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墨痕
我是一个作家。
等等,你有些糊涂了是吗?那让我来说得更明白些,我今天看见这四个女人参差不齐——原谅我用这个词来形容,如果你们有幸能亲眼见到,便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她们高矮胖瘦全占了,仿佛走在一起就是为了诠释这个形容词,参差不齐再合适不过了。走进咖啡馆时,我是个侍者。而一天中除了那八九个小时之外的时间我是个作家,现在能懂我的意思了吧?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身份角色,这个社会就是个面具的社会,人们总以为换了各种面具,他人就不会认得他原来的样子。而在我漫长的人生中,我首先是个作家,然后才是各种面具的其他。
至于我为什么会来这个咖啡馆,因为这家“wait cafe”就是我开的,维特就是我。我雇了人管理,平时在这里打打杂,时间自由,来去隨心。什么,我还是没说清楚为什么作为一个作家来咖啡馆?如果你足够聪明,应该看出来我不想多提这个话题,算了,我估计也不会再见你第二次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嗜好偷听别人的秘密,偷窥别人面具下的人生。最近不是总有通过拥抱、接吻呼吁信任陌生人的活动吗?其实最值得信赖的便是陌生人,只有熟悉的人才会背后捅你刀子。如果你有一个生死攸关的秘密不吐不快,你会选择告诉你最好的朋友,还是素昧平生将来也不会再见的陌生人,像现在的我和你一样?在咖啡馆利用服务的间隙我已经听到了无数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则是我小说源源不断的素材。不是总在说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吗?高不高于生活看你的本事,而我现在做的就是第一步。说出来怕吓着你们,我有个志同道合的女朋友,从事着皮肉交易,也就是你们俗称的小姐。男人在事后点烟的时候总会劝几分钟前还在身子下或身子上的女人从良,劝完后会谈一些自己的人生观,有的甚至会哭鼻子。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倾诉场合,有什么比这种身份的陌生人更值得信任呢?有什么比刚进行过肉体交流的女人再来一次灵魂交流更让人向往呢?你还是不理解吗?不要紧,你知道作家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爱好和想法的,不然又如何给你带来精神上的愉悦呢?不过我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试图去尝试,会上瘾的。
我说得似乎有些多了,这并不是我的自传,还是让我的眼睛来告诉你清明节这一天的故事吧!这四个女人一进来我就意识到会是一幕大剧。四张女人的脸,并不十分亲昵,刚哭过的样子,尴尬的神色,加上我这家开在公墓旁的咖啡店。什么样的人会在中午之前跑来喝咖啡呢?想到这些,我就遏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矮个子女人可能来过几次,另外三个我则没有印象。矮个子进门朝我点头示意了一下,我同样朝她点头回应。我不太记得这张脸了,每天见的脸太多了。
“这边请。”我把她们领到靠窗的那桌,那块窗户玻璃磨砂处理过,再强的阳光也只能透一点点进来。如果她们真的有倾诉什么的欲望,环境会至关重要。“这是我们这个月的新品,这是我们家的主打。”
“你们想吃点什么,这家蛋糕还不错。”矮个子接过菜单,她应该来过很多次了。说得没错,我们家的蛋糕在全城都能排得上号,当初雇这个师傅可花了我不少心思,当然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你先下去吧,我们看看。过会点好了我们再叫你。”正合我意,矮个子对我笑了笑,她的笑容还挺甜美的,要不是她这一身装扮,我真会把她当成刚毕业的应届生。
每张桌子我都偷装了录音系统,她们说的话可以根据座位的方位同步送到我吧台的电脑,这样我既可以听清她们谈论些什么,又可以知道说话者是谁。她们似乎有日子没见了,还没决定吃什么就打开了话匣子。
“火焱他们家这两年不好过吧,她妈妈都那么老了。”开口的是高个子。
“她妈妈?是我们进去时看见的那个老太太吗?是火焱的妈?”瘦子的声音尖锐刺耳,加上离窃听器近,刺得我不由得拿远了听筒。
“对,你们来之前她刚走,这两年我经常在墓地看见她,一年老过一年了。”矮个子说完叹了一口气,又加了一句,“我没什么事,离这儿又近,来看火火也方便。”她们共同的好友埋在里面,但只有矮个子常来看,我习惯边听边把我梳理的关系图随手记在纸上。
“我们都知道你上学那会儿与火焱关系最好的嘛。阿姨好像很难过啊!”胖子也开了口,但与瘦子相比,她的声音很小,我不得不又拿近了听筒,还当真是个体力活。
“是啊,大概是看见我和古兰在那儿,又想起火焱了。你们来之前她又跟我说了好多火焱以前的事,挺难过的。”矮个子说。
“火焱。”高个子说完这个名字停顿了两秒,我还以为是我的线路接触不良,紧了紧插头接口,“她真的是自杀吗?”即使那停顿的两秒没能把另外三个人的目光吸引过来,这句话也足以达到这个目的了。与自杀相对的是谋杀,原来她们的讨论对象死因还有问题,看来故事越来越有趣了。
接下来的沉默我等得很安心,我知道这种沉默越久,之后说出的话越有震撼力。“嗯……她后来得了抑郁症,就是刚闹离婚的时候。后来闹得大了,有一天想不开她就跳下去了。”说话的只可能是矮个子,看得出来,另外三个人对内情都不是很清楚。
“什么,闹离婚?我怎么不知道!”瘦子依然咋咋呼呼。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小点声。”人总是会因为讨厌自己而讨厌别人,我最近一直想不明白这句话,不过现在看起来,人起码会讨厌自己的对立面的,说话的是胖子。“火焱不是婚结得晚嘛,那时候两人都不小了,男方急着要孩子,但是就是怀不上,后来去检查才知道火焱没有生育能力。当时接受非典治疗那会儿用激素把她内分泌搞乱了,后来又没调过来。甚至当时婚检就检查出来了,只是男方急着结婚,也不知道是没来得及看还是没有看懂。”
“然后呢?”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我还在努力地理解她们之间的细微关系,加上她们也没叫我去点单,胖子喝了一口之前给她们倒的白开水继续往下讲。
“后来男的就要求离婚,火焱不肯,就自杀了。”胖子兜里的故事就这么多。
“就这样?”
