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平
《野草》自创刊至今已走过三十多个春秋,从一本薄薄的季刊发展到今天208页的大型综合性刊物。“野草”的茁壮成长离不开历任领导和编辑们的精心浇灌,朱元桂先生就是其中一位。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出任文联主席兼野草杂志社社长、主编。在那个全民经商的年代,《野草》办刊经费严重不足,文学步履维艰。经朱元桂先生多方努力,困扰多年的难题得到解决,自此刊物坚守纯文学阵地有了底气。为提高刊物质量,他提出在“三审三校”的基础上建立审读员制度。朱元桂先生作风严谨,事必躬亲。斯人已去精神在,在深切怀念朱元桂先生之际,本刊特刊发《生如夏花之绚烂》《敦厚长者执着学人》两文以志纪念。
朱元桂先生是我长兄,我系其四弟,两人相差14岁,我称呼他大哥。长兄如父,但他于我,除了生活上的照拂外,还有亦师亦友的文字情缘。
一
“梨头数量不多,品质也不很好,梨心大,还害小弟到党山去瘸了一趟”。我们老家在绍兴县与萧山县接壤处,离绍兴城有50华里的路程。1968年,大哥进城到绍兴越光汽车配件厂工作。大约是1971年吧,厂里分了数斤黄花梨,他不愿独享,就托绍兴到党山镇的埠船(人力摇橹木船)捎回来。我刚巧脚气溃疡,只能瘸着腿去提梨。得知这一情况后,大哥特意在给母亲的信中提及一笔,写了上面这段话。但也正是这一笔,竟使我朦朦胧胧感知到了文字感人的力量。那时食品匮乏,城里较农村稍好些,大哥只要有能力、有机会,总能够想着母亲和兄弟。有一年大暑天,他竟然用网线袋从城里背回来三四个西瓜,到家时白汗背心沾满泥土,头发根子全湿透了。母亲心疼儿子,一番埋怨。但大哥知道,西瓜是母亲的最爱,农村“以粮为纲”,很少有西瓜上市,偶尔有,母亲也断不会舍得去买。所以任凭母亲爱怜嗔怪,大哥心里高兴,早哼着歌曲,跳到河里洗澡去了。
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我到浙西衢州参加工作后,与大哥书来信往,“笔墨官司”不断。我托运给他一点橘子,他来信说:橘生衢州兮,情寄绍兴……读起来,还真有点骚体诗的况味。一次,他出差南昌返程途径衢州,特意改签火车票,腾出大半天时间看我。那时他海量,中午以他为主,两兄弟在我宿舍喝干一瓶“雙沟大曲”后,仍然根据他的提议,兜城半圈,游览了衢州南孔庙。火车站分手前,大哥一脸正式,问我书架中书本倒置,是不是工作后要放弃爱好不再学习文史了?怎么会呢,肯定是我信手一放搞错了。大概对我的回答感到满意,他把头探出车窗外:多来信,春节见!
那年春节前夕,周恩来总理逝世,大哥寄来《悼周公》一阕:五十余年千秋业,辛苦经营一代功。鞠躬尽瘁图奋发,卑亢有数定信用。巷尾偶谈感恩来,报影常赖仰慈容。今早消息传噩音,千村万落哭周公。那次来信,字里行间语气压抑,大哥的家国情怀,很有点陆放翁“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余韵。接信后,我也学写一首悼念周总理的“律诗”寄给他,但不谙平仄,只不过凑成八句顺口溜而已。记得他还替我修改数字,并问改后意境有否更好一点,可惜内容已记不清了。沉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两年后,大哥信中的语气已非常轻快。1978年春节前,他来信知道我春节时也能带几尾鳙鱼回家,就文皱皱地写道:“鱼者余也,相信我家明年一定能够收支有余。”他的预言非常准确,因为从此以后,大部分人家都开始收支有余,告别了“食无鱼”的岁月。
二
