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伟国,张成刚,辛茜莉
(1.中国人民大学 劳动人事学院,北京 100872;2.首都经济贸易大学 劳动经济学院,北京 100070)
数字经济是继原始经济、农业经济、工业经济之后的一种由信息技术和信息化带来的新的经济社会发展形态,是指以使用数字化的知识和信息作为关键生产要素、以现代信息网络作为重要载体、以信息通信技术的有效使用作为效率提升和经济结构优化的重要推动力的一系列经济活动。[1]随着数字经济范式的不断发展,人类的工作关系也受其影响发生着变革。首先是工作任务或技能之中出现了云计算、大数据、移动、社交、人工智能、物联网、机器人、GPS、区块链等数字技术的要求。然后出现一个完整的数字岗位;之后又出现一个以数字为业务的企业,从而扩展到行业;最终发展成为数字经济范式或形成数字文明。
“范式”这一术语最早出现于托马斯·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库恩主要从科学发展的角度,定义了科学“范式”的转变。库恩的“范式”是指常规科学所赖以运作的理论基础和实践规范,是从事某一科学的研究群体所共同遵从的世界观和行为方式。[2]一个范式就是一个公认的模型或模式,体现共有的信念、价值。以共同范式为基础进行研究的人,都承诺以同样的规则和标准从事科学实践。库恩认为科学革命即是由旧范式向新范式的转变。科学家由一个新范式指引,去采用新工具,注意新领域,更为重要的是,科学家去注意以前注意过的地方时,会看到新的不同的东西。范式改变使得科学家对他们所研究的世界的看法变了,可以说科学革命之后,科学家们所面对的是一个不同的世界。
多西于1982年将范式这一概念引入技术创新之中,提出了技术范式的概念,将其定义为:解决所选择的技术经济问题的一种模式,而这些解决问题的办法立足于自然科学的原理。[3]多西(1982)开创性的将技术范式与技术的经济功能联系在一起,肯定了技术范式在产业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产业技术竞争既可能推动技术范式的形成,也可能导致新技术范式的产生。因为,在产业技术竞争中,如果企业开发的技术成为了产业技术标准,就可使该企业处于产业竞争中的有利位置,并极大地影响将来几代产品的走向。但是,如果企业支持的技术没有成为产业技术标准,则可能被迫采用新的技术标准,由此就会丧失自己在原创技术上的投资成本和学习成本。因此,企业总会通过各种手段使自己支持的技术成为产业技术标准。一旦该技术成为相应产业的技术标准,它就会成为制造商和供应商参照的标准,并以此作为解决技术经济问题的模式。同时,产业技术竞争还能使竞争者根据新技术的利基市场开发出新的技术范式。
新技术要成为技术范式,必然要适应市场需要。只有适应市场需要的新技术,才能获得一定市场份额,成为企业追踪的对象。从这个意义上讲,最终成为技术范式的新技术不是纯粹在技术的某个单一维度上的最优,而是一个基于市场主体需要的技术统一体。当然,在新技术刚出现时,它可能在功能上不如原有技术完善,只能适应某些新的市场缝隙的特殊需要。但是,新环境里有大量可以支持新技术飞速发展的资源。当然,如果成为技术范式的新技术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失去了解决技术经济问题的功能、不能适应市场需要时,它也会被更新的技术范式挤出主流市场,甚至被完全替代。
卡斯特(2000)认为,现在可以处于信息技术革命时期,在这场革命中,信息技术重组着社会的方方面面;而根植于信息技术的网络,已成为现代社会的普遍技术范式,我们称之为信息化范式,其特征是经济行为的全球化、组织形式的网络化、工作方式的灵活化和职业结构的两极化。[4]
现有的研究文献主要讨论了数字经济的发展与劳动者、劳动力市场的关系。一方面,数字经济使得一些人担心人工智能、机器人会取代传统劳动力,从而引发大规模失业。Graetz和Michaels(2015)针对不同国家的行业机器人使用情况的变化,发现机器人可以提高生产率和工资,从而减少低技能工人的就业。[5]施瓦布(2016)也认为信息和其他创新技术会通过取代现有人工来提高生产率,从而导致常规性和重复性工作大幅减少。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2016全球人力资本报告》预测,提高自动化程度和在劳动力队伍中引入人工智能,到2020年全球将会有700万个工作岗位消失,包括基础白领和蓝领技工等。[6]不过,Acemoglu和Pascual(2017)认为自动化对就业的影响可能也没有那么大,首先是我们并不能保证企业会选择自动化,这主要取决于机器替代劳动力的成本,以及对这种威胁作出反应的工资变化;其次是技术进步对劳动力市场的影响不仅在于他们所处的阶段,也取决于经济部门的结构调整。[7]
