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思潮视域下的晚清小说观与中华民族自觉*

2018-02-09 04:56许多娇王文奇
关键词:白话梁启超知识分子

许多娇,王文奇

(1.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2.吉林大学公共外交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费孝通先生曾指出,“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1]民族从自在到自觉,是政治现代性生成的题中之义。中华民族从自在向自觉的转变,发生在晚清大变局的时空背景中。知识分子作为代表,自觉自发地推动民族凝聚力,提振民族精神,目标是实现民族自立自强,形成了蔚为壮观的政治思潮。这种政治思潮对于之后五四运动的出现,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意义深远。中华民族自觉的思潮在晚清甫一出现就弥散到各个知识领域,并重构了晚清小说观。这里所说的小说观,与小说实际创作、文学本身并没有多少关涉,因为晚清小说观的重构并不是文学意义的,而是政治意义的。在作为政治思潮的小说观那里,小说不再是文学本身,而成为救国之道,成为形塑中华民族自觉的有效手段。尤其是甲午战争之后,中华民族危机更进一步,呼吁通过小说推动中华民族自觉自强已经在知识分子中达成了共识。李欧梵指出,“任何一个民族国家的立国都要有一套‘大叙述’,然后才会在想像的空间中使得国民对自己的国家有所认同。”[2]晚清知识分子已经清楚认识到,报刊等流传广泛的传播媒介,小说等通俗易懂的启蒙载体,对于中华民族的群治,对于强化国民对自己国家的认同,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他们已经把小说看成是民族国家立国的“大叙述”之一,并针对这种“大叙述”展开了多层次思考。

一、民族自觉与小说观重构

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小说曾长期得不到重视。在传统的文以载道的思想中,小说与载道并没能产生直接的关联。但是这种情况在晚清的时局中出现了重大的转变,小说的译介与创作突然空前增多。“晚清文学的发展,当然以百日维新到辛亥革命为高潮。仅以小说为例,保守地估计,出版当在两千种以上。”[3]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态势转变,是因为在中华民族自觉的政治思潮之下,小说被看成是有利于群治,有利于提升大众的民族意识的,小说因而与载道产生了紧密关联。

1897年,严复与夏曾佑分别署名几道、别士,在《国闻报》刊发《本馆附印说部缘起》。两位作者以洋洋洒洒的文字综论古今,横跨东西,努力说明小说对启迪民智、实现民族自强的重要作用。他们认为从影响民众的角度来看,小说因其具备情节性、通俗性等特征比中国的二十四史更具可接近性,因而应该大力提倡,“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之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所持”,而小说影响人心的功用一旦发挥,可以产生深远影响,“今日人心之营构,即为他日人身之所作。则小说者又为正史之根矣。”[4]1-11这样一篇文字直接将曾经被视为不入流的小说提升到了与经史同等甚或超越经史的地位。两位作者之所以敢如此立论,不是故作惊人语,而是当时的政治思潮已经使这种看法变得可以接受。比如同样在1897年,上海大同译书局出版的《日本书目志》中有康有为撰写的《〈日本书目志〉识语》,也认为小说的功用可以与经史子集相提并论,“易逮于民治,善入于愚俗,可增七略为八、四部为五,蔚为大国,直隶王风者,今日急务,其小说乎!”[4]13

与上述的短篇文章相比,梁启超从1896年到1897年将自己影响深远的长论《变法通议》在《时务报》上连载,其中有“论幼学”部分,指出小说“上之可以借阐圣教,下之可以杂述史事,近之可以激发国耻,远之可以旁及彝情”[5]54。小说与国家兴亡的紧密关系呼之欲出。在《变法通议·论幼学》中,梁启超从群治的角度审视小说功用只是开始,此后他在这方面的思考进一步丰富和深入。1902年梁启超发表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是当时的重要篇章。在该文中,梁启超开篇即提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之后详细阐释了小说在影响人心上所具有的四种“力”,分别是“熏”“浸”“刺”“提”,简化来理解,小说能够潜移默化影响人,这是熏;能够长期发挥效用,这是浸;能够使人刺激深省,这是刺;能够使读者与小说人物代入,提升自我境界,这是提。文章最后梁启超发出了掷地有声的呼吁,“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6]864-868新民在这里是一种总括性的宏观阐释,是要通过小说的功用将普通大众也变成有着民族自觉和民族认同的个体。

