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亘华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1)
谈及俄国学者巴赫金,首先进入人们视野的一般是对话主义、复调理论和狂欢化诗学三个概念。事实上,除了这三个核心概念之外,巴赫金丰富的学术遗产中还有许多值得挖掘的有益理论,时空体(chronotope)理论正是其中之一。白俄罗斯的巴赫金研究学术专刊《对话·狂欢·时空体:研究米·米·巴赫金生平、理论遗产与时代的杂志》将这一概念当作命名的一部分;中国学界最早关注时空体概念的晓河(卢小合),从研究初期起就强调时空体(他译为“赫罗诺托普”)在巴赫金的小说理论和整体思想中与对话、狂欢化概念有着同样重要的地位。可见时空体概念在巴赫金理论体系中实为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
遗憾的是,相比起巴赫金丰富理论遗产中的其它概念,对时空体专门的讨论不算多见,而在这些讨论中,也以概括、整理、重申巴赫金的相关论述为主。学者们多在介绍时空体之后,简略地指出其在小说体裁上的地位,较少深入追问时空体的其它价值。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首先是论述时空体的相关文本并没有被完整的保留下来:巴赫金于1936年至1938年期间写成的书稿《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在1941年毁于战火之中。如今我们看到的《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与《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仅是已遗失书稿的前期准备中的大纲部分。其次,《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是在两个时间段内完成的:文章主体部分完成于1937-1938年,而“结束语”部分则于1973年补充。因此,巴赫金在这些篇章中对时空体的阐释并不完整,他自身的理论视野也在时代变迁中有了新的方向。于是,在对时空体的大多数论述中,重新整理和阐释这些相对零散的资料,就成为了第一要义。
在这个过程中,部分巴赫金研究者注意到了时空体理论的体裁价值,克拉克(Katerina Clark)和霍奎斯特(Michael Holquist)认为:“时空型首先划分了文学史上更大的范畴。时空型既界定了体裁和体裁特点,也划分了主要文学类别内部的各种亚范畴”[1]。相似地,扎哈罗夫也提到:“巴赫金的观念使我们得以按照时空体的类型来对各种体裁进行定义和对各种长篇小说进行细分”[2]33。中国学者潘月琴认为从时空角度分析小说,可以允许将传统上被分割开的情节、人物、思想主题、艺术手法等小说元素,被结合成统一体来看待,“对小说诗学,特别是对体裁特征和作家个性的总体把握上具有重要的价值”[3],并且可以同时顾及小说的内容和形式。
可以看出,目前中、英、俄语学者们对时空体的价值评价主要集中在它对长篇小说的理论意义上,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在中文版的《巴赫金全集》中,关于时空体的论文与《长篇小说的话语》《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和《史诗与小说》等文章被共同收入第三卷《小说理论》中。早在1981年出版的英文版的巴赫金相关文献中,这四篇文章也被当作相似主题的研究而共同收录在《对话性想象》(The Dialogic Imagination)一书中。
当然,时空体理论的价值并非止步于此,它不仅是巴赫金整体思想中的一个重要部分,而且具有跨学科意义上的重要价值,它的整体诗学价值仍待总结。鉴于此,本文将从时空体概念的理论来源开始梳理,将时空体放置在巴赫金个人的理论体系和跨学科背景中,揭示其重要的学术价值,并盘点时空体理论在当代的继续发展,来展示其在当今学术界生发的新的理论活力。
关于时空体概念的理论来源,中外学者们论及较多。比如卢小合认为,时空体首先是以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为理论依据,在哲学上,延续了康德和柏格森的学说,是对莱辛关于艺术时间的论述的发展,同时也是对俄国形式主义诗学的扬弃[4]。孙鹏程认为,除了康德的相关学说,巴赫金也受到了俄罗斯的历史类型学思想和马克思文艺社会学的影响。[5]7-10扎哈罗夫还提及了巴赫金听过A.A.乌赫托姆斯基(Alexander Ukhtomsky)关于生物学中的时空体的相关报告,正是这段经历成为巴赫金将这个概念引入诗学的缘由。[2]32莫森(Gary Saul Morson)和爱默生(Caryl Emerson)在关于时空体的论述中,第一小节的名字“时空体和时-空:康德和爱因斯坦”[6]366就指明了他们认为对时空体概念影响最大的两个人。这其中,康德、爱因斯坦、乌赫托姆斯基三人,都是巴赫金在自己的著述中明确提及的名字。
