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件到文本:试论中国共产党思想史研究的多维史料观*

2018-02-07 07:10
中共党史研究 2018年11期
关键词:史料文本

吴 起 民

史料是中国共产党思想史研究的基石。如何看待和利用史料内在地限定了中共思想史研究的学术样态、实证效力和研究价值,是中共思想史研究乃至中共历史研究的元问题之一。改革开放以来,中共历史研究的实事求是学风和历史学规范显著增强,尤其是在史料方面吸收历史学编纂、考据、校勘等学科的一般原则,形成了中共党史文献学等研究领域[注]如张注洪编著:《中国现代革命史史料学》,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周一平编著:《中共党史文献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等等。。然而,中共历史史料不仅有其特殊性,而且在研究实践中仍然存在一些需要思考的问题。譬如,史料性质的模糊化与价值平均化,即在忽略文件生成、保存和公开过程的同时,把不同的文件等量齐观;史料利用的弱主体性和强价值偏好,即在史料解读上较难保持史料批判之主体性的同时,又存在高估某一种形式的史料(比如档案)之价值的倾向;史料边界的不确定性与史料的同质化,即在面临着数量庞大的史料规模的同时,又遭遇着史料语言、逻辑等要素的趋同现象;等等。这些相互缠绕的问题表明,讨论中共历史研究的史料问题必须把历史史料学的一般原则、中共组织运作的具体情境和治史者的成长环境结合起来。

在恩格斯看来,科学研究“不能构想出种种联系塞到事实中去,而要从事实中发现这些联系”,“这些联系一经发现,就要尽可能从经验上加以证明”[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0页。。具体来看,从原生形态的文件到史料形态的文本,实际上隐含着一个生成(文件)、保存(档案)和利用(史料)的纵深维度,而文件最初所归属的信息交互体系也不断地改变着面貌。对此,学界已有程度不同、角度各异的探讨,但尚未从史料生产过程的连贯视角加以考量。本文试图以“文件”这一史料原型作为考察对象,从连贯视角呈现文件生成、保存和公开的“旅行”过程及其对于原初信息交互体系的层累性塑造,指出中共思想史研究应当自觉地研究史料的生产过程,在最大化地重建原初信息交互体系的过程中释放各种形态的史料的有效信息,为提升中共思想史研究的实证效力而筑牢史料批判的基础环节。当然,本文的主要意图是提出中共思想史研究的史料批判问题,仅就此问题阐述一些初步思考,以期抛砖引玉。

一、作为组织运作痕迹的文件:生成、构造与组织性

中国共产党作为具有严密组织和严格纪律的马克思主义政党,不仅具备系统周密的组织运作方式,而且具有一套高效的信息管理方式。从信息学的角度看,中共在接收、处理、传递和反馈信息的过程中形成一个动态的由组织网络、自主语言规则和信息处理方式构成的信息交互体系。文件是信息交互体系的基本载体之一,其生成流转与中共的组织运作相互伴随。组织生态是影响文件的生成意图和功能类型的基本要素;反之,文件也是组织运作和权力关系的一种表现方式。同理,在某一组织层级出现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等非常态运作时,文件的虚构成分与之同向变化。因而,文件在最初生成时,首先并不是为了成为治史者的史料,而是中共组织运作的有机组成部分,具有复杂的生成逻辑和特定的组织功能。

何为“文件”?文件在狭义上是指“法定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等形成的具有完整体式和处理程序的公文”,在广义上是指“组织或个人为处理事务而制作的记录有信息的一切材料”,“是人类记录、传递和贮存信息的一种工具”[注]吴宝康、冯子直主编:《档案学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4年,第95、96页。。由此可见,文件是组织或个人进行社会信息交互的类型化载体,是交往意图、表达符号、制作规则和预定对象范围等要素的结合物,是一种公共行为的特定表现方式。梁启超曾把“史料”界定为“过去人类思想行事所留之痕迹,有证据传留至今日者也”[注]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岳麓书社,2010年,第36页。。然而,如果把作为人类思想行事痕迹的文件视作“史料”,却不得不面临这样的事实,即文件是面向公共空间进行的特定创作。文件的公共性含蕴着虚构与真实的张力关系,贯注着创作者的公共行为意图,参与着公共活动。

在中国共产党的组织语境下,文件是为了在一定组织范围内向特定对象交换信息、表达意向而运用特定规则和表达符号制作的意义实体。在这里,公共性就是组织性。文件首先是一种组织行为,处于组织运作的相互作用之中并受到组织生态的牵引。随着中共的创立和革命活动的开展,文件的写作、传递等工作开始出现,特别是在中共创建革命根据地以后,党、政、军、群各方面的文件种类和数量显著提高,会议制度、请示报告制度的建立等举措使之逐渐进入相对规范的状态,如1931年3月,中共中央要求各苏区建立向中央的定期报告制度,并附发了报告提纲,意在“得到各苏区较充实较基本的报告”[注]《中共中央为建立交通关系及报告制度给各苏区及红军的信》(1931年3月),《中共文书档案工作文件选编(1923—1949)》,档案出版社,1991年,第44页。;1931年12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发布《关于建立报告制度问题》的通令,要求各级苏维埃政府建立下级向上级经常作报告的制度[注]《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360页。。当然,并不是任何组织活动都会产生文件。