晚清知识分子们为什么会将小说与改良群治、中华民族自觉关联在一起呢?这并不是一种先验性的凭空构想,而是一种经验性的总结分析。这些知识分子在考察欧美、日本等国的民族团结与国家发展后认为,小说在其中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因而中国也应将小说作政治之用。1898年梁启超在《〈译印政治小说〉序》中称,“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7]1899年,梁启超还在《饮冰室自由书》中认为,“于日本维新之运有大功者,小说亦其一端也。”[4]23与梁启超类似,其它许多知识分子也认为欧美、日本的强大与小说的群治之用关联紧密。如晚清著名小说翻译家林纾在1901年的《〈译林〉序》中如此阐释为什么会把翻译西方小说作为自己的一生志业,“亚之不足抗欧,正以欧人日励于学,亚则昏昏沉沉。吾谓欲开民智,必立学堂;学堂功缓,不如立会演说;演说又不易举,终之唯有译书。”[4]261903年,商务印书馆刊印《绣像小说》杂志时,在《本馆编印〈绣像小说〉缘起》中也秉持了上述思路,“欧美化民,多由小说;榑桑崛起,推波助澜。”[4]51

如果说欧美携坚船利炮带给晚清知识分子的初步反思在于器物层面,那么当日本从一个蕞尔之邦成长为能够在甲午战争中击败清政府的强国,晚清知识分子的反思则演进到了制度和文化层面。在文化层面上,欧美乃至日本的富国强兵,被归结为各国的民族自觉和民族动员,而小说又被认为是各国民族自觉和民族动员的重要载体和推动力量。这种看法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符合事实的。如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指出,欧洲国家民族凝聚力的生成,源于“新教和印刷资本主义的结盟,通过廉价的普及版书籍,迅速地创造出为数众多的阅读群众”,对民族认同形成了长期深远的积极影响[8],小说当然是安德森提及的“廉价的普及版书籍”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晚清知识分子看到了小说与现代民族主义意识间的关联,但他们并没有对欧美、日本小说与这些国家的民族意识如何产生关联以及产生哪些关联条分缕析,多是粗略概括甚或一笔带过。还有不甚严谨的作者推论自己所欣赏的某一部日本小说对于日本的明治维新、富国强兵产生了直接而重要的作用。虽然将某一部小说的民族自觉作用夸大或有失实之嫌,但正如上文指出的,小说整体上的群治之用是的确存在的。而晚清这些知识分子们对域外经验的粗疏援引只是佐证自己的观点,他们的思想核心在于将小说与群治、国民性间建立确定性关联。如邱炜萲在《小说与民智关系》中指出,“一种小说,即有一种之宗旨,能与政体民志息息相通。”[4]31曼殊在《小说丛话》中也认为,“欲觇一国之风俗,及国民之程度,与夫社会风潮之所趋,莫确于小说。盖小说者,乃民族最精确、最公平之调查也。”[4]80

有学者曾考察过,在晚清思想界,关于国民性的提法急剧增多,而这种对于国民性的阐述是“用来发展中国的现代民族国家理论的”[9],在晚清小说观中小说与国民性建立了确定性关联,也就使晚清小说观成为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理论形成过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需要指出的是,晚清时期的民族国家理论并不是纯粹学理意义上的,而是能够应用于实践、能够说服公众的逻辑体系。当小说的群治之用被多层面地展现出来,一些知识分子进一步把小说提升国民性的作用放置在了其他媒介之上,如1906年《〈新世界小说社报〉发刊辞》中认为,“文化日进,思潮日高,群知小说之效果,捷于演说报章。”[4]183天僇生在1907年《月月小说》上发表的评论文章《论小说与改良社会之关系》中也认为“必使爱国思想,普及于最大多数之国民而后可。求其能普及而收速效者,莫小说若”[4]264。

