,已经成为副市长的李铁则开始迷惑,他觉得自己似乎完全没有理解过自己的妻子。这种新的认知影响了他对安小卉的感觉,这种感觉反过来又影响了安小卉的正常状态,这个时候,这对夫妻的正常生活完全就瓦解了。安小卉刻意要表达出她对李铁的关心,但是,她越是刻意表现就越是与李铁熟悉的、喜欢的迷离的状态不符合,结果反而导致两人越走越远,以至于李铁提出了分手。但是,当李铁的话语出来之后,安小卉接受这种状况之后,反而又呈现出了李铁喜欢的那种迷离的状态,于是,他们的关系又恢复到正常。《长命百岁》中的王璐瑶和丈夫丁宋的关系已经濒临破灭,如果仍然按照他们既定的生活节奏前行的话,可以预见的结局就是他们的分开。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丁宋父亲的重病、死亡,让他们开始重新并肩战斗,在这个过程中体味人生的意义。最后,父亲的死亡反而让这对共同经历了哀伤的夫妻突然找到了最初的爱情。《生活痕迹》中的金地因为丈夫简平的一次外遇而无法原谅丈夫,两人虽然没有离婚,但是显然已经找不到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感觉越来越疏远。可就在去香港的一次旅游中,站在青马大桥上,面对着夜色中的香港,他们之间突然又萌发了美好的感觉。在这些小说中,邵丽着重写夫妻之间微妙的情感,作为局外人当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一起在青马大桥上看一下夜色中的香港就能够让一对感情濒临破裂的夫妻重新找到相爱的激情,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妻子展现出她不迷离的一面、成功的一面时丈夫会觉得陌生甚至想要离开。事实上,这也正是夫妻情感的复杂性。人的情感本身就是复杂的,如何高明的高科技也无法侦破人的情感的奥秘,一对相爱的男女的感情就更为复杂。对这些夫妻之间情感生活进行描述的时候,邵丽似乎只是淡淡地在讲述他们琐屑日常的小生活,并没有刻意用太多语言来表现、渲染、分析他们的情感,但是这些写夫妻情感的小说对于男女之间的关系却又挖掘得非常充分,对于夫妻之间感情面临破裂时的撕裂紧张感,能够写得十分到位而又不动声色,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某种微妙的、无法言说的心理和感觉。

2012年以后,邵丽小说关于个体生命经验的描述就不再局限于夫妻两性之间的关系,而更多强调了个体生命与命运的碰撞,强调表达个体在生命过程中如何处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201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我的生存质量》就是表达作家生命经验感知的一部重要作品。《我的生存质量》的叙事内容从时间跨度上来说,思考了祖孙三代人的命运和生活。当然,这三代人又正好处于中国巨变的特殊历史时期,于是,这三代人的生命也似乎就有了特别的厚度,因为这里面既有改朝换代的重大历史变革,又有“文化大革命”这样特殊的历史时段,还有当下这样一种带有后现代特质的生命轨迹。对祖孙三代历史命运的思考让叙述者更明了生命的意义,以及如何对待生命本身。当然,更能触动叙述者本人的,或者说更让叙述者本人产生比较明确的对生命意义的思考的,则是她自身的命运遭际——正是自身命运的跌宕起伏大起大落,让她更多思考人生、思考命运,从而最终与生活和解。

对于叙述者来说,她原本活得并不够通透豁达。如她自己所说:“说实话,在没有经历过足够的挫折和疼痛之前,我这人远远不够通透,尤其是在家庭生活方面,常常敏感地在一些事情上纠结。”于是,这样的话,生命对于她自身来说,就充满了令人恐惧或者令人难以释怀的事情。《我的生存质量》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叙述者面对生活,一步步地从斤斤计较到豁达大度转变的过程。当然,支撑这种转变的,是叙述者对世界态度的变化。事实上,斤斤计较可能是我们普通人面对世界最为普遍的处理方式,那么,要摆脱斤斤计较这种生活姿态,首先就需要放下,放下念念不忘的事情,放下愤愤不平的事情。毫无疑问,对于所有人来说,放下,是和这个世界和解的第一步。但是,与世界和解并不是能简单做到的事情。如果说在丈夫敬川出事之前,叙述者所纠结的事情不过是和丈夫之间的关系的话,那么,在丈夫敬川出事之后,世界都向她发出了狰狞的微笑。正如小说所叙述的:

某一天,周围的一切依然如故,所有的人都在按照自己固有的方式生活,只有你从生活的链条上突然滑落了,坠入一个你认为永远不会落入的境地。你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你在想,那些看起来并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就像一副牌,你漫不经意地出错了一张,结果,后来的一切都不一样了——所谓命运,无非是这样一种东西:除了死亡的结果是你预知的,其他的一切,在没有发生之前,你都无法知晓,甚至一点先兆和口信都没有,但又必须硬着头皮去经历它[1]3。

