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未君
陈寅生“尝缩刻五字未损本兰亭,精雅可拓”
《中国艺术家征略》(作者李放,1914年)卷五《雕刻类》有陈寅生、濮又翓(二则)条目(《中国艺术家征略》书影),内容为:
陈寅生 濮又翓
陈寅生顺天人,善镌墨盒。刀法圆秀,不减古人。尝缩刻五字未损本兰亭,精雅可拓。又有濮又翓者,南京人,亦工此技。然字不如画。好事者以之匹陈,称书画两绝云。(《萝窗小牍》)
予戚陈寅生麟炳,工篆刻。所镌铜墨盒足与曼生壶并传,都人士争购之。厂肆颇有袭其名者。(《观古阁续丛稿》)
目前我们读到的最早记载陈寅生的文献资料是鲍康的著作。早在同治癸酉(同治十二年,1873)鲍康在《虞夏赎金释文序》(鲍康序文)(鲍康手书上版)中,既已提到了“陈寅生上舍”,后来在《观古阁续丛稿》(出版于光绪丙子即1876年)又详细提到了陈寅生刻铜。转引鲍康的说法并加进了自己的见闻而又流传最广的,是徐珂的《清稗类钞》(最早版本发行于1917年)。《中国艺术家征略》的刊行在《清稗类钞》出版前的1914年,这是一部专门介绍民间工艺美术家的重要著作。此书也以摘引前人著述为主,并加进了自己的论述。因流传未广,故其记载陈寅生刻铜的文字较少被人提及。
《征略》提到陈寅生的这两条中,辑自《观古阁续丛稿》的一条我们已经熟悉(详见拙文《关于陈寅生,鲍康大人如是说》和《说不尽的陈寅生,谜一样的陈寅生》)。称辑自《萝窗小牍》的一条,前半部分也不陌生。常见是把这两条串讲在一起的。如《傅大卣手拓印章辑存)说,“陈寅生(清)(生卒年不详)字麟炳,顺天(今北京)人。工篆刻,尤擅长镌墨盒。刀法圆秀,不减古人。尝刻五字未损本兰亭,精雅流畅。所镌铜墨盒,足与曼生(陈鸿寿)泥壶并传,都市人士争购之。厂肆颇有袭其名者(《观古阁续丛稿》《萝窗小牍》)。”《中国篆刻大辞典》说,“陈寅生,近代篆刻家。字麟炳。顺天(治今北京)人。工篆刻,善镌墨盒,刀法圆秀,不减古人。所镌銅墨盒,足与曼生壶並传。曾缩刻《兰亭》帖,精雅可拓。”傅著和《大辞典》都是上世纪80年代以后的出版物,相信这两家应源自《征略》。转引傅大卣说法的也有,如孙洵《民国书法篆刻史》等。
《征略》里以“刀法圆秀”概括陈寅生刻铜的艺术特点,洵为的评。我们每遇寅生刻铜真品,品味其刀法,概不出圆秀一语。寅生刻兰亭,也曾寓目数品。《征略》说陈寅生“尝缩刻五字未损本兰亭”,这一说法,最近也得到了实物的证实。不久前,在海外一场古玩拍卖会上,一方陈寅生刻兰亭序墨盒以高价拍出。此盒(陈寅生摹刻五字未损本蘭亭墨盒)最终被藏友悦铭轩主收得。这方兰亭与我们之前所见到的寅生兰亭有所不同。除了其刻工精绝、令人叹为观止外,篇中文字如“暮春之初”后的“会”字只刻了第一笔,“不知老之将至”前衍出一个“僧”字,“悲夫”前有一个方框加单钩,“因寄所托”的“因”字和“悲夫”的“夫”字,均有细刻摹写修改的笔画等等。这些特征均是“定武兰亭”中“五字未损本”的特征。墨盒上款为“花农十二兄大人雅玩”,“花农”即清末学人徐琪。落款“辛巳(1881)仲春上浣寅生摹刻”,也说出了摹刻古人碑帖的本意。《征略》强调“缩刻”,是因为原石拓本比墨盒要大了许多,缩刻为小字,还能笔笔不苟、神形俱在(墨盒正面图),寅生铁笔真真神乎其技!昨日悦铭轩主携此盒来寒斋共赏、作拓,因盒身硕大,字口深峻,拓出来的效果颇为赏心悦目(墨盒拓片)。这也正合了《征略》中所记述的“精雅可拓”一语。《征略》文字惜墨如金,单以“精雅可拓”来描述,透露出玩赏者的金石学趣味,刻完之后,也要拓出拓片来欣赏。因为目前已发现了寅生自拓其刻铜作品的拓片实物,因此我们推断,把新刻就的铜墨盒(镇尺)制成拓片,在晚清相信已是少数有金石癖者的通行玩法。徐琪是俞樾的学生,也是徐珂的族兄。关于徐琪和琉璃厂,还有许多有趣的谈资,为避免冗长,还是另文再叙吧。
