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青
(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海淀 100091)
始自1978年的中国改革迄今已经整整40周年,由改革所推动形成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今天中国改革所面临的形势与任务与改革之初相比,既已有所区别,诸多方面又仍有较大的相同或相似之处。特别是,对于事物而言,开端往往具有决定以后的源发性意义,事物后来的发展往往处于最初开端所开辟的可能性空间中,改革亦是如此。就此而言,在新的时代条件下,重温改革之初的历史形势,梳理改革之初的内在逻辑,深化理解改革的巨大转折作用,对于今天改革的全面深化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参照与指导意义。本文所谓的“原初语境”是指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改革最初启动时的历史条件与时代背景。对于原初语境下中国改革的内在逻辑,本文择其要者,试从思想解放、实践赋权、对外开放和路径选择四个维度展开,以求较为清晰地呈现改革最初的启动与展开。
中国共产党是一个高度重视思想建党与理论指导的马克思主义政党。这种对于指导思想的高度重视诚如恩格斯所言是一个巨大的优点,但同时也存在着教条主义与思想僵化的可能。这是因为:其一,指导思想内容博大精深,基本原理与具体观点的区分逻辑上似乎很容易,但实际上往往很难,一旦将一种理论整体性地视为真理性权威,很容易在头脑中将某些时代性、具体化的论断予以固化,以之指导不断变化、生动而丰富的现实实践;其二,在指导思想的众多内容中,以哪一方面的理论来指导实践,很多情况下也是一个艰难选择的过程,如果用以指导现实的理论选择出现失误,也会导致教条主义;其三,指导思想本身应是不断发展的,但一旦将其固定化,就会很容易阻滞指导思想本身的创新,从而造成现实与理论的脱节。
这种脱离现实的教条主义在我们党的历史上有过惨痛的教训,而改革之初所面对的思想状况正是如此。思想领域的“两个凡是”以及对社会主义的教条主义认识桎梏着人的头脑、束缚着人的行为、压抑着人的激情与活力。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社会要实行改革,思想的解放首当其冲。邓小平1978年12月作为十一届三中全会实际主题报告的著名讲话《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之所以对于改革开启具有标志性意义,正在于此。“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一切从本本出发,思想僵化,迷信盛行,那它就不能前进,它的生机就停止了,就要亡党亡国。”[1-1]不能从本本出发,那么从什么出发思考问题、制定政策呢?答案就是:面向现实生活世界,一切从实际出发。而这也正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明确强调的思想方法与考察方法: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解放思想意味着打破头脑中既存的先见,清空头脑中的固化意识,使头脑以一种轻松而灵透的状况朝向现实、面向生活,努力把握实践的状况,形成对实际的准确了解。在此情况下,头脑的预先清空是真正朝向现实的前提,如果头脑中满是书本的理论与过去的经验,认为这个不能反思、那个不能批判,是无法有效确立实践思维的。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与彻底性要求马克思主义者应该树立一种清醒的反思意识与彻底的批判精神。当然,从历史来看,思维的反思与批判并非易事,既有思维定势的打破有相当的难度,往往是以经验教训作为前提。正是现实的经验教训才使人认识到,即使头脑中最顽固的观念最终还是要靠实践来检验,观念是否神圣不能以人们的自我感觉为标准,而是要以其现实功能来判定。如果一种观念不是源自实践而又为实践所需,即使再被赋予真理性与权威性也最终将被实践所证伪。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邓小平才强调:“目前进行的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问题的讨论,实际上也是要不要解放思想的争论。……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争论,的确是个思想路线问题,是个政治问题,是个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前途和命运的问题。”[1-1]