文件的生成是组织需要与个体意向之间相互作用的过程。其间,组织性是文件生成的基本规则。中共一大在决议中规定任何出版物“均不得刊登违背党的原则、政策和决议的文章”。中共二大指出中共并非“知识者所组织的马克思学会”,“党员的言论,必须是党的言论”。[注]《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7、90、91页。这种组织一致性带来不同文件的逻辑同质化现象。譬如,中共在20世纪20年代批判帝国主义文化入侵的逻辑是:只有反抗世界资本主义的文化驯服和经济侵略,参与世界无产阶级的反抗,才能真正吸收一切优秀文化来发展中国文化。对此,瞿秋白、恽代英、张太雷等人均从不同角度论述过这一逻辑[注]参见瞿秋白:《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之各种方式》(1923年5月26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0—86页;张太雷:《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和中国的学生》(1924年7月),《张太雷文集》,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39—146页;恽代英:《反对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1926年6月30日),《恽代英全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8—94页;等等。。而中共为了保证各个组织层级与整体意图的一致性,在实践中逐步使用“宣传要点(大纲)”等方式来保证组织层级之间的意图一致性。这一方式在毛泽东主持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期间亦得到推广[注]毛泽东在主持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之初便推动确立了调查思想言论、拟定宣传计划和审查各地组织出版物的工作方式。特别是在戴季陶于1925年7月发表《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后,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于10月13日指出该书系“个人意思,并未经中央鉴定”,并通过了由毛泽东提出的调戴季陶来广州工作的提议。参见《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第136—137页。。这表明组织的目标诉求、理论认识和价值偏好等要素是构造文件叙事逻辑的基本要素。

进一步来看,组织性更加内在地牵引着文件的内容结构和定向表达。例如,一些研究者在抽离人物个体的政党组织属性的前提下,通过单一文件的阅读来强调毛泽东、张闻天在1940年1月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关于新民主主义文化纲领的表述差异,围绕毛泽东是否注重文化的民主性要素产生分歧和争论[注]参见吴起民:《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文化思想研究述评》,《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5期。。但是从这次大会的整个运作过程来看,1939年11月中旬的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召开文化界代表大会;12月13日的中央政治局会议审核通过艾思奇起草的文代会报告,确定了民族化、民主化、科学化、大众化的表述方式[注]《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46、151页。。张闻天、毛泽东、王明起草的会议文件分别侧重于文化政策概述、文化与政治的关系、文化统一战线,具有相互补充的特点[注]参见洛甫(张闻天):《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解放》1940年第103期;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中国文化》1940年第1卷第1期;王明:《论文化统一战线问题——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新中华报》1940年1月20日。。会后,《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宣示了中共的文化理念,即“创造民族的、民主的、科学的、大众的中华民族的新文化”[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中国文化》1940年第1卷第2期。。可见,分工角色和组织生态是人物个体的思想与行为的限定性因素,而中共整体意图则体现在会议集体通过的宣言、决议等文件之中。

组织运作的不同环节对信息流的处置具有显著差异。譬如,有学者把处于土地改革过程的“各种申述、情况反映、上级批复与仲裁案例”称为“过程文件”,而把土改总结报告视为“结果文件”,强调前者的史料价值更高[注]曹树基、刘诗古:《传统中国地权结构及其演变》,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页。。这种现象体现了调查、汇报、研判等组织行为对文件内容、格式体例的要求,而其客观结果则是对信息流的过滤和加工。不仅如此,组织生态和政治形势的变化同样会影响文件的生成过程。譬如,从1957年2月27日毛泽东发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到1957年6月19日《人民日报》刊出《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这一文件的主要内容、基本框架、理论阐述虽得以延续和完善,但由于政治形势的变化,“增加了并且强调阶级斗争特别是意识形态领域斗争很激烈的论述;在反倾向问题上,由主要反对教条主义,转为在反对教条主义的同时,更注重反对修正主义的斗争”[注]逄先知、李捷:《一篇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的诞生——〈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形成过程(下)》,《党的文献》2002年第6期。。

从信息交互的整个过程来看,组织行为的发生和完成形成了不同类型的文件,相应地构成一个具有组织逻辑的文件群。在文件书写主体方面,中央文件、地方文件以及不同层级的文件在组织人格、表达意向、行文格式等方面反映了组织内部的权力关系。这种权力关系保持了上传下达、左右流转的文件的内在一致性,同时文件的衍生转述也存在部门自主性问题。从组织行为的环节来看,调查、研判、计划、执行、反馈等环节的文件具有各自的类型特征,不仅表现为文件程式、作者的不同,而且在内容上反映了中共主观诉求与客观实际之间张力关系的不同阶段。此外,在文件的预定读者方面,汇报、传达、检讨等文件类型的组织功能、叙述逻辑和事实判断均有明显差异。例如,检讨类文件的组织功能是重新确立个体与组织的关系,通常会提供一些个体化的私人信息。检讨可以是政治理论性的,评述个体或某一组织部门的思想动态和理论认知,也可以是事务性的,陈述日常工作问题。

在文件用语上,除去出于保密需要所使用的代号、暗语和为交流便利所使用的白话文、地方语等语言外,中共在实践中演变出一整套具有自主性的文件语言体系。在运用马克思主义认识和改造社会的过程中,中共把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和基本范畴转化为用于理解社会、理解自身和论述正当性依据的组织语言,同时针对个体或组织的思想行为倾向发展出相应的评价用语,如“左”与右、教条主义与经验主义等对称性用语。这种语言特点反映了中共运用马克思主义构建新社会过程的内在一致性问题,即通过语言与思想行为的对应来引导一致的行动,调适主观诉求与客观实际的关系。文件的对称用语隐伏着相应的基准线,用以校正自身思想行为和对接整体意图,如毛泽东在延安整风过程中尝试确立“理论与实际相统一”的思想方法,围绕这一基准线批判了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的思想行为倾向,引导全党重视调查研究、重视中国经验的理论化提升[注]《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12—820页。。

