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态成分“没准儿”的主观性和主观化*

2018-09-10 03:01胡斌彬
关键词:构式情态谓语

胡斌彬

(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泉州362021)

一、引 言

“没准儿”①为了简便,除引用的例句需要保持原貌外,下文将带儿化韵尾的“没准儿”写为“没准”。在现代汉语比较常用,书面上也写作“没准”,基本意义是表达“不确定”的态度,但它们在不同语境中的句法功能和主观倾向有一定差别。例如:

(3)她是你们裹进去的,顶多劳教两年,辩好了,当庭释放也。(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例(1)的“没准儿”独立成句,表示完全中立的“不确定”义;例(2)的“没准儿”也是独立成句,表示跟前一命题句相反倾向的“不一定”义;例(3)的“没准”作谓语,表示对命题性主语持肯定倾向评议的“有可能”义;例(4)的“没准”作状语,表示肯定倾向的“可能、也许”义,是附加于命题的副词性“情态标记”(modal marker)[1][2]。我们将这四种用法的“没准”分别标为“没准1”、“没准2”、“没准3”和“没准4”。根据对北京大学CCL语料库的调查统计,我们发现“没准4”是当代汉语最主要的用法(占91.5%),其次是“没准1”(占5.8%);而“没准2”和“没准3”的语用频率很低(仅占1.7%、1.0%,详见本文第三部分的表1),可见它们仅仅是一种语用义。若将完全肯定赋值为1,完全否定赋值为0,处于两者之间的不确定赋值为0.5,则四类“没准”的主观倾向可用图1表示如下:

图1 四类“没准”的主观性

伍春兰[3]、萧红分别考察了“没准”的句法语义特点、语义框架、篇章连接功能等②参看萧红《“没准”的相关研究》,载《第十五届汉语词汇语义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第384-391页,2014年,澳门。。本文讨论现代汉语共时平面四类“没准”的句法语义特点和功能差别,然后从历时角度探讨副词“没准4”的来源及主观化、语法化过程和机制。

二、现代汉语“没准”的共时变体及情态功能

(一)“没准1”

“没准1”在句中作谓语或独立成句。充当谓语时,其主语一般是表示时间、数量、立场、态度等的名词性成分,如例(5)的“立场”;或是反义并列成分,如例(6)的“晴雨”;独立成句时一般用于答问,如例(1)。

这几例中的“没准”,表示的意义为“(态度、天气、数量、规律等)没有确定性、不固定”,“没准1”本身属于命题的陈述部分,表示人物或事件处于“不确定、不稳定”的客观状态,不含说话人的主观倾向。“没准1”的意义跟“有准”相反,可以构成正反疑问句“有没有准”,或是在当中插入“个、点”等。例如:

上述几例中的“没准1”基本上都可以用“没有准”替换,可见“没”跟“准”结合得不紧密,“准儿”是名词,《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释义为“确定的主意、方式、规律等”[4],“没准1”为动宾短语。

(二)“没准2”

“没准2”一般独立成句,常接在一个预设或预期性的小句之后,与之构成应答或转折关系,形成“(但/可/不过/那可+(也))没准”等句法格式。从语义来看,“没准2”是表示“不一定”义,表达说话人对某个预设或预期性命题p的否定可能倾向(不一定p),带有一定的主观性。这种用法具有转折性对比、辩说的功能。例如:

(9)(鲍比)虽然常和阳阳斗气,可从来没有真正咬过他,今天可,它是真的生气了,可能以为自己被送进笼子全是阳阳害的。(马中行《小狗鲍比》)

(10)和珅说:“我听着是把门锁上啦。”王爷说:“敢!本爵我犯了罪,圈入高墙也不能门上上锁,除非他们反啦。”和珅说:“,他们中堂敢参皇上,奴才还不敢锁王爷吗?”(《中国传统相声大全·君臣斗》)

例(9)隐含一个常规预期“鲍比今天也不会真正咬他”,“今天可没准”表示对该预期的否定和转折,意为“今天不一定不会真正咬他”,隐含一种相反的情况“今天可能会真正咬他”。例(10)的“本爵我犯了罪,圈入高墙也不能门上上锁”是王爷的预期,“没准儿”是表达对这种预期的否定倾向,具有辩说性。“没准2”可以用“没有准”来表达,但是它不能用“没个准”替换,可见它仍是一个凝固性不太强的短语。

(三)“没准3”