“后来是这样的。”矮个子接过了话头,“怀不上,男的就想找个代孕,这种事火焱怎么可能会同意。但后来说得烦了,火焱也没有办法。你们知道经历了那么多,火焱的性格也变了,不怎么争了。她大学那会儿多骄傲啊。后来她提出要求就是老公不能和那女的产生感情,这怎么可能,做爱不产生感情,牵手产生吗?还以为是纯情初中生呢!就算是男人走肾,保不准男人不会走心啊!那时候我也劝过她,没用,她也没办法。后来孩子有了,上位名正言顺,火焱拿什么跟人家争?男方家都站在对立面。之后就是闹离婚,再之后就是你们听说的。”endprint
“是那个医科大学的周什么进吗,他们大学那会儿感情不是挺好的吗?”瘦子跟我一样,一时还消化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
“周尚进。不是他,那时候听说她是非典的时候,他们就分手了。周尚进家不同意他们继续交往。后来的老公,也是家里催火焱相亲,临时看中的,要是真知根知底,也不至于这样。”大概是觉得话题过于沉重,矮个子自己岔开了话题,“我们都这多年没见了,不要说不开心的事了,你们这几年还好吧?”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与我偌大故事库里最催人泪下的相比也是不遑多让,我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去消化它,消化完就觉得悲伤的故事都大同小异了。只是她们之后谈的就是一些家常琐事了,对话我就不放上来了,你看了怕是会睡着。三四十歲的女人闲来聊天无非就是那么几样:老公、孩子、工作、衣服、保养,任她们去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对于听者来说就是一场酷刑了。但本于职业道德,我还是把我记在纸上的提纲念给你听听,但愿对你而言不会是煎熬。
先说瘦子吧,她的话最多了,你对她应该还有印象,叫阿柴,至今未婚,原谅我把她放在第一个,我觉得这个挺恐怖的,再配上一个公办小学教导主任,把我小学的痛苦回忆全勾出来了。“老处女”三个字不由得在我眼前浮现,我并没有任何歧视女性的意思,可能是我小学那位女教导主任给我的印象过于深刻了。其实瘦子混得还不错,在大学凭借一次省级比赛的优异发挥,毕业就进入了城里最好的小学,现在已经混上了教导主任。对仕途来说她还很年轻,只是对于女人来说年龄有些大了。缺陷嘛,对,未婚。
瘦子说完了就是胖子,胖子叫铁扇,是个秘书,难怪谨小慎微。之前我有过几个秘书的故事,男女都有,和外界传闻的也相差无多,脑力工作和体力工作缺一不可。她不是很好看,可能是业务能力强吧!想想也能想通,当下劳动力越来越值钱,有辆私家车一点都不稀奇,但谁家有个司机就立即能让人刮目相看,秘书某种层面上充当的也就是这样的作用。她老公就是他上司,我有点难以想象这样的组合,大概是贤内助。有两个孩子,老大中班,老二两岁,和乐美满。
接下来两个你都了解了?我还是多多少少讲一些吧!矮个子被称作氧氧。家庭主妇,全职妈妈,和中国大部分的女人一样,有着各种爱好,打发丈夫不在身旁的漫长时光,却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但好在夫妻关系还算不错。她与死者关系最为亲密,来这里看望的次数也最多,这大概也是我之前见过她的原因。
最后一个高个子叫古兰,绰号叫油瓶,脾气不怎么好,是一个初中班主任。工资加补课,赚得不算少,却是几个人中最忙的一个,抱怨也最多。老公跟她在同一所初中,孩子读小学。
他们谈的大概就是这些,乏善可陈。多年没见的老友也不可能一见面就倾诉自己的苦难,更何况女生宿舍一起住了四年怎么可能没有摩擦,毕业后这么久不联系也说明了彼此关系不算好,估摸着心里暗自较劲呢!我上学时候谈的那个女朋友天天一下课就唱:“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还好没我用的贵。”不就是讲的同一种无聊道理吗?女生之间,寸着呢。
这样下去很可能往着合家欢的方向就去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拿着纸笔走出吧台,不管怎样要打乱一下节奏。
“请问你们看好了吗?”我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弯下了腰,尽可能摆出恭敬的姿势。
大概是这么久了还没点餐有些不好意思,氧氧(我现在已经能记得她们各自的名字了)朝我笑了笑,我有一点爱上她的笑容了。
“我们先点吧,过会边吃边聊,你们想好吃什么了吗?”
“一杯橙汁。”
“我要一个A餐,铁扇你呢?”胖子示意和氧氧一样,“两个A餐。”
“请问您需要什么。”还剩古兰一个。
“古兰你以前很挑的吧?反正今天星期五,你不吃蛋糕我是知道的。”
“就这个蛋糕。”仿佛挑衅般的,古兰随手挑了一个蛋糕,“再来一杯拿铁。”
我把她们点的餐跟她们重复了一遍便离开了。最后一段对话已经制造出了一点小冲突,这就是我想要的。
“星期五和13号你不是不能吃很多东西吗?要忌口的,蛋糕肯定不是纯素的,你怎么吃了?”我重新戴上耳机听到的第一句就是这个,胖子有些蠢,要是我才不会再提这茬。不过这样看起来,古兰还是有信仰的人。
“我现在不信那个基督教了。”
“怎么的啊?”
“我母亲出了点事情,那时候我正在祷告,关了手机。从出事到死在ICU,都联系不到我,连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后来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忽然就不信了。”古兰说得轻描淡写,其他几个也没办法深入追问,只是干巴巴地附和了几声,表示对她的理解和同情。
“你说我们宿舍是不是风水不好啊?出事的出事,得非典的得非典。”瘦子说。
忽然间声音就大了起来,恍惚间我还以为又加了一个人,“她根本没得病,她是被误诊的。”听方位还是氧氧。
“什么?误诊!”胖子惊讶得厉害,“其实那个时候她跟我们一样是正常的对吗?可是她那阵子不是一直在吃药?”
“她只是普通感冒,根本不是非典。后来那么久的治疗,吃了那么多的苦。”说着氧氧声音又变了,感觉像六月正午的天,说哭就能哭出来,“也怪我,当初太不小心了,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人知道她那阵子感冒,也不至于风声鹤唳的时候第一个就把火焱抓走了。”
“怎么会这样,我当初也是怕得要死,有人来问我火焱是不是感冒了,我还说是的。当时我也是慌了,早知道就不说了,我这个脑子啊,这不是害了她一辈子吗?”悲痛的氛围能传染,紧接着就是铁扇。
“你们也别太自责了,这都是命。毕竟这么久过去了,我们现在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火焱也不想看到我们这样。要说有错,我也有错,我当时知道几个偏方,治感冒还挺管用的,但没法治非典。我那时如果早把偏方告诉火焱,说不定感冒早就好了,也不至于到后来那样。唉,有些东西我们也改变不了的,要是早知道初中老师这么苦,我也跟阿柴一样去个小学就好了,哪能有那么多的如果啊!”古兰说着说着就扯到自己身上。endprint
“其实小学也没想的那么好,课程任务是不重,但是领导三天两头要开会。小学生那么小,你说的他们都不懂,又不能打不能骂,只能干着急。火焱也是可惜了,那时候那么出色,如果没有误诊不知道现在会怎样呢,后来的路肯定比我们都顺,造化弄人啊!”