这样一种境况,是叙述者所面临的全新的境况,她将面临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种种可能让人难以承受的态度、眼光和境遇。这种新状况,在周健、陈琳的身上集中展示了出来。如小说所叙述的,在某种程度上,敬川对周健是有恩的,周健的职位的获得,有赖于敬川的帮助。而且,陈琳和叙述者又是闺蜜,他们两家一度关系非常亲密。在敬川出事之后,周健本来有可能帮助到敬川——如果他把和敬川共同经历的事情向组织说清楚的话,敬川有可能无罪。但是,敬川出事后,周健和陈琳立刻就远远地逃开了。他们害怕敬川的事情牵连到自己,所以,把自己和敬川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他们看到敬川一家人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于是便远远地离开他们。这种行为当然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常见的一种生存法则。显然,周健和陈琳并非个例,他们是带有广泛代表性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藏着周健、陈琳的影子,如同叙述者在彻悟之后的自我剖析:当恼恨周健、陈琳的时候,原来对待一个曾经对自己有恩的落难的省领导的夫人又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显然,如果说叙述者之前和现实生活也有摩擦的话,那么,敬川出事,让叙述者和现实生活的关系紧张到了极点。但是,就在这个极点上,叙述者突然呈现出了对生活的更为深刻的理解。显然,敬川出事让叙述者和生活的关系紧张到了极点,但是反过来,敬川出事,又让叙述者认真思考生命、思考命运,从而最终放下了这一切,放开往事,放开对当下最担心事情的紧握,敞开胸怀,以坦然的姿态面对生命,接受生命。受到重创,反过来给叙述者一个重新思考的契机,她没有因此沉沦,陷入怨天尤人的境地之中,在这样的状况下,浴火重生,放下执念,获得了心灵的解放。因为放下,所以能坦然地面对敬川出事之后带给她的一切,把这当做生活的恩赐,呈现了豁达高远的心灵指向:

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子,靠着一点天分和努力,该见识的都见识了,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还能对命运祈求什么呢?没有读过万卷书,万里路却是早已行过;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遭际,但也不是不声不响偷偷地品尝生命的滋味。剩下的事情也都有剩下的办法:我最为担忧的母亲,有妹妹悉心照顾;过去令我百般不如意的女儿,经历过家庭的这次劫难,竟是如此的成熟。

至于敬川,我相信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有自己独特的人生——如果我对女儿的爱无法表白,那我对他的爱现在则是脱口而出,我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正是因为有爱才有坚实的今天和未来。回首往事,只有经过生命中的那道窄门,才能体会到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所蕴含的意以……[1]293-294

显然,归根结底,面对生活斤斤计较的生存姿态,就本质而言,不是热情地拥抱生活,不是和生活和解,而是要和生活较劲,要和生活赌气。当然,很多人的成功可能也来自于这种对生活的不服输、不认输的较劲心态。但是,对于一个生存的个体来说,这种较劲其实让他失去了很多生活的乐趣,无法以平和优雅的姿态来面对自己的生活。即使他可能通过和生活较劲获得了很多,但是与此同时,他也会失去很多。就如同小说中的叙事者,在对丈夫的感情的疑神疑鬼中生活,即便她可以最终保有和丈夫的婚姻,但是,这种婚姻最终也会在她的疑神疑鬼中变质,变得徒有其表而失去其中最为纯真的感情。只有以豁达的姿态面对生活,放下心心念念不能忘怀的东西,生活、世界才会向我们呈现其阔大多元的景象。这里面最重要的是,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命存在方式。2017年邵丽发表的小说《大河》就写出了叙述者关于生命的纠结和认知。小说中的叙述者“我”在和丈夫结婚之后面临着一系列的问题,她深爱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但是却又和婆婆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有着矛盾,她只是靠着隐忍、克制才保证了婆媳之间的和谐。相比较生活的隐忍、沉重,她的朋友林鸽是一个相当自由、洒脱的存在状态,无论是在婆媳关系上,还是在夫妻关系上,林鸽都处于主动的地位。在这个时候,叙述者又发现丈夫似乎有了婚外情。愤怒之中的叙述者开始了和丈夫的冷战。但是,冷战带来的不是快乐,事实上,冷战开始后,原本家庭中存在的温暖的亲情被冷漠代替,每一个生活在其中的人都开始小心谨慎,甚至包括孩子。在这个过程中,通过和婆婆的交流,叙述者终于放下了心结,她发现,生活的本质在于不是每个人的生活都一样,或者说有一个生活得特别好的模板,关键是,“每个人都应该找到更适合自己的那个自己”。显然,这也是作家对于生命经验的另外一种把握和认知。

