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经纬
1
如果不是为了俭省十块钱,我就不会换到这家名叫“小李飞刀”的理发店。我不知道老板叫什么,我只管他叫“飞刀”。我倒是早早记住了店里伙计的名字,因为我时常听到老板扯着嗓子喊李卫,李卫。
那天,我老婆、我儿子,还有我,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来到“小李飞刀”。我老婆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她告诉我说有一家新开的理发店,开业大酬宾,理发十元一次。我起先在“名流发艺”理发,老板的手艺大概过得去,不然也不会取这么一个高端的名字。男士理发,一次二十元。我不是什么名流,只觉得理一次发要花上二十元,好不划算。我的发质好,黝黑锃亮,长得飞快,最多三星期,就非要理一次。可“名流”的理发师剪刀飞快,通常用不了十分钟就会把我搞定,我是觉得这钱花得真冤。当然,小镇上也有便宜的理发屋,是那种用铁皮包起的简易房,五块钱一次,但我总还不至于能拉下脸来去那种地方。
我没想到“小李飞刀”的环境这样好。吧台、灯饰、地面就不必说了,最让我眼前一亮的是理发店里满屋的花草。满屋子泛着绿,绿里间或有一点红。最可贵的是它们的位置感很好。我自认为审美是不错的。比如陪着老婆去逛衣店,我环顾一扫,就能发现最有品味的那款,当然,由于价格的原因,买与不买是另外一回事儿。再比如,在单位如果有会议需要拍照,我很容易就能用相机拍出最符合美学标准的相片,但办公室那些小丫头片子拍得就毫无章法,根本不可用。所以,以我的眼光,我对这家理发店的初始印象极好。
说实话,第一次理发的时候,我是真没分出来他们两个谁是老板。“飞刀”看起来面老一些,但也不过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他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脸蛋,长得颇俊俏,就是有些红鼻子头,倒又让人想起马戏团的小丑。李卫中等身材,趿拉着人字拖,穿着紧身牛仔裤,上身的背心贴着腹胸,感觉肉嘟嘟的。两个人一个阴郁些,不怎么爱说话,这是“飞刀”。李卫呢,算是热情的,脸上始终挂着纯真无邪的微笑。我说没分出他们谁是老板,原因有二。第一,在小镇上开理发店的小老板,不论年龄大小,都学得一副自来熟的本事,特别是对初次进店的顾客,总要拿出最恰如其分的情绪,让你觉得舒服,觉得宾至如归。但“飞刀”明显不善言辞。第二,给新来的客人头一回理发,他们总要精雕细琢,好好地磨蹭一番,让你感觉他们对你的用心,让你觉得钱花得不冤。但“飞刀”剪得很快。在李卫还在给我儿子慢慢修剪的时候,“飞刀”已经搞完了我,带我去洗头吹风了事儿。我看“飞刀”比名流的师傅还麻利。完事儿后,我照照镜子,没看出丑,也没看出有多精神,我有些愠恼,但想想便宜了十块钱,也就这样了。
出了理发店,我嬉笑着对老婆说,你知道这家店为什么叫“小李飞刀”吗?因为老板是个“快枪手”。我老婆黑着脸瞪我一眼,又看了看儿子,没有说话。儿子大概压根儿就没听我说,他低着头,一脚踢飞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儿。
2
这段时间我一直很烦。我们办公室的副主任大刘同志在顺利完成县政府组织的“美丽乡村”大拉练之后,就再没醒来。本来,当天晚上,孙镇长组织了饭局,要犒赏犒赏大家,大刘说头有些晕,就自己提前回了家,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家人打来电话,说大刘走了。大刘虽然是办公室的副主任,但没有什么架子,是笔杆子出身,当了副主任,重要材料还是他亲自写,因为办公室的丫头们除了接电话、做卫生、跑跑腿儿,就真干不了什么别的正经事儿了。我是专职管照相的,也能写点儿材料,和大刘关系还不错。办公室主任叫孟庆合,没别的能耐,却是好酒量,嘴皮子遛杆儿爬,很能把上级领导哄得高兴。但孟庆合对我们办公室的同志们,却是端得一副好派头。我不喜欢孟庆合,当然,他也不大待见我。
大刘的意外去世很窝囊。如果当天他参加了饭局,喝了酒,那么他就不会白死。按现在的说法,喝出了事儿,一起喝酒的人谁都脱不了干系,何况还是公款吃喝。但可惜的就是,大刘是在家里睡觉的时候一睡不醒,虽然大家都知道大刘在迎检工作中一直在透支心力和体力,但是谁也不会去打这个证明,即便是法医鉴定也不会贸然给出一个过劳死的结论。大刘妻子很理智,也没有耍闹,据说镇里给了一笔数额不大的抚恤金。不过,后来又传出另外一种说法,说大刘其实死得真够意思,如果他在酒局上死了,会让许多人不得安生,所以后来的传言是,实际上给大刘的抚恤金不止账面的十倍。
一开始,对于大刘的离开我只不过是惋惜,但慢慢地我开始变得烦躁。一次持久和谐的房事过后,我开玩笑说,你再老这么吸我,说不定我也会像大刘一样一觉不醒。对了,你说,大刘是不是被他老婆给吸死的?要不她老婆怎么那么老实,怎么没向领导刁难呢?