另一方面,数字技术的发展克服了劳动力配置时所面临的信息不完全性问题,有效改进了劳动力配置空间,从而会增加就业机会,能够帮助因产业结构变动导致的失业人员。纪雯雯,赖德胜(2016)指出,依托互联网技术高效配置信息,将会克服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让更多的人参与其中,从而创造新的经济增长点,带来新的就业岗位。[8]张成刚(2016)认为,以数字经济为基础的新就业形态,不仅可以创造更多的工作岗位,同时也增加了弱势群体的就业机会。[9]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发表的《阿里巴巴零售电商平台就业吸纳与带动能力研究》显示,2017年阿里巴巴零售电商平台为全社会创造就业岗位3681万个(中国人民大学课题组,2018),其中交易型就业机会1405万,带动型就业机会2276万。[10]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劳动经济学院课题组发表的《中国新就业形态就业质量研究报告》显示,2017年6月至2018年6月,共有3066万人(含专车、快车、顺风车、代驾、豪华车司机和车主)在滴滴平台获得收入。[11]
从微观角度看,随着数字经济的发展,组织的行为也在不断的发生变化。阮芳等(2017)指出数字技术使新的组织内外协作模式顺畅运行,并更契合业务诉求。借助数字技术,组织内部的协作和沟通成本大幅缩减,流程运行加速,更趋向于扁平化、精益化。[12]此外,数字技术还使得组织之间的边界逐渐消弭,加强了组织间的合作。施瓦布(2016)认为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影响力遍及全球,推动全球一体化进程的发展,指出各大企业、各大行业、各个国家之间,要强化合作意识,共融意识,以团体智慧赢得共同发展。[13]这主要是因为社会呈现非群体化趋势,企业为了维持他们之间的平衡关系,必须交换更多的信息。(托夫勒,2018)[14]
笔者认为,应从经济范式转化的角度认识数字经济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即产业与商业运作的理论基础和实践规范发生转变,由过去的企业主导的经济模式,向网络经济、平台经济、共享经济、零工经济、协同经济等数字经济模式转变。数字经济正在形成并改变关于企业结构,企业如何互动以及消费者如何获得服务、信息和商品的传统观念。积极利用数据正在改变当前的商业模式,对促进新产品和服务的诞生,创造新的流程,以及引入新的管理文化产生更大效用。数字经济也改变了行业内部和跨行业的伙伴关系以及合作的结构。在数字经济中,市场营销以及满足消费者需求的商品和服务的分配也发生了变化。
正如工业革命造就劳动雇佣与劳动力市场一样,数字革命或许会造就一个人力资本市场或工作市场。而人力资本市场与工作市场可能还将被数字技术平台化与共享化。人类(碳基)智能、人工(硅基)智能以及HI+AI(碳硅融合)将彻底重塑我们的工作世界。人力资本市场和工作市场将是一个长尾市场,包容多元而不是非此即彼将是其主要特征。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呢?首先,是全球化的发展使得任何一点创新都会波及到世界各地;其次,是市场化条件下,企业为了自身利益,必须创新;最后,是技术化的发展为创新提供了技术支持。数字经济时代的到来离不开经济条件和技术条件的支持。一方面,是交易成本对个人、市场、组织与政府具有同时同向的影响;另一方面,是技术创新具有指数效应。
通过两个标准可以判断我们是否进入数字经济范式。第一个标准是日常工作中,我们最主要的工作工具是什么?第二个标准是日常生活中,我们接触时间最长的东西是什么?如果劳动者和消费者的日常工作与生活都由数字技术主导的话,那么可以说现在已经渡过了数字经济范式的早期阶段。
数字经济对于商业模式等方面的改变,最终会反映到劳动力市场或工作关系上。经济范式向数字经济转变过程中,工作关系的各个方面将发生巨大变化。
数字经济使得要素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变化是数字经济技术本身所代表一种形态出现了,即人工智能。人工智能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数字化阶段,主要是将各类信息数字化,包括从源头直接产生数字化信息和对已产生的模拟信息数字化;第二阶段是进入人类认知,在对现有技术总结的基础上,对未来进行大胆预测;第三层次是人的碳基和人工智能或数字技术结合在一起,即智能化阶段,主要是高度自动化地处理各类业务,通常是具有人类智慧的设备在汇聚分析大量数字信息的基础上自主无人或少人地处理业务。