当然,与生活和解,把生活中所有的苦难、挫折都当做糖果儿来品尝,并非意味着软弱,意味着对生活逆来顺受。事实上,它只是一种面对生活的姿态,一种豁达的心态,还包含着对生活的韧性和坚强。邵丽的小说《赤足走在田埂上》,把这种生活的韧性和刚强非常形象地呈现了出来。《赤足踏在田埂上》发表在《芒种》杂志2014年第2期,是《我的生存质量》出版之后的一篇小说。在笔者看来,这篇小说是作家对《我的生存质量》中所表达的对生活的理解的一种延伸,或者补充。小说描述了一位聪明的女性面对生活的态度。这位女性在和丈夫共同生活期间,整个生存姿态是柔软的,以自己的柔软衬托丈夫的刚强,把家庭经营得十分幸福。当外面传满了关于丈夫有情人的风言风语的时候,她选择信任丈夫。但是很不幸,她丈夫经营的事业被人嫉妒,在被人陷害的情况下,丈夫被公安机关逮捕、判刑。在这样重大的打击面前,一向刚强的丈夫软弱了,劝她放弃他原来经营的事业。她虽然遭遇了挫折——在丈夫被判刑之前多方奔走但是最终没有奏效,但仍然坚决地要把丈夫的事业进行到底,即使面临很严酷的竞争。这个小说最后的描述富有深意。小说中的女子在清明节去祭奠逝去的父母。然后在往回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一只鞋跟在田垄里崴掉了。于是,“她索性把鞋子脱下来,在手上提溜着。赤足踏在田埂上,春天的土地凉凉的,软软的,让人有说不出的熨帖和伤感。那时候她觉得,就是没鞋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段话显然富有隐喻的气息,没有鞋穿光脚走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既是指向了当下的现实场景,显然,也隐喻了这女子的现实境遇,以及她对现实境遇的态度。显然,小说中的女子在此时遇到了人生中最重大的困境——丈夫因被陷害入狱,曾经的生意伙伴开始掠夺丈夫的财富,毋庸置疑,这样的生活不像糖果儿一样甜。可是,关键是女子的态度,她没有在问题、困难面前退却、倒下,也不是以逆来顺受的姿态,在严酷的生活面前束手无策,而是以坚强的姿态面对苦难的生活,面对考验。在面对这样严酷的生活考验的时候,她的态度是轻松的,即便没有鞋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显然,这是对《我的生存质量》中作家所表达的生存理念的一种延续或者补充,面对生活,不是放弃抗争,把苦难的生活想象成糖果儿,从而自欺欺人地咽下去,而是勇敢地直面生命中所有的问题和残酷,把这所有的苦难都当做生命的恩赐,以面对糖果儿的姿态,勇敢地咽下。

无论是早期小说中对夫妻两性情感的强调,还是近年来对个体与命运、个体与他人关系的认知和表达,邵丽的这些小说都是在强调表达一种生命存在的经验认知。通过这样的书写,作家呈现出了她关于生命的理解,关于生存的理解。

三、结语:现实主义立场与两种经验的书写

无论是对当下中国经验的总结和表达,还是对个体生命存在方式的感悟和认知,其实都是和邵丽的写作立场密切相关——她一定是要关注现实的,她的作品一定是要指向现实的。邵丽自己曾经说过:“一个时期以来,我一直尝试用各种文体写作,尝试着离真实的生活远一点,更深地潜下去,不暴露作者的面目和思想。但我觉得我的尝试失败了。我是吃着现实主义的面包长大的,而且甚爱这一口儿,我一直深信略萨说过的另外一句话:‘文学是人们为抵抗不幸而发明的最佳武器。’但是,在当今的语境之下,一个作家并不比刘万福们更有能耐,谁能逃离自己的‘文化模板’而恣意独舞呢?”[2]现实主义的面包影响着邵丽选择现实主义的写作指向。对个体生命经验的总结,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关注,指向的是对人的隐秘的探索,对底层的关注,对官场的书写,指向的则是对这个社会的认知。简言之,邵丽的自白其实在表明她的写作立场:她的作品一定是从现实中生发出来的,也一定是对现实的回应,她的写作是一种及物的写作。毫无疑问,邵丽的作品也证明了,永远指向现实,永远针对现实发言并力图对现实做出某种回应是她一以贯之的写作立场。正是对现实主义立场的坚守,邵丽的创作才会孜孜不倦地阐述时代中国经验,个体生命经验,呈现出她对时代,对个体生命的最本真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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