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瑶
(徐州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徐州 221000)
认知诗学是20世纪兴起的一门新兴的交叉学科,其理论基础主要来自于认知语言学和认知心理学。认知诗学与文学阅读息息相关。认知是关于阅读的心智过程,而诗学关注文学技巧。认知诗学以文本为导向,运用认知语言学、认知心理学等理论范式去分析文学文本,“力图创建新的文学理论体系”[1],从而在更广泛的层面上揭示出文学文本更丰富的意义。认知诗学中常用到的认知科学理论如,图形与背景理论、原型范畴与认知模型、认知指称与认知语法、脚本与图式、可能世界、语篇世界与心理空间、概念隐喻、文本世界等,为文学的解读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跨学科的研究方法。
《人树》是澳大利亚作家帕特里克·怀特的成名作,也是他的代表作。小说以独特的叙述手法,展示了斯坦·帕克追求精神信仰的一生。小说气势恢宏,浑然一气,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却具有史诗的气派。怀特将小说的情节让位于人物,关注复杂流动的人物内心,赋予细节深刻的象征意义,通过读者的思考和联想来实现象征的意蕴。同时独特的遣词造句、句法结构,使他的语言细腻真实地展现了人物的心理,强化了读者的理解与感知。目前国内对于《人树》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主题和人物形象研究[2][3]、宗教研究[4][5]、生态内涵研究[6]及叙事艺术研究[7]等方面。从认知诗学的理论框架来阐释这部小说还是空白。本文试图运用认知诗学中的图形-背景理论就《人树》所体现的图形和主题进行剖析,旨在挖掘其内在的认知理据,使读者从认知诗学的角度理解怀特创作小说的意图,从而更深刻地理解小说所蕴含的主题意义。
图形—背景理论是认知语言学中的一个基本的、有影响力的概念,1915年由丹麦心理学家爱德加·鲁宾(Edgar Rubin)首先提出。鲁宾通过模棱两可的“人脸-花瓶”二维图形发现,不同的注意焦点使这幅图既可以被视为以黑色区域为背景白色的花瓶,也可以被看作是白色背景下的两个人脸的轮廓。图形背景理论体现了认知观,认知概念或感知中突出的事物或形象即为图形,突出图形的衬托环境则为背景。
在识别人脸和花瓶的过程中,人们要么把人脸作为图形,要么把花瓶作为图形。图形和背景无法被同时感知,这就是所谓的图形-背景分离。美国认知语言学家Leonard Talmy认为图形和背景的分离原则是语言组织信息的一个基本认知原则。他指出“图形是一个移动的或概念中可移动的物体,其路径、位置或方向被视为一个可变量,其特殊值是相对值。”而“背景是一个相对于一个参照框架的静止的参照物,图形的路径、位置、方向是相对于背景而言的。”[8]315-316也就是说图形详细完整,能够移动、更具吸引力且显示出一定的路径,而背景则是相对静态的、体积较大、突显程度低的不易引起注意的部分。文学文本中的形式和强烈冲击的感受之间的关系就存在于图形和背景的描述中。文本中的图形背景元素有助于文本阅读过程及文本现实化的过程。例如,在文学文本中,始终贯穿于小说的人物(移动性)因其独特的个性、心理、性格特征成为叙事的焦点,引起读者的注意,成为文本中的图形。有时候,场景为了主题的突显也可以从背景中脱离出来成为图形。在文本阅读的过程中,读者的注意集中在文本中最具特点的事物即图形上,而其余的不易被感知的元素则被融入背景。
意象是认知主体通过自身的情感活动对现实生活中的客观物象进行想象、加工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是“在一刹那同时呈现一个知性和感性的复合体”,[9]146也就是说意象包括对事物表层的直接感悟,也包括事物背后的深层意义及蕴含的情感。意象与情趣相互依存,文本中作家将情景融入物象,把情感寄托在意象中,通过意象表达自身的情趣和主题,强调了意象在文本情感抒发中的前景化。
一部作品常有一个总的意象作为象征,这个象征进入作品的形象体系,引导作品的事件和人物的结构组织。[10]50作家通过意与象的结合,将感情寄托于客观事物。读者在阅读时关注文本中设计的 “聚焦”点, 通过自身的经验与常识进行知觉化的认知,并在思想上产生联想,成功地建构有关意象的图形,从而更加深刻地理解主题。“暴风雨”在《人树》中的出现频率超过了普通的叙述,成为一种符号,贯穿小说始终,从而突显于别的事物之上成为“图形”,具有了“隐喻”的性质。通过组织和建构意象图示,作者赋予“暴风雨”深层的象征意义,而读者则通过自身的创造性和能动性来思考、理解“暴风雨”的隐喻意义。怀特将“暴风雨”从小说中剥离开来成为“图形”,吸引着读者的关注,还使读者在追随叙述者描述的同时,通过综合的客观化和具体的知觉化,在思想上产生联想与共情,融入作者的描述,逐步领悟出“暴风雨”的象征意义。