以前人力资源管理和劳动经济学都是一种粗犷的岗位模式,但随着数字经济的发展,岗位职责正在不断解构为微小的工作任务,从“牛顿力学”迈向“量子力学”,工作计量单位不断缩小精确。这些工作任务具有某种量子特征,即不确定性与纠缠。
同时,当下的人才选拔都是基于一个“岗位技能集”,而“岗位技能集”正在解构为不同的单一技能,每一个技能指向一个“工作任务”。一方面,从技术进步的长期趋势看,技能偏向型技术进步已成大势所趋,技术进步与劳动者技能升级之间存在显著的正向激励关系,导致对高技能劳动力需求的增加和对低技能劳动力需求的降低;另一方面,从工作内容看,数字技术的进步让无数具有工匠精神的个体的创意、创造和创新能力得到充分施展。
由于数字技术的发展使得我们没必要在现场工作,人与组织在空间关系上发生了分离,传统的集中于雇主场所的工作形式开始走向分布式工作形式,主要体现在在家办公和在线随处办公。这就使得身处偏远地区的个人依然可以通过平台获得工作机会。
数字技术带来便捷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些新问题。虽然人与组织在空间上发生了分离,但时间上却无法将生活与工作分开。此前,很多人下班之后就可以享受休闲时光,但现在往往被不得不随时处理的公务打断。因此,必须寻求一种方式,使得工作与生活达到一种平衡与融合的状态。
数字技术的发展使得工作内容模块化、层次化和元素化。越来越多的企业把工作分门别类,把工作内容切成相对独立的一些模块,然后根据模块的特点和重要性来采用不同的处理方式,高效地把工作做好。同时,企业也注重细化职位职责,不仅仅告诉员工应该做什么,还明确了怎么样去做这件事,做成的结果应该是什么。
传统的工作时间长度与配置模式是工作时间8小时以及固定的上下班时间,这是一种非人性化的工作模式。现在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这可能不再是主流的工作时间长度与配置模式。取而代之的将是基于1小时乃至更小的时间长度为单位的、更加自由随意的工作交易模式。即便是雇佣关系模式,也将会有更加灵活的工作时间配置形式。工作时间弹性化有利于雇员灵活安排个人时间,有利于组织根据客观环境灵活调整人力资源策略,也有利于促进就业,为社会经济带来积极影响。
以前我们所说的交易是销售产品,但现在管理本身也可以通过平台去交易,企业通过将管理外包,从而达到降低成本、提高效率、充分发挥自身核心竞争力和增强企业对环境的迅速应变能力的目的。此外,企业借助数字化网络实现水平分工管理,形成以模块化、大规模定制与外包生产为基础的水平型跨国生产体系,并且通过垄断产品标准牢牢地锁定客户群体,形成一个集科层组织、管理工作外包、管理职能企业化、平台链接于一体的新管理交易综合体。
同时,数字技术的应用和新模式、新业态的出现,会不断推动各领域进行相应的组织管理变革,逐渐打破组织内的层级结构、组织壁垒,以及组织内外部边界,形成平台化、社会化的新型组织,改变和重塑传统的经济社会结构,提升企业治理水平。
传统的企业人力资本主要是内部人力资本,主要是劳动关系、岗位关系和雇佣关系。劳动关系主要存在于工会化企业中,以美国汽车企业为代表;岗位关系主要存在于部分国企、事业单位、政府公务员中;雇佣关系主要存在于部分国企、民营企业、外资企业中。
但是随着数字经济的发展,全球化的发展,组织之间的边界逐渐消弭,越来越多的企业开始注重外部人力资本,变身为开放平台,扶持内外部个体在平台之上和生态圈内自我激励、高效协同,主要有工作关系和合作关系,比如劳务派遣、人才租赁、人力资源与组织的合作。这样一来,既可以敏捷应对市场和客户日益快速的变化和需求,又可以通过资源整合实现生态圈整体利益最大化。
经济范式转变所带来的不仅是商业模式的改变,而且是对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都会产生影响和冲击。当前人类社会已经进入了数字经济范式的早期阶段。随着数字技术在各个行业、领域的快速渗透,数字经济最终会成为工业经济之后人类社会代表性的新发展阶段。数字经济将改变社会、生活、贸易的运作模式,因而也会改变政治结构。
政府的对于经济规则和制度的制定和维护执行,对于建立变革中的经济范式,以及这种范式下微观主体的行为模式影响重大。政府能否适应技术创新与商业创新,并遵循既定的目标与原则进行制度创新,对于经济范式转换过程中的社会稳定与促进包容性发展至关重要。
为了应对数字技术和数字经济的发展,政府必须往前看,积极寻找解决方案,顺势变革政策框架与工具,担负起管理劳动关系的任务,保护个体,建立完善的规章制度,以创造一个机会平等、工作安全、收入持续、生活保障、职业发展的环境。这样企业只需负责发展经济,而社会负责连接两者的关系,各主体分工合作,共同促进社会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