“没准3”是用在由述谓结构充当话题主语的嵌套句中,作谓语。“没准”对该话题进行评议,构成“(NP)VP+也没准”格式,其中的“也”不能去掉,否则句子的可接受度明显降低。尽管“没准3”跟“没准2”都是表达说话人对某个命题的态度,但它们却有本质的不同:“没准2”含有对预设或预期性命题进行辩驳的否定可能倾向,具有反预期性;“没准3”的陈述对象不是预设或预期的,而是说话人主动引出的新话题,整个构式表示肯定倾向意义“(NP)VP也是有可能的”,具有明显的主观性。例如:

(11)看中《恋女》这书名而买下的人,大概不会将这书通读了,或许(《读书》1990年第5期)

(12)我要是你,我在越南就找一没人的地方给自个一枪,假装是在战斗中牺牲,那回来你就不止是个三等功,。(王朔《玩儿的就是心跳》)

例(11)画线处表示“还会大叫上当而当废纸卖了它也有可能”,例(12)画线处表示“授你个光荣称号也有可能”。“没准3”一般不再能拆分成“没个/点准儿”或是替换成“没有准儿”,可见“没准3”是个有较强凝固性的动词。

(四)“没准4”

1.“没准4”的语法特点和属性

“没准4”位于句首或句中动词前,形成“没准+(NP)VP”格式,表示“也许、可能”的揣测义,如例(4)、(13)。句首的“没准”一般跟后面的命题结构(NP)VP紧密结合在一起,但偶尔也有短暂的停顿,如例(14)。

“没准4”不能拆分成“没个/点准”或是替换成“没有准儿”,可见是个凝固性很强的复合词。“没准4”不跟句子主语发生语义联系,而是表示说话者的心理状态,隐含一个言者主语。句子的焦点信息是谓语中心VP,“没准4”是句子的背景信息,语音弱化。“没准4”可以放在情态助动词“会、敢、能、该、得、可以”等前面,表明它是句中更加外围的附加成分。按照张谊生关于副词跟动词的鉴别标准[5]①张谊生认为凡是在某一意义上只能充当状语,在其他意义上可以充当基式谓语的,其充当状语时是副词,充当谓语时则是同音同形的动词。,“没准4”可归入评注性副词或语气副词。

2.“没准4”及“没准+(NP)VP”构式的主观性

必然(necessity)和可能(possibility)是传统模态逻辑的核心概念[6]787。必然情态和可能情态分别表示认知上的推断(deductive)和猜测(speculative)[7],是表示说话人对某个命题的把握和确信的程度(degree of confidence)。一个不含情态成分的命题结构(NP)VP,是表述说话人所断言的、确知的情形;而附加了情态成分“没准”的句子“没准+(NP)VP”则是表达说话人对事件命题没有确定把握的情况下所作的一种可能性揣测,具有明显的主观倾向。“没准”是表达跟命题一致倾向的可能意义,可用“可能、也许”来替换,不能用跟命题相反倾向的“不一定”来替换。例如:

“没准+(NP)VP”构式的使用语境具有一定的句类限制:(NP)VP一般是表示叙述、评判的动词句或形容词句,包括肯定和否定语气;可带表示提醒的语气词“呢、喽、哩、哦”等,如例(15)(16);也可以用于具有猜疑倾向的测度问句,如例(17)等。不能用于祈使句、感叹句和是非问句。

可能性揣测情态产生的原因是说话人没有直接经历或亲身感知事件,或者事件尚未发生,说话人没有充分证据或对事态发展不可控,无法做出确定性判断或预测。整个构式可以表示对过去、现在和将来情况的估测,具有泛时态特征。表示过去时的如例(17)(18)等,表示现在时的如例(4)等,表示将来时的如例(19)等。

三、“没准4”的来源和语法化

(一)“没准4”的来源和语法化过程

彭利贞认为现代汉语“没准”是表示必然推断的“准”的一个否定形式[8]136。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没准”是在表“必定”义的副词“准”之前加上否定词“没”演化而来的?答案是否定的。经考察,表揣测情态的副词“没准4”是在上古时期动宾短语“无准”的基础上经否定词替代以及词汇化、主观化和语法化而形成的。其演变过程可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无准”的出现及语义抽象泛化。上古时期还没有出现否定词“没(有)”,表达该意义的否定词一般由“无”担任。现代汉字“准”是“準”的简体,古汉语的“準”也写作“凖”。《说文·水部》:“準,平也。”段玉裁注:“谓水之平也。天下莫平于水,水平謂之准。”亦指其他物体的平。古代测量水平的仪器也叫“准”,《汉书·律历志上》:“准者,所以揆平取正也。”[9]这种意义的“准”在战国秦汉时期常跟取直线的工具“绳”并列出现,有时放在“有、无”等动词后面作宾语,如例(20)的“有准”,例(21)的“无准绳”层次关系为“无准绳”。