我老婆用三角眼睛盯着我说,你这没心没肺的玩意儿,你怎么没想想接大刘的班?
我没明白老婆的话,我以为她是接着我的话茬在跟我取乐。我说,你真的舍得让我跟大刘一块儿驾鹤西游呀?
我老婆叹口气,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亏你在衙门里泡了八年,还是一副穷开心。我是说你没想想大刘的副主任?
老實说,我的烦躁就是从那次原本很完美的房事开始。我真的没有多么崇高的理想和追求,我一个穷老百姓家出身,稀里糊涂地参加公务员考试,考到了小镇上,我真的很知足。可眼下的实际情况是,我那在镇上中心小学当小老师的结发妻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开始瞧不起我。
3
我第二次去“小李飞刀”,只看到李卫一个人在。他坐在吧台上,听着嗨歌,吐着烟圈。见我进来,他迅速地从座位上弹起,一边向我走来,一边热情地说,来了,哥。
李卫的手艺要比“飞刀”好得多。他很体贴,动作很细腻,不像“飞刀”那样,一愣一愣地老弄疼我的头皮。对于头发细节的处理,李卫也更胜一筹。最重要的是,他给我一种他很重视我的感觉,这让我尤为舒心。
收拾完毕,我掏出十元钱。李卫说,哥,理发十五元。我说你们不是十块吗?李卫说,哥,十块是开业酬宾价,现在我们正式营业了,理发十五。不过,您办一张会员卡吧,一百十次,还是十块一回。endprint
老实说,我是顶膈应办什么会员卡的。有一次,我架不住两个洗车妹的忽悠,办了一张洗车卡,没想到我第二次去洗车的时候,洗车房就已经关门大吉。那真有赤裸裸地被玩弄的感觉。我本来想拒绝李卫,但看他一副天真干净的面孔,我还是乖乖地掏出了一张毛爷爷。我转身离开,李卫适时地抛出一句,哥,慢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被西侧墙壁上的壁挂鱼缸吸引了目光。充氧机循环着水流,水花下九条手掌长的黄澄澄的金鱼悠闲地吞着泡泡,鱼缸里还有几条美丽的水草。见我停在鱼缸前,李卫笑着走过来,从防火栓箱旁拿出一包鱼食,捏了几粒,投到鱼缸里,金鱼便欢快地抢了起来。几条争食的金鱼,撞开个黑乎乎的家伙,那是用嘴吸附在玻璃壁上的一条安静的鱼。李卫说,这是清道夫,专门清理青苔呀食屑呀,是个任劳任怨的家伙。原先有两条,可惜死了一条大点儿的。
李卫把鱼食放到防火栓箱旁的时候,我注意到防火栓箱顶端还放着两盆亮油油的绿萝,绿萝垂下的枝叶覆盖到箱门上,大概这不太符合安全守则,但你不能不承认画面的和谐美好。我忍不住问了问,店里为什么摆了这么多花?李卫说,我喜欢啊。我又问,你们俩谁是老板?李卫顿了一下说,他。
4