我还想继续听下去,细枝末节里能听出许许多多有趣的线索,厨房的铃声响了,蛋糕做好了要第一时间端出去,我不得不放下耳机去送蛋糕,砸招牌的事我可不能干。
“这是你们点的黑森林。”我把蛋糕摆上桌,身后传来悠悠的一声叹息:“记得那时火焱最喜欢吃黑森林了。”
从那一刻起,我便忽然决定不再写青春了,我不知道人的成长需要经历什么才能最后完成,但那一刻的我就如同武侠小说里瞬间参透秘籍的大侠一般觉得要以成熟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哪怕仅仅只是昨天晚上的故事,却终究是隔了一个黑夜,该醒来了。
我的手机在吧台喊我。像是做了一场厚重的梦,能记得大体内容却对所表达的意义一个字也说不上来。电话是女朋友打过来的,她说她下班了,坐地铁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女的,二十来岁。自从她上来就不停地补妆梳头,我女朋友觉得很不舒服,周围的人大部分也一样,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她。过了一会她从包里拿出一张请帖,里面有对新婚夫妇的照片。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拿起手机摁亮屏幕,屏保是那个男人和她甜美的笑着的照片。
她说完停下来等着我接话。按正常情况我应该被这个故事感动然后对她表个忠心。但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个上面,现在11点,就算是包夜到7点也该结束了,小姐不可能赖床到比老板起得还晚,难不成再附送一个早餐服务吗?正常情况11点她应该在睡觉才对,不可能在地铁上。但这些我都没说,准备说些什么的時候,她已经开口了,她说她想金盆洗手了。
“你不是用手干的,金盆洗手这个词用得不对。”
她让我认真,她说这个月干完就不想再干了,她想好好跟我过日子,反正我们也不愁钱。我看了一下日历,2号,这个月还有29天。女人一天一个想法,我说了声好,然后挂掉了电话。
说真的,她整段话说得我一点波澜都没有起,甚至连迷迷糊糊都没有。生活总是要过的,只要达到了它的意义,过程什么的谁还管那么多呢?这个电话花了我太多的时间,我重新戴上了耳机,但愿那些女人还没把对话推进到我听不懂的程度。
蛋糕已经快吃完了,但她们对死去那个姑娘的怀念倒是没能停下。
看不到表情,大概是失落和怅然,氧氧叹了口气:“这么大的蛋糕,上学那会儿火焱一个人可以吃一整块呢!”
“可不是嘛,上学那会我们多能吃啊,那阵子心眼也大,也不想着减肥,想吃就敞开了吃。氧氧别想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那是你,那阵子就你没有男朋友吧,古兰。要是你没有乱七八糟的习惯,追你的人可不少。也就是我,出了学校就跟爱情绝缘了,没时间没精力的。”阿柴说。
“我那时候谈不了,还不是因为——”古兰脾气眼看着就要上来,“算了,不说也罢,火焱性子是直,但她没有坏心。人是个好人,都说好人有好报,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不过阿柴你要抓紧了。你快三十五了,现在功成名就了就安家吧,再晚几年就真的从挑别人变成被别人挑了呢!”铁扇在后面慢悠悠地补充道。
“唉,以前那会儿火焱还说她和周尚进一毕业就结婚,让我给她当伴娘,生了孩子我就做干娘。”氧氧说着眼泪就止不住了,听得出来另外三个人都竭力想翻过这篇去,唯有氧氧一脚陷在沼泽里,越用力就陷得越深。
“也不知道周尚进现在怎么样。”
“应该已经结婚了吧,过得肯定不错。电视剧里那些精英男不都是医生嘛。”
“他找谁都不会比火焱好。”感觉氧氧一下子年纪小了一半,说话带着情绪,要靠众人哄着才能往下说。
“是啊是啊,可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呢?我们都知道火焱是个好姑娘,可是谁也没想到她会被误诊。我们都有责任,如果我们当时包容一些,可能她就不会被隔离了。可是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那时候大背景那么恐怖,我们又都是二十岁的小姑娘,谁都没经历过。唉!”古兰倒是较为理性,用一声长长的“唉”来结尾也显示了她对火焱的怀念以及自己的悲痛。
“才不是,我们那会儿都二十二三岁了,准备进入社会了,我们就是太傻了,怎么就没瞒得住呢?”氧氧该是最舍不得死者的那个,现在情绪表达也最为激烈,古兰其次。但是我在这儿经营这个咖啡馆已经有几年了,类似的事情隔几天就会发生,相似的东西多了总能总结出一些东西,譬如有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有些则是说给别人听的,这些都被我称作经验。
“够了,氧氧,你心里对火焱有愧我们都知道,但你这十几年演的累不累啊?年年都从那么大老远跑过来装腔作势。十几年了,就只是我们上学那会儿的友情,要说当年你没做什么打死我都不信。”
转折说来就来,我早就预感到了四个久别重逢的女人坐一桌,早晚会吵起来,但没想到被氧氧念烦了的古兰一开口话就说得那么重。接下来附和的是铁扇,她说得比之前声音大多了:“是啊氧氧,你当年跟老师关系那么好,不会你跟老师说的吧?还有你在学校里人缘那么好,谁有事都找你,你会不会除了我们也跟别人说了,然后别人再去告诉老师啊!”
“我,”听得出来,氧氧本来只是表达哀思却被扣上了屎盆子,闭上眼睛我都能想象出她吃了屎还塞了牙的表情。“我没有告诉别人,也没有告诉老师,更没有告诉别人。我是有错,我不应该把体温表打碎,如果小心点,就不会有人知道了。火焱那时就告诉了我一个人,但我、我绝对没有跟别人说。”她像小姑娘一样哭了,一点都不像过了三十的女人。
听筒里抽泣声伴着轻微拍打肩膀的声音,大概是阿柴:“你们省省吧,我觉得倒是你呢!油瓶,所有人都知道你那时候奇奇怪怪的,性格脾气都差,火焱嘴又直,你们起争执有矛盾也是常有的事。加上你那个时候信什么鸟宗教,对不起,什么垃圾宗教,告密者不会是你吧?”老师就是素质高,你别管她教学水平怎么样,起码她说了脏话立即能接上一句对不起。endprint
“是呀,那天,就是火焱被带走隔离那天,我好像在小花园看见你了,和寸头、火焱,我隔得比较远,没听清你们在说什么,就感觉你们在争执,你好像还大叫了一声。”铁扇转而又论证起阿柴的观点。
“寸头?对,还有跟你谈过短暂恋爱的寸头。”阿柴的声音急促起来,迫不及待往下说,“后来毕业前有一次跟寸头吃饭,他跟我说你和火焱吵完架火焱就被带走了。”
“什么跟什么啊,都十几年过去了,十几年前的事你们还记得?别扯了,别找不到凶手就把脏水往我这儿泼。”古兰有些强词夺理。
氧氧开了口:“那天我也在,我记得是寸头和油瓶在一起聊天,然后火焱和我过来,火焱嘴快,调笑了几句,然后油瓶就不高兴转身走了,寸头就追去了。争吵倒不至于,但油瓶那天好像确实不怎么开心。”停顿了两秒钟,这两秒钟积攒着巨大的勇气,“油瓶,真的是你吗?”