当然,一个理论的形成,不仅有显性的影响来源,更有文化传承、时代背景等隐性因素。可以说时空体思想是巴赫金在哲学、科学以及当时的社会环境的综合影响下提出的。在西方思想的历史中,对时间的理解自奥古斯丁开始向“心灵”转向,至康德那里成为了一种主体的智性活动。巴赫金在《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的脚注中写道:“康德在其先验美学(《纯粹理性批判》的一个基本部分)里,把时间和空间界定为任何认识(从起码的知觉和表象开始)所必不可少的形式。我们采纳康德对这些形式在认识过程中的意义和评价;但同康德不同的是,我们不把这些形式看成是‘先验的’,而看作是真正现实本身的形式”[7]卷3,275。可以看到,巴赫金对康德的思想有所修正,学界的共识是,这种修正建立在了新康德主义的基础上。这其中,卡西尔关于语言哲学的部分观点对巴赫金的影响尤为明显。
20世纪上半叶科学的发展,使巴赫金接触到了诸如物理学、神经学等自然科学学科的最新进展,比如当时巴赫金熟识的生物学家乌赫托姆斯基和伊凡·卡纳耶夫(Ivan Kanaev)使他从人类的神经系统中获得了时空体以及对话理论的灵感。爱因斯坦相对论的产生,更为巴赫金对时空的描绘提供了依据。爱因斯坦在阐述时间和空间关系时,指出“空间(位置)和时间在应用时总是一道出现的。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事件都是由空间坐标x,y,z和时间坐标t来确定。因此,物理的描述一开始就一直是四维的”[8]。爱因斯坦指出了描述事物的四维性,强调了时间维度在认识事物中的重要作用,这正是巴赫金所看重的。时间和空间以及二者的交叉处成为小说组织材料、参与现实世界的主要途径。时间是在空间中流逝的时间,而空间也必定是处于具体时间点上的空间,它们彼此成为对方存在和变动的标志,只有把握了艺术作品中这两者之间的动态关系,才能具体可感地把握整个作品的艺术形象的时空体特色。
在社会大环境方面,十月革命后,马克思主义思想盛行,超自然现象被祛魅,人们普遍接受了无神论。20世纪科技的发展,尤其是上文提到的物理学和神经学等学科的发展,使巴赫金有机会接触到不同于人文学科的全新的看待世界的视角,并从中看到其为人文学科带来的无限可能性。可以说,是文化和科技的双重激荡,造就了时空体这样一个具有开创性和生命力的理论。
在目前所见的巴赫金时空体概念的研究中,学者们对时空体价值的评价,主要集中在其体裁意义上。除了上文提及的克拉克和霍奎斯特、扎哈罗夫、潘月琴等学者有过针对这一话题的论述,莫森和爱默生也提出,巴赫金理论体系中意欲阐明小说体裁,而时空体的相关论述正是属于这一计划之中。[6]372国内的孙鹏程则认为《小说的时间形式与时空体形式》应该被看作是专门探讨小说与体裁的相互关系的一篇独立于其它篇章的论文。[5]15对于小说体裁的重新划分,或者说进一步细分,这正是巴赫金对时空体的首要定位。但是,时空体的价值也并非止步于此。
有关巴赫金思想是否具有整体性的讨论,国内外学者的看法比较多元。以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和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为代表的一部分学者将巴赫金的思想当作一个静态的整体来剖析,以期寻找到其内部的深层结构;而以克拉克和霍奎斯特为代表的不少学者则认为巴赫金的思想有一个固定的内核,其整个理论体系是以此内核为圆心生发而成,不同学者对这个内核的认定也多有不同,如“对话”“话语”“他者性”“成长”“构筑”等,都是学者们对巴赫金思想内核的判断。也有学者指出巴赫金的写作和思考方式对我们传统的体系性思想提出了挑战,巴赫金并不追求将自己的思想以系统性的方式展现出来,其思想只具有动态的松散的相互联系,不能被看作是一个有逻辑的整体。中国的巴赫金研究者普遍将巴赫金的思想当作一个完整的体系:“如果能把巴赫金的论著当作哲学著作来读……那么巴赫金的整个学术思想也就构成了一个有机的体系”[9]。无论学者们认为巴赫金思想的完整性和变动性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多数的学者在研究巴赫金时,是将巴赫金的论著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的。时空体正是这一整体性思想中的一块拼图。