1985年,大哥调入绍兴市宣传部门,开始正式从事他所喜欢的“舞文弄墨”的工作。此前此后,他写了很多篇外宣散文,由《中新社》发稿或刊载于《欧洲时报》、中国香港《晶报》等报刊,如《毛万泰五香茶干》《沧海桑田话白洋》等,宣传绍兴,宣传家乡,娓娓道来,隽永清新。其间,他亦多次鼓励我写写此类文章。不过我这个人有点懒散,那时虽已回绍工作,但总以工作忙为借口,支支吾吾搪塞过去。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任市文联主席,主编5本百字系列《绍兴图赞》丛书时,我终于无可遁逃,被他“抲差”派了任务。他说社会上这么多朋友都来参与支持,这次你必须要帮帮我的忙了。根据他的指派,命题作文,我写了《东湖洞天》,编在《绍兴百景图赞》中,因为题材熟悉,比较容易。但到编《绍兴百珍图赞》时,我则领到了一块“硬骨头”。大哥说绍兴县型塘乡西路村有一大片桂花林,花开季节香飘十里,非常壮观,希望我能去找一找,把它写出来。两篇文章,一易一难,绍兴人叫做“猪头搭脚爪”,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写了。
型塘乡距绍兴城40多华里,坐农村班车去,型塘下车,到西路村尚需步行三四里。机耕路一路逶迤,绕溪过村,问路导航,一直走到村庄那头,才终于看到大片大片的桂花林。好像晋代误入桃花源的渔者,我一时被惊得目瞪口呆。桂花树下,浓荫蔽日,不见阳光。溪头到溪尾,山脚到山腰,六七片桂花林错落铺展,真正是绍兴的珍宝啊。盛夏酷暑,汗流浃背,盘桓两个多小时,在半山的水库里游泳半圈后,才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回来后,我写好《型塘桂林》送给大哥交差的同时,顺便在《绍兴日报》副刊发了出去,算是“沃面加一”,超额完成任务。哪知戏文还属刚刚开始!可能出生于秋天桂花季节,大哥似乎对桂花特别钟情,特别敏感。在读了我的散文后,当年国庆节休假,他邀集几位朋友和家人,一同到西路探桂赏桂。当时正值花季,金桂、银桂、四季桂竞相绽放,坐在桂花树下,大哥说,如果宣传出去,这里一定能成为一处旅游的胜地。
大哥的秉性脾气,往往说干就干。第二年春天,他带我和文联的徐智麟自带铺盖,到西路村一空关的农舍住宿三四个晚上,调研旅游资源。先花一两天时间,攀爬踏勘桂花林周边的峰峰岭岭,觅线路,走寺庙,访僧尼。在征得村委同意后,又分别召开村干部、原生产队长、村民代表座谈会,了解西路村桂花的种植历史、主要品种以及经济价值等。大哥年轻时在老家隔壁村当过大队会计,熟悉农村,了解农业,尊重农民,三言两语,就能使参加座谈会的干部、村民打开话匣,畅所欲言。对开发旅游,有的干部信心不足,认为以前上面也来做过调研,但最后不了了之;有的村民则认为桂花打下来经过腌制,过秤时只要“滴水断线”,卖给杭州香料厂每市斤能得四五毛钱,开发旅游可能不及现时收入……大哥边听边记,还发挥他当过大队会计的特长,扳起手指给村民算账。调研结束,大哥概括说,西路村桂花林江南罕见,周边山林中分布有7座寺庙,佛教文化发达,村内古民居保存较完好,游客参与性强;村外山势山峦起伏,风光旖旎,山谷宽广,可容纳人数多,开发成旅游景点很有可能。最后,调研报告以《大有开发前途的型塘桂林》为题刊发在《绍兴日报》头版。文章署名时,大哥对我说,考虑到兄弟关系,就不署你的名字了。endprint
接下去,大哥趁热打铁,由绍兴市文联联合湖塘镇(型塘镇已并入)在西路村桂花林现场举办新闻发布会,邀请市级各媒体记者采访湖塘镇委、镇政府主要负责人,介绍湖塘镇委、镇政府对开发西路桂花林的规划和设想。正是在大哥这种锲而不舍的坚韧性格的推动下,1995年桂花盛开季节,西路桂花林即声名鹊起,游客摩肩接踵,一时游人如织,发展到今天,则已成为闻名江南的“大香林”景区。每年仅国庆长假期间的游客,就达十六七万之多。同年,由大哥主编的1函5册的《绍兴图赞》出版(《绍兴百景图赞》《绍兴百贤图赞》《绍兴百珍图赞》《绍兴百俗图赞》和《绍兴百镇图赞》),在赢得各界高度评价的同时,到今天,已成为研究越文化的重要文献和资料。而且种瓜得瓜,又兼得了豆。百珍中的一篇《型塘桂林》,竟促成了大香林景区的开发。大哥当年曾说:景点开发成功了,我们几人就“她在丛中笑吧!”一派功成身退的襟怀。