我开始试着接近孟庆合。我知道他喜欢抽烟,就往他办公桌里塞了两条玉溪。孟庆合明显有了笑意,有时对我能拍一拍肩膀。办公室的材料总得有人写,大刘走后,这任务基本就落在我的肩上了。我是埋头加苦干,熬灯又费蜡。不过写完的稿子送到孟庆合手里,总被他挑三拣四,让增一些,或减一些。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但也只好照他说的改。可是,材料送到书记镇长手中,又会被打回来,修改意见时常和孟庆合说的相反。我早就说,孟庆合唯一的长处就是喝酒、说话,但落实到书面的东西来,其实他是外行。他原本在综治办任副职,前任办公室主任调到县委时,大刘原本可以上位,可是孟庆合却来当办公室的正职。所以原本的东西不一定能够成为事实,而成为既定事实的东西,你认为不应该是事实也不过就是你认为罢了。总之,事实胜于雄辩,事实胜于纸面推演。现在大刘意外死亡,按照办公室人员原本的资历和能力来说,提拔一个副主任就应该非我莫属。先前,我以为一切有条不紊按部就班顺其自然就好,可现实是,这真的根本就他妈的没有定数。
孟庆合还是不怎么待见我。他喜欢办公室的每一个丫头片子。有一次,我看见赵洋坐到了他的腿上。我猛地想起,赵洋有几次曾说过她表舅在县人大当副主任呢。一般情况下,自曝底牌的人不是天真无知,就是心机太重。由此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了丫头片子。还有一个人,是综治办的一个姓吴的,据说孟庆合在综治办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在外县嫖过娼,还一起被抓过现行。他们两个一直走得很近。
这样想来,我单纯地走孟庆合的路线,成功率很低。别说他原本就不待见我,就是他心仪我,也未必他说了算。我和他拉近关系,只是希望他不要从中作梗就好。看来我还要另外想想办法。
可是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自己这边,祖孙三代都是贫农,没有关系可找,何况我的老家还在别的县。我老婆倒是本地人,原本爷爷是地主,可是地主的儿子(也就是我岳父)因为地主被打倒,现在是比农民还农民。不过,我的农民岳父因为继承了优良的基因,改革开放后做了小生意,手里倒是有几分余钱。除此,也无关系可靠。我老婆以前老是抠抠索索,并不愿意向娘家开口,但这次,她明确表态,她可以负责钱,但人要我自己找。
我问我老婆,你干嘛非要逼我追求这些虚的东西呀?我老婆说,这怎么是虚的东西?这是最实的东西。我在学校评优秀教师,愣是没评过兽医站站长的闺女。你要是不弄个一官半职,我都没脸说你在衙门当差。
5
我带着儿子去理发,发现店里多了一个小孩儿和一条黄狗。小孩儿叫齐齐,黄狗叫玛丽。齐齐在地上打滚,和玛丽玩耍,他抓起地上的头发往玛丽的嘴里塞。“飞刀”扯着嗓子喊,齐齐你给我起来,写作业!玛丽,你给我滚一边去!
李卫没在。我心里想,这次得不到细致的服务了。但“飞刀”又扯着嗓子喊起来,李卫,李卫!我听到楼上传来带着烦躁情绪的应答,干啥!