小时候我父亲跟我说过一句话,说你在一条路上遇到的困难、阻碍、敌人越来越多的时候,起码说明一点,你的路是走对了。很早我父亲就去世了,这一辈子也没跟我说过几句话,所以每一句我记得都特别清楚。因为这句话,所有的证据指向一个人时,我反而觉得并不是正确的方向,而现在对于那个高个子女人来说,需要有力的辩驳让大家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
“你们冷静听我说。”古兰喝了一口水,深呼吸,调整坐姿,这一连串的动作足以够她理顺思路,“一般事件或案件,研究始作俑者的动机通常看什么,通常看谁是整件事背后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便是幕后操纵者。你们仔细想想整件事下来,谁得到的好处最大,或者说火焱‘进去之后,谁因为此事在之后的发展道路上走得最顺。我想说的就是这么多,你们仔细想想吧!”
看來猫腻背后还有猫腻,既得利益也出来了,故事越来越精彩了。听完这个故事,整个五月歇业都不打紧。古兰说完大家似乎都在想,趁这个空我瞄了眼手机。手机已经响了有一阵了,怕被打扰我关掉了声音,但这个电话是我姨妈打来的,我不能不接。迫不得已我只能摘下了耳机接通了电话。
“姨妈。”
我父亲死后,我就一直跟着我妈,我妈没改嫁,但总是出差。但凡出差我都去姨妈家蹭饭,姨妈从小对我也是特别好。她年轻的时候在一个奇奇怪怪的我也说不上来的事业单位工作,现在退休了被返聘到公墓做管理员,轻松而且待遇丰厚,即便有鬼在也不至于跟钱过不去。而且我这座咖啡馆能开起来还是她找关系帮我租的房子。
一来是因为这个,二来我把她当作半个妈了,她平时也不打电话给我,但凡打了便是大事。
“维特啊,你怎么不接电话啊,都急死我了。”在事业单位干了一辈子的人什么没见过?姨妈跟我说过她曾经在做账的时候亲眼看到她的顶头上司被纪委的人带走,她照旧在做账,做完才意识到也不用交给谁了。按理说年纪大了更不该慌张了,八成是遇到了她解决不了的大事。
“姨妈你别急,发生什么了你慢慢说。”
“我刚刚去买菜,就叫一个熟人来帮我照看一会,结果回来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我那个房子你知道的,装了防盗窗,不可能出去的,人肯定还在里面,但我怎么叫她都不应,你说怎么办啊?”
“姨妈你别急,你告诉我你叫的是谁啊?你熟吗?会不会——”
“不至于,她是来看她女儿的,我和她认识几年了,家庭条件也不错,再说我屋子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你说我要不要打110或把锁撬开啊?”
“姨妈,你先叫叫她看看,说不定她在里面睡着了。我现在就在店里呢,你等我十分钟,我马上就到,你别慌。”
说实话,说人在里面睡着我自己都不信,睡觉你锁什么门,别人又没有钥匙。再说了五六十岁的老太太难道大白天睡觉还裸睡不成。这行做久了难免心理有些畸形,这些我自己都知道,听到这种事第一反应竟然是兴奋而不是别的反应,这放在十年前我想都不敢想。
和糕点师简单交代了一下,临走前我又停下脚步,我有些不舍偷听的那个故事,便又拿起了耳机,四个人沉思后竟然还有人问“谁是既得利益者”,真是蠢到家了。
“是谁,谁是最终受益者?”接下来按剧情发展应该有人来理顺。但等了一会儿,氧氧和阿柴都不说话。古兰急于洗刷自己,开口梳理。
“阿柴你现在在省城最好的小学做教导主任对吧,我不否认你工作背后的努力,可敲门砖是拿着教师大赛的冠军吧?非典那年我们学校的参赛名额从两个变成一个,而且那时我校实力那么强,基本上派谁,谁就是冠军。平心而论,若是火焱不得非典,阿柴你敢说我们学校就一定能派你去吗?火焱得非典退出竞争,阿柴代表我们学校夺冠进入小学,之后一路扶摇直上。你们说幕后的既得利益者是谁?”
我边听录音边伸长脖子往风浪中心看去。一番分析下来,氧氧吃惊地望着同坐在一张桌上的另外三个人,与之相对应的是阿柴持续尴尬的脸,往日工作中叱咤的劲头在曾经亲密无间的小姐妹面前荡然无存。看得出来,她倒是很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所有的言语堵在嗓子外的腮帮里,整张脸红得通透,通透得发紫。
铁扇的反应慢半拍,但半拍之后也能回来:“对,那天你在厕所打电话被我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你和你妈说想举报火焱,我没想到你举报火焱竟然只是为了拿一个教师大赛的参赛名额,你害的可是火焱的一辈子。”
“那天我是去了辅导员办公室,我那时也真的想去告发来着,确实存在着为了教师大赛名额的动机。这些我都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也没必要跟你们隐瞒什么。”阿柴竟然承认了,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大概是被逼急了吧。“但是我没有告发成功,我去的时候,辅导员的办公室有很多人在,我没敢开口。辅导员绝不是从我这儿得知火焱得病的。”
最后一句阿柴字字咬得极重,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来,铿锵有力,似乎说得再重一点,她身上的罪孽就洗刷得更干净一些。可于事无补,氧氧一句话就把枪口又对准了她。
“阿柴。”氧氧每说一个字都要用上巨大的力气,说出口又轻微得像在试探,“你真的,当时,想要去告发火焱?”endprint
“对,我当时真的这样想过,可那时我们几个谁不害怕?我这也是保护自己,保护别人,谁能想到后面的事。”
“可是,那也不能啊,火焱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我承认这样做不好,可谁没有私心呢?”