“又有濮又翓者,南京人,亦工此技,然字不如画。好事者以之匹陈,称书画两绝云。”《征略》中又提到濮又翓,这颇能引起我们的重视。按字面的理解,濮又翓是和陈寅生为同一时代的刻铜名家,是南京人,或许就在琉璃厂讨生活。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濮又翓以在铜盒上刻图画见长,刻文字不如刻图画。从“好事者以之匹陈,称书画双绝云”一语猜测,说不定还有陈寅生和濮又翓合作的刻铜作品存世呢。
数年前,笔者最初读到这条陈寅生的记载,就有疑问不解。在此请教博雅方家答疑解惑。一是至今未见到关于濮又翓的其他资料。清末刻铜名手的刻铜作品,近几年也是刻铜收藏圈的热门专题之一,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见过落款“濮又翓”的墨盒实物或图片。濮又翓刻铜会不会有其他的落款以致见到了真身而不识?一是《萝窗小牍》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作者是谁,出版于什么年代,都茫然无知解。《萝窗小牍》会不会就是李放的笔记稿本而从没有刊行呢?
最后来说说《征略》的作者李放。李放(1884-1926),辽宁义州人。原名充国,一名放原,后易名为放。字无放,号词堪,另有别号浪翁、朗逸、狷君、小石、真放、猥君、墨幢道人等。曾任清政府度支部员外郎,是著名的收藏鉴赏家、诗人。李放是李鹤年之孙,李葆恂之子。李鹤年曾任河南巡抚,李葆恂曾入端方幕。李氏一门诗书传家,李葆恂更是当时最顶级的收藏鉴赏家之一,酷爱收藏,关注琉璃厂古玩店铺,李放是家学渊源。《琉璃厂小志》中有李葆恂所作《海王村所见书画录》一文,是研究琉璃厂的重要史料。李放一生著述颇丰,且大多和中国美术史及中国工艺美术史有关。除《中国艺术家征略》外,尚有《八旗画录》《画家知希录》《皇清书史》等。
李放一生大多居住在京津两地,在北京的居所离琉璃厂很近。《征略》李放自序说“宣统辛亥秋八月,墨幢道人义州李放无放父自序于京师宣武城西椿树下三条胡同之艺海堂,越三年订于析津清远阁。”《征略》刻书牌记上有“甲寅十月义州李氏刊于析津”,可见《征略》一书定稿和刷印是在1912年和1914年的北京。李放在天津住得更久一些,和徐世章、吴重憙、郭则沄等关系密切。《征略》有吴重熹序。郭则沄在诗文中多次提到李放。民国时期天津著名的诗社“冰社”,名字就是李放所起,而诗社的活动地点经常就在李放的寓所。
在收藏活动中,重视文献的传统今古皆然。对文献进行整理、耙梳、考订、甄别,比较文献记载的异同,纠正谬误,增补缺失,概是文献收藏的主要功用。收藏者关注文献,其重点在于以实物证史,用藏品说话,以收藏品特别是新出现的实物,或证成前说,或纠谬匡误,或另创新解,使纸上的文字信而有征,使手中的藏品有文献支撑。刻铜收藏虽是小众收藏,学术关注度低,但我们既然酷爱刻铜、收藏刻铜,在收藏实践中或许就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收获藏品当然值得欣慰和感念古物有缘,有时候获得新知,解除疑惑,也是欢喜无量。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谓的“别样清欢”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