传达范围同样是文件属性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中共创建伊始,出现邮寄、携带等文件传递方式,到1925年1月中共四大决定建立能够传布党的印刷品的交通机关[注]费云东、潘合定编著:《中共文书档案工作简史(1921—1949)》,档案出版社,1987年,第19页。。1925年4月30日,中共指出党的印刷物的传递“等于人身上的血脉,血脉之流滞,影响于人的生死”,要求从速建立交通工作[注]《中央通告第二十八号——关于建立和健全党内交通问题》(1925年4月30日),《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第8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第59页。。到1927年8月,中共在八七会议后规划了全国各区域、组织各层级的“党的全国交通网”,用于“传达党的一切文件”[注]《中央通告第三号——建立党内交通网》(1927年8月21日),《中共文书档案工作文件选编(1923—1949)》,第5页。。在这一网络中,文件的传达范围可以分为限定性和公开性两种。限定性可分为内部组织层级限制和外部范围限制;同理,公开性可分为内部流转和向外输出,但在信息内容上存在差异。对此,有学者指出内部文献的信息量更为丰富完整,“‘内部文献’一般包括相关的政策文件(如完整的会议简报)、批判材料(如相关言论汇编),还有行政机关的内部出版物(如《宣传通讯》)等”[注]谢泳:《内部文献与共和国史的研究》,《二十一世纪》2011年第4期。。此外,文件在一定组织层级的传阅也有相应的组织措施,如中共中央秘书处在陕北时期曾通过印制“传阅单”来提高文件处理和反馈互动的效率[注]费云东、潘合定编著:《中共文书档案工作简史(1921—1949)》,第87页。。

在影响文件生成与构造的组织因素中,官僚主义、形式主义、欺上瞒下等非常规的组织运作同样会介入文件的制作过程。官僚主义、形式主义是一种脱离实际、脱离群众的错误作风,表现为缺乏调查研究、对群众缺乏耐心思想工作、对政策执行浮于表面等等。在文件方面,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等错误作风表现为“以文件落实文件”、“以会议落实会议”、虚假执行政策、虚造实际情况等等。譬如,有学者通过分析1941年10月山西黎城离卦道事件的发生过程,指出《离卦道事件调查报告》存在欺瞒上级的虚假成分,并未如实地反映村干部滥用权力、强制摊派而导致离卦道迅速发展的问题[注]孙江:《文本中的虚构——关于“黎城离卦道事件调查报告”之阅读》,《开放时代》2011年第4期。。“虚假证据和虚假文件是由个别实际利益炮制,对于这些利益来说,它们既不真也不假,而是手段,正如为实现自己目的的其他任何手段一样”[注]〔意〕克罗齐著,田时纲译:《作为思想和行动的历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83页。。虽然衍生出与政策过程相对应的文件链,但并不意味着政策落地和完整执行。因而,整顿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等错误作风是中共增强组织效率和推进政策执行的重要举措。

通过上述对中共组织运作与文件生成构造之间相互作用的简略论述,可以说明文件本身即是中共组织运作的一部分,并参与了历史活动,“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而且只要人们存在着,它就仍然是这种产物”[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3页。。这表明意识的形成表达有其深刻复杂的社会根源和作用机制,而作为中共思想行为痕迹的文件是其所处的历史活动和组织环境的一个信息节点。进一步来看,“组织”通过规训书写者、设定读者群、提供语言和表述规则等方式转化为文件的组织主体性,从而塑造了具有内在一致性的行动主体。文件的生成构造及其诸多属性体现了中共政治文化的生产机理,是把思想理论、目标诉求、价值体系等要素转化为组织日常语言和思想行为的基本方式。因而,文件提供了一整套具有自我确证作用的意义体系和推动集体行动的逻辑链条,构造了调控个体与组织、组织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文化场域。

二、作为文档管理对象的文件:分级、利用与区隔性

在完成所承载的组织行为后,文件开始进入一个新的“制作阶段”,成为文书档案管理工作的对象。文书档案管理是对文件加以保存和利用,并不具有直接的再生成功能。然而,档案管理并不是保存所有的文件,而是在具体的历史环境和相应的工作能力下保存符合一定标准的文件。在这个意义上,档案管理对于文件的“制作介入”是通过选择、分级等方式进行的,改变了与原初组织运作相对应的文件群的结构,也使文件所归属的信息交互体系出现区隔碎化的状态。在此基础上,档案利用环节把文件整理编辑成册和印刷出版,以满足回顾历史、学习理论、推广经验等新的组织需要。这使文件具有了新的存在形态,尤其是使一些文件成为具有真理权威的经典著作,从而推使其参与新的历史活动。因而,这一阶段在区隔和重构原有信息交互体系的过程中使文件具有了新的组织主体性。

何为“档案”?学界对此定义颇多,而此处试举一例,用作参考的基本定义。档案是指“国家机构、社会组织以及个人从事政治、军事、经济、科学、技术、文化、宗教等活动直接形成的具有保存价值的各种文字、图表、音像等不同形式的历史记录”[注]吴宝康、冯子直主编:《档案学词典》,第1页。。简单说来,档案是个人或组织按照一定标准选取的并按照一定分类方法保存和利用的人类思想行为痕迹。档案首先是人类思想行为痕迹在一种人为的、有组织的保存加工过程中的新名称和新形态,而档案工作适应了人类保存和利用“历史记录”的需要,对人类社会文明的传承具有不可估量的公共价值。也应看到,档案工作由于选择标准和分类建档原则的存在,在客观上会影响人类思想行为痕迹的存在状态甚至内容,改变其所归属的原初信息交互体系。