首先,时空体是进入巴赫金思想体系的入口。如上文所述,在巴赫金思想中哪个概念处于统领地位的问题上,中外学人各执一词。实际上,界定巴赫金诸多学术概念的主次和等级,恰恰违背了巴赫金所提倡的“对话”原则,巴赫金的概念之间更多的是对话的关系,而通往这些概念的入口,正是时空体。巴赫金在文章《审美活动与主人公》中提到过,“审美主体,即读者和作者(他们是形式的缔造者)所处的地位,他们所形成的艺术上的能动性的始源地位,可以界定为时间上的、空间上的和涵义上的外位”。[7]卷1,79可见,所处时空上的彼此相异,构成了审美主体的彼此外位,这使得对时空体的认识成为了理解外位性的前提。而艺术主体、形象、话语、概念之间“外位性”的存在,使它们之间的“对话”成为可能。“对话”思维又是“狂欢化”思维的基本原则:“狂欢化的内在性质,是以狂欢式的世界感受、乌托邦理想、广泛的平等对话精神、开放性等为基础的”[10]。狂欢化思维正是复调小说的思想来源:“巴赫金一开始试图构建自己的‘第一哲学’,发现了长期以来占据主导地位的‘致命的理论化’的独白思维倾向,着手寻找‘反’独白的思维倾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揭示了对话思维,并继续探索对话小说的历史渊源,在拉伯雷的创作中看到了作为这种渊源的民间狂欢文化,或者说狂欢思维倾向”[11]。这样,我们就得到了“时空体-外位性-对话-狂欢化-复调”的理解链。这其中,时空体的地位举足轻重,它不仅是通向巴赫金思想网络的渠道,也成为巴赫金思想中的源头性的概念,构成了巴赫金重要概念之间对话的基础。
其次,时空体是巴赫金时空哲学的一部分。在对包括时空体在内的时空问题的勘察中,巴赫金从文学的类型入手,分析了文学作品中时空关系的变化,进而分析其背后所体现的时间观念的更迭。例如在分析“广场时空体”时,巴赫金借此阐释了自传和传记从根本上得以区分是由于人的自我意识的萌生和古典的整体公共性的解体。[7]卷3,327人对时空的感受是一个认识自身的过程,一方面,时间和空间是外在于我们存在的,另一方面,它们又仰赖我们自身的知觉去感知和描述。我们既是时空的观察者,也是时空的体验者。因此,人对自身和外部世界所处不同时空的认知过程构成了我们对自身及世界的认知基础。此外,个体的存在每时每刻都是独一无二的,占用着宇宙中唯一的时间与空间。个体本身构成了一个个彼此外位的时空体,我们对时空的认知过程也是对自身和他人以及二者区别的认知过程。这体现的正是不少学者提及的巴赫金哲学思想中的“我与他者”的问题域,这不仅是文学研究中重要的核心话题,更是人生体验中终极的哲学追问。
第三,时空体思想是巴赫金的“对话”思想的践行。巴赫金认为,文学和生活中的各种话语,是在彼此的关系中互相建构的。而在时空体理论中,首要的就是时间与空间之间彼此确认的关系,“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7]卷3,275。可见,时空之间的对话关系,是时空体概念的根基。另外,巴赫金通过对时空体的描述,关注的是人类时空观念的转变。这背后是文本与世界的对话关系,是“作家、接受者(或人物)与当前或先前的文化语境之间的对话”[12]。文本与世界的连接,其背后是将艺术与生活置于对话关系的宏大“野心”,时空体正是理解巴赫金如何看待生活与艺术关系的极佳入口。巴赫金并不是一个环境决定论者,但他也从未将小说视为一个与历史语境隔绝的封闭整体。在时空体概念中,时间的流逝是体现在空间中的,而空间的改变需要凭借时间来标识,这说明了小说和处于历史时间中的现实生活无法脱离联系,即艺术与生活不能被割裂的对话关系。另外,以时空体为切口,诗学研究本身也在与更多的可能性对话,拓展自身研究方法的边界。霍奎斯特就认为,时空体实现了研究空间性模型的诗学与研究时间性变化的历史学之间的对话。[13]这也可以解释包含时空体概念在内的重要文章《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的副标题为何叫做“历史诗学概述”——因其实现了诗学与史学的对话。因此,时空体概念不仅本身是一个对话性的概念,更能通过时、空二者的关系,搭建诗学内部、诗学与其它领域的更多对话的通道。
