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
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家乔治·艾略特曾经说过:“艺术是离生活最近的东西,由此我们增强了体验,和生活圈子以外的人建立起联系。”文学作品就是这样,通过想象的桥梁,使得个体的人生从经验的局限性中超越出来,走到宽阔地带。这句话若结合中国古典小说评点形制,即可知文艺作品在观者那里所激发出的灵魂荡漾。将感知之切放到欣赏接受环节当然没有任何问题,而涉及作品的评价,感知之切就非至上之标准了。比方表现主义小说,比方博尔赫斯的作品,就和感知之切几无关联之处。
叶海霞的短篇小说《栖凤坡》若给出概念方面的排列的话,组合如下: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性格刻画居中心地位,题材属性指向前现代的社会文化空间,性别书写中的女性视角。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没有什么可说道的,小说观念的窠臼决定了从者的规模和数量;性格刻画居中心地位也是众多中短篇小说的基本路径所在,现实主义作品的创作序列中,性格和命运一般而言,必选其一。或者通过情节的跌宕制造戏剧性张力,或者以性格的精准勾描照应马克思“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命题,而去情节化、去人物化的小说在当代中国文学中则是罕见的。至于题材属性层面,秋朵一家因父亲的意外死亡及车祸赔偿陷入巨大的困顿之中,不得已之下,将秋朵推出,作为代偿品进入交换的通道,其往昔生活的悲剧从根本上考察,就在于她本人的被物化。此外,乐意被当作生育工具,又因无法成为劳动力最终被夫家抛弃,并最终坠池塘而身亡,她的人生命运是主人公秋朵的另一种补充,或者说是另一种变形。秋朵也好,乐意也好,作者通过她们的命运起落,控诉了旧有的观念体系和伦理规则对弱势女性的戕害。而这些旧观念恰恰是前现代社会空间的主要组成部分。此外,密集型的劳动场景,对劳动力的尊崇(小说中相关上学的诸多事件就是例证),对应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乡村生活图景。贵州和皖南山区则是符号性的文化地理景观,这些要素皆指向前现代社会的空间。至于女性视角,指的是这部短篇小说在精神气息上呈现出明显的女性化倾向,小说中一干男性角色皆被弱化,而小说的主题除了批判旧有的人伦观念之外,更主要的还是对女性自身的颂唱,秋朵尽管有过身陷污泥的经历,但她在皖南生活的展开,却如莲花一朵,集隐忍牺牲,爱与温暖于一身。解读小说题目的意旨,秋朵就是暂时栖居于此的凤凰,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与其说她是美的象征,不如说她是善的象征。
也正是因为对善的颂扬,使得这个小说在审美态势上向着感知之切而掘进。在感知之切层面,女性有着天然的优势,冰心的爱与美,萧红的疼痛与自伤,张洁小说中的真爱主题,乔叶《最慢的是活着》中以文字的方式烛照祖母的宽厚与博大,等等,皆可作为例证。感知之切是情真意切艺术化的必然结果,情感的投射,情思的凝结并透明化和纯净化,会灌注到文本之中,成为一种显明。这种重情思的真纯而轻思想的切入的写法,在诸多女性作家的早期写作中,皆表现得非常明显,铁凝的《哦,香雪》,王安忆的《雨,沙沙沙》,皆为如此的处理方式,尽管《栖凤坡》一篇添加了苦难叙事的背景,但在精神属性上,与上面列举的两个短篇并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而一旦走到阅世之深,写作观念嬗变的阶段,这种艺术处理就会因其单一和扁平而被主动放弃。
好的小说必然相关对复杂性的处理,无论是社会主题还是人性主题,价值判断远非真与假、善与恶式的二元判断所能涵盖。这部小说中,无论是人物形象的设置,还是主题的指向,二元价值判断的标准皆很鲜明,而这种处理方法,往往是入门级小说作者的选择。小说的厚重与深刻往往源于对存在多种可能性的勘察,源于文本自身所具备的历史感。另一方面,侧重于情思的提炼也使得这篇作品在处理记忆上,一味地沉浸,而未能从情境关系中超越出来。且不言当下中国的底层社会结构处于崩塌重建的过程中,即使底层依然是前现代社会体系的延续,一位敏锐的作家也应该在文本中注入其本人在思想观念上的前瞻性。顾后与前瞻在小说中从来都不矛盾,顾后是对历史与现实的忠实记录,前瞻则意味着犀利地思想指向。雨果的《九三年》让人掩卷慨然,就在于此!主人公秋朵成为善的化身,从作者思想渊源上看,乃儒家道德理想主义的延续与回响,这种遥远的回响,带有明显的过去式的色彩。文死谏,武死战,男人成为君子,女人则因其从属性要做出更多的犧牲和付出。秦香莲、刘兰芝、王宝钏等女性形象,在一步步地改编过程中,落定为道德理想主义的实体人格象征。以上这些皆出自儒家的规训和人伦诉求,朱学勤在《道德理想国的覆灭》一书中,对这一套观念体系有过彻底的批判,就是因为其不符合基本的现代性诉求。对照小说结尾处秋朵离开这个家庭的原因,居然是不能生育所带来的愧疚,就会让读者产生隐隐的不安。因为,作者刚刚完成了对女性作为生育工具的批判,而一转身,又将其处理为善的合法性依据,这种观念上的分裂是作者在以后的小说写作中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责任编辑 夏 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