中国共产党的文书档案管理工作是适应保存和利用文件等“组织行为痕迹”的需要而逐步建立健全的。在创建伊始,中共领导人是文件起草和保管的直接负责者;中共三大后,中央机关设立秘书,由秘书负责管理数量日益增长的文件;1926年7月,中国共产党第三次中央执委会扩大会议决定设立中央秘书处,各地方组织逐步设立相应机构,使文书档案管理具有了专门机构[注]费云东、潘合定编著:《中共文书档案工作简史(1921—1949)》,第23—24页。。随后,中共为适应革命战争环境而不断调适文书档案管理的工作方式和机构设置,如建立保管中共创建时期至全面抗战初期的重要文件的“中央文库”;1941年9月成立中央书记处办公厅,由其下设的中央秘书处材料科统一管理档案。新中国成立后,中共按照苏联“国家档案全宗理论构建了我国国家档案全宗和全国档案馆网”,实现了档案国有化等理论的制度化[注]陈子丹等:《“苏联模式” 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档案事业和档案学的影响》,《中国档案研究》第4辑,辽宁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页。。1959年1月,中共中央指出,“党的档案和政府、军队、群众团体以及各企业、事业单位的档案都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进一步把党、政、军、群和企事业单位的档案工作统一起来[注]《中共中央关于统一党、政档案工作的通知》(1959年1月7日),《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第9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第659页。。这构成了中共乃至国家档案管理体制的基本形态和演变起点。

文件在生成流转后进入一个新的组织运作阶段。1931年4月,瞿秋白受周恩来委托起草了《文件处置办法》,为保存和利用文件提供了初步的工作方法。一是确定了文件保存和销毁的选取标准,“凡是事务性质的来往函件,以及绝无内容报告等等都可以销毁”。二是确定了所保存文件的分级标准,中央文件分为“最高机关决议及指示(以及材料)”“对外的宣言、告民众书等”“政治局记录及常委重要问题记录”“中央议决案及通告、宣传大纲”四类,按照时间编序,“各自编一总号数(例如Ⅰ.1,Ⅱ.1等),同时在每一件上另行注明小类的号数”,“例如Ⅰ.1政1——六大政治议决案”;此外依据分类号数,再对应“编抄一本分类目录”。三是确定了文件利用的资料作用,要求把“历年来的机关报上之论文,编一本分类目录”,对于“反倾向及一般党内教育有很大的用处”,所保存的文件“一份存阅”,一份“备交将来(我们天下)之党史委员会”。[注]《文件处置办法》(1931年4月),《中共文书档案工作文件选编(1923—1949)》,第48—50页。随后,中共文书档案管理的选取标准、分类方法等分级方式不断完善,对于重要文件的保存和再利用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注]参见邓绍兴等:《中国档案分类的演变与发展》,档案出版社,1992年,第106—255页。。

由上可知,文书档案管理工作并不是保存所有的文件,而是基于某种标准的分级保存。尤其是在革命战争环境下,一些符合保存标准的文件由于转移困难、技术条件等因素而被销毁。譬如,在撤出延安和疏散档案时,中共中央秘书处曾委托陕北清涧县委保存13箱中央档案,而胡宗南部军队恰巧于1947年4月初袭扰这批档案的保存地点,所幸档案并无损失。随后,工作人员在紧急处理时,不得已埋藏1箱、烧毁8箱,仅运回4箱。其中,烧毁的文件是“〔一九〕四五年前之根据地材料,中央文件之草案,七大各代表团记录及历年速〔记〕稿”等。[注]《曾三致任弼时电——关于紧急处理临时保存在清涧县的中央档案和处理后的经验教训》(1947年4月24日),《中共文书档案工作文件选编(1923—1949)》,第107页。由于这些主客观因素的复杂作用,作为组织行为痕迹的文件群的结构逻辑发生变化,开始按照档案管理者的分级标准呈现为新的“逻辑顺序”,如中共太行区党委秘书处在1945年12月开始集中清理抗战时期的文件,认为文件分级最为复杂,“是与整理文件同志的政治水平分不开的问题”,把文件整理为“电报文件、指示文件、参考文件、军事建设文件、会议记录、工作报告材料整理、党刊七大类”,坦承“此问题未得到好的解决”[注]《中共太行区党委秘书处关于文件整理经验介绍》(1946年),《中共文书档案工作文件选编(1923—1949)》,第246页。。

文书档案管理改变了文件群的原初逻辑结构,对于所存文件的再利用也使之具有了参与新的组织行为的属性。编辑和出版文件汇集是中共文书档案工作的重要环节,适应了中共总结历史经验、学习政治理论、推广典型政策经验等组织运作需要,如1941年12月编印的《六大以来——党内秘密文件》“汇集了从1928年6月党的第六次代表大会到1941年11月期间党的历史文献519篇,包括党的会议纪要、决议、通告、声明、电报、指示以及党报社论、主要领导人文章、信件等等”,“全书按文献资料分为八个专题:政治问题、组织问题、军事问题、锄奸问题、职工运动、青年运动、妇女运动、宣传教育”[注]王紫根编纂:《毛泽东书典》,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5页。。该文件汇集是由毛泽东亲自主持选编,在编印出版后具有严格的分发范围和阅读限制,成为延安整风运动的“参与者”。在这个意义上,“文件汇集”是文书档案管理工作创作的一种“文件”,贯注了新的组织意图,成为新的组织运作的有机组成部分。