最后,时空体思想体现了巴赫金对人本身的关注。与俄国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不同,巴赫金的诗学理论并没有将文学文本看作一个封闭的体系来研究,而是始终与它的角色、创作者、阅读者相关。首先,人物、作者、读者的行为,一定是发生在某个特定的时空中,所以这些行为都是时空化了的。巴赫金不仅研究了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也分别阐述了作者时空体和读者听众时空体的特点。此外,从时空体出发,不仅能够从新的视角区分小说体裁,还可以对作者以及他们的写作特点进行分类。我们会在巴赫金的论述中读到“拉伯雷型的时空体”“但丁的纵向时空体”等以作者命名的时空体,它们不仅成为文学史中极易辨认的特征,也作为一种模板为其它作家所共享。
1997和1999年,大卫·赫尔曼(David Herman)两度提出了“后经典叙事学”的概念来指涉叙事学的研究新动向。较于20世纪60、70年代以法国结构主义为代表的经典叙事学而言,新叙事学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并有别于后结构主义叙事学),并标志着叙事学从文本或形式中心模式转换到文本和语境并重的模式。在赫尔曼看来,后经典叙事学“坚持关注叙事学探寻的过程,而不仅仅是结果”[14]引言,15,后经典叙事学关心的核心问题是“故事的策划方式及其所引导的处理策略之间的相互作用。”[14]引言,8即叙事理论家们从关心形式和文本,到关心叙事形式与叙事阐释语境之间的对话。有中国学者指出后经典叙事学相比于经典叙事学,着眼点有了几个方面的转移:(1)从作品本身转到了读者与文本的交互作用。(2)从符合规约的文学现象转向偏离规约的文学现象,或从文学叙事转向文学之外的叙事。(3)从单一的叙事学研究转向跨学科的叙事学研究,注重借鉴别的学科和领域的方法和概念。(4)从共时叙事结构转向历时叙事结构,关注社会历史语境如何影响或导致叙事结构的发展。(5)从关注形式结构转为关注形式结构与意识形态的关联。[15]
从中外学者的定义和解读中可以总结出,后经典叙事学的基本特征有二:首先是从对文本本身转向或曰回归到对文本与语境关系的关注。巴赫金对时空体的阐释,正是从文本与历史语境的关系,寻找新的对文学文本的分类角度。其次是突破单一学科的桎梏,更多地具有跨学科的特征。时空体概念源自物理学中的时空关系,同时也受到了一些神经学的影响,它昭示着文学研究内部以及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间的对话。时空体概念的提出,早于赫尔曼所言的后经典叙事学的兴起时间,但是在特征上,它囊括了时间与空间的对话、作者与读者的对话、文本与语境的对话、历史与诗学的对话、文学与科学的对话,以其极强的包容性和前瞻性,符合了叙事学的后经典特征。
自浪漫主义之始,到形式主义、结构主义、至后现代理论,文学理论渐渐走向一种封闭式的精英趣味,文本和语境的互动与对话日渐疏离。为了突破自身,文学研究中重新出现了对伦理的关注,这主要得益于几个合力的推动:道德哲学研究对叙事学的兴趣渐升;叙事学内部对小说与道德关系的重新反思;针对叙事作品的更多伦理角度的文学批评。[16]142以权威期刊《新文学史》于1983年发表《文学与道德哲学专刊》为起始,以布斯(Wayne Booth)、米勒(J.Hillis Miller)、纳斯鲍姆(Martha Nussbaum)、布伊尔(Lawrence Buell)等批评家在内的相关著述为标志,文学批评界形成了继“语言学转向”之后,所谓“后现代主义的终结”以及“伦理学转向”[17]。
所谓“伦理”,关注的是“对人类行为和品质的反思”[16]142。时空体可以说某种程度上“预言”了文学批评中的这种伦理转向。有学者指出,时空体通过指出文学本质的想象性特征,证明文学的模仿是建立在一个具有评价系统和情绪体验的虚构世界之上的,因此,时空体可以从伦理角度帮助我们理解文学如何体现和思考人类的行为。[18]时空体理论虽然还有很多可以展开的空间,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个超越从形式出发的文学研究角度,时空体作为联结着艺术时间与历史时间的纽带,同时也联结了艺术与生活,更倾注了对人本身的关注。它前瞻性地预见到了文学对伦理和语境的回归。
时空体的重要诗学价值虽仍待被继续挖掘,但这并不影响时空体本身的理论活力,即使是现有的理论阐释,也足以给研究者许多的学术灵感。早有不少学者以巴赫金的时空体概念为理论基础,分析和阐释了国内外许多艺术作品。这其中,不少研究对巴赫金本人所关注的19世纪之前的长篇小说进行了分析。除此之外,运用时空体分析当代文学作品的研究也越来越多,如吕梁的《试论现代主义小说的时空体问题》、桑德赫斯特(Paul Smethurst)出版于2000年的书《后现代时空体:当代小说中的时间和空间》(The Postmodern Chronotope:Reading Space and Time in Contemporary Fiction),探讨的都是当代的作品。