既然小说的功用如此之强,对于提振中华民族的自觉如此有效,一些知识分子又开始思考在小说与教育间建立直接关联的可能性。《中华小说林》杂志从1907年到1908年刊发了多篇标题醒目的文章,探讨相关问题,如《学校教育当以小说为钥智之利导》,《普及乡闾教化宜倡办演讲小说会》,《学堂宜推广以小说为教书》等,对小说群治之用急切实践的呼吁可见一斑。当小说由市井之文被提升到载道之文,当小说由自发订阅发展到被认为应该成为学校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折射出晚清短短几十年间对于民族自觉的强烈渴望。正是这种民族自觉的强烈渴望,使小说的群治之用在知识分子层面形成了普遍共识,并且希望小说的群治之用从潜移默化发展到立竿见影。

二、个体改造与民族竞争

在晚清的政治思潮中,小说被赋予了生发民族自觉、改良群治的功用,并且希望小说的这种功能能够迅速转化成现实成效。这种情况的出现,是与晚清时期中国知识界已经开始普遍接受进化论思想密切相关的。欧美、日本相对于中国的暂时胜出,被认为是社会进化的结果,而进化的源泉或者说手段之一就是民族自觉。小说作为民族自觉、改良群治的载体,其应该具备具体的改良指向,这样小说的实践成效才能够发挥出来。那么小说具体从哪些方面可以改良群治呢?1901年,《清议报》发表署名衡南劫火仙的文章《小说之势力》中认为,小说的具体功用是“用以醒齐民之耳目,励众庶之心志,或对人群之积弊而下砭,为国家之危险而立鉴”[4]32。如果说该篇文章尚属比较粗泛的议论,那么梁启超在《新民说》中则给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阐述。

梁启超是中华民族自觉思潮中最具代表性的晚清知识分子。“最早具有较为明确的中国各民族一体融合的‘大民族’现代观念,且率先在这一意义上使用‘中国民族’和‘中华民族’一词者,可能均为梁启超。”[10]梁启超的中华民族自觉是放置在世界民族竞争的大势中生发出来的。1902年,梁启超在《论民族竞争之大势》中讲,“今日欲救中国,无他术焉,亦先建设一民族主义国家而已。以地球上最大之民族,而能建设适于天演之国家。”[6]893这种对民族竞争大势的判定,对于“天演”的认同自然也是进化论思想的一种表征。循着这种“天演”思路,梁启超开始思考中国的民族性格中有哪些方面需要弥补或提升,以适应“天演”。从1902年到1906年,梁启超不断以单篇形式在《新民丛报》上发表议论文章,后来将二十篇论文汇编成册,形成《新民说》。在《新民说》中,梁启超最初仍是表达对中华民族自觉的紧迫感,“在民族主义立国之今日,民弱者国弱,民强者国强,殆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有丝毫不容假借者。”[11]之后梁启超分门别类地论述了应该如何实现中华民族内部的个体改造。按照胡适的概括,“《新民说》的最大贡献在于指出中国民族缺乏西洋民族的许多美德……他指出我们所最缺乏而最须采补的是公德,是国家思想,是进取冒险,是权利思想,是自由,是自治,是进步,是自尊,是合群,是生利的能力,是毅力,是义务思想,是尚武,是私德,是政治能力。”[12]

晚清知识分子的逻辑是,有了新民,新的制度、新的政府、新的国家都能够随之形成。如果说泛谈小说的群治之功是晚清小说观中中华民族自觉理念的宏观部分,那么一旦把新民的具体指向展开,就进入到晚清小说观中中华民族自觉理念的微观部分了。晚清知识分子认为通过不同类型或题材的小说指向个人不同方面的刺激、改造或是提升,就能够针对受众的不同方面施加影响,当这些影响通过“合群”的方式展现出来,就能使中华民族的整体力量获得凝聚和提升。晚清知识界把小说分成了不同类型,有政治小说、历史小说、侦探小说、写情小说、侠义小说、社会小说、冒险小说、科学小说等等。不同作者有时有不同的分类方法,但这些不同的类别都被赋予了个体改造,进而提升民族竞争力的功用。