在文件的再利用工作中,最能体现组织主体性的项目是理论经典的生成。所谓“经典”,简单来说就是某个领域或组织最具真理效力和道德权威的基本文本。作为马克思主义政党,中共历来把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人的著作视为经典。正如周恩来所说,马克思主义“立论准乎‘实际’”,“理愈明,信愈真,感愈切,革命的精神遂能愈久而愈坚”,“便甚言之为‘经’为‘典’,也无可议”[注]《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71、172页。。不仅如此,在行动中的中共还把领导人的著作、文件等文本视作经典,通过发行单行本、文件汇集等形式加以学习和传播。特别是在延安时期,中共在确立毛泽东思想指导地位的同时,通过构筑出版网络和全党学习机制使毛泽东著作成为“塑造国人的集体认知、对新社会的想象乃至个人的政治行为”的经典[注]黄江军:《中共执政以前毛泽东著作的经典化(续)》,《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7期。。在新中国成立后,编辑出版《毛泽东选集》等毛泽东著作集更是成为中共构建哲学社会科学体系乃至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基本行为方式,“精心挑选和精心整理,成为毛泽东著作编辑出版工作的传统”[注]龚育之:《〈毛泽东文集〉出齐有感:史实的回忆》,《党史札记》,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99页。。

在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后,中共文书档案的编辑出版工作进一步专门化、系统化、规模化。一是相应的专门工作机构的设立,如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等,使整理编辑中共历史文件的组织力量投入不断完善和扩大。二是整理编辑中共历史文件的系统化和规模化,如以党的领导人个体为单位的选集、文选、专题文集、综合文稿,以中共中央或者组织、财经等部门工作为单位的文件选集,以革命根据地为单位编选的中共历史文件汇集,等等。这些经过编辑公开的文件成为中共存史育人的重要载体,当然在编选标准、编辑技术方面也存在一些问题。对此,龚育之认为:“这些出版物也不是十全十美”,“它们的某些观点,对历史的某些叙述方式,对档案的某些使用方式,对文献的某些编辑方式,人们可以有不同的意见”[注]龚育之:《党史研究:萎缩还是繁荣?》,《党史札记末编》,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第90页。。应当指出,文书档案管理工作在赋予历史文件以新的组织主体性时,完成了对文件群逻辑结构的重塑,将其从原初信息交互体系中抽离出来,以承载新的组织行为设定。

事实上,原初信息交互体系所出现的区隔碎化状态是档案保存和利用工作较为常见的问题。英国历史学家卡尔认为“没有什么档案告诉我们的东西要超出这些档案作者所想的”。尤其是当档案所处的信息交互体系发生重构时,历史认识容易发生结构性失真现象。对此,卡尔通过“伯恩哈特选本”解释了这一认知误区。魏玛共和国外交部部长古斯塔夫·斯特雷泽曼在1929年去世后遗留了300箱关于外交工作的文件资料,而其秘书伯恩哈特依据自己的想法从中选取文件,并出版了三卷本的《斯特雷泽曼的遗产》。尽管该文件汇集为历史学者提供了便利,但是恰恰忽略了斯特雷泽曼对德苏关系的格外重视和深度思考,内在地限定了研究者对斯特雷泽曼外交工作总体布局的认识。[注]〔英〕E.H.卡尔著,陈恒译:《历史是什么?》,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98—102页。出于同样的考虑,龚育之认为,档案工作、编辑出版工作应该重视呈现文件的原初状态,满足历史研究者、理论学习者等不同层次的读者的合理要求,“《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就是例子,还可以考虑出同一著作的不同版本的会校本,等等”[注]龚育之:《毛著编辑中的全和选、原和改》,《党史札记》,第207页。。

综上所述,可以看到中共文书档案工作对作为组织行为痕迹的文件的“制作介入”是从分级保存开始,到按需利用为止。在这一过程中,文件群及其所归属的原初信息交互体系出现区隔碎化的状态,得到保存和利用的文件呈现为新的逻辑结构,适应了中共进行党内教育、理论学习、推广经验、存史育人等组织行为的需要,而未得到保存或利用的文件则随着历史演进而消逝静默或者处于分散碎化的自流状态。从文件到档案,不仅是存在形式的变化,还是一种新的组织主体性的获得过程,具有了参与中共新的历史活动的属性。这提示历史研究者应从连贯性视角看待文件的变化过程,增强认识和解决原初信息交互体系区隔碎化问题的自觉性,正如龚育之所指出的那样:“对于研究历史、思想史的人来说,在必要的地方应该严格引用原本,才不致发生脱离历史、拔高观点、以后为先的毛病”,“研究者还应该做一番查考原本的工作,文献编辑者也应该做一些为研究者提供查阅文献方便的工作”[注]龚育之:《毛泽东文献编辑的文本选择》,《党史札记二集》,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2页。。

三、作为历史认识工具的文件:文本、交互与当代性

当已生成的文件通过档案管理或其他途径进入治史者的当代语境后,经过校勘、考证等史料处理的一般环节而被赋予了所谓的“史料”新形态。然而,马克思指出,资料工作必须具有批判性,既要“充分地占有材料”,又要考虑材料的具体特点,“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1页。。故而,研究者必须适应中共历史史料生成的具体情境,在考察文件的纵深维度的基础上进一步推进历史学史料处理一般原则的具体化,把史料生成过程上升为研究对象。这首先要求从文本的意义上把握史料的纵深维度,分析文件的层累性组织意图,同时要求从组织与环境的互动过程来把握文件的组织位阶,提取文本的有效信息,还要求从整体视野尝试重建文件所归属的信息交互体系,解析文件的组织主体性,把握史料边界的不确定性与史料内容的同质化之间的辩证关系。在此基础上,治史者的当代语境能够转化为多层次、有弹性的中共思想史研究体系的有益成分。

(一)从表述与行为的关系维度理解文件的史料属性,将文件视为具有特定意义系统的文本,在运用考证、校勘等历史学史料处理一般原则的同时,具体地处理文本的纵深维度与组织意图的辩证关系。