思想解放涉及众多内容,但从根本意义上而言,思想解放首先需要搞清楚“什么是社会主义”,即社会主义本质问题。如果在这个根本问题上无法实现认识的突破,现实中的改革是无法有效展开的。在社会主义本质问题上,社会主义国家建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忽视生产力的发展程度,仅从生产关系方面来认识,把纯粹公有制、计划经济这种制度结构视为社会主义本质。这种对于社会主义本质的认识可以称为“传统制度论”的理解。按照这种理解范式,只要在现实中消灭私有制,尽快建立起这种经济制度模式,生产力就可以获得迅速解放与发展,不仅现代化可以实现,而且共产主义也不仅仅是作为历史的远景而存在。今天来反思,之所以把这种经济的制度结构视为社会主义本质,一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确实在自己的著作中多次强调未来理想社会的这一特征,文本依据似乎非常充分;二是因为在现实中,似乎正是这种经济的制度结构使得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最为明显地区别开来。但是,针对生产力高度发展条件下理想状态的论述能否直接应用于生产力并不发达的现实并不是没有疑问的。这种传统的经济制度模式在现实中尽管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其内在矛盾与不可持续性已经被历史所证明。严重的经验教训迫使我们不得不深入反思,在此问题上恐怕需要解放思想再认识。正如邓小平多次指出的,问题是什么是社会主义,如何建设社会主义。我们的经验教训有许多条,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搞清楚这个问题。
那么,社会主义本质是什么呢?邓小平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有一个逐步深化的过程。改革之初,邓小平突出强调生产力的迅速发展与人民物质文化生活的提高。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生产发展之外,邓小平又进一步强调共同富裕,提出社会主义原则,第一是发展生产,第二是共同致富。而在1992年“南方谈话”中,社会主义原则又进一步发展为社会主义本质。“社会主义的本质,就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2-1]不论是生产力标准也好,还是社会主义原则也好,还是最终的社会主义本质也好,我们看到,邓小平对于社会主义的理解有一个根本特点,就是着眼于社会主义应该具有的现实功能。生产力的解放和发展、人民生活的改善、现代化的实现、共同富裕的最终达到,所强调的都是现实社会主义作为一种社会形态应该具有的功能、应该实现的价值。就此而言,可以把邓小平的社会主义本质观称为“现实功能论”的本质观。按照这样一种本质观,应该根据现实功能来选择与变革制度结构,制度结构归根到底要服务于实现的功能。由此,对于社会主义本质的理解就从经济制度层面深入到现实功能层面。换言之,社会主义的本质和优越性从根本上还要靠现实实践来证明,靠现实的发展与建设效果来证明,而不是靠从本本得来的僵化制度来先天证明。
这种本质观上的思想解放彻底贯彻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思维,对于中国改革的开启与后续推进具有极为重要的指导意义。如果不实现本质观上的这种思维颠覆,依旧抱持僵化的制度结构,中国的改革既无法开启,更无法逐步推进。在中国改革后续推进的过程中,不论是江泽民提出的“三个代表”重要思想,还是胡锦涛提出的“以人为本”与“社会和谐”,还是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的中国梦,所强调的都是社会主义应该具有的功能,应该实现的价值。党的十八大以来提出的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实际上也内在体现了这种功能性思维:根据社会主义应该具有的功能推动治理体系、制度体系的立改废,使其进一步现代化、健全化、完善化,更好地发挥应有的功能。可以说,从1978年迄今,中国改革一直沿着邓小平当年确立的现实功能性思维在推进,一直处于邓小平功能论本质观的指导之下,以后的改革亦应如此。那么,邓小平这种现实功能论的本质观符合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逻辑呢?完全符合。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那里,私有制的消灭、公有制的建立固然重要,但是他们并不是为了制度而制度,制度变革本身从来不是目的,而是为了通过制度变革实现生产力的解放与发展、人的解放发展与整个社会的和谐发展。换言之,在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那里,制度也是服从并服务于现实的功能目标。在此意义上,邓小平的社会主义本质观与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基本观点内在契合,正本清源而又返本开新,意义重大。