在转喻机制的作用下,六朝时“准”由“测水平的仪器”引申出“衡量的标准,做事的准则”,可构成“准则、准的”等词语,“无准”就表示“没有确定的标准或准则”。例如:

隋唐以后,“准”进一步抽象泛化为“确定性、稳定性”等意义,可构成“准定、准常”等词语。“无准”也就表示“(规律、方式、态度等)没有确定性、不稳定、不可靠”等意义,一直沿用到清代。例如:

第二阶段,“没准”在形式上替代“无准”并继承了其抽象泛化的语义。徐时仪认为否定动词“没”出现于唐代以前,约在元明时完成了取代“无”的替换过程[10]。“没准”就是在否定词“没”替代“无”以后出现的,最早出现于明代,清代才普遍使用。例如:

(28)王道元说:“和尚,你当真会治哑巴么?”和尚说:“,先蒙一顿饭吃再说。”(清·郭小亭《济公全传》第二百十七回)

明清时期,“没准”继承了唐代以来“无准”的意义,主要表示“不确定、不稳定、不可靠”等义。“没准”在“”格式中充当谓语,或是用于答问,基本上都属于短语性质的“没准1”,表示对人、物或事态处于不确定状态的客观陈述,不含主观揣测倾向。

第三阶段是“没准”从句中的谓语位置独立出来,表达对命题的主观倾向态度。这经历了两个步骤:

一是用来表达对某个预设或预期命题的否定辩驳,带有一定的主观倾向。这就是表示“不一定”义的“没准2”,背后隐含跟预设或预期相反的“可能”义。这一变化发生于清末民国时期,仅举1例:

(29)金头虎喊叫:“高恒准是水怪的儿子,黏鱼姥姥的外孙子,就是怕纪小堂。”三太说道:“你叫他听见,你又得矮下一辈去。”金头虎说道:“那可,平了莲花湖,打桥上过去,又用不了鱼怪的儿子啦。”(张杰鑫《三侠剑》第一回)

上例的“没准”是对三太太的话“你又得矮下一辈去”(指的是金头虎会向高恒求情,将自己背出莲花湖)的否定性辩驳,背后隐含“可能不会再向高恒求情了”的意义。这种“没准”表达对命题的主观评议,具有一定的主观倾向。这种“可能”义属于非规约性会话含义,需依赖一定的语境进行逻辑推理。语用隐含义在一定的语境中,有可能变成凸显的意义。

二是附加在一个揣测性命题之后,对它进行补充说明。在20世纪30年代,“没准”开始附加在本身表达揣测义的命题后面,补充说明和强调对该命题的真实性没有确切把握。我们在CCL语料库检索到3例这样的情况,举2例如下:

(30)假如你不愿意见我的话,我可以专来找她;也许约她出去走一走,!”(老舍《同盟》)

(31)有个老人也押愁字,比天赐的差得多——“流水桃花燕子愁”。……天赐也闭眼想了想,或者燕子也会愁,。(老舍《牛天赐传》)

上两例中的“没准”独立成句,表示对前一命题真实性不确定(uncertain)的心理状态,它不能用“没有准”或“没个准”替换,说明有了一定程度的词汇化。由于前一小句本身附带揣测情态副词“也许、或者”,“没准”跟它实际上形成了“情态和谐”(modally harmonic)[6]807,即它们在语义上互相呼应,共同表达不确定的揣测情态。这两例中的“没准”分布环境和语义功能类似于当代汉语的“没准3”,区别仅在于是用逗号隔开还是用“也”连接①当代汉语“(S)VP+也没准3”结构应当是受到同类格式的类推形成的。据我们考察,北宋时已出现了“(S)VP+亦/也+情态成分”(情态成分有“不可知、不见得、说不定”等)格式,历代沿用,但在现当代汉语中的使用频率不高。“(S)VP+也没准3”构式晚出,应该跟这种低频构式的弱势类推有关。。而附加在一个命题小句之后,也是副词可有的位置(尽管不是其典型位置),因此这两例也可以说是代表了“没准”由动词性短语向典型的副词“没准4”语法化的过渡。

第四阶段,“没准”向动词前移位和语义进一步主观化,语法化为副词性情态标记。“没准”移到状语位时,表达的“也许、可能”义逐渐规约化。根据CCL语料库,“没准+(NP)VP”格式大量出现于20世纪40年代老舍等人的作品中。例如:

