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月亮的人

2018-02-04 09:08高俊利
青年文学家 2018年33期
关键词:超越密码

高俊利

摘  要:本文以雅斯贝尔斯生存悲剧观为理论依据,以生存——密码——超越为主线,结合对文本的细读,解读毛姆《月亮和六便士》中斯特里克兰德这一悲剧形象。斯特里克兰德从一个实存的人,经过自由选择和自由行动,变为一个生存的人;作为一个天才艺术家,他以绘画为媒介,解读超越存在消息的密码;在趋向超越存在的过程中,他超越了物质的贫穷和精神的困苦,最终超越了疾病和死亡,实现了自己的最高可能性,证明了人在失败中的伟大。

关键词:月亮和六便士;雅斯贝尔斯;生存悲剧;密码;超越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33-0-03

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The Moon and Sixpence) 中的主人公查理斯·斯特里克兰德的一生,在一般人看来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一名走到哪里都不起眼的证券公司职员,在四十岁那年,离家出走去学画画了。他先去了巴黎,后来辗转来到塔希提岛,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安心画画,却得了麻风病;病中他画出了惊世之作,临死前却吩咐妻子把它烧掉了。可是在雅斯贝尔斯悲剧美学的解读下,他的所有行为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不但没有不可理喻,反而至为入情入理。

卡尔·雅斯贝尔斯[1](Karl Jaspers)是存在主义哲学家代表人物之一。他的《真理论》中有一部分——Tragedy Is Not Enough,即《悲剧的超越》,专门论及悲剧艺术。在雅斯贝尔斯的悲剧美学中,生存、密码、和超越存在是三个重要的关键词。“生存”即意指自作主宰、自我选择、自我超越、自我担待的个体的人[2],密码是连接生存和超越存在的媒介,超越存在就是我借以成为我的那个势力:我之所以是自由的,恰恰就是由于它的缘故[3]。但超越存在的含义“始终是隐晦的,我们必须勇敢地负责去理解它。本文就以雅斯贝尔斯生存美学中的生存、密码和超越为线索,分析斯特里克兰德这一艺术形象的悲剧内涵。

一、斯特里克兰德的“存在——行动——生存”三部曲

出走前的斯特里克兰德只是一个“存在”着的人,而不是一个“生存”着的人,“存在”与“生存”有着天壤之别。“存在”着的人是封闭的,他出于自我保存意识,永远患得患失,他不自由选择,不承担自由选择的后果, 也不自我创造;而生存是觉醒了的存在,生存是无限开放的,他通过自己的自由选择和自由行动,实现自己作为人的最高可能,也即超越了自己。

(一)平庸的存在

在离家出走前,作为“存在”的斯特里克兰德安安稳稳地生活了三十七年。可是,圆融、安稳、自足的斯特里克兰德是多么平庸无趣啊!他只是社会有机体的一部分,他犹如人体内的细胞,是身体决不能缺少的,但是只要他们健康存在一天,就被吞没在一个宏大的整体里。斯特里克兰德对这种安稳的生活虽然没有激情,可他对这种生活也并没有什么反感,这时他并不具有悲剧知识,也不向往超越存在。雅斯贝尔斯说,悲剧知识之前的知识是圆融、完整、独立自足的。他埋头于家庭、社会、工作、社交的重重包裹之下,听不到超越存在的呼唤。“如果我在生存上是聋的,我便不能在对象那里听到超越的语言”[4]。也就是说,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自身的自由,他也就在多大程度上听到“神性,即超越存在的呼唤。

(二)自主的行动

可是对超越存在——画画——的渴望并没有枯萎,而是像一粒休眠的种子,一直在斯特里克兰德的灵魂深处潜伏着,只等一阵急雨或一声惊雷就能把它唤醒。那一天毫无征兆地到来了,他突然间就挣脱了作为“实存”的人的一切束缚,变成了一个“生存”着的人。只有在这时,他才获得了悲剧知识,以一个悲剧人的身份来到了“生存”的维度。他说: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儿。我由不了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毛姆把这叫做“个性”,雅斯贝尔斯认为这种知识是悲剧知识。悲剧知识直指人类存在的基本问题:人是什么?人能够成为什么?怎样活着才有意义?人会怎么样?人最终要到哪里去?人只有在具有这种悲剧知识后,才算真正地觉醒。悲剧知识乃是不仅发生于外部活动,而且发生在人类心灵深处的历史运动的最初形态。从此,悲剧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一个“生存”着的人,以绘画为媒介,开始了他的追月亮之旅——即他的自我超越之旅。