原本黑着脸走下来,但看见我时,李卫还是挤出笑容,打了一个招呼,来了哥。“飞刀”还是要给我理,这也正常,一般来说,理发店的老板手艺要略胜一筹,略胜一筹的老板一般要去服务更高贵一些的顾客。我和儿子一块儿来理发,一个大人,一个上一年级的小孩儿,他当然要为我服务。不过,通过前两次理发的比较,我还是更愿意接受李卫的服务。所以,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笑着把儿子推向“飞刀”,说,你来享受一下老板的手艺。
洗完头,李卫给我围上了脖巾,开始为我细致耐心地理发。他的手法确实更舒服。儿子人小鬼大,并非善茬,加上“飞刀”的刀法比较糙,儿子说了好几次哎哎,疼。我发现“飞刀”脸上的肌肉明显绷得更紧,鼻子头更红,眼睛里的烦郁遮掩不住。
“飞刀”依然是“快枪手”,三下五除二,已经完事儿。儿子是没有什么快慢概念的,洗了发,吹了风,儿子凑到了齐齐身旁,他们两个一块儿看起了画册。那条叫玛丽的狗探过头来,静静地瞅着他们。
说实话,我讨厌狗,因为我小时候被狗咬过。我更害怕一种叫作狂犬病的症候,我在网上看过狂犬病人发作时的视频,那双惶恐绝望的眼睛让我不寒而栗。我擔心地看了看儿子,然后忍不住问李卫,你们店里怎么养了一条这么大的狗?李卫淡淡地说,没事儿,它非常温顺,不会咬人,它定期注射疫苗。
我理完发,在“飞刀”刷会员卡的时候,我看了看卧在沙发旁的大黄狗。它的确很温顺,即便是“飞刀”呵斥它的时候,它也不曾哼叫一声。它的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它的水汪汪的眼睛会和人的眼睛对视。当我看着它的眼睛时,它就像一个女人一样温柔地看着我。它向我走来,尾巴晃动起来,轻轻地抽打我的裤子。
“飞刀”又扯着嗓子呵斥一声,玛丽,滚,滚。黄狗悻悻地跑开,卧到茶几后面,眼睛湿湿地看着我。
6
回家的路上,儿子说理发店的小孩儿是他们班新来的同学。班主任告诉儿子,要多照顾照顾他。我儿子是班里的班长,依我看,他不爱说话不爱动,不怎么像能当班长的料,但我老婆在中心小学当老师,这点小事儿她当然能够搞定。我老婆也是班主任,我儿子的班主任的儿子,在我老婆的班里也是班长。我觉得这挺好笑的,但我儿子能当班长我还是挺高兴。endprint
晚上,老婆又催问我副主任的事儿,我很烦躁,就推倒了她。我说,何以解忧,唯有香港。她一愣,问什么意思。我说亏你还是教英语的,香港不就是“夯炕”嘛。老婆终于莞尔一笑。我在她身上夯来夯去,却第一次发现自己开始“微软”,我自己一直以来赖以为自豪的东西莫名地出了小问题。
我老婆推下我,说,咱们说点儿正事儿,你为啥不找找孙镇长?
我知道孙镇长比较有能量,甚至比镇上的书记更有发言权。但我和孙镇长除了工作上的关系,就没有别的关系了。我老婆神秘地说,你知道我们学校的女校长是怎么当上校长的吗?是孙镇长的关系。孙镇长还在教育局的时候,她们两个就有一腿了。
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我只知道孙镇长原来在教育局某个科室当股长,后来就到下边乡镇挂职副镇长,挂职之后的孙副镇长竟干得风生水起,便留了下来,提了镇长,据说下届的书记就是他了。
我老婆还说,你想法搭上他的关系,我兴许也能借个光,他从教育局出来,当然能在教育上说上话,将来给我也弄个一官半职。我就看不惯我们校长那副婊子嘴脸。
我戏谑说,你不是知道你们校长是靠当婊子升的职吗?难道你也能豁得出来跟孙镇长有上一腿?我老婆嗔笑说,你没意见,我就没意见啊。
我突然来了精神,提枪上马,把她收拾得好一阵哼哼唧唧。
7
那天傍晚,我在楼下散步,那条名叫玛丽的大黄狗跑了过来,后面追着的是李卫。是这样,我住的小区是县里城镇化建设的几个样板工程之一,就是孙镇长主抓的项目。虽然这个小区建设过程颇多曲折,差点儿成了烂尾楼,但最终还是顺利竣工。回迁户都搬了进来,我岳父家涉及到了拆迁,分了两套房,就给了我们一套。“小李飞刀”理发店就在小区外围临街的商铺里。
玛丽凑到我身边,摇起了尾巴。我伸出脚,在它身上蹭了蹭。它卧在地上,四脚朝天,眼睛火辣辣的,就像一个淫荡的少妇。我明白了,玛丽现在是一条发情的母狗。
李卫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跟我打了声招呼,吃了,哥。我说,吃了,你呢。李卫说,我也吃了。
玛丽赖在地上不起来。李卫递给我一支烟,又打着火机给我点上。我注意到李卫的脸色很不好,看起来很疲惫,他的原本热情纯净的脸好像蒙上了一层灰。
李卫说,哥,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说,对,我是石水县的。
李卫说,我早就听出你的口音了,我也是石水县的。
我突然来了兴致,或者说我突然对他有了浅浅的亲近的感觉。其实,从第一次见到他,我对他的印象就不错。
我问李卫是哪个乡的,他说了一个乡名。他又问起我具体是哪里人,我也报了一个地方。其实我们那个县都是山,闭塞得很,除了我自己住的那个乡,我哪里都没有去过。我想他大概和我也差不多。
李卫问我怎么在这里,我如实地告诉他,我是因为上大学时和我老婆搞对象,我老婆回原籍参加教师招聘,而我參加了省里组织的乡镇公务员招考,就到了这里。
李卫说,哦,挺好。那你经常回老家吗?