政治小说的政治意味极强,这类小说即便在作者那里考虑的也不是情节问题,而是直接的政治意蕴。如沈惟贤在《〈万国演义〉序》中言,这类书的作用在于“纵观欧、亚大势,考其政教代兴之机,富强竞争之界,即黉塾之师,用以发明事理,启牖来学,亦于是乎汲汲焉”[4]39。林纾翻译的《黑奴吁天录》也被很多评论者直接定性为政治小说,如1904年《觉民》第八期中灵石的《读〈黑奴吁天录〉》一文对该小说进行了直接的政治阐释,“嗟乎!我黄种国权衰落亦云至矣。四百余州之士,尽在列强之势力范围,四万万之同胞,已隶白人之奴隶册籍。我黄人不必远徵法、美之革命与独立,与日本之维新,即下而等诸黑人,能师其渴望自由之操,则乘时借势,一转移间,而为全球之望国矣。”[4]117

中国原本所没有的科幻小说、侦探小说在晚清纷纷被译介进来,也被赋予了各自新民的指向。科幻小说在晚清知识分子那里没有被当成天马行空的幻想类题材,而被看成是与科学、进化论直接关联在一起的,因而当时多称科幻小说为科学小说。周树人在1903年的《〈月界旅行〉辨言》中认为作者写这本科幻小说的政治意义在于“实以其尚武之精神,写此希望之进化者也”[4]50。1907年《小说林》第一期发表《〈小说林〉缘起》一文,也称“西月球之环游,世界之末日,地心海底之旅行,日新不已,皆本科学之理想,超越自然而促其进化者也”[4]236。侦探小说,以译介的福尔摩斯探案为代表,曾在晚清掀起过一股阅读热潮。侦探小说同样在晚清的小说观中被认为具有启迪民智的作用,如1904年《新民丛报》五十五号载有周桂生《〈歇洛克复生侦探案〉弁言》,其中认为“泰西各国,最尊人权,涉讼者例得请人为辩护,故苟非证据确凿,不能妄入人罪。此侦探学之作用所以广也”[4]120。

其它历史小说、探险小说等,无论是外来译本,还是本土原创,也都被赋予了政治意义。如1906年《月月小说》第一年第一号发表的《〈两晋演义〉序》,其中提出“撰历史小说者,当以发明正史事实为宗旨,以借古鉴今为诱导”[4]172。林纾在《〈美洲童子万里寻亲记〉序》中定性这类被认为是冒险题材的小说时也说,该小说的意义在于,“泰西之俗,虽父子亦有权限,虐父不能制仁子,吾支那人一师之则自由矣。”[4]140

在对各类小说的评判中,还有两种观念在晚清较为普及,一是对于女权的重视,一是对于尚武精神的提倡。就女权来看,梁启超在《变法通议·论女学》中就提出“西方全盛之国,莫美若。东方新兴之国,莫日本若。男女平权之论,大倡于美,而渐行于日本”[5]43。其它一些涉及女性、女权的具体小说推介中也有着日益清晰的女权观。如俞佩兰在《〈女狱花〉叙》中指出,该小说的积极意义在于讲女权,“殷殷提倡女界革命之事,先从破坏,后归建立”[4]122。卧虎浪士在《〈女娲石〉叙》中说,“各国革命变法,皆有妇女一席。我国今日,亦不可不有阴性之干预”,当国民蒙昧,需要训教之时,女性应该壮大起来,“我国今日之国女,亦不得不为诞生时代。诞生之,阿保之,壮大而成立之,则又女教育家、小说家操其能事也。”[4]131这一时期的女权虽然已经涉及男女平权、女性解放、女性觉醒等话题,但其核心还是在于只有女性的平权、解放、觉醒等,才能使真正的民族自觉在全民范围内扩展开来。