(三)自由的生存

在雅斯贝尔斯看来,真正的悲剧意识远不止是痛苦和死亡、流逝和绝灭的沉思默想。倘若这些事情要成为悲剧,人就必须行动。这样行动后,他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以前他像个生活的旁观者,现在他从旁观席走进了生活本身,走向了自己的本质。只有通过自己的行动,人才会进入必定要毁灭他的悲剧困境。斯特里克兰德正是这样,他为了追寻自己的本质离家出走,大步迈进了自己的悲剧困境。这种转变赋予了他活力、熱情和力量,或者说生而为人最重要的东西之一:灵魂。斯特里克兰德依然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可是他的性格中却有一种东西让人觉得他一点也不乏味了,甚至连他坐在咖啡馆里下棋,也能让人看出他身体里蕴藏着一股无比的力量。毛姆显然是赞同斯特里克兰德作为“悲剧人”的选择的: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一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5]。斯特里克兰德义无反顾走向了自己的噩运和毁灭,同时也走向了自己的超越和伟大。

二、斯特里克兰德超越平庸的密码——绘画

在雅斯贝尔斯的悲剧美学中,人需要借助密码解读超越存在,而密码语言分为三种:超越存在的直接语言、在传达中变得普遍的语言、和思辨的语言[6]。直观的艺术语言属于第二种密码语言。斯特里克兰德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而且是一个“生存型”的艺术家,画画是他借以解读超越存在消息的密码。雅斯贝尔斯的艺术天才有三个要点:独一无二性,即独创性、普遍性和密码性。斯特里克兰德的作品具备了上述所有三个特征。

(一)独创性。

斯特里克兰德的画是独一无二的,他不模仿同代或前代画家,甚至也不不跟别人学习绘画技巧,全靠自己摸索。小说叙述者初次看到斯特里克兰德的画后,认为他的画法很笨拙,他的画非常拙劣。因为他没见过有人这样画画。比如说,他的静物画中,盘子并不圆,橘子两边也不对称,其他画的画法也是完全新奇的,让人迷惑不解。他生前没有名气,没有卖出过一张画。从雅斯贝尔斯的理论来看,这一阶段斯特里克兰德的悲剧属于过渡阶段的悲剧。“当新方式逐渐显露,旧方式还仍然存在着。面对尚未消亡的旧生命方式的持久力和内聚力,新方式的巨大突进最初注定要失败。过渡阶段是一个悲剧地带”[7]。作为开创新一代画风的先驱,他注定不会得到同代人的认可。

(二)普遍性。

普遍性诉诸人的共通感,要求着每一个人的同意。这种每个人都同意的普遍性在他的巅峰之作中表现出来。库特拉斯医生是为数不多看到那幅壁画的人之一,医生自言自己是个“实利主义者”,他并不懂绘画,可是墙上的画却让他激动不已,他不禁惊呼:上帝啊,这是天才!斯特里克兰德在壁画里用一种人人都能理解的语言,表现了人类共通的感情。斯特里克兰德死后,时代终于赶上了他超前的脚步,他受人揶揄讥讽的时代过去了,他成了人人都承认的天才,即使他最微不足道的作品也可以让人模糊看到他奇特、复杂的性格;那些不喜欢他的绘画的人也不能对他的作品视而不见,由此那么多人对他的生活和性格充满了好奇心和浓厚的兴趣。他所有的作品都得到了人们的关注,他“得到了每一个人的同意”。

(三)密码性。

天才艺术家所把捉的乃是“原初真理”,它是“超越存在”所发出的声音,只有“绝对的历史”中的“生存”才能听到。斯特里克兰德的画具有很强的密码性。他根本不考虑真实情况,他的画笔只服从超越存在的指挥。他说,我只不过想把我看到的东西画下来。甚至在斯特里克兰德早期的画中“我”就看出,他的画在解读难解的密码,仿佛暗示着天堂的秘密:“这些画我觉得一点不美,但它们却暗示给我——是暗示而不是泄露——一个极端重要的秘密。……它们诉说着一件语言无力表达的事。我猜想,斯特里克兰德在有形的事物上模模糊糊地看到某种精神意义,这种意义非常奇异,他只能用很不完善的符号勉强把它表达出来。仿佛是他在宇宙的一片混乱中找到了一个新的图案,正在笨拙地描摹下来,因为力不从心,心灵非常痛苦”[8]。

三、斯特里克兰德的超越

斯特里克兰德活着的时候从来不引人注目,他死后人们却都承认他的伟大了。在小说里,他的伟大是指他的艺术成就,不过从雅斯贝尔斯的悲剧美学里,他还达到了更深层意义上的伟大——悲剧主人公在失败中的超越和伟大,没有超越就没有悲剧。斯特里克兰德的超越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一)超越物质的贫穷