我说,我家里还有一个哥哥,我爹妈和我哥过呢。
我问李卫,你呢?你怎么来这里打工?
李卫说,我和老板一块儿好几年了。我们是一起在技校学的理发。然后开店。我们原本在县城开店的。
我问,那怎么到镇上了呢?
李卫说,老板和他老婆打离婚了。没人给他管孩子了。
原来是这样。李卫还告诉我,老板是倒插门,儿子的户口上在岳父的户口簿上,所以,齐齐只能在小镇上读书。当然,到县城借读也行,但他们的店开得并不兴隆,赚不了太多钱的。
我说,哦,是这样。
李卫的手机响了。李卫抻起了玛丽。离开的时候,李卫说,哥,有时间喝两杯。
8
孟庆合这段时间倒规矩,他没怎么和综治办那个姓吴的出去鬼混,我也没再看见那个叫赵洋的丫头坐到他的腿上。临近年根儿了,一切都要谨慎。或者,孟庆合也许还有更高的理想和追求,也许想等到换届的时候再有所进步。我偶尔会给孟庆合一两盒不错的香烟,希望能够跟他维持好还算过得去的关系。
孙镇长那里呢,我倒是奓着胆子去了他办公室。我拿了两万块钱,满脸羞耻地跟他说了我的想法。孙镇长说,年轻人要求进步是好事。我心里有着。
可是,那两万块钱,孙镇长说什么也不肯要。孙镇长说,你不要给我送什么钱,我缺啥呀?
我很郁闷,很郁闷。我知道孙镇长不缺钱,我还听说孙镇长的岳父是退了休的副县长。我老婆也跟着我愁眉苦脸。晚上的时候,我们就用常用的方式排遣郁闷。我突然想到了理发店里的一些事。
我和老婆说,你有没有觉得你给我定点儿的那个理发店有点奇怪?
老婆问,怎么了?
我说,你没觉得他们的理发店缺个女人?
老婆说,倒是呵。
我哈哈大笑,说,他们店里有个女人叫玛丽,玛丽是条狗。
老婆说,你变态吧。
我想了想,也许我真他妈的挺变态的,我都想了些什么。我用力打着夯,老婆哼唧着。我把她伺候得舒舒坦坦,可她还是瞧不上我。趴在老婆的肚皮上,我突然走了神。我觉得自己挺可悲的,趴下来的我,不就是他妈的一条狗?在老婆这里我是狗,在孟庆合那里我是狗,在孙镇长那里估计孟庆合也是狗。貌似人五人六,本质上就是一条打工的狗。狗是狗。人也是狗。谁又他妈的不是一条狗。我想,我怎么就他妈的不会写诗,如果我会写诗,诗的题目就叫:一条条着急麻慌的狗。
我呵呵地笑出声来。
我老婆说,你鸡巴有病吧。
我说,鸡巴没病,我有病。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鸡巴。
9
我老婆要去“小李飞刀”做做头发。本来,她是在别处做头发的,她大概也知道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小李飞刀”比别处便宜,那么手艺当然就不太好。但这次她却说要在“小李飞刀”做,我不知道是不是房事时我和她胡说的话勾起了她的窥探欲。不过说句实话,李卫和老板的手艺并不比别人差,但他们的生意还是要比商铺街上其它的理发店清冷许多。他们差的大概是经营的策略,以及一些冥冥之中的东西。endprint
比如说价格,开业的时候,十元酬宾没有问题,但一直价钱比别处低,就成了问题,这是在表明自己这里手艺要差些。有的人可能会为了省几块钱选择低端的店,但还有更多人不差这几块钱,特别是现在的年轻人。再比如说财神供奉的位置。我曾经听人说过,供奉神仙讲究“坐北朝南”,或“坐东朝西”,可是,这里的财神却供奉在西侧的墙壁上,不知道财神灵不灵,或者会不会气恼。凡事都要照原本的规矩来,才正常,才对路。我一直想把我的看法告诉李卫,可是这一来会害了我自己,再者他们也未必信我的话。
“飞刀”坐在茶几桌旁,在看着齐齐写作业。齐齐学习成绩很差,我儿子以一个品学兼优的班长身份多次在家里向我嘲笑过新来的这位同学。“飞刀”明显缺乏耐心,他扯着嗓子喊,不对!又错了!我儿子坐到茶几旁。齐齐哀求着说,班长班长,帮帮我。李卫坐在吧台旁,拿着鼠标点着电脑,嘴里吐出一个个烟圈。那条叫玛丽的黄狗做了妈妈,它卧在沙发旁,乳头上挂着两个黑黄驳杂的幼崽。