对尚武精神的重视就更加具有了急迫的现实意义。自鸦片战争之后,晚清知识分子就在落后与挨打之间建立了逻辑关联,“两者在逻辑上是因果关系,在时间上是先后关系。”[13]尚武精神的提倡被认为是抵御外侮的直接之道,因而在晚清小说观中,在各种具体小说的评论和推介中,经常出现讨论尚武精神的话题。《水浒传》在晚清知识界就被重新发掘、推崇,认为其任侠好义的情节是尚武精神的实践,能够激起中华民族的慷慨之气。更有许多知识分子的笔名直接将“侠”字嵌入其中,譬如1904年《大陆报》第二卷第五号上载有署名侠民的《〈新新小说〉叙例》一文,直谈《新新小说》将“纯用小说家言,演任侠好义、忠群爱国之旨,意在浸润兼及,以一变旧社会腐败堕落之风俗习惯”[4]125。1905年《时报》发表的《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也感慨当时的国人无尚武精神,无复仇之风,“人民有复仇之精神,而后其国乃能无外侮。”[4]152

综合来看,晚清的小说观,将各种类型和题材的小说对应了相同或差异化的个体改造路径,希望借助这些路径的改造,集合而成民族的自强,从而在全球的民族竞争中中华民族能够独立自主。但这其间还有一个问题,即中国的知识分子在人口中毕竟占比较少,小说的群治功能要想发挥,还得考虑到其阅读的广泛性,因而对于俗语白话的提倡也就成为晚清小说观中的又一重要内容。

三、俗语白话与民族动员

白话文运动虽然要到五四时期才轰轰烈烈地展开,但在晚清的政治思潮中已经开始讨论俗语白话问题。尤其在小说理论界,更因为倡导小说的群治之用,而将俗语白话问题衍生成了当时小说观中的重要议题。甚至可以说,是晚清知识界对俗语白话作用的深入思考,为未来白话文运动的展开打下了思想基础。

晚清知识分子在推动中华民族自觉的过程中,认识到中国知识传统中的言文不一致是个大问题。所谓言文不一致,即所说的话与所写的文章不是同一套文字系统,前者为俗语,后者为文言,二者之间的龃龉被认为不利于民族动员。黄遵宪就较早地提出应该推崇白话文写作,梁启超在《变法通议·论幼学》中也曾指出多用俗语便于理解。具体到小说观上,梁启超曾在《小说丛话》中指出,“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4]651902年,任京师大学堂总教习的吴汝纶,在考察日本教育后发现,日本以东京话为国语的做法对于日本教育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因此回国后也倡导推行国语,这也推动了知识界对于白话文作用的更多思考。经过十几年的思想普及之后,到1912年管达如在《说小说》中对白话体的推崇更进一步,认为白话体“可谓小说之正宗。盖小说固以通俗逯下为功,而欲通俗逯下,则非白话不能也”[4]373。

白话文之所以受到推崇,自然是因为白话文的“通俗逯下”,即普及率更广,理解起来更容易,诸多著述不约而同地谈及了这一问题。除了上文已经援引的篇章外,还有如1906年《新世界小说社报》第四期刊载的《论小说之教育》一文,其中指出“小说之教育,则必须以白话。天下有不能识字之人,必无不能说白话之人。出之以白话,则吾国所最难通之文理,先去障碍矣。或曰:能说话者,究未必能识字。然使十人之中,苟有一人识字,则其余九人即不难因此一人而知其事”[4]186。白话文具有通俗易懂的特性,是其得到推崇的原因,而通俗易懂的核心指向却在于更广泛的民族动员。欧美、日本等国的民族主义生发过程中,通俗普及性语言的使用也的确起到了重要作用,这样的域外经验自然也使提倡白话文者有了更多的论据佐证。尽管在晚清的实际小说创作和译介中,以文言或半文半白的方式创作和译介的仍有不少,但这被认为是传统知识分子从使用文言向使用白话转变过程中的艰难造成的,而不是说文言依然能够具有与白话分庭抗礼的地位。脱离开实际的小说写作或译介,回到小说观中,晚清知识分子大多认为小说这种内容通俗易懂的群治载体,辅之以通俗易懂的白话文表述方式,不仅是恰切的,而且是势在必行的。

