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俊
自2007年发表短篇小说《草桥的杏》之后,先锋作家潘军再一次在文坛“失踪”,投身于影视业,拍摄了几部叫好又叫座的影视作品,如“谍战三部曲”(《五号特工组》《海狼行动》《惊天阴谋》)、《粉墨》、《虎口拔牙》等。在淡出文坛十年之后,这次应《安徽文学》特约,以这部短篇小说《电梯里的风景》似乎有某种回归文坛的迹象。值得欣喜的是,从这篇小说中,我们看到潘军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叙事感觉与写作状态。
《电梯里的风景》延续着潘军创作转型后小说故事好看的一贯性。小说围绕乡村姑娘王小翠进城看电梯而展开故事。同样是写打工故事,在1990年代以来的一些作家那里常常表现为一种简单地对打工生活的再现,作品中或多或少流露出某种怨气。但在潘军这部小说中却没有这种味道,轻松的故事背后呈现出另一种况味。
小翠无疑是这部小说中的核心人物,她牵动着整个故事的发展。因此对小翠性格和与之相关的种种言行的分析,我们就有可能探究这部作品背后的深层内涵。在我看来,小说试图通过三个层面的“看”来表现小翠性格,并折射出都市人性的“风景”。
第一层面是世人“看”小翠。在众人眼中,这个来自农村的年轻姑娘,不仅人长得漂亮,皮肤“虽然黝黑,但细腻”、“光润而健康”,同时保持着乡村人特有的淳朴自然与乐于助人,如“帮着业主拿些从超市带回的大包小包,上上下下推推轮椅,把小狗拉在电梯里的粪便及时清理掉”等等。小翠的到来,无疑让刚刚遭受过几起盗窃案的都市人感到一丝安慰,也让冷漠的都市人际关系充满了温情。她很快得到众人的好感,甚至让人感到这样一个“好看热情又勤快”的姑娘,看电梯“委实有点可惜”。而对于这样一个漂亮的乡村姑娘,一些男人则打起了歪主意,认为这是一个好欺负的姑娘(读罢,实际不尽然)。小说通过世人之眼,写出了小翠的质朴、单纯甚至懦弱,也展示了都市人的冷漠与贪婪。
第二层面是小翠“看”社会。在小翠看来,都市生活与乡村生活属于两个世界,乡村的贫穷(“连把像样的牙刷都买不到”),让她要逃离故土,渴望在都市生活并扎下根来,这也是她的梦想:“自己必须在这座城市活下来”,而且“过得好好的,不比这个城市任何女人差”。但是,令她想好好“活下来”的都市有着许多让她不能理解的地方。不仅仅是车多、人多、工作难找等外在的东西,更多的是都市人的难以接近和莫名其妙,如明星们绯闻炒作、男男女女的情爱游戏(“女人花钱买这个买那个打扮自己,为的就是吸引男人。可是男人一心想要的却是女人一丝不挂”)、一些男人接近她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垂涎她的美貌……小说通过小翠之眼,写出了她在都市面前的矛盾与困惑,也写出了都市人的躁动、不安与漂浮。
第三层面是小翠“看”自己。一方面小翠是理性的,她深知自己文化程度不高,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地位,若想在城市立足很难,包括爱情。所以她对都市与都市人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紧张害怕”。但另一方面,小翠毕竟还年轻,经不住都市繁华生活尤其是物质的巨大诱惑,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在如何处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时,小翠“发现了”自己身体的“价值”,“男人想占她便宜,想吃她豆腐,说明她有几分姿色”,甚至她以此自傲。于是,她抓住了都市男女虚伪而又胆小怕事的弱点,用自己身体有限度地去赚取物质甚至是留在都市的“资本”。小说也多次暗示了她这一做法在物质上获得的“成功”。在这一层面,作家写出了小翠性格深处的狡黠或者危险的一面,更写出了都市对人的腐蚀与异化。