儿子由“飞刀”伺候,老婆坐到李卫身前。我坐在吧台的电脑前,点着网页看看新闻。齐齐扔下了作业,跑到沙发旁,他跪到了地上,天真地看着玛丽在哺乳,他看得认真,嘴角甚至留下了涎水。“飞刀”又喊了起来,齐齐,写作业!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上来了一种强烈的窥探欲。我的右手哆哆嗦嗦地拿着鼠标点开了网页上的历史记录。我果然有了意外的收获。网址链接:无痛润滑油,同志用品专营。还有几个男扮女的网页搜索。
李卫从我身边晃过,到后面的货架上取了一次烫发的发箍。我的心脏咚咚地乱跳。我轻轻地冷笑出声来,或者是嘲笑。我一直觉得这家理发店不正常,没想到还真他妈的混乱。我变态地把玛丽想成了一个女人,但我真的没有想到“飞刀”和李卫竟是同志!我关闭了网页,瞪直了眼睛仔细端详屋子里这两个舞动着剪刀的男人。哦,也许不是男人。我发现,“飞刀”的神情比以前还差。李卫的气色也不佳。但他努力地在脸上挂着微笑。他和我老婆交流得不错。他的耳朵上穿上了耳钉,他的腰肢扭出了硬硬的S型曲线。
我突然恶心起来。我对这家理发店的好感就在那么一刻荡然无存。
10
我越来越烦躁。我开始狠狠地吸烟。我把那些上点儿档次的烟拆开,自己抽。我几乎不打算再指望孟庆合。我希望找到孙镇长的破入点。
我反复思考那次在孙镇长办公室的场景。孙镇长说他不缺钱。孙镇长说,我缺啥呀?是啊,孙镇长缺啥呢?我想起我老婆说他们中心小学的女校长和孙镇长的旧事。我又想起我老婆说过的,只要我没意见,她就没意见。我又想起“小李飞刀”那台电脑上的网址链接。是的,不瞒你说,我突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邪恶的完美计划。
我在网上买了无色无味的“苍蝇水”。“苍蝇水”是什么东西,我不解释,你懂的。
11
我很久不再去“小李飞刀”理发。
我老婆说那个叫李卫的手艺还不错,就是恐怕有点色。
我问怎么了,我老婆说她起身的时候,李卫裤裆里硬邦邦的家伙顶到了她。
我笑了笑,说,你还真能意淫,那其实是个假娘儿们。
我没有告诉我老婆我在理发店电脑上发现的秘密,因为我害怕这个秘密牵扯出我买“苍蝇水”的秘密。我的计划还在酝酿之中,我不想被我老婆事先知道,否则戏恐怕就不会那么逼真。还有一个原因,我其实也不能百分百地确定“飞刀”和李卫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想,如果他们是同志,就没法解释“飞刀”的结婚生子。如果我老婆没有说谎,那李卫雄起的家伙又表明他对女人充满了渴望。
这真是极复杂的悬疑,比我那個小衙门的人际关系还无解。
12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到来。雪花挟裹了空气里的尘埃,硫氧化物、碳氧化物、甲醛,还有皮肤的碎屑。小镇总算银装素裹。雪停了,房顶上许多勤劳的农民在打扫积雪,顽皮的孩子在家门口堆起一个个抽象派的雪人儿。胆大的司机在马路上打着跐溜开着车,有的是年少轻狂不知死活,有的是胆战心惊却只能疲于奔命。一辆破旧的桑塔纳2000从商铺街疾驰而过,砰地撞飞了一个在雪地里发愣的男人。
与此同时,我正和孙镇长在我家的住宅楼里喝烧酒。我托人从石水县弄来了一只绵山羊,就等着某个大雪天和孙镇长推杯换盏。原本,我知道孙镇长爱吃狗肉是胜过羊肉的,但请原谅我,我对狗肉天生排斥。是的,这样的大雪羁绊住了镇长回城的脚步。我邀请他,到他挥斥方遒过的小区,喝一点热乎乎的家常酒,他一点也没有拒绝。
我老婆忙前忙后,喜笑中带着一丝娇羞。我儿子住到了他姥姥家,他刚和他姥姥堆完了几个圆敦敦的懒羊羊。我原本想把孟庆合跟赵洋也请来,因为我费劲心机准备的礼物可能有他们俩的一份。但我想想,事情还是要分步推进。或者,有些事情,如果办好了第一步,那么,第二步是可以省略掉的。