治史者时常以撰写历史为天职,却不易认识到自身亦是历史的产物。卡尔指出:“历史学家是个体,同时也是历史的产物、社会的产物。”[注]〔英〕E.H.卡尔著,陈恒译:《历史是什么?》,第133页。在认知中共文件的史料属性方面,也存在着塑造当代治史环境的历史力量,比如历史语言与治史语言的逻辑同构性。有研究者指出,一些论著“仍难完全摆脱传统党史的观念与范式,只是用地方性的原始材料填充传统的叙事逻辑和框架,论证已经被证明了无数遍的既有定论”[注]辛逸:《关于中国乡村研究“中央决策—地方传达—乡村落实”叙事模式的批评——以 〔美〕李怀印著〈乡村中国记事〉为例》,《中共历史与理论研究》第1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197页。。这种新史料、旧结论的现象除了研究理念的问题,还在于治史者与“原始材料”的语言同构性和逻辑共鸣感。在处理文件的史料属性时,研究者往往约定俗成地把文件视为由文字组合而成的静态“文本”,容易忽略文件的生成、保存和利用的纵深维度,较难察觉文件语言、逻辑与治史语言、逻辑的同构性,实质上回避了对于这一问题的探讨。在这个意义上,仅仅应用考证、校勘等历史学史料处理的一般原则是难以内在地解析文件的,因为“原始材料”的丰富实质上完善了文件群的逻辑场域,反而容易塑造研究者的认同感。

何为“文本”?作为历史认识工具的文件具有一个纵深维度和层累性组织意图,文件只是中共思想史研究的史料原型之一。为了把史料生成过程纳入研究视野,治史者亦需要一个“史料”的同位概念来描述文件的史料属性。笔者以为可以从表述与行为的关系维度把握文件的史料属性,把文件视为一种“意义系统”,从这个角度界定“文本”的内涵,以此来指称文件的纵深维度和组织意图。在这个意义上,也就是把文件等人类思想行为痕迹视为一种具有史料属性的作品,“前人的历史记载,对于我们固然都可以作为史料来用,然而它们并不是单纯的史料,而也是适应前人的某种需要的‘历史知识’”[注]《胡绳文集(1935—1948)》,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240页。。可以说,文件是文本的一种类型,而文本“是一组用作符号的实体,它们被作者选择、排列并赋予意向,从而向一定语境中的特定读者传达特定的意义”,“文本总是出现于一定的时间和地点,总是作者在复杂的历史情境(这种情境是由环绕在作者周围的各种物质因素组成的)中创造出来的,并总是被作者的需要和愿望激励着”[注]〔美〕乔治·J.E.格雷西亚著,汪信砚、李志译:《文本性理论:逻辑与认识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57页。。

解析文本便是在相应的时空维度和组织环境来理解文件的行为意向,呈现主观认识与客观实际的张力关系,从而尝试理解事件内部的相互作用关系。譬如,1956年11月,高教部派出工作组检查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理论教育中的所谓“教条主义”问题,并由工作组与校方一起起草《中国人民大学关于政治理论教育工作的基本总结》[注]1956年11月26日,中国人民大学校部成立以胡锡奎、邹鲁风、李正文等为成员的总结工作领导小组,分别成立四大教研室总结工作小组,由校内外人员共同组成,工作步骤为由教研室提出工作总结提纲和活动日程,由各总结工作小组讨论通过,然后采取按照提纲或日程表审阅材料、听课、与教师或学生座谈、小组讨论等方式来进行。参见《关于马列主义基础、中国革命史、政治经济学、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四个教研室总结工作的计划修订稿》,中国人民大学档案馆藏,档案号“教务处121B”。。笔者在阅读这一文件的草稿、二次稿、三次稿时发现,对于“教条主义”问题的批判明显减缓,同时出现了“防止借口反对教条主义而产生修正主义倾向”的新语言,尤其是肯定了该校师生对匈牙利事件的正确认识[注]《中国人民大学关于政治理论教育的基本总结(草稿、二次稿、三次稿)》,中国人民大学档案馆藏,档案号“教务处120B”。。事实上,在1956年11月至1957年3月讨论起草该文件的座谈会上,工作组与校方的讨论重点是教条主义问题及其表现程度,而最终稿的新提法说明文件意向的参照系发生了变化[注]在此期间,中共通过公开发表《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等方式表达了对波匈事件的认识,肯定了苏联革命和建设的基本经验,提出“在坚决反对教条主义的时候,必须同时坚决反对修正主义”,客观上缓和了国内对学习苏联的教条主义问题的批判形势。参见《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人民日报》1956年12月29日。。这一总结性质的文件并未切实地反映和解决政治理论教学体制的实际问题,而积累的问题又传递到接下来的整风运动之中。虽然并不是每一个文件都有生成、流转、保存和再利用的完整的纵深维度,但是这不妨碍对文件进行不同时空层面的意义解析。

在最朴素的意义上,历史学是通过痕迹捕捉人类思想行为过程的知识体系,而“文本”为治史者提供了积极对待“痕迹”的回旋空间。致力于追逐真相的治史者时常对“证据的流传”抱以惋惜之感,“史料每经改编一次,价值就减低一次”,“尽可能引用原始或接近原始史料”[注]严耕望:《治史三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7页。。马克·布洛赫却积极地指出:“史料在流传时所遇到的问题与过去的生活有相当密切的关系”,“涉及上代如何将记忆传给下代的关键问题”[注]〔法〕马克·布洛赫著,张和声、程郁译:《历史学家的技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第55页。。因而,文件及其纵深维度所蕴含的特定意义系统本身具有学术史的价值,是理解组织行为的锁钥,“虽然人类行为并不仅仅由心态所决定,但是在特定的时间段或时间上的比较中,单一群体的基本构想和反应过程仍然可以在史料上表现出来”[注]〔德〕斯特凡·约尔丹主编,孟钟捷译:《历史科学基本概念辞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25页。。从表述与行为的关系维度把握文件,便是在文件所经历的每一层面的组织运作周期捕捉行为意向和实际动作,以此来理解行为主体思考和应对环境的过程。这也构成了中共思想史研究的基本内涵,即描述中共改造主观世界与改造客观世界之间相互作用的过程。