这里,潘军既写出了小翠的真实,也写出了小翠的复杂。这三个层面的“看”互为因果,相互纠缠,多侧面展示着小翠的性格特征,也勾画着都市与都市人的多副面孔。除了小翠,我们看到,这部小说中的都市男女,其实都活在一种莫名的焦灼与紧张之中。四海广告公司总经理李一山如此,离婚的设计总监张鹏如此,有些名气的单身老作家如此,身价不菲的贸易公司老板、市政协委员于大头也是如此……潘军塑造着他们,也打量着他们。一部小电梯就是一个大社会,电梯里的风景就是城市的风景,更是人性深处的风景。通过这些人物,潘军试图揭示出当下中国都市人的某种生存状态与精神状态,并由此进一步发问:在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在不断显现的诱惑面前,人的本能与道德是否经得住考验?又能考验多久?于是在这个貌似打工故事背后,潘军便写出了对都市文明与都市人性的某种深刻反思。小说两次提起这个巨大的城市“那么多的街,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人”,这种对城市的恐惧与向往纠结在乡村姑娘内心的深处。所以李洁非先生认为中国当下其他都市小说与潘军此类小说相较“不能不显出外在与空洞来”,这也是潘军都市题材小说的文学意义与价值所在。
在一篇访谈中潘军曾说:“我写城市,关注的是人心和人性。我觉得中国当代都市把人心人性的方方面面暴露得淋漓尽致,但作为叙事,我需要在写作中保持冷静。”这里,前一句表达的是作家“写什么”,后一句则是“怎么写”。对二者关系的不同处理,是先锋作家们与传统作家们創作的一个重要分水岭。潘军也深谙此道,他曾多次说过,现代小说,从本质上说是一种形式的发现,这种形式与内容是一体两面,是克莱夫·贝尔所言的“有意味的形式”。这种小说理念贯穿于潘军的整个小说创作,如长篇小说《风》《独白与手势》《死刑报告》,中篇小说《重瞳》《对门·对面》《关系》等作品中对各种叙事手法的尝试就是如此。
同样这种“怎么写”的理念也贯穿于潘军的短篇创作中。在《短篇小说是个专有名词》一文中,作家认为,短篇小说有着它内在的“本性”与“意识”,尤其是对叙事能力的处理,考验着作家的心智与才情。从作家的这些言谈与创作实践中,我们看到,潘军所追求的短篇小说写作,不是传统的有头有尾、大团圆式的说书体写作,他追求的是一种有韵味写作,一种他自称“小品意味”的写作。这种有“韵味”与“意味”的短篇小说,是一种通过有限故事表达无限可能的“潜小说”。这种“潜小说”,我们在文本里只看到故事的冰山一角,更多的故事与可能隐藏在文本之外。这是一种艺术追求,更是一种艺术高标。
来看这篇小说。小说中有着许多空白与谜团摆在读者面前。如,为什么小翠收入不高而消费却像个白领?她又为何执着于看电梯而不愿意跳槽?即使跳槽依然选择看电梯这一工作?李一山和他女友间发生了什么?小翠和李一山最后能走到一起吗?于大头会给小翠三万元“保护费”吗……这些疑问在这短短的篇幅中不可能全部回答,作家只在一些关键点做些暗示。比如,在小翠工资收入与穿戴成反比问题上,其实小说已经作了层层铺垫与暗示,从张鹏由原来对她的“殷勤”到后来的“客气地笑笑”,到小翠对男人在电梯里对她“揩油”的不同处理方式,再到小翠向于大头索要三万元“保护费”等情节中,读者已经将人物身上之“谜”慢慢解开,即小翠实际上在用自己的身体做着换取钱财的“危险的游戏”。但是,小说中更多的疑问文本中都没有直接回答,它们需要读者去参与去思考。所以潘军才说,作品与读者的关系就如同茶叶与水的关系,需要双方的合作才能完成。这考验着读者,也考验着作者。
这种对短篇小说叙事“有限之中蕴含着无限”(唐先田语)艺术的追求,在其他当代作家创作中也有尝试,但这样一以贯之、大规模运用且游刃有余的,可能只有潘军了。从早期的《教授和他的儿子》《红门》《初雪》《别梦依稀》,再到先锋实验时期与转型期的《溪上桥》《白底黑斑蝴蝶》《对话》《半岛四日》《和陌生人喝酒》《寻找子谦先生》《枪,或者中国盒子》《纸翼》《临渊阁》等作品中,作家都在勤勉地探索着。不管这种尝试成功与否,它都是潘军对中国新时期短篇小说艺术的一种贡献。这也是为何在时隔十年之后,潘军提笔写作又以短篇小说这一形式来试手的某种内在因由了,我们有理由继续期待。
责任编辑 鹿 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