“再怎么说同学情谊也比利益更重要。”阿柴和氧氧胶着着,铁扇忽然在里面插了一句。本来是两个人说话,另外两个人沉默着,现在铁扇加进去,就剩油瓶一个,她更闲不住了:“得了吧你,你当时和火焱可没什么同学情谊,现在没必要在这儿装腔作势。”
“你别胡说,我们几个可与你不一样。”油瓶的一句话就让铁扇涨红了脸。
“我胡说?我虽然大学时候不合群,但是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谁看不出你和火焱、氧氧三人在一起的时候是最不自在的一个,你自己什么感觉我就不用挑明了吧?”古兰镇定地搅拌着咖啡,糖一点点融化,消失于无形。咖啡就是这点好,不像茶,无论多烫的水泡多久,总有固执的不肯沉底的茶叶飘在水面上,被人咬在嘴里,吐进烟灰缸。
油瓶不说我还没有过多的注意,提到这点我倒是很想看看她们接下去的反应。从她们的对话中,我弄明白了上学那会儿火焱和氧氧关系最好,但和铁扇就一般。她们每每三个人出行的时候总是不那么愉快。
果然尴尬的还有氧氧,她刻意转过头避开铁扇:“油瓶你别这样,我们,我们三个人当时关系挺好。”这句话说出口,当时三个人是什么情形便都可以想象了。
“反正怎样都不能怀疑到我身上。”铁扇放弃了三人关系说的抵抗,把身体摊在沙发上,但此举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愿意放过她。
“我那天,那天出行政楼上了个厕所,出厕所就看见铁扇进了行政楼,好像是往輔导员办公室去了。”阿柴还想说就被氧氧打断。
“你,你那天怎么也去辅导员办公室了?”
“哎呀,我是去请假的呀,那天。”铁扇一心想摘掉缠绕在她身上的蛛丝,不曾想像猫玩毛线团一样,一点一点深困在其中。
“请假?你请什么假,你又没回家,火焱被带走之后你不是跟我们一起直到学校解禁的吗?”古兰问。
“是,我很害怕,我当时本来是想去请假回去住一段时间的,可是那时候辅导员老师已经得到火焱疑似的消息了!”
“知道火焱感冒、疑似非典?”
铁扇点了点头。想着点头可能还不足以表达她的情绪,又加上了一句:“他当时问我火焱是不是疑似了,我就说‘嗯。”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她也意识到自己说出口了是个罪过,不过好在没人注意。
接下来是古兰:“辅导员老师怎么会知道,阿柴你当时真的没有告发吗?”
阿柴准备开口辩解,铁扇接过了话头,说话时带着一脸思索状:“应该不是她,你们说了这么多,我倒是想起越来越多那天的细节了。那天老师寻问我之前看了一眼BB机,之后神色便变了,这才问我的。如果是阿柴的话,不用这么麻烦吧。”
“BB机?”
“对,就是BB机。我们辅导员那会儿不是有个中文BB机吗,可以收信息,他当时看到了一句话。”
“怎么还和BB机扯上了。”古兰有些慌了,咖啡早就冷了,她还在有意无意地搅拌着。
“那发的是什么啊,铁扇你看见了没有?”
“我当时也吓傻了,再说我也不好去看老师的BB机上写的是什么呀!”铁扇说了一句,看向阿柴,“你当时不也听说了些传闻吗?”
“是啊,可当时传闻那么多,传来传去的,谁知道哪些是真的。铁扇你真不知道BB机上写了什么吗?”
“我、我又不是辅导员,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氧氧几乎用手抓着自己的长发,近乎崩溃,“你们全都知道,那个时候都瞒着我。这么多年了你们也没人告诉我,一个人也不告诉我,要不是今天我们几个聚在一起,还不知道我要什么时候才懂呢!你有私心,她与火焱有过节,我到底该相信谁?”
“氧氧你冷静一下。”
“真相是什么我们谁也不懂,所以才没有跟你说,说了怕你伤心。你看我们四个人难得聚在一起,好端端的弄成这个样子。”氧氧的背被铁扇不急不慢地拍打着,呼吸也渐渐趋于平缓。
“要说都怪油瓶,我们好好的在这儿,你疑神疑鬼做什么。要不是你疑神疑鬼,我们也不至于说这么多。”阿柴本是想调节气氛,却一下把油瓶里的油全点燃了。
“我哪一句说错了吗,现在又开始怪我了。你们不要想着含糊过去,刚才还没说完呢!今天都说到这份上了,索性都别藏着掖着了,说开了好,下次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刚才说到BB机,如果真的是铁扇说的那样,我们几个当时都是怎么联系外界的?”古兰似乎每一句话说出口都能掀起惊天骇浪,她说完铁扇便配合她排除起来。
“我跟家里打电话从来都是用学校的座机,阿柴自己有手机。”
“你们知道那时我跟家里关系一般,基本不用通信工具。”紧接着古兰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从未在小店那里打过公共电话。”
言下之意是你们想想谁总是向小店老板借用公共电话,铁扇和阿柴不约而同地把眼光看向氧氧,也不知道她们听懂了油瓶的潜台词没有。
氧氧想了想还是决定辩解:“你从未有过吗?你忘了,有两次就是我陪着你去小卖部打电话的。再说了,我去借固定电话说明什么?”
油瓶说:“你是经常去小卖部借,有这回事吧?我听说BB机的消息就是从那台公共电话上发出去的。”
铁扇附和着点了点头:“是,我那时也跟氧氧去过几次。”
对面的氧氧急了:“我承认我跟老板关系不错,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说是我干的啊,就我一个人去那儿吗?别人也可以去啊!”
油瓶看着氧氧急了,仿佛目的达到了一般,语气放缓:“我只是说说传闻而已,你这么激动干嘛。”
“你、你强词夺理。”氧氧在三人注视下面目变得极其可怕,“你、你们不就是认为我是那个告密者吗,你们觉得可能吗?”endprint
对比氧氧的急切,古兰显得愈发的平静而缓和,一颦一笑间就宣判了人的死刑:“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干嘛要对号入座呢?”
“我……”氧氧强忍着才没把脏话说出口,“你不就是那个意思,我和火焱那么多年朋友……”
“朋友?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朋友了。谁知道你们实际怎么样?”
“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谁没遇到过啊?”
氧氧怎么都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的情形,然而旁人的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是旁观者,不比你俩亲密,铁扇你应该清楚点。”
“其实我也不清楚,你也知道,我们三个在一起还不如我一个人的时候自在。”
“你,铁扇你怎么能这么说。”氧氧这时已经不再清楚主要矛盾是什么,反驳一步算一步。
“我只是实话实说。”
“而且你说这么多年,你如果不是心里有愧干嘛天天往火焱家里跑?”
“我这是想照顾她,照顾她爸妈。”
“照顾?你是什么人?圣母玛利亚?”