三
2000年初,大哥年近花甲,转岗市政协。原以为再过两三年,他就可以退休回家,安享晚年了。哪承想,这反而成了他另一段工作的新起点。事有凑巧,那年绍兴环城河疏浚完工,沿河建起西园、百花苑、迎岚阁等仿古建筑。市领导视察后,感到文化氛围缺乏,需要挖掘和布置。市水利局就联系我大哥,让他帮助策划策划。大哥做事认真,从不肯马虎敷衍。西园内飞盖堂、漾月楼、望湖楼、龙山诗巢等建筑的文化布置,都是他耗费大量精力、时间,经过仔细考证,然后再请绍兴文史界宿耆论证后定夺的。文化布置完成后,西園有了沉甸甸的文化质感,重新焕发出了越中名园的风采。就这样一发而不可收拾,从此,大哥竟与绍兴水利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一直工作到去年住院开刀为止。
大哥做事喜欢事必躬亲,就连楼台亭阁中的牌匾,也一定会到现场与工人师傅共同商讨张挂位置或者安装方法,不到安装满意不肯离开。他曾说,此类公众性工程,绝对马虎不得,如果大石碑上凿错1个字甚或1个标点符号,再要纠正,麻烦就大了。平水东江千石诗林竣工前,他要我写篇游记宣传宣传。去时看见他6月天站在大太阳下指挥石匠师傅刻石凿字,我心疼不已,就劝他反正已退休,不要再上班了。但他似乎越做越来劲,主持的文化工程一个接着一个,绍兴名贤馆、大型浮雕《绍兴纪事》、永和塔文化布置等等。曹娥江大闸建设一开工,他的文化工程也同步介入,先后布置女娲遗石、治水风采、八仙过海、安澜镇流、雄闸应宿、娥江流韵、四灵守望、飞鱼化龙、娥江飞虹、高台听涛、岁月记忆、名人说水等12个景点,并编印书籍,对景点作完整介绍。2009年,曹娥江大闸竣工,在实现预期水利功能的同时,还赢得“水利工程、文化工程、旅游工程”的赞誉,被水利部命名为“国家水利风景区”。
在他主持的文化工程中,我往往成为第一参观方队中的一员,因为每有一处工程完成,他基本上都要我在第一时间内帮他写一篇介绍性的散文。其中的原因,一是他自己年龄趋大,颈椎、腰椎都患疾痛又工作偏忙,无法长坐写稿;二是总希望我不要搁笔,保持与文化工作的联系。至于里面是不是还包含着与我一同分享他成功喜悦的情愫,那就不得而知了。在他十五六年从事绍兴水利文化策研工作的时间内,我断断续续为绍兴水利景点写过三四万字的文字。散文一般刊载于《中国水利报》《绍兴日报》等,导游词则结集出版,印了一个小册子。应该说,我的这些文章,都是在他的鞭策下完成的。文化宣传方面,大哥具有扎实的文字功底,刻苦的求学精神,严谨的思辨能力。而在企业工作时,他也是一位优秀工人,不管干冲床、做钳工、管质量,都一丝不苟,工匠精神十足。
半个月前,大哥的《青峰文稿》出版,欣喜之余,他知道自己病魔缠身已去日不远,就给儿子、媳妇立下遗嘱,要求一切从简,不告知亲朋好友,不麻烦生前工作单位,一个月后在报纸上发一个他自己拟好的“告白”,算他向社会作最后的告别:
告白:本人已于公元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九日离开人世,并于公元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十四日借火势脱离人形(年月日系委托后人填写)。自忖在世时于人既无财货纠葛,亦无名利之争,乘风归去,正其时也。至于其构成物质,也许部分被其他生物所吸收寄生;也有一些可能会存在于山水自然体之间一段时间,于我无涉,随它去罢。白洋朱氏二十二世孙元桂谨启。
尽管如此,大哥火化那天,除至亲外,仍然有二三十位得到消息的生前好友前来送行。且来者即使是市级领导,也都以好友身份行礼如仪,充分表达了对大哥生前意愿的尊重。
我的好大哥,感谢有你一路同行!你现在悄然离去,就不怕小弟我伤心欲绝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