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小说Cake and Ale的译名

2018-02-08 19:24李小龙
读书 2018年2期
关键词:林纾毛姆文坛

李小龙

英国作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的作品版权于二0一六年到期,当年出版界便掀起了一轮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的毛姆热。在这个热潮中,毛姆的Cakes and Ale一书也多被收入。然而,此书的译名却让译者与出版者十分为难。

清末最早翻译西方小说从《格列佛游记》和《夜与晨》始。当然,这两部作品已经被分别改名为《谈瀛小录》和《昕夕闲谈》了。之所以要改名,正是由于一直处于中国叙事传统中的读者对典型的西方小说书名会有一种文体不适,为了消除这种不适,译者尽量把原名改造为中国传统的小说命名。不过,之后一百余年中,中国读者已经从不适应西方小说书名到逐步接受,只是,这种接受又会产生一个新的固有印象,这一印象也恰恰可以最早译入的这两部作品命名为代表:一是如《格列佛游记》一样以主人公姓名為书名者,如《欧也妮·葛朗台》《安娜·卡列尼娜》之类,这也是早期西方小说命名的通则,当然,这也包括一部分类似于人名的专有名词,如《呼啸山庄》《巴黎圣母院》之类;还有一种是如《夜与晨》这样的寓意性书名,如《名利场》《红与黑》之类,这也是二十世纪以后至今西方小说最常用的命名方式,如《魔山》《百年孤独》之类。就算毛姆自己的作品,像《刀锋》《人性的枷锁》也都是属于寓意类的书名。

不过,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所谓寓意性书名,自然要求了解书名与作品之间的隐喻关系方可,“Cakes and Ale”这一书名的难以移译正在于其意旨的难以捉摸——或者也可以说,不同的译名正体现出译者对这部书意旨的不同认定。

一九八三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李珏译本,译名为《啼笑皆非》。译者在序言中说:“这本书的书名原有各种译法,有的资料中译作‘大吃大喝,有的则译作‘狂欢或‘寻欢作乐。原书的书名为‘Cakes and Ale,意思是‘吃吃喝喝或‘吃喝玩乐。如果直译,当然就不外乎这些译法了。在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一剧中,也曾用过这一习惯语,他指的是‘瞎胡闹的意思。小说本身也确实没有写什么吃吃喝喝的事,也不曾写多少沉溺酒色之乐,而是通过揭露英国文坛的一些可笑的人和事,揭示出英国社会的一些严肃的问题,所以改为现在的这个书名,似乎更加贴切。”

莎士比亚《第十二夜》第二幕第三场中的原话是:“Dost thou think,because thou art virtuous,there shall be no more cakes and ale?”梁实秋译为:“你以为,因为你是规矩的,便不许别人饮酒作乐吗?”朱生豪译为:“你以为你自己道德高尚,人家便不能喝酒取乐了吗?”意思都比较明确。这里的“cakes and ale”若直译就是“蛋糕和啤酒”,当然这是英语中的习语,《英汉大词典》中录此词条,指“欢乐,物质享受:Life is not all cakes and ale.人生并不就是吃喝玩乐”。仅从翻译原则来看,此译将其改名为“啼笑皆非”是很不妥当的,更何况这只是译者自己认为“更加贴切”的书名。这种大胆的做法不禁使人想起钱锺书对林纾译本的趣评:“一个能写作或自信能写作的人从事文学翻译,难保不像林纾那样的手痒;他根据个人的写作标准和企图,要充当原作者的‘诤友,自信有点铁成金、以石攻玉或移橘为枳的义务和权利,把翻译变成借体寄生的、东鳞西爪的写作。”

不过,我们如果梳理一下此译本改名的逻辑也可看出时代氛围的影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时期,人们大多倾向于从严肃的、社会化的角度来解读文学作品。所以,译者觉得用一个类似于“吃喝玩乐”的名字太不严肃了,并且译者从那个时代的文学欣赏惯例出发,指认这部作品并不是要写“吃吃喝喝”,而是要“揭示出英国社会的一些严肃的问题”。所以,“啼笑皆非”这个译名便带有讽刺的意味,重点在于“揭露英国文坛的一些可笑的人和事”——实际上,这个译名也是译者对作品的一种解读。

一九八四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章含之、洪晃的译本,以《寻欢作乐》为名,这基本上与前引“吃喝玩乐”的释义较近,也是此书至今为止使用最多的命名。这个名字看似与前一译名相反,但逻辑却是相同的,因为这一译名的重点其实还是“揭露英国文坛的一些可笑的人和事”,从其书内容提要中说“揭示了西方文坛上种种光怪陆离的现象”便可看出。只是前一译名更侧重于“严肃的问题”,所以用“啼笑皆非”来批评,而此译名则侧重于“光怪陆离的现象”尤其是“某些妇女在私人生活中的放荡不羁”(其书陈琳《校后记》之语,229页),故以贬义之“寻欢作乐”来评判。

二0一六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了高健的新译本,又改名为《笔花钗影录》。译者在序言中说:“这本书原名‘Cakes and Ale(莎剧中语),作寻欢作乐解。推寻作者这样命名的用意可能是想借此点出书中男女主人公年轻时的放浪生涯。但考虑到小说描写的主要是作家们及其妻室或情人的种种文坛逸事以及滑稽丑闻,我们觉得《笔花钗影录》这一译名或者更能切合原著的主要精神。”这实在令人惊异:一方面,译者随意改动原著书名之大胆,与前述“啼笑皆非”之名一样,都仿佛有“义务和权利”来帮助作者取一个“更加贴切”或“更能切合原著的主要精神”的书名;另一方面,这个译名较前之拟名更令人“啼笑皆非”,因为竟完全回到林纾当年的老路上去,不但抛开了原名,而且既用了林氏惯用的五字来译,又加了林译最喜欢使用的“录”字为新名的体制性后缀,还沿用了林纾后期惯用的俗艳“丽语”——我们把它与林纾所译《红礁画桨录》《神枢鬼藏录》《金风铁雨录》《金台春梦录》《情天异彩录》《情天补恨录》之名对比一下,便可看出其与林译之间的“异曲同工”了。

这一改名看似退回林纾译名的旧辙,其实却仍是今天社会文化氛围的产物。戴维·洛奇在讨论小说书名时曾说:“小说向来兼具商品及艺术品之双重特性;商业考虑往往会影响小说书名的选定,或是导致书名更动。”他还举了一些被出版社改名的例子(包括他自己的作品)。事实上,商业考虑在今天不但存在,而且影响更大。今天,图书销售模式发生了重大且深刻的变化:书店陈列可任由读者翻阅的销售逐步让位于更迅速快捷的网络销售,而网络销售有两个显而易见的弊端。一是面对抽象的网络,读者根本不知道自己需要买什么。图书与服装不一样,服装是必需品,某人缺了某类服装,他自然想到要买,但没有人知道每天网上新摆上货架的上万种书是什么,甚至也不完全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二是即便某位读者通过某种渠道(比如说网络的检索)知道自己想买什么,但他还是很难有合理的方式让自己了解这本书。服装的功能是有重合的,也可以互相取代,所以消费者可以轻易地决定自己需要什么类型的服装,但图书彼此之间却几乎无法取代,每一本书都是独特的,在网络半遮半掩的介绍中,读者并没有充足的理由来做出决定。但有趣的是,现在人们因为无法试穿而对服装的网购普遍持警惕态度,但对于影响更大的图书网购却并没有足够的认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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