“一说到她的事你就哭天抢地,表演得太过了。”
“是吗?我怎么没见阿柴、铁扇天天往火焱家跑去刺激她呢?”
“我也是怕刺激火焱所以这几年都没敢往火焱家里多去。”
“真有意思,你过得那么好,她看见你不会胡思乱想?”
“我只是想和她聊聊天,不让她胡思乱想。”
“你若是真朋友,也不至于到叔叔阿姨面前去刺激他们,看到你就想到火焱,他们能过得好?”
“虚伪?我们可都是为了火焱想,是吧,油瓶?”
“到底是谁虚伪,明明做了坏事,还装成好朋友的样子。”
“氧氧,要我说你别再掩饰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也不会再去怪你什么。我们都能理解,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嘛,毕竟火焱都去了,追究也没意义。”
终于阿柴最后的一句话让氧氧站了起来,挣开了抚摸在她背上的安慰她的手,从我的视角看过去小姑娘所有可能冒气的地方都在冒着怒气。
周围三个人望着她,不知道她站起来下一步想干什么,因为身高的原因,站起来也只是比坐着的阿柴高出一个头。
“啪”的一声,巴掌打在脸上,玻璃摔碎在地上,一个女人在尖叫,古兰还在痴痴地望着窗外。我把头转过去,身后是墓园的方向,浓烟滚滚。我叫声不好,冲了出去,只是我和姨妈报警后再去撬门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而且我该打的是119而不是110,望着满地的废墟,姨妈眼泪汪汪告诉我,自焚的那个老太叫火火妈。
捡 尸
在我不长的人生中所认识的人里,刘局算是一个吃着官饭且小有智慧的另类。
那还是五年之前,还是小虾米的我在一个把妹大神群里遇到了同样小虾米的刘局,那时我还只能用一只手计算被我骗上床的女人的个数,而刘局则是个研究生刚毕业的理科处男。那时微信还没如今这么普遍,四百人的QQ群,每天有一半的人都在莺歌燕舞,还有一半像我和刘局这样的,每夜憧憬着哪一天也可以莺歌燕舞将千万人斩于胯下,然后偷偷爬进被窝打一发“手枪”。
群里白天要比晚上热闹很多,前一夜的激情在新一轮的红日照耀下蒸发干了,理智占了大半壁江山,大神们开始给我们传道授业。那个群跟我们今天的群还不一样,那个群更严谨的意义上应该算是泡妞经验分享群。我那时还是个穷学生,温饱刚解决,小康都困难,哪有钱去兼济天下,但想着在哪儿不是学习,便厚着脸皮在群里留了下来。
群里最活跃的是老鹰,他是那种“一将功成万骨枯”中“一将”的角色,他的特点是爱分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独学而无友,孤陋而寡闻。全城所有出名的“花房姑娘”,他都能叫上号。他曾跟我们号称“六朝古都”每一条古老的街道都沾染过他年轻而旺盛的荷尔蒙。只要他上过的“车”,他都能及时地把用户体验发给我们。但凡前一天晚上老鹰在群里吆喝一声,兄弟们我要奔赴扶贫第一线给失足少女们送温暖了。我们都会捧他臭脚:老鹰哥好样的,您见多识广,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我们仍在温饱线以下的小兄弟啊!老鹰满口应允,且从不会让我们失望。第二天11点,高清无码大图会准时如雪花般在群里降临。时至今日我仍忘不了老鹰屁股顶端那枚鲜红的痣,如现在微博图片的水印般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老鹰在我们群中还是教父的角色,我们有不懂的问他,有不相识的他给介绍,甚至有时囊中羞涩他也会慷慨相助。刘局刚进群那会儿,老鹰得知他的处子之身,几次想要做东,说要把小姐们骗了他这些年的钱抠一点出来。在泡妞界,但凡小姐接了处子客人,往往会在客人临行前包一个红包,大小不论,但往往都会包。但老鹰的建议好几次都被刘局委婉地拒绝了。刘局心中还有着偶像剧般单纯美好的爱情憧憬,他跟我们说过希望有朝一日遇上一个白纸般干净的姑娘,跟她共赴婚姻殿堂,然后他再跟我们弟兄纵横四海醉卧沙场。我曾问过他,你一个公安局长不去扫黄,反倒深入敌后,无间道吗?他很不好意思地说,事情要一分为二来看嘛!然后又赶忙解释,我是不会举报你们的,我也就想长长见识而已,万一真有什么事也能知己知彼顺藤摸瓜嘛!我在网上放肆地嘲笑说,你看你都三十岁了(QQ资料上写的三十岁,研究生毕业也差不多,但后来见面看上去要年轻一点),还想找个白纸,你又不在学校里。你当警察的熟悉法律,可别监守自盗弄个嫖宿幼女罪给关进去。刘局回应我的是三个憨笑,我倒也能理解他,离黑暗越近的人越渴望光明,即使要求不了别人,起码希望自己能做到。大家都有过是处男的日子,群里也没人笑话刘局。
与老鹰意见相左的是群里有个叫山鸡的,一看就是被香港古惑仔毒害的80后,逢人便說自己是“鸡巴的鸡”。他的特点是从不戴套,热衷于跟全国各地的革命友人切身肉搏,然后把革命火种播种进去。每次老鹰在群里劝诫我们一定要戴套,不然会一失足成千古恨时,山鸡总是跑出来唱反调:“戴套跟日橡胶有什么区别,穿袜子洗脚的道理你们不懂?”除此之外,他还特别没品,爱在冲刺关头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那一层给摘了。在业内名声差不说,隔三差五还会挨上一顿打。endprint
不仅老鹰,还有群里其他大神,以及我和刘局都劝过他,说毛主席都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买个车还要装安全气囊呢!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要是不穿鞋,脏的可能直接就是脚了。但山鸡总有理由回我们,他说小兄弟你知道人有旦夕祸福,点背了走路上也能被花瓶砸中,点顺了抬头准备骂发现是潘金莲。我跟你说,这一切都有定数。群里都是萍水相逢的人,再说下去便要得罪人了,更何况即便是兄弟,你也拦不住一心想寻死的人。那时我正忙着毕业论文,整天被折磨得不可开交,偶尔看群里他们吹吹牛逼也算是给无聊的生活增添了一点龌龊的乐趣。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一位叫张伟的。按说群里极少有用真名的,但这个真名也与化名无异。他的不一样在于他爱猎艳,但从不肯自己掏钱,甚至连去酒吧吊个妹子出来开房间的钱都不愿意出。他最常见的招数是“捡尸”,全称是“捡尸体”,就是去酒吧等着一团烂醉的姑娘,然后把她们带走。他在我们群里是不受尊重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们把孩子一个个都扔出去了,来了个空手套白狼的,谁会喜欢?但好在群里各位也没有利益纠纷,所以大家在群里也都相安无事。最多就是相比于老鹰的一呼百应,张伟常常在群里掷臂高呼而没一个人理他。