例(32)的“没准”放在句首,例(33)的“没准”放在主谓语之间,均充当状语,构成“没准+(NP)VP”格式,表示“可能、也许”的揣测情态义。“没准”移位到句首或动词前时,跟句子主语便失去了句法语义管控关系,语音也相应地弱化,它不再是句子焦点信息的承载者,变成了附加性的主观情态标记,语法化为副词。“没准+(NP)VP”格式表示说话人对情况不确知的背景下主动提出的一种主观揣测,隐含一个言者主语,“没准”便在该构式中浮现出“可能、也许”的主观意义,表达认识情态,其主观性明显增强。Traugott指出,语法化常常伴随语义的主观化[11],“没准”的语法化正是这种过程的一个实例。在20世纪40年代的现代汉语中,这种格式的使用频率已经占据优势(60.7%);到了当代汉语,其语用频率进一步上升(91.5%,见表1),成为绝对主流的用法。

表1 CCL语料库中“没准”的功能分类及使用频率

(二)“没准”语法化的动因

“没准”最终语法化为一个副词性的揣测情态标记,有如下两方面的动因:

首先,为适应交际需要而进行的信息结构调整是“没准”发生移位的重要原因。沈家煊指出:“语篇的组织和交流的意图等语用因素是语法化的重要原因。”[12]汉语句子的信息结构一般遵循从背景信息到焦点信息、从旧信息到新信息的编排原则。如果说话人意欲将命题“(NP)VP”作为语义表达的焦点、“没准”作为背景信息,其优选语序则是将“没准”前置,将命题“(NP)VP”置于句末常规焦点位置,形成“没准+(NP)VP”结构。这是“信息成分根据交际需要的有序排列”[13]。“没准”移到句首或句子较前端的动词前,用来标引一个揣测性命题,便于听话人进行认知处理:“让人一下子就抓住说话人对于句子所表达的命题的态度和评价,并据此形成相应的会话态度、交际策略和应对方式、乃至具体的措辞。”[14]

其次,“没准”的语法化还受到近义词项的类推作用。类推(analogy)是指“已经存在的结构对现存形式产生的吸引同化”[15]63-64,它是处于聚合关系的语言单位在形式和功能上基于相似联想所引起的规则的扩展和泛化。类推在语言习得、运用中普遍存在,是“促使语法化得以发生的普遍机制”[15]39。“没准”的移位和语法化就有来自“保不定、说不定”等的语法化类推作用。在“没准”发生语法化之前,同时代与之共存的近义短语“保不定、说不定”等,都含有否定词和表示“准、定”的构素,都含有“不确定”义,原本在句中充当谓语或独立成句。到了清代,“保不定”、“说不定”均已语法化为副词,用在“保不定/说不定+(NP)VP”结构中表达可能揣测情态,充当状语。这种副词性用法在北京大学CCL语料库的清代、民国和现代部分,使用频率和比例都很高(见表2)。例如:

(34)给老的小的买上一份礼物,讨讨他们的欢心,然后在言语之间,保不定就能套出老三的下落。(老舍《四世同堂》)

(35)现在上海开了火,说不定明后天火车就不通,我是巴不得今晚上就动身呢!(茅盾《林家铺子》)

表2 CCL语料库中副词性“保不定”和“说不定”的比率

同时期“保不定、说不定”的高频语法化很容易触发对语义相近的“没准”产生类推同化,诱使“没准”的句法位置和语义发生变化,从而发生语法化。图2表示如下:

图2“没准”受到“保不定”、“说不定”等的语法化类推示意图

由类推诱发的语法化,先发生语法化的词项可能为后发生语法化的词项提供便捷通道,从而缩短其语法化所需的过程和时间[16]。如前所述,“没准+(NP)VP”构式在20世纪40年代突然出现高频用例,可以解释为由类推所引发的语法化突变现象。

四、结 语

本文将现代汉语的“没准”分为四类,用作副词表达“可能、也许”义是其最主要的功能,其次是用作短语表达“不确定”义,也有“不一定”义、“有可能”义的短语和动词性用法。用作副词的“没准”来源于上古时期的短语“无准”,经历了语义泛化、否定构素替代和词汇化、语法化以及主观化的过程,语用推理、信息结构重组和类推是其语法化的主要动因。

“没准”出现于明代,原本表达客观中立的“不确定”义,无主观倾向性,后来在语法化过程中语义发生了主观化,先后衍生了否定倾向的“不一定”义和肯定倾向的“有可能”、“可能、也许”义,其认知基础是“也许、可能”义和“不确定”义在逻辑语用上互相隐涵(不确定p←→可能p/可能非p;不一定p←→可能非p[8]10)。其语义表达究竟是倾向于对命题的否定性可能(不一定p)还是肯定性可能(可能p)揣测,取决于所针对的命题是预设、预期的(旧信息)还是说话人主动提出的(新信息),是说话人要辩驳的内容还是要维护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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