白话能够与民众建立亲近感,使阅读面更广,确乎不假,但白话本身也有问题。中国的文言作为传统士大夫阶层或称知识阶层的通用语,在全国范围内是相对统一的。但白话在各地有各地的方言,方言之间并不统一,而且方言与方音是相辅相成的,这就造成地域之间理解彼此的方言比较困难。那么白话该以什么标准通行呢?关于这一点,晚清知识分子曾经掀起过热烈讨论。有人主张要以正音进行语言文字的统一,但这一点也引发质疑,“以吾国省界纷歧,土音各异,其曾受正音之教育者几何哉?”[4]308还有一种思路来处理这一问题,也就是重建中国的文字系统,发明新的切音字,并形成了切音字运动。主张推行切音字者认为“切音字是一种‘言文一致’的文字,能够直接反映口头语言的状况,说话与识字乃是一体之两面,易于掌握”[14]。但是由于切音字方案互异,被认为破坏了“书同文”的原则,没有在当时的政治精英和知识分子中获得支持、达成共识,因而只是一种“言文一致”的思路而已,在晚清并没有产生足够的影响力。当然到了五四之后针对这一问题有更为深入的探讨。

在晚清时期倡导使用白话的报刊中,一般做法是采用常见白话,尽量避免方言的过多介入,比如1895年创办的《杭州白话报》,1903年创办的《中国白话报》大体都是采取的这种路数。采用常用白话减少方言介入的做法,在新闻报道、时评议论中通行无碍。但涉及到小说,一些知识分子则具有了不同的思路。从梁启超提出小说具备“熏”“浸”“刺”“提”四种力开始,知识分子就认为要真正实现小说的民族动员功效,小说应该是能够深入人心的。而要深入人心,方言的力量就不可低估。因而在晚清知识分子那里,一方面有推广白话的急切之心,有要求统一国语的诉求,因为统一国语是现代民族国家的重要标志;另一方面又因务实性考虑,尤其是衡量小说用语的感染力时,又存在着对方言写作的认可,如楚卿在《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中指出,“中国文字衍形不衍声,故言文分离,此俗语文体进步之一障碍,而即社会进步之一障碍也。……且中国今日,各省方言不同,于民族统一之精神,亦一阻力,而因其势以利导之,尤不能不用各省之方言,以开各省之民智。”[4]64

不管晚清知识分子在俗语白话的推广普及上有哪些细节上的歧见,但是大家主张通过俗语白话这种可亲可感的文字方式实现民族动员最大化的诉求是一致的。晚清思想家们对于俗语白话作用的论证亦可看成是现代语言民族主义自觉的生成。在具体小说的评介与推广中,一些作者也把这种语言民族主义意识嵌入其中,如1905年出版的译本侦探小说《母夜叉》中有作者评语为,“现在的有心人,都讲着那国语统一,在这水陆没有通的时候,可就没的法子,他爱瞧这小说,好歹知道几句官话,也是国语统一的一个法门。我这部书,恭维点就是国语教科书罢。”[4]157在晚清的小说观中,俗语白话的功用已经与民族动员建立了直接关联,这种关联到后来的五四时期进一步发展,对于中国通用国语的生成产生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综上所述,晚清时期的小说观不是指向小说这一文学体裁本身的,对于文学的强调远远不及对于政治思想的强调,因此这一时期的小说观更是政治思潮的一部分而非文学评论。夏曾佑曾在《小说原理》一文中指出,非士大夫阶层,“欲求输入文化,除小说更无他途。其穷乡僻壤之酬神演剧,北方之打鼓书,江南之唱文书,均与小说同科者。先使小说改良,而后此诸物,一例均改。”[4]61小说在晚清政治思潮的视域下,它是中华民族自觉的载体,在很多思想家那里,小说同打鼓书、歌曲、戏剧、平话是一样的,都能够推动中华民族自觉,只是小说较其它几种方式更具传播和动员的优势,才在晚清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小说观,一种独特的以小说视角切入却意在中华民族自觉自立自强的政治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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