“暴风雨”是怀特在小说《人树》中凸显的主体,一直伴随着主人公斯坦从青年到老年的精神成长。斯坦对生命的思索经历了青年、中年、老年三个阶段。他在青年、中年时期将自己暴露在暴风雨中,经历着自然的洗礼与精神的成长。青年斯坦在面对暴风雨的洗礼时,敬畏着大自然的力量。此时的斯坦正在丛林中开垦荒芜之地,为了在无情的大自然中生存下去,斯坦执着、顽强地奋斗着。他眼中的自然狂烈暴虐,他安谧、隔绝、孤寂地生活着,但是他的内心却在等待高于生活的彻悟。“他(青年斯坦)仰面朝天,正对那奔涌的乌云,呲着牙,带着一种紧张的、把握不准的幽默,向着天空微笑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被一种痛苦折磨着。目前尚且还不是恐惧。他还是乐意抬起头,想从老天爷的脸上看到一点怜悯的表情。”[11]60
中年的斯坦在经历了水灾、火灾后 ,更加坚毅、刚强。虽然缄默不语,但他的精神世界却不断地探索着生存的意义。此时的斯坦面对暴风雨,已由青年时期的紧张与畏缩成长为中年的自信和坚定。他享受着自然给予他内心的宁静、顿悟,眼中的大自然与青年时期的迥然不同。“观看这场暴风雨的男人(中年斯坦),似乎坐在风暴的正中。一开始,他感到无限的喜悦直到他看清了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就好像在白天一样。他爱上了这个奔腾起伏的世界,直到湿漉漉小草的每一片叶子。”[11]212虽然被暴风雨打得筋疲力尽、焦头烂额,但他发现了上帝的慈爱,“热爱这个世界的公平与正义。”[12]213
老年的斯坦“看清了这个世界,也许是由于任性,不管怎么说,是用他自己的一双眼睛。他大彻大悟了。”[13]690斯坦在生活的磨砺中感悟着生命的真谛与生存的价值,他不需要暴风雨来敞开自己,生老病死是上帝的逻辑,他彻底醒悟了。
通过一次次的重复,怀特图形化了自然的暴风雨,使读者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进行了联想与建构,领悟出“暴风雨”的内涵。“暴风雨”也以其特殊含义,凌驾于背景之上成为图形。暴风雨为斯坦精神世界的追求提供了顿悟的契机。斯坦在暴风雨的洗礼中反思着生命的意义。暴风雨中的经历使他的灵魂得到提升,对生命形成了更深刻的认识。他逐渐看到自己的世界,一步步靠近单纯与谦卑,到达生命的彼岸。 在怀特看来,“单纯和谦卑是人类唯一的理想境界, 尽管未必有这样的境界,但把它作为争取的目标却非常必要”。怀特通过对“暴风雨”这一意象图示的组织建构,将深刻的象征意义与情感赋于具体的意象中,实现了意象在文本抒情中的前景化,加之读者的认知与共情,这一图形的内涵被投射到它所代表的抽象意义上。
与图形和背景现象明显对应的是文学批评中的前景化(foregrounding)。前景化是文体学评论中经常提到的一种技巧,20 世纪初由布拉格学派语言学家 Mukarovsky 引入到文学语言的研究。他认为“前景化是指引人注目的,新颖的,系统的,违背常规的文体特征,是作者为了艺术审美的需要和主题意义的表达而精心设计的。”[12]52前景化使图形在感知中占主导地位,从而实现图形与背景的分离。作家往往通过创新方式与创作表达实现文学作品中的前景化,以追求特殊的文学效果。通过突显文本的结构、形式和感官认知,以达到图形凸显的效果,充分表达作者的意图,引起读者的关注。Stockwell认为可采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实现文学表达的前景化,如文学作品主题的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让读者从熟悉的世界进入一个陌生的领域,也可采用各种修辞方法,如重复、标记性命名、新颖的描述,创造性句法、双关语、押韵、头韵、韵律、节奏和隐喻等[13]14。这些方法偏离了人们的常规语言和日常用语,从而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前景化的文学语言上来,使读者与语篇产生共鸣,更深刻地把握文本主题。同时,阅读文学作品也是读者积极的认知经历,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焦点,在图形与背景的动态变化中识别、聚焦图形,在建构故事的图形过程中完成信息的输入、感知和理解的加工过程。
小说《人树》体现了怀特一贯的创作主旨,即运用独特的心理叙述手法展现人类内心的矛盾和冲突,精神的探索与追求。《人树》是“由自然与社会扮演的重要角色,他的主要目的是对小说人物作内在性的剖示,与其说是着眼于典型的或不定型的开拓者的生涯,还不如说是在刻画特异的个人的心理层面。”[14]4怀特在《人树》的创作中,以各种偏离常规的手段实现图形与背景的分离,激发读者联想,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某一个元素使其前景化,从而减弱对文本中其他特点的关注,领略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主观情感。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通过这些突显与偏离,才能理解人类只有在经历苦难的洗礼后才能寻求到内心的静谧与纯净,领悟人生的价值与生活的真谛。
怀特在作品中经常打破传统的语法结构,自由灵活地遣词造句,运用颠倒的词序、错乱的句法反映人物意识的流动和内心的混乱。他的语言晦涩难懂,偏离了传统的语言规范。这种对语言预期和一般使用的偏离实现了文体前景化,把读者的关注点吸引到突出的语言所要表达的主题或内容。