改革之初,邓小平不仅依据实践思维初步确立了现实功能论的社会主义本质观,还特别依据实践思维提出了实现思想解放的有效机制。邓小平强调,民主是解放思想的重要条件。“解放思想,开动脑筋,一个十分重要的条件就是要真正实行无产阶级的民主集中制。我们需要集中统一的领导,但是必须有充分的民主,才能做到正确的集中。……我们要创造民主的条件,要重申‘三不主义’:不抓辫子,不扣帽子,不打棍子。”[1-2]现实的实践生活是生动而丰富的,民众对于自身的真实利益诉求往往有着切身的体会与明确的认知。如果民主机制是健全的,现实的问题趋势、社会的利益诉求、民众的观点意见能够通过民主渠道进行有效表达,领导者制定政策就必须面对实际的生活本身,就有了源自实践的强大动力,就更有可能打破僵化教条的束缚。进而言之,在一种有效的民主机制下,领导者想依据抽象教条而行为也将会受到强大的压力与约束,教条主义的危害性将会大大降低。应该说,邓小平对于民主的强调基于现实的经验教训,确实把握住了实现思想解放的关键所在。党内民主与人民民主的有效运作将使思想的解放与理论的创新成为一种常态行为。
按照上述分析,在改革之初,邓小平以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思维,不仅实现了社会主义本质观问题上的重大思想解放与理论创新,开启了新时期思想解放的潮流,而且明确以民主作为思想解放的根本性制度机制。而这两个方面,都对后来的改革产生了并将继续产生深刻而持久的影响。
中国改革的开启,在意识形态领域以思想解放为先导,在实践领域则以对地方、企业与民众的实践赋权为鲜明特色。传统社会主义模式下,权力高度集中,地方、企业尤其是民众自主经济权利缺失,经济发展的积极性、主动性与创造性长期缺乏,这不仅使得民众的温饱问题始终没有得到普遍有效解决,而且导致经济社会发展长期不可持续。问题倒逼改革、危机倒逼改革,针对现实的问题,邓小平在改革之初多次强调要权力下放,赋予地方、企业与社会成员经济自主权,实行经济民主。“我想着重讲讲发扬经济民主的问题。现在我国的经济管理体制权力过于集中,应该有计划地大胆下放,否则不利于充分发挥国家、地方、企业和劳动者个人四个方面的积极性,也不利于实行现代化的经济管理和提高劳动生产率。应该让地方和企业、生产队有更多的经营管理的自主权。”[1-3]没有这种经济的分权、放权和赋权,思想解放就缺乏实质性内容,社会成员就缺乏自由探索与自主创新的空间与平台。这种经济的放权与赋权实际上意味着打破传统的计划体制,意味着经济的商品化与市场化。在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使广大农民获得了比较完整的土地使用权、相对独立的土地经营权以及对自身劳动与劳动产品较大程度的自由支配权。随后,农民又被允许发展农村副业和从事多种经营,甚至可以进城从事其他产业。在城市,个体经济和私营经济得以恢复和发展,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企业的经营决策权、人事管理权、劳动用工权、投资决策权、工资奖金分配权等自主权逐步被认可与确立。可以说,正是通过有效的经济体制改革,通过切实的经济赋权,邓小平时代的中国经济动力强劲、发展迅速。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初创的探索过程中,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展现出自身的生机活力与切实的优越性。
这种改革原初语境下的分权、放权与赋权体现了邓小平对于改革方向与原则的两方面深入思考。
其一,改革必须打破束缚性的条条框框,必须切实尊重民众的改革主体地位,赋予民众足够的权利、自由、空间与平台,充分激发调动民众的自主性、能动性与创造热情。这既是党的群众路线在改革中的生动体现,也是现代市场经济体制下公民经济权利的必然要求。这一基本原则在进行改革顶层设计时一定要切实注意。如果在进行顶层设计时不遵循这样一个基本原则,不了解民众的权利诉求与实践意愿,不能给予民众有效的制度空间与政策平台,不能有效激发潜藏于民众之中的巨大热情与能力,民众就无法形成对改革的适度有效参与,改革就很有可能沦为整个官员队伍的孤军奋战,而在这种情况下,改革可能是无法启动、推进并最终取得成功的。越是在改革的关键阶段与困难时期,越是在改革难以推进时,就越需要有序有效地对民众赋权放权,释放民众的动力与热情,依靠民众刺激与推动改革。应该认识到,这种针对原先高度集中体制的放权与赋权随着改革的推进与认识的深化是一个长期持续的过程,这是因为,传统经济体制本身具有极强的惯性与惰性,而现代社会特别是市场经济本身的各种权利要求也有一个渐次凸显的过程。