可那天不同,他在群里问,中山北路,有没有跟我一起的,刘局回应了,张伟哥带我一起呗!我一方面想长长见识,另一方面也想见见这个在网上聊了很久的刘局,在张伟发完“还有谁”之后,我打了三个字“我也去”发了过去。
刘局约我八点在河海门口见面,我一个下午都在宿舍无所事事地刷着手机。带着小时候春游般的激动,不到六点我就出门了。从江北过去是要这么久,在地铁还不畅通的年头,你不得不哄着公交车。南京的公交车就是这样,慢的时候可以熄火,快的时候四个轮胎有三个都在地面之上。
我们约在一家六合皮肚面馆里见面,匆匆吃过晚饭便一起去找张伟,一开始彼此都不说话,尴尬的气氛在聊了两三句之后便完全打破了。我说六合皮肚面真的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面。刘局说,那你还不是全都吃完了。我哈哈一笑马上转移了话题说,你真的是河海大学的吗?我小时候一直在想怎么有大学叫这个名字,河海。刘局说,那也比东南好,说给外省人听,谁不以为东南是个福建的民办学校。
在一家便利店前我们跟张伟接上了头,如他在网上说的黑牛仔裤黑T恤,压得很低的黑色鸭舌帽,笑得极其友善。要不是在群里熟知,完全不相信他就是传说中的捡尸人。他一面跟我们打了招呼,一面塞给我们两瓶红牛,然后开始埋怨我们怎么穿了白色的衣服。
“太干净了。”他说。
学理科的反应就是慢,刘局还在大眼瞪小眼,我早已接过话茬:“伟哥你别担心,您忙您的,我们跟着看看就行,绝不拖累你。别说捡尸体了,我们连有舞池的夜店都没去过,只是想长长见识。”
听我说到“捡尸体”的瞬间,张伟五官聚在了一起,我忙做了个“了解”的手势。而刘局在一旁只是听,不插话也不议论,主要是我向张伟请教,然后由他倾囊相授。
似乎很少有人听他讲什么技巧,可他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他说我们首要关注的是落单的女性,她们要不是一个人来找乐子或喝闷酒,要不就是与同伴走失,心生落寞。不管是两种中的哪一种,都是我们极好下手的猎物。
这不是稀奇的道理,夜店把妹都差不多。“说起来我们是找那种喝醉的,万一她们比我们能喝呢,万一她不跟你走,闹起来不是很难看?”
张伟听了笑着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袖珍的小盒子,装着三粒胶囊,其中有一粒已经空了。张伟给我们看了一下就收了回去,他告诉我们,这叫伏特加浓缩剂,只要一粒放进酒里,老虎都能醉过去。
我原以为他只是单纯地捡尸体,没想到他还会“制造”尸体。我之前在台湾做交流生的时候跟过一个学长,他有时也会把姑娘灌醉,但很少用这么低劣的手段。倘若你真的喜欢人家,给人家点一杯Tomorrow就能起到一样的效果,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果汁,能让你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那我们是找那种烂醉如泥不省人事的姑娘啦?”我之前看台北的捡尸人有的拉着吐得没有意识的姑娘直接在厕所开干,甚至还有的一个轮着一个。
“烂醉的不好,到时候再吐你一身。最好的是有一点点意识但已经没力气反抗的,这种捡起来最有乐趣。”
我还想开口问点什么,被张伟制止了。他看了表跟我们说,11点多了,夜场开始已经好一会儿了。
张伟选的是vitas,相较于两条街外的唐朝和夜night,消费要低上很多。这里靠近艺术学院,大部分出来玩的都是学生,看样子张伟的口味比较低龄化。vitas之后一直到现在我再没去过第二次,一定要比较的话我倒是更愿意找姐姐型的,再怎么说大家都是成年人,沟通成本低,玩得开,心里也有底,不会有负担。
进去之后跟外面一样,我们点了三杯酒,张伟跟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不知怎么的就扯上了巴甫洛夫,我喝了口酒,问张伟怎么研究巴甫洛夫的。
他向我摆了摆手,表示不值一提,然后告诉我巴甫洛夫把妹法是老鹰的把戏,已经过时了。他曾经按教程连续一个月给同一个女生送早餐,无论那个女生问他什么话都坚决不开口,那个女生问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也坚决不说半个字。
“其实你可以回答她说,‘有朝一日。”我打岔道,半分钟之后张伟才明白我话的笑点,让我别插嘴,好好听。
持续一个月之后,那个女生已经习惯了吃你每天准备的早餐,这个时候你突然停止,她便会陷入无尽的失落和怅惘之中,那个时候你再发起强攻,可以一举拿下。因为这契合了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实验”,所以叫巴甫洛夫把妹法。
我听了之后暗自摇了搖头,一来这个方法周期太长,成本太高,收效还在两可之间。二来他否认了最重要的一点。我问刘局:“刘局,你觉得有用吗?”
“有用是有用,但不是方法的功劳,巴甫洛夫把妹法忽略了心理的变量,就是对方本身对你有好感才会接受你的早餐,此时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去追都会容易得手的。如果用这个方法换另一个人,她直接拒绝了你的早餐,此后说不定一直把你当精神病人一样看待。”endprint
他说的正是我所担心的,这样做明显忽略了对方的心理作用,只有具备一定的好感才会自动去做巴甫洛夫的狗,去进行条件反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跟在club问女生有没有男朋友是一个道理,说有等于没有,没有说有等于没戏。
“现在我们早和巴甫洛夫再见,新尝试薛定谔了?”
“薛定谔?薛定谔把妹法?”
“嗯。还是送早餐,当然送早餐可以换成献殷勤的任何其他活动。每天早上抛硬币,用伟大的随机性来决定,送或者不送,然后再来决定送什么。那个女生在每天打开抽屉之前都不知道抽屉里有无早餐,或者早餐会是什么。又因为早餐的有无是独立随机事件,完全无法预测。每天的早餐对女生来说都是神秘的所在,长此以往女生会被神秘出现或不会出现的早餐所吸引,不可避免地对送餐人产生强大的兴趣。当然早餐的选择也可以做个随机列表。要有创意,不能重复,最好对于送什么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薛定谔把妹法的核心就是神秘、新奇和有趣。”
我耐心地听张伟说完,向他抱怨道,这未免也太累了啊。张伟说那没办法,认真的姑娘哪有这么好骗,再说了有时候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对于女孩而言我跟张伟是两种态度,我没有他乐观,但我们没有在这一话题上深究下去。虽然我做好了今天不回学校的打算,但我看了看时间,还是沉不住气地开口问:“伟哥,不动手嘛,不怕好姑娘都被挑完了?”