《人树》中常见的别具一格的短句句式形态,对烘托主题、反映人物心理及性格特色具有重要的意义。怀特略去一般句子所必需的主、谓、宾等中的一个或几个成分,往往由一个从句、短语甚至一个词(副词或形容词等)单独构成句子,使其句法更加简练,行文更加紧凑,或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或强调人物在环境中的心理。
“When suddenly he was altogether insignificant. A thing of gristle. The laughter thinned out in his throat. The pants hung from his hips and blew against the thin sticks of his legs.”[15]47这段描写了青年时期的斯坦在暴风雨中的情景。青年斯坦对自然是敬畏的,他沉浸在暴风雨中,从最初欣喜地久旱逢甘霖到后来在愈加猛烈的暴雨中的惶恐,感觉到自己在自然面前的软弱和渺小。“A thing of gristle”尤其体现出自然之下他的软弱和卑微。这是一个省略了主语和谓语的名词性短语,被安置在前后均完整的长句之间。长短句的结合使语言产生了韵律感,同时中间的不完整句子突兀在两个完整的长句之中,实现了图形的构建,也就是包含于背景之中但又突出于背景,即构成了被注意的焦点。特殊语言形式的前景化聚焦了读者的注意力,强调了人物的心理感受,使读者对在暴风雨中探悟人生的斯坦感同身受。小说通过在语言上使用偏离常规的手段来完成图形化,成功地聚焦了读者的注意力,简化了读者的认知过程,突显了故事主题。在暴风雨中,怀特逐渐完成了心灵的洗涤和精神的追求。因此,文学性是语言、文本的结构形式和读者对世界的心理反映这三者之间的交互作用,而这一作用的最终结果就是导致读者头脑中图式的变化。[16]112
《人树》不是以情节见长的小说。传统的情节观认为事件的起承转合要有严密的逻辑,作家在创作时要坚持情节的完整性、时间性和逻辑性。而《人树》偏离了传统的情节理论。主人公斯坦表面上缄默不语,内心却丰盈而充满活力。因此,怀特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偏离了传统的事件。他没有直接临摹现实,而是运用独特的心理叙述手法,转向人物的意识,深入人物的内心。现实世界通过人物的跳跃联想、内心独白、意识流动,重新被组合、反映。小说人物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暗潮涌动。
传统的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不动声色地展示信息、塑造人物,却无法深入人物的精神世界。因此,《人树》除了过渡性交代和背景描述运用全知叙事,还大量采用了第三人称固定内聚集深入人物内心世界。小说中不时以第三人称代词“他”“她”来陈述故事,也就是透过人物的所看所感展示现实,情节的发展也以其自身的意识流动为中心呈现。
如在小说中,暴风雨过后斯坦对自我及整个人类的思索。“至少我们还有这个,斯坦·帕克心里说。他又记起在马鬃做成的沙发上消磨的日子。记起从他童年的记忆中沉重而缓慢地走过去的那些经历了旱灾、饥荒和战争的人物,以及人类的功过,天意的不公。现在他依然通过这些更切身的事件,去摸索他自己的道路。他无法解释曾经书写在他们生命史上的雷电之光。”[11]63
在这段描述中,第一句是斯坦的内心独白,表达他与艾米的陪伴已成为习惯。随后,第一人称叙述视角转换成第三人称叙述视角,读者跟随着斯坦的意识流动追溯了他过去经历的种种,毫无限制地深入了他的内心。怀特不对人物的所见所闻进行评价和干预,而是巧妙地调整人称和时态,不留痕迹地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之间相互转换, 让人物自己对事件、生活进行聚焦,自己直视着自己的行为与意识。每个人的叙述都从自己特定的视角出发,或亲身参与,或亲见亲闻,读者的思想也往往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从一个人的思绪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上。心理叙事的手法将读者直接带入人物内心,引起读者强烈的阅读兴趣,人物的意识流动从背景中分离,而作者对其他事件的描写皆因其脱离了读者的兴趣和事情发生的焦点而背景化。读者在获得这样的图形时会意识到斯坦的内心世界才是他展示自我的天地。对他来说,生活的真正意义是内心不断地对外部世界进行思索,试图感悟生活的真谛。这种对人物心理无所不知的透视,也使读者对叙述者产生强烈的认同感。
认知诗学的相关理论丰富了文本世界的研究,也提供了新的方法和视角来理解文本的意义构建。本文运用认知诗学中的图形—背景理论解读了小说《人树》,有助于读者在深入理解小说主题的同时,感知小说独特的艺术美。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作者在小说创作中通过图形-背景的建构,突显出小说的主题和思想情感,而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追随着作者设计的焦点,通过图像与背景的知觉化,与文本情感产生共鸣,从而更深刻地理解小说的深层内涵和艺术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