斯特里克兰德离家出走以后,贫穷就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始终追随着他。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的生活比任何其他艺术家都更困苦,他工作得比其他艺术家也更艰苦。可是,斯特里克兰德对物质的贫困安之若素,丝毫不以为意,让人不得不佩服。他去“我”住的房子,对“我”精心布置的屋子连看也不看一眼,他完全不在意。他饭都吃不饱,“我”问他:你快活吗?他说:当然了。他完全不关心生活的安乐舒适,不把忍饥受冻当作什么苦难。不过,也只有超越这些不幸,才会产生真正的悲剧。“悲剧观点将人类的需要和痛苦固着在形而上學上。倘若没有这一形而上学的基础,我们除了痛苦、悲哀、噩运、灾难和失败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然而悲剧,只有在超越一切不幸的知识时才会显形。[9]斯特里克兰德一心追逐月亮,根本不在意口袋里到底有几枚叮当作响的六便士。他轻巧地超越了物质贫困带给人的极大痛苦,完全过着一种精神生活。

(二)超越精神的困苦

斯特里克兰德不追求名利,不求得到任何人的认可,别人的毁誉对他毫无影响,他毫不费力就超越了名和利对人的羁绊。对他来说,最难的事的是超越自己,完成自己作为画家的使命。悲剧中必不可少的斗争在他身上体现得最深刻的不是人与人或人与自然的斗争,而是他和他自己的斗争。绘画是一门极其困难的艺术,他日夜处于痛苦的煎熬中,却从来都不抱怨,他的一部斗争史是他个人的秘密,他是从来没让任何人了解他的痛苦。他心无旁骛,没有哪个人像他那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雅斯贝尔斯认为,悲剧英雄只有至死不渝地表现出自己的人格并认识自我,他才能够得到救赎与解脱。最后,斯特里克兰德做到了,他画出了“自己看到的东西”,把一直束缚着他的桎梏打碎了。

(三)超越疾病和死亡

毫无例外,普遍性的毁灭是每一个实存的基本特征,然而斯特里克兰德的毁灭却是一种最为痛苦的毁灭:他死于麻风病。他是画家,麻风病却让他双目失明,所以鲁迅先生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可是斯特里克兰德对自己的命运从来也没有抱怨过,他也从来不沮丧,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的心智一直是安详、恬静的。他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他找到了出发时缠绕他的那些问题的答案,追寻到了自己的本质,证明了超越存在的存在。他已经获得了救赎,无论是在悲剧中还是在对悲剧的超越中,他在不知所措的失序之后得到了解救,所以他敢说:死又有什么关系?“悲剧暗示出并实现了人类的最高可能性。这些悲剧洞察和透视蕴涵着一个潜在的哲学,因为它们给本来无意义的毁灭赋予了意味”[10]。

四、结语:悲剧是人类在溃败中的伟大的量度

悲剧是对于人类在溃败中的伟大的量度,它呈露在人类追求真理的绝对意志里,代表人类存在的终极不和谐。斯特里克兰德表现了一个悲剧英雄的大无畏的勇气,他以自己的自由选择和自由行动,来到生存的维度,并以绘画为媒介破译了超越存在的密码,在不同的层面超越了自己,证明了超越存在的存在。从世俗的角度看,他失败了;从悲剧美学的角度看,他胜利了。他实现了自己作为人的最高可能性,给本来无意义的死亡赋予了深厚的意味,证明了人在失败中的伟大。

参考文献:

[1]Karl Jaspers (1883——1969),汉译为卡尔·雅斯贝尔斯、卡尔·雅思贝斯、雅斯柏斯、雅斯培等。本文正文统一使用雅斯贝尔斯。在引文及参考文献中尊重原作者或译者使用的译名。

[2]孙秀昌. 生存·密码·超越——祈向超越之维的雅斯贝斯生存美学[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111.

[3][德]卡尔·雅斯贝斯. 生存哲学[M]. 王玖兴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72.

[4]孙秀昌. 生存·密码·超越——祈向超越之维的雅斯贝斯生存美学[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158.

[5][英]毛姆. 月亮和六便士[M]. 傅惟慈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26.

[6][德]雅斯贝尔斯. 大哲学家[M]. 转引自孙秀昌. 《生存·密码·超越——祈向超越之维的雅斯贝斯生存美学》.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168.

[7][德]雅斯贝尔斯. 悲剧的超越[M]. 亦春译,光子校. 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 35.

[8][英]毛姆. 月亮和六便士[M]. 傅惟慈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182.

[9][德]雅斯贝尔斯. 悲剧的超越[M]. 亦春译,光子校. 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73.

[10]雅斯贝尔斯. 悲剧的超越[M]. 亦春译,光子校. 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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