(二)从组织内部运作与外在环境变化的连续过程来理解文件的组织位阶和语言内涵,避免史料价值判断的片面性,通过重视提取文本的有效信息来强固史料批判的嵌入性。

如何判断文件的史料价值?在中共思想史乃至中共历史研究领域,对于这一问题的回应尚存在一些片面性,如把文件与其他类型的文本等量齐观的均质化取向,无差别地使用所有类型的文本;把档案形式的文件确立为最具权威的文本,甚至把是否使用档案等同于研究成果的实证效力;等等。这种问题也引发学界的普遍性注意。有研究者就指出:“档案不是神圣的”,“档案文献不是万能的,往往需要以口述史料作为补充”[注]沈志华:《历史研究与档案的开放和利用——冷战国际史研究中的案例种种》,《冷战国际史研究(5)》,世界知识出版社,2008年,第156页。。当然,片面地进行史料价值判断的现象也存在于其他领域。有研究者指出,晚清民国研究存在“过信档案为确证而滥加征引”,“甚至以为只要援引档案就成佳作(大洋彼岸据说颇有此风)”的现象,强调“用平等的眼光看待各种类型的材料”,“恰到好处地运用所有相关材料”[注]桑兵:《治学的门径与取法——晚清民国研究的史料与史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108、109页。。从学术史来看,运用“档案”形式的文件是近年来中共历史研究提升学术品格的关键要素之一,而如何在中共组织运作的具体情境下适当其所、各归其位地利用各种保存形式的文件,却是进一步推进中共历史研究需要解决的问题。

文件的组织位阶是判断文件的史料价值的基本标准。所谓“组织位阶”,简单说来就是文件在组织与环境相互作用之连续过程中的位置,包含着文件起草者的组织层级、文件对组织行为的参与程度、文件的类型是政治文件还是事务文件等因素。文件是整个运作过程的信息节点,而组织位阶则限定着该信息节点的功能设定、内容逻辑和影响范围,这构成了历史过程同时也是治史者的研究对象的自身价值顺序。然而,在通常情况下,治史者容易产生的错觉是把稀缺程度、获取成本作为判断史料价值的标准,尤其是某一环节文本的缺失会导致对该环节文本的格外重视,比如利用成本较高的档案。但若据此来判断史料价值,则干扰了对文件群组织逻辑的重建,因为“认知意义较少取决于史料的外在形式,而更多地取决于它同相应历史事件或状况的远近程度”[注]〔德〕斯特凡·约尔丹主编,孟钟捷译:《历史科学基本概念辞典》,第222页。。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最容易获得的如《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21—1949)》(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1992年)等文件汇集始终是最具史料价值的主干文本。

在这个基础上,通过参照文件的组织位阶来提取有效信息便成为史料批判的基本环节。文件的组织位阶是完整理解文件信息的参照系。“有效信息”指的是能够反映组织的多层次意图和实际行为动作的真实信息,不仅包括文本的语言、逻辑、意向、预定读者等显性内容,而且包括文件的类型、传阅范围、组织层级、客观环境等隐性要素。尤其是后者,对于理解文件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关键要素。提取有效信息的初始步骤是运用考证、校勘等基本方法由外入内地解析史料,“‘外形’的考订是区别史料的真伪,确定其时代和作者,对历史文献的版本文字进行研究,使其尽可能恢复原来的面目”,“‘内部’的考订就是辨明史料的实际价值,把有价值的史料和价值不大的史料区别开来,把错误的记载和正确的记载区别开来”[注]胡绳:《社会历史的研究怎样成为科学》,《历史研究》1956年第11期。。随后,治史者要结合组织运作与环境形势变化的连续过程,进一步分离影响文本的实际因素和文本的实际影响,比如限定传阅范围的原因,从而呈现文本现象背后的组织生态。

由上可知,史料批判就是考察史料的生成过程,逐步总结出嵌入式提取文本信息的知识体系,这要求认识和运用中共文件的生成、保存和利用的自主机制与逻辑,“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还可以描绘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反响的发展”[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3页。。嵌入式提取文本信息实质上是反向运用文本表述与组织运作的相互作用机制。譬如,笔者在阅读华北人民革命大学编选出版的该校学员的《思想反省笔记》时,便把这些类型化的文本放回到马列主义教学过程,发现校方明确细致地规划了思想总结的写作提纲、分类标准和叙述逻辑,而文本在形式上由个人在写,实质上从属于个体与新组织、新社会建立认同关系的运作过程[注]参见吴起民、汪云生:《“革命熔炉”是怎样炼成的——华北人民革命大学马列主义教学经验研究》,《党史研究与教学》2017年第4期。。可见,史料批判的嵌入性是用分别的办法解析不同类型的文件文本,恰当地把每一个文件、每一种意向放回组织思考和应对环境的连续过程之中,而不是按照某种主观标准和价值偏好再度筛选和过滤文件。

(三)从整体视野尝试重建文件所归属的信息交互体系,避免孤立地对待文件的取向,在解析文件的组织主体性的基础上把握史料边界的不确定性与史料内容的同质化之间的辩证关系。