对于改革的这一基本原则,邓小平始终有着极为深刻的体会,改革之初是如此,在20世纪90年代思考改革时依然如此。在1992年7月审阅中共十四大报告稿时,他特别强调:“绝不是一个人脑筋就可以钻出什么新东西来。乡镇企业是谁发明的,谁都没有提出过,我也没有提出的,突然一下子冒出来,发展得很快,见效也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也是由农民首先提出来的。这是群众的智慧,集体的智慧。我的功劳是把这些新事物概括起来,加以提倡。”[3-1]确实,很多创新并不是能够预先规划与设计的,而是在一定自由环境与宽松条件下的自发产物,这种宽松而自由的平台与空间对于民众能量的激发、对于创新的产生是极为重要的。也正是因为有效有序的赋权于民,民众的激情与能量被充分激发调动,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上下齐心、官民合力、活力迸射,成为中国改革的黄金时期。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习近平总书记也多次强调依靠人民推进改革。“提高改革决策的科学性,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广泛听取群众意见和建议,及时总结群众创造的新鲜经验,充分调动群众推进改革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把最广大人民智慧和力量凝聚到改革上来,同人民一道把改革推向前进。”[4]
其二,改革必须打破权力过度集中的治理体制,致力于构建合理的中央、地方与基层关系架构。这么大一个国家,形势复杂、任务艰巨,必要的权力集中与全局统筹自然是不可缺少的,但是经济自主权利的有效有序下放同样极为重要。在改革之初,邓小平就已经在改革与完善整个国家治理体制的宏观视野下开始思考经济改革特别是经济民主问题。他一方面强调必要的集中,尤其是中央财权的集中,另一方面如上所述更为强调向地方与基层的分权与赋权。“我国有这么多省、市、自治区,一个中等的省相当于欧洲的一个大国,有必要在统一认识、统一政策、统一计划、统一指挥、统一行动之下,在经济计划和财政、外贸等方面给予更多的自主权。”[1-4]应该说,邓小平对此问题一直是有持续思考的。1992年“南方谈话”中,他还特别强调:“恐怕再过三十年时间,我们才会在各方面形成一整套更加成熟、更加定型的制度。”[2-2]这一整套的制度当然包括作为现代国家制度之重点的中央、地方与基层的关系制度架构。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接续邓小平这一战略思路,进一步提出了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问题。确实,在今天全面深化改革的语境下,如何既保证中央的足够权威以做到令行禁止,又保证地方与基层有充分的探索空间与创新自由以形成有效激励,是我们的治理体制迫切需要回答和解决的问题。总结以往的理论探索与实践经验,问题的关键在于逐步合理地划分中央、地方与基层的责、权、利,推动相互之间责、权、利的明确化、规范化、法治化,使权力系统的各个层级各行其权、各负其责、各履其职、各得其利。如果相互之间责、权、利划分不合理不明确,不仅会导致相互扯皮、互相推卸责任,而且会导致地方与基层或者由于权力无边界而乱为,或者由于责任不清晰怕承担责任而不敢为。今天的改革应该在邓小平确定的基本思路下对此问题作出有效回答。
按照上述分析,原初语境下的实践赋权不仅在改革之初有效发挥了民众的主体作用,而且开始致力于构建一种现代化的权力层级结构。而这两个方面都是今天改革所应秉持的原则或方向。
在实践领域,原初语境下的中国改革对内以对地方、基层、企业与民众的实践赋权为鲜明特色,对外则以开放与对世界历史的融入为显著特征。对外开放广义上当然也属于改革的范畴,但我们习惯上往往将两者并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对外开放具有不同于一般国内改革的独特地位与重大作用。如果没有对外开放,如果没有对整个世界大潮的融入,如果没有向发达国家的学习与借鉴,如果没有开放对国内改革的倒逼,中国就不会有今天的发展成就。
理论上讲,对外开放是社会主义作为一种社会形态在存在状态上的必然要求。这是因为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作为一种理想社会本来就是以资本主义文明成果为基础的一种世界历史性的存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与《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多次指出,资本主义通过开拓世界市场推动了全球化的历史进程。“大工业创造了交通工具和现代的世界市场……它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状态。”[5-1]既然资本主义都已经开辟了世界市场,整个人类的历史已经发展到“世界历史”,即整个世界联系越来越密切、越来越一体化的历史阶段,共产主义作为比资本主义更高的文明形态,必然也是全球性的存在形态。“共产主义……是以生产力的普遍发展和与此相联系的世界交往为前提的。”[5-2]“共产主义……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实现。”[5-3]就此而言,现实社会主义国家对外的开放、借鉴、交往是社会主义的内在属性与必然要求。