突破传统长篇小说的维度,将时空体在体裁和题材上进行拓展研究的论述也屡见不鲜。如张玉勤的《预叙与时空体:中国古代戏曲图文本的叙事艺术》、周湘鲁的《米·布尔加科夫与马雅可夫斯基“科幻”题材剧作的时空体分析》、陈一军的《农民工小说叙事的时空体》,从中国戏曲、西方戏剧,到农民工小说,时空体为从传统到新颖的文学形式提供了解读的入口。
很多学者将时空体概念增殖,创造出新的时空体,赋予时空体概念以新的学术生命力。如彭佳的《符号“时空体”:论美国原住民女性作家戴安娜·葛兰西的〈石头心:莎卡嘉薇雅〉》、兰斯伯瑞(G.P.Lainsbury)出版于2009年的著作《卡佛时空体:雷蒙德·卡佛语境化研究》(The Carver Chronotope:Contextualizing Raymond Carver)。学者们在“时空体”一词前加入新的名词和术语,指涉文学文本中新的写作现象,使得时空体概念的使用边界在延伸中不断改变。从这些研究对象的时代、文体及时空体概念变体的丰富性中可以看到,时空体为小说及其它文学文本,提供了新颖而有效的分析工具。
此外,时空体在艺术上的运用已经超越了文学文本分析,而适用于电影情节、广告文本、日常场景等广义上的“文本”中。如2014年出版的《电影时空体:此地,此时,我》(Cinematic Chronotopes:Here,Now,Me)、洛佩兹(Javier Garcia Lopez)等的《广告中的时空体和刻板印象。广告受众的认同感分析》(“Chronotopes and Stereotypes in Advertising Fiction.An Analysis of the Identification of the Receptor with the Advertising Story”)、皮利诺(Sabina Perrino)的《采访中的故事时空体和谎话时空体》(“Chronotopes of Story and Storytelling Event in Interviews”)等,分别代表了以上三类文化文本的分析。如今,时空体已成为大众文化研究的重要理论武器。
由于其涉及概念的普适性,时空体也对文学之外的学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苏联中世纪学专家古列维奇(Aron Gurevich)认为,巴赫金的时空体理论揭示了中世纪思维方式的基本范畴,并能够说明人们从古典古代和中世纪时期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文化观到文艺复兴时期自我意识复兴这一观念转变的过程,因此有重要史学研究价值。[19]罗斯保罗(Alessandro Rosborough)的论文《手势和时空体的关系:第二语言学习课堂的具象化和意义建构》(“Understanding Relations Between Gesture and Chronotope:Embodiment and Meaning-Making in a Second-Language Classroom”)分析了第二语言习得过程中手势的运用和时空体的关系;2015年出版的《法律时空体:权限、范围和治理》(Chronotopes of Law:Jurisdiction,Scale and Governance)则将这个概念运用到了法律和管理学的领域。
近年的巴赫金年会中,越来越多非文学领域的学者将巴赫金及其时空体概念运用至自己的研究中,2011年的第14届巴赫金年会中,针对巴赫金理论本身的报告较此前的年会已经有所减少,有更多文学领域之外的学者参与到巴赫金年会中;2014年在瑞典举行的第15届巴赫金年会上,巴赫金已经出现在神学、教育、精神分析等研究领域;2017年的第16届巴赫金年会上,仅与教育相关的分会场专题就有4个(共12个分会场),在这些跨学科的征用中,都不乏时空体的身影。
时空体的相关论述最初是对文学体裁的一次更新和整理,主要针对19世纪之前的长篇小说,但是得益于其内在的跨时代性和跨学科性,在文学及文学之外的学科中,时空体仍然呈现出无限的学术活力和增殖潜力。
时空体始于对文学体裁的重新归纳,但不仅限于体裁。时空体内涵着历时性和共时性的因素:一方面,它连接着历史的时空观,展现出时空观在生活中和文学中的演变,具有文化和社会意义;另一方面,它连接着共时性的文本与语境、时间与空间,是一个微小而深刻的处理文本的切口。它不仅是巴赫金思想遗产中的宝贵财富,也是后理论时代的重要组成部分。更可贵的是,时空体也在其它学科中显示出了跨学科的学术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