如前所述,由于文件的纵深维度的延伸和组织意图的累加,文件群乃至信息交互体系出现区隔碎化的问题。这一现象在史料利用方面进一步衍生出一些问题,如孤立地解读文本,甚至在抽去文本的组织背景的情况下进行人物思想的比较研究;史料阅读的规模数量过于庞大,大有不可胜数之感;一些史料的内容逻辑又存在着同质化现象;等等。应当指出,中共历史研究的宏观层面和微观层面的碎片化问题,常常不是个案研究法、研究对象层级等因素造成的,而是与孤立地使用文件等史料原型的取向直接关联。对于此类问题,列宁提出的方法论原则是“从事实的整体上、从它们的联系中去掌握事实”,“如果事实是零碎的和随意挑出来的,那么它们就只能是一种儿戏,或者连儿戏也不如”[注]《列宁全集》第28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64页。。这实质上也为中共思想史研究的史料批判提出了工作目标,即把信息交互体系的区隔碎化过程纳入研究范围,尝试重建文件所归属的原初信息交互体系的基本样态。

中共的政党文化属性是理解史料规模过于庞大和内容逻辑同质化现象的关键线索。近世中国印刷技术的现代化带来了印刷品规模和质量的空前提高,因而“晚清民国号称史料大发现的时代,一般所重主要还在古代,而各类古代历史的新资料加在一起,与近代史料的扩张速度幅度相比,真可谓九牛一毛”[注]桑兵:《治学的门径与取法——晚清民国研究的史料与史学》,第45页。。从资本主义社会文化的发展来看,“技术手段结合面向资本积累的机构而发展”,“整个17世纪、18世纪和19世纪,报纸、小册子和书籍以不断增大的数量生产出来;从19世纪以来,生产与流通手段的扩大伴随着欧洲等地读写文化水平的显著提高,所以印刷物可以被越来越多的人所阅读”[注]〔英〕约翰·B.汤普森著,高铦等译:《意识形态与现代文化》,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1页。。马克思主义在批判资本主义文化现代性的同时,主张由无产阶级政党替代资本机构和市场体系按照马克思主义进行新文化体系的生产。就此意义而言,文件等印刷品的生产效率的提高客观上带来了中共历史史料数量庞大的现象,也使得中共思想行为痕迹的文本表现具有相对完整性。这构成了中共历史史料利用的特殊性之一,也为考察史料的生成过程提供了文本基础。

因而,重建文件所归属的原初信息交互体系的基本遵循是认识和了解中共文件的组织主体性。文件在生成、保存和再利用的过程中渗透着不同的组织主体性,尤其是文件经过档案编辑出版环节,表现为以人物、专题、根据地等形式为单位的文件汇集。在此基础上,还叠加着治史者对史料排布方式的主观意图。因而,重建文件所归属的原初信息交互体系首先要求治史者能够充分了解和反向利用不同时空维度的组织主体性,把各种存在形态的文本放回到原初历史过程之中,压缩文件的纵深维度。譬如,《毛泽东选集》(人民出版社,1991年)既是当下宣教和学习的理论经典,又具有修改、注释文本的编辑历程,然而在原初时空发挥实际作用的文本则具有其相应的原初面貌。在研究毛泽东思想史时,应根据研究主题选取相应时空维度的文本,把处于不同存储形态的文本如选集、文集、年谱、书信、阅读笔记、小册子、报纸、刊物等汇编起来,使之具有时间顺序和组织运作逻辑,以此呈现毛泽东思考和应对环境的原初场景。

通过重建信息交互体系和解析文本的组织主体性能够为把握史料边界的不确定性和史料内容的同质化提供坐标系。文件等印刷品的生产效率和生产规模的扩大,内在地遵循着中共的组织生态和理论逻辑,具有内在价值一致、理论逻辑同构的组织主体性。文本的内容构造的同质化,如论证逻辑、价值立场、话语句式等等固然是文本生产、复制的结果,但也可以是捕捉组织主体意图的一种反向参考。信息交互体系的核心文本反映着组织思考和应对环境的基本状态,构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信息过程,而更为广泛的文本的置入则具有丰富信息细节和验证核心文本的作用。这两种进程推进了对组织意图和行为过程的认识,也就是“不要忘记基本的历史联系,考察每个问题都要看某种现象在历史上怎样产生、在发展中经过了哪些主要阶段”[注]《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6页。。由此,文件等印刷品的交通网络、中共内外刊物的联系与差异等问题应该纳入中共思想史研究的基本范围。

综上所述,中共历史史料的生成机制是提升中共思想史研究乃至整个中共历史研究之实证效力的基础性问题。生成流通、保存利用和历史认识构成了“文件”这一史料原型的三重基本维度,客观上使原初信息交互体系趋向区隔碎化的状态。这种现象不同程度地出现在其他史料原型上,成为中共历史史料利用的特殊境况。为此,研治中共思想史应当科学地认知历史认识实践的当代语境,“人能超越社会环境和历史环境的能力似乎是由他认识自己陷入这种环境程度的敏感性而决定的”[注]〔英〕E.H.卡尔著,陈恒译:《历史是什么?》,第133页。。若能充分认识和反向运用这一史料生成机制,在重建信息交互体系的过程中释放组织主体性和提取有效信息,亦能提升治史者对中国共产党思考和应对客观环境的历史过程的认识。这要求治史者从历史与现实相贯通的视野来进行相应时空维度的思想史研究,自觉地把史料批判作为研究工作的起始环节,从而构建多层次、有弹性的中共思想史研究体系。应当指出,随着中共历史研究的持续繁荣和史料批判经验的不断总结,中共历史史料学也将逐步走向科学与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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