实践来看,改革之初的开放战略是决策者思想解放、审时度势的伟大抉择。之所以说思想解放,是因为按照传统两极对立的意识形态观念,资本主义在一天天烂下去,社会主义在一天天好起来,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具有巨大优越性的社会主义完全可以依靠自身实现迅速发展乃至很快过渡到共产主义,资本主义只在斗争与消灭之类,并不在交往与借鉴之列。这种既有的认识不打破,对外开放是不可能的。但是,向共产主义的过渡在现实的社会主义国家并没有实现,总体落后的状态短期内并没有根本性改变,资本主义的发展在我们摘掉有色眼镜之后也远非最初之预想。现实不能不使我们对既有的意识形态观念进行反思。之所以说审时度势,是因为当时的决策者敏锐地意识到了时代主题从“战争与革命”向“和平与发展”的转变,意识到整个世界形势有利于打破自身封闭状况的变化。意识形态的思想解放加上战略眼光上的审时度势,最终催生出承认差距、注重交往、超越意识形态差别的开放战略。“要承认落后,承认落后就有希望了。”[1-5]“认识落后,才能去改变落后。学习先进,才有可能赶超先进。”[1-6]“建国以后,人家封锁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还是闭关自守,这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困难。三十几年的经验教训告诉我们,关起门来搞建设是不行的,发展不起来。”[2-3]“考虑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主要应该从国家自身的战略利益出发。着眼于自身长远的战略利益,同时也尊重对方的利益……不去计较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差别。”[2-4]尤应强调的是,对于对外开放而言,这种对意识形态的超越十分重要。如果不在很大程度上超越原有的意识形态观点,将“姓社姓资”的认识僵化搬到国际关系上,就将会导致持久的对立、孤立与敌视。“从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上考虑国家关系,在苛责别人的同时,也孤立了自己。要做朋友就得和我制度相同,观点一致;不能与‘豺狼’为伍,与‘魔鬼’打交道。这样能交几个朋友?邓小平意识到这种画地为牢的政策,等于把自己孤立于世界之外。中国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就必须向所有国家开放。”[6]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立外交关系,这一历史性事件同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完成的伟大转折一起,标志着一个新的伟大的历史时期的开启。
40年对外开放的成就巨大。新时代,我们更应该具有全球眼光、世界视野:一方面,在进一步的开放中更好地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另一方面,逐步改变《共产党宣言》所指出的近现代以来随着世界市场的开辟而形成的由资本主导的全球秩序,不断拓展同世界各国的合作,积极参与全球治理,在更多领域、更高层面上实现合作共赢、共同发展,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追求一种更为公正合理的全球化方案,从而引领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历史已经证明并将进一步证明对外开放不仅会持久深刻地改变中国,也将持久深刻地影响整个世界历史。
原初语境下的改革,以思想解放为先导,对内通过实践赋权激发社会活力,对外通过开放融入世界历史。但是要看到,改革启动的这一系列战略决策并非是没有争议的,意识形态的分歧与斗争始终存在。在“左”的观点看来,改革的这一系列战略决策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与社会主义的基本性质,是引进和发展资本主义,而在右的观点看来,改革的这一系列战略决策力度太小、步伐太慢,西方的月亮比中国的圆,西方的理论与制度才是追求的目标。伴随着意识形态的分歧与争议,原初语境下的中国改革必须同时对“左”和右的错误观点进行回应和批判,并在这种回应和批判中公开申明改革所应坚持的道路与方向。
邓小平在改革之初就明确认识到这两种观点对党的事业的巨大危害。针对“左”的危险,邓小平强调:“不打破思想僵化,不大大解放干部和群众的思想,四个现代化就没有希望。”[1-7]“在中国的现实条件下,搞好社会主义的四个现代化,就是坚持马克思主义,就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你不抓住四个现代化,不从这个实际出发,就是脱离马克思主义,就是空谈马克思主义。”[1-8]随着改革的推进,邓小平对此作了更为明确、更为简洁的阐述:不改革就没有出路,不改革只能是死路一条,改革开放是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一招。针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右的观点,邓小平则强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作了标志性讲话以后,时隔仅仅三个半月,在1979年3月党的理论工作务虚会上,邓小平又作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重要讲话。