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履生
2017年10月15日下午3点,“张仃诞辰百年纪念展”在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开幕,展览分七个单元,展出张仃先生70余年艺术人生中的历史照片以及漫画、年画、宣传画、工艺美术、电影动画、艺术设计、装饰画、壁画、彩墨画、焦墨山水画、书法等作品近300件,全面呈现张仃一生为中国革命和文艺事业做出的杰出成就和贡献,回望张仃献身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高远境界,展示他的创新精神和人格魅力,以此向张仃百年诞辰致以崇高敬意。
10月14日上午,得王加之助,和张仃先生的夫人理召先生加了微信。
寒暄之后,90高龄的她一气给我发来6条语音、9张张仃先生各时期的照片、9条介绍张仃先生的链接,一时茫然,感慨时光,感慨人世——
理召先生发给Mr陈的语音微信:
你好,联系上了,谢谢,谢谢你。我给你发几条,你了解一下,谢谢。
这些图片这些文字都是这一年以来搜集的。有以前的没有看到的一部分资料。你大概看一下。将来展览完了会出纪念文集,好几本呢,我都给你留着。另外,这个展览今后啊再也不会有了,我觉得是。永远都是唯一的一次,因为这是百年诞辰纪念,以后不会有了,因为搞这个展览太难了,因此,我很感谢清华大学张仃研究中心主任杜大恺老师和其他的同志,他们太辛苦了!经过老学生捐款,多年的老学生大家捐钱,捐了二百多不到三百万,这才开始能做。第二个困难是没有资料,战争年代不可能有。解放以后,和平了不打仗了,可是历次政治运动,人家革命群众都把那些资料毁了。人家革命啦。所以,这个生平展不是画展。是很难的。但是,杜大恺老师他们都是坚持要搞这个展览。你想有多辛苦呀。我也是为了这个资料,忙活了一年,而且研究中心的这些老师都是兼职,做这个工作一分报酬都没有,全凭他们的热情。哎呀,我特别感谢他们,所以我希望你能有时间去参加开幕式,去看一看。到时候我也会去的,希望能看见你。
我要加一句,我多年了想说的话,也是张先生想说、想对你说的,谢谢你多年来为美术事业做的贡献、做的辛苦的工作!谢谢你,支持张先生的美术事业!
开幕现场,清华大学校长邱勇,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央文史馆副馆长、中国美协副主席、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馆长冯远,中国美协分党组书记、副主席徐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原院长常沙娜,张仃先生的夫人理召先生先后致辞。开幕式由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院长鲁晓波主持。
1996年11月,在参观完张仃先生在中国美术馆的展览之后,我曾致信张先生表达了自己的感观,不觉过去了21年。21年过去了,我依然敬重张仃先生,依然视他为20世纪中国美术峰巅中一座独特的它山。谨此纪念张仃先生诞辰100周年。
21年前致张仃先生的信
张先生:
您好。在美术馆参观您的展览以及参加了您的山水学术研讨会后,回到家里总感到有许多要说的话没有说出来,因此我把它写出来向您和理召先生请教。
八十年代中期以来,我参加了您的两次交心会、两次讨论会。交心会上,中青年理论家就您的焦墨山水艺术发表了许多意见,您的真诚、您的谦虚,深深感动了大家,从而为您有口皆碑的品格又添加了浓重的一笔。而研讨会所谈所论比较宏观,并没能就一些具体的问题展开深入的讨论(而其它一些研讨会也大致如此)。实际上,就您的艺术而论,已经不需要宏观的评论,因为历史已经为您代言。尽管您的山水画艺术还有不尽的发展前景。
今天葛路教授谈到黄宾虹的画时说他的画是阳春白雪,至今很多人难以理解和接受。我看您的画何尝不是。现在许多人(包括理论界的人)肯定您的山水画成就,是因为人们比较多的受您的人格力量的感染,所以人们也更多的是从您的人格中品评艺术的成就,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您的历史地位和社会影响。正像许多人看不懂黄宾虹先生的画一样,许多人也难以理解您的山水画和您的艺术。这是我这一次参加研讨会后所产生的一个最强烈的感受。如此之说,并不是一个人们讲惯的“曲高和寡”所能解释的,而是您艺术中的丰富与潜藏的特质,不易一眼洞察,人们往往所看到的只是一眼扫过的表象。因此我建议对您艺术中的一些问题作一些深入的个案研究。
您是世纪末的黄宾虹。
您是一以贯之的艺术理想主义者。
现实中有许多类型的艺术理想——金钱、官阶、声名……而您一直在为创造一个时代的艺术而努力。为了这个艺术理想,您去了延安,您画漫画,组织年画创作,設计新中国国徽,担任工艺美院的领导,主持机场壁画设计,赴太行下河西写生。显然这之中的内在联系就是以您的艺术理想而串联的。
许多人都肯定了您山水画写生的意义,无疑这一意义不仅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而其中以对现实的意义尤显其重要。如何看待您八十高龄还坚持写生,我以为这是认识您艺术的一个关键。提到写生,大家都会提起1954年您和李可染先生、罗铭先生的写生活动及其展览。虽然说在新中国美术史上你们不是山水写生的开拓者,但是到了二十世纪的末期,你们的影响却涵盖了其它,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美术史现象。