张伟对我摆了摆手,俨然一副老司机指导新手上路的情形,先吃到口的往往烫手烫嘴,等到2点之后还有落单的,机会才大。
酒吧哪里都一样,我今天是来看捡尸的,看不到有点索然无味。跑了几趟厕所竟然有些困了,与我相比,有趣的倒是刘局,有好几位前来搭讪的小妹妹都被刘局的“不会说话”赶走了,对此张伟大为惋惜,当然刘局自己也很气恼。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在我快要被酒吧震耳欲聋的音响声弄睡着之前,张伟站了起来,前往吧台叫了两杯酒,背对着我走向了不远处一位长发姑娘。即使背对着我,我相信他的伏特加浓缩剂已经完全溶解。
事情异乎寻常的顺利,十五分钟后,那个长发姑娘就已经挂在了张伟的脖子上。临行前张伟还抛给我们一个胜利的眼神,意思是让我们加油。
但我却一点类似的想法都没有,身旁的刘局已经醉倒似的趴在桌上睡着了。也许喝完眼前这杯酒今天的故事就该完结了,我还想着去哪儿凑合一晚。但故事在这里突然发生了转折,张伟扶着长发姑娘离开vitas之后,吧台背后的三个男子迅速起身跟了出去,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还在小声讨论今天能从那个一身黑的傻逼身上诈出多少钱来。
一切变得有趣了起来,我一把推醒睡得迷迷糊糊的刘局,拉着他马上下楼。我们下楼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呼啸而过,然后紧接着那三个男人上了早准备好的捷达,我们则拦了辆出租车跟在最后。
这个世界很多事情都无法用道理来解释清楚,比如深夜捡尸体的人遇到了仙人跳,又比如理科硕士警察刘局跟着学习捡尸,现在还玩着无间道跟踪。
这时的刘局已经精神焕发了,估计他本科加硕士学了七年还没真正玩过黑夜追车。一方面是大晚上的,另一方面车里面还有司机,我也不好细说,只是给他说了个大致。但刘局却不依不饶,搞得我烦得厉害,好在距离也不远,车子开了两公里多在龙江那儿的一家汉庭快捷酒店便停了下来。
看着张伟扶着姑娘往宾馆大堂走,那三个男人躲在熄了火的车里,我们却无处可去,只好在一栋居民楼的背后一根一根地抽着烟。刘局说这个角度我们能清楚地盯着捷达,但不至于被捷达里的人发现。我们一边抽烟一边感叹,三月份的南京真鸡巴冷。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从我们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捷达里的人坐立难安,烟抽得比我们还频繁,燃烧不到一半就扔出车窗外,马上又点燃下一根,同时他们不断地盯着手机屏幕。这是可以理解的,正常情况下这时他们应该从那个长发姑娘那儿知道了房间号,随时准备冲进去。可他们不会知道,他们的猎人这时已经被伏特加浓缩剂变成了“尸体”。又是十分钟之后他们忍无可忍,终于出了捷达。刘局兴奋地问我:“怎么办,跟上吗?”“跟上。”这两个字我说得极有大将风范。
隔着宾馆的玻璃门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凶神恶煞地向前台小妹比划着什么。我们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排队等在门外。领头的那个男人猛然掏出了一把刀,寒光闪过,前台不得已报出了405这个数字。
他们走电梯,我们爬楼紧紧跟上。当我们走到四楼消防通道时,听见他们已经开始一下下用力地砸门。我还在担心张伟的安危,405的门突然打开了,紧接着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哀嚎,张伟打开消防通道冲下楼梯,消防通道打开一刹那我们打了个照面。他朝我狡黠一笑,压低了本就很低的帽檐。
我们冲进405去,领头男子的手臂被划伤了,看来有刀的不仅仅是他们。看见我们来,领头男子含糊地喊着“快叫救护车”“肾”之类的话。刘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探头望了一眼,沉着地拨了120和110。没多长时间警笛声在身后响起来,也不知道是刘局报的警还是酒店前台报的警。
漫长的夜晚在笔录和口供之后结束,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张伟那孙子开房用的竟然是我的身份证,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偷的。当然,张伟没有割那个姑娘的肾,换肾需要事先配型,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割,只有心理变态才会做。这个世界本来就有很多东西是不确定的。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一小部分,比如刘局不是局长,张伟也肯定不叫张伟。
张伟从此便在那个群里消失了,他的故事也只做了几天的笑谈,因为很快那个群也就落寞了。
六月份有一天,山鸡忽然在群里说这一个月夜里背后总是冒虚汗,偶尔也间歇性低烧,有一阵子了。我们都跟他打趣说:“小儿感冒老不好,多半是得艾滋废了。”山鸡一听乱了手脚,赶忙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然后群里有人出来说先买两片试纸测测看,犯不着自己吓唬自己。那天山鸡没有再说话,直到第二天傍晚,山鸡跑出来如丧考妣地告诉我们,完了,我真得艾滋了。
那个夜晚绝对是我二十几年来经历过的最荒诞的一夜,在山鸡之后,老鹰跑出来说,昨天他没忍住也买了一片,一测,也感染了。之后又有三个,群里的氛围一下九十度大转弯,从其乐融融的狼友经历分享会变成了万马齐喑的艾滋病友倾诉会。
接下来便是山鸡给我们掏心窝子,说他才29岁,还没结婚。母亲快退休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跟家里说。他很害怕自己会不会过两年突然就死掉。群里有人安慰他说省疾控中心对艾滋病人有免费的药发放,他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病,他害怕世界看他的眼神。
当时说得我很是戚戚,因为他们头顶上始终挂着死亡的倒计时,我不知道他们将要如何度过余下的一生。
第二天群就解散了,之后我与老鹰、山鸡都鲜有联系,倒是和刘局之后吃了好几顿饭。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在6年前,那时我已经接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将要离开南京,去往北京。他问我要不要去嗨一次,我说还是去吃小龙虾吧。那天我们在一个夜宵铺生生坐到天亮。
我記得那天他跟我说为什么学历越低的人越会把妹,学历越高反而束手束脚。他对此不服,说近二十年的书不是白读的。那时我嘲笑他说,你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怪地球没有吸引力。
六月份的南京五点天就亮了。
我还记得临告别前他问我:“你他妈的真的要去北大?”
“我真的要去北大。”
“北大也会收你这样的禽兽?”
“北大也会收我这样的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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