讲话强调实现四个现代化,必须在思想政治上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即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坚持党的领导、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而关键是坚持党的领导。“中央认为,今天必须反复强调坚持这四项基本原则,因为某些人(哪怕只是极少数人)企图动摇这些基本原则。这是决不许可的。如果动摇了这四项基本原则中的任何一项,那就动摇了整个社会主义事业,整个现代化建设事业。”[1-9]
既警惕“左”的干扰,又警惕右的干扰,既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又坚持改革开放,两个基本点归结到一起,就是要实事求是,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和具体国情,寻找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建设与发展之路。正像邓小平指出的:“国外有些人过去把我看作是改革派,把别人看作是保守派。我是改革派,不错;如果说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是保守派,我又是保守派。所以,比较正确地说,我是实事求是派。”[2-5]两个基本点即是两条边界,其相互支撑,不仅决定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形成,而且实际规定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的可能前景,形塑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的张力空间,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与发展不犯方向性、颠覆性错误的路线保证。在两个基本点的这种张力空间中所形成并不断发展的,就是既不“左”又不右,既区别于苏联模式又区别于西方道路的“中”道,即具有创新性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正如邓小平指出的:“如果说构想,这就是我们的构想。我们还要积累新经验,还会遇到新问题,然后提出新办法。总的来说,这条道路叫做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道路。我们相信,这条道路是可行的,是走对了。”[3-2]“中国不走这条路,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这条路才是通往富裕和繁荣之路。”[2-6]党的十八大以后,习近平总书记也多次强调,既不能走封闭僵化的老路,也不能走改旗易帜的邪路,实现中国梦必须走中国道路。这仍然是坚持了邓小平对于改革道路与方向的最初规定。
对于原初语境下中国改革的内在逻辑,本文以上从思想解放、实践赋权、对外开放和路径选择四个主要维度进行了分析。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注重理论指导与思想建党的政党而言,思想的解放对于改革而言始终具有先导性的意义,这不仅是因为对于既有思想的解放往往是一点一点逐步推进的,而且也因为任何的思想一旦形成往往具有强大的惰性与惯性。改革开启是如此,改革推进亦是如此。实践赋权则是改革的必然要求。在改革进程中,有序有度地赋权于民众、赋权于地方、赋权于基层、赋权于企业,推动构建国家与社会、政府与市场、权力系统各层级的合理关系架构,是治理现代化的题中应有之义。由邓小平开启的这一系统工程迄今仍在持续的推进之中。对外开放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更好地体现了科学社会主义的逻辑要求,在实践中则为中国的发展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开辟了一个新的空间,推动中国的发展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和阶段。对于已经深深融入世界的中国而言,开放只能更加深入、更为全面、更富内涵。而路径选择则具有为改革定向与把舵的关键性作用,正确的改革之路就是由邓小平开创而由后继者坚持并不断拓展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综合以上,观念领域思想解放为先导,实践领域对内赋权、对外开放,同时以两个基本点保障道路和方向的正确,原初语境下中国改革的这四个主要维度各自展开、协调推进、有机作用,构成了改革之初的内在运作逻辑,并且规定了直至今天中国改革的主要方面与原则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