前些时我写了一篇两万多字的论文:《江山如此多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新山水画》,对这一时期的历史作了一些梳理。1950年,李可染和李桦先生分别在新创刊的《人民美术》上发表文章谈中国画的改造问题,但是由于当时正在开展新年画创作运动,无暇顾及到中国画的改造问题,他们的意见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1953年,《文艺报》发表了艾青先生在上海美术工作者政治讲习班上的讲话,从正面回答了国画要不要改造的问题,并提出了“画山水必须画真山水”“画风景必须到野外去写生”。显然艾青不是作为一个留法画家和著名诗人的身份来发表上述意见的,而是作为党的代表向国画家发出了具有指导意义的号召。正是从这一年开始,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率先组织画家到京郊的风景名胜点写生,而国画写生作为一个运动也在全国普遍开展。毫无疑问,国画写生有其政治性的因素,但是就晚清、民国以来的山水画而论,国画所呈现的颓势也到了非改造不可的地步。endprint
表现新生活的山水一度以描绘建设工地的风光和成就为主流,使新山水画的发展走了一段弯路,而您和李可染、罗铭先生在西湖、太湖、黄山、富春山的写生创作,相对来说,更多地表现了在艺术上的探索,因此在历史的筛选中,你们得到了应有的地位。
经历了这段写生活动以后,由于工作的关系,您暂别了国画,而李可染先生却以革命圣地的表现而获得了艺术的新生,这是一个时代的契机。无疑李可染先生的成功,体现了包括您在内的一个群体的意识。
八十年代,当李可染先生正处于艺术的鼎盛时期,您重返了水墨世界。
面对一个新的画坛格局,您弃水而持焦墨但依然如故地坚持写生的创作道路,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选择,是对现实的认识和基于这种认识的升华。
这一次写生,没有时代的号召,却反映了时代的启示。
这一次写生转眼就是十余年的时间,但依然是具有整体意义的一次。
我之所以把这十余年作为一次来看待来认识,其立论就是建立在您艺术人生的整个历程上。这一认识也可以说是美术史的一个分期。
毋庸讳言,人的生命都有终结。或许人们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而提出作为八十高寿的老人,似乎可以安享其成,没有必要面对真山真水。还有这样的认识,以为您都这么大的年纪了,完全可以放开来画自己心中的山水。我以为之所以有这样的认识就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够理解您的结果。
我看您的画,虽然张张写的是实景,但每一张都是您心中的山水。我曾先后两次考察过甘肃张掖的马蹄寺,但您笔下那种与我所见到和体会到的感觉是那样的吻合,因此我站在这张画前驻足良久。如果摄影能记录和传达那种因人而异的生生的感受,我想可以不要写生。但摄影的局限性已经使这种幻想破灭。这也是绘画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依然能够生存和发展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写生不是物理折射似的实景的描画,而应是表现实景的感受,其中不可缺少取舍,我想这是基本的常识。所以从理论上讲,写生不仅仅是表述一种对景作画的方法,也不仅仅是区别于临摹的一个概念。中国古代画论中的写生,还有着另外一层意义,就是区别那种由范本而来的创作,所以写生往往也表达具有生命力的意境。由此我又想到清初王石谷的“临摹”,据我研究,他的临摹也分不同的类型,其中很重要的就是作为一种创作方法而存在的类型,因此他所臨摹的宋元诸家尽管有着临某某的题款,但如果与所临某家相比,可以看出并非复印似的摹写,相反却透露了本家面目。王石谷在画史上落个保守派代表的悲剧是后来人的因袭和误解所造成的。认识的辩证法,需要我们理性正确的对待一些表象,从而获得符合实际的认识。
能够代表时代的艺术都是能够反映时代生活的艺术。就山水而言,范宽的《溪山行旅》、黄公望的《富春山居》、沈周的《庐山高》、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都深深打上了时代生活的烙印。那么回转过来看现实中写生的意义,就不是停留在一个创作方法层面上的问题。要创造一个时代的艺术,必须面对现实生活,这是您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所身体力行的。因此我认为您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可以走更多的地方,面对更多的现实景象,发展您的艺术,继续为美术界做出时代的表率。
正因为您有了写生,有了感受,所以您画中所内含的生命力的涌动,是时下许多画家难以比拟的。丙子年的作品,“华”而更“滋”,那种类似印象派绘画笔法的皴擦,如同诗的语言,朦胧而蕴藉。我以为丙子年的作品,可以作为您焦墨山水的一个分期。其中的依据是:这一时期,您画中那种表现事物轮廓的长线条明显减弱,而对于形和轮廓的把握也退隐于整体的氛围中。笔法松动而遒劲,墨法干枯而变化。这种新的气象,应该说和您新出版的画册中的旧作是有明显区别的。
对于您的构图和画面结构方式,我以为还需要做一些具体的研究,做一些定量定性的分析。因为从展出的作品来看,有几张画的场景并不适合于您的构图和表现方式。这虽然是具体的问题,但关系到您艺术的整体。
以上是我一时的感想,写出来请您和理先生指正。
因为我正在写《中华人民共和国美术史》,有许多问题日后还要向您请教,到时我们还可以交换意见。问候理先生好。
顺致
康安
学生 履生恭上
1996年11月23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