我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一口辣椒油呛得我流下了眼泪。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间想大哭一场。我去厨房帮孙镇长拌调料的时候,把揣在兜里的“苍蝇水”迅速地抖落在他的小碗里。我准备给我老婆的碗里也抖上两滴。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哥,我是李卫。我没别人认识。求你过来帮帮忙,出车祸了。他被撞了。车跑了。电话里一阵哭腔。我听得出来是李卫。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但我想,这个时候,他的电话来得恰到好处。
我和孙镇长说我要出去一下,孙镇长点头,表示同意。我瞅了我老婆一眼,她没有什么反应。
我跌跌撞撞地到了“小李飞刀”门口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那辆肇事车,据说已经逃逸。在现在这个到处都是电子眼的时代,还敢逃逸,要么就是傻逼,要么就是无所畏惧。我倒是意外地看到孟庆合与综治办的老吴在这里。
李卫的眼眶里含着泪。李卫说,他又受刺激了,他本来情绪快好起来了。哥,他们嘲笑我们是同志。我们真不是同志。我对天发誓,我们不是同志,我们是兄弟,兄弟!
我不知道孟庆合与老吴是怎么来“小李飞刀”的。是因为这样适合吃火锅的晚上,别的理发店都已经打烊,而他们恰巧脑袋瘙痒,非要被修理修理?还是他们知道我总是到这家不太正常的理发店,他们来探秘?他们是在跟我玩“螳螂捕蝉”的把戏?或者,他们也在吧台的电脑上发现了点儿什么?我都不得而知。
孟庆合脸色惨白,但他不愧是在综治办出身,又在办公室主政。我终于发现,孟庆合不光会喝酒,会溜须拍马,他还具有很强的处理复杂事情并力挽狂澜的能力。孟庆合拍了一下老吴的肩膀,目光如炬地看着他,坚定地说,老吴,这种情况我们要见义勇为。你亲自开车送人去医院,我在这儿断后。老吴有些犹豫,但显然他没有别的选择。
李卫哭着对我说,哥,麻烦你帮忙在这儿照看一下,齐齐还在楼上睡觉。说完,李卫钻进了老吴的车里,抱着“飞刀”的头,哇哇地大哭起来。
我和孟庆合目送老吴开车冲进滑溜溜的马路上。孟庆合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支香烟。我摸了摸衣兜,没有火机。我只摸到揣在衣兜里的红米手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现在还开启着录音功能。我这才想起,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说,我得回去了。孟庆合一只手拍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已经打着了火机,送到了我的嘴边。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味道很是醇香。孟庆合说,兄弟,咱们谈谈。我正要说点什么,却听见了“汪汪”的叫声。我回过头来,看见那条名叫玛丽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站起身来,两只前爪死死地扒住门口的玻璃。我在醉眼迷离之际,恍惚以为,立起来的玛丽,就是一个美丽的贵夫人。我打了个冷颤,虚虚地对孟庆合说,有急事儿呢,我得走了。孟庆合终于颓唐。我默念道,活该。回去的路上,我踉踉跄跄,但疾走如风,我担心他妈的孙镇长别也是个“快枪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