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气象学人的气象人生
——《我的气象生涯:陈学溶百岁自述》读后

2018-02-04 15:46
中国科技史杂志 2018年2期
关键词:气象学竺可桢泰山

王 皓

(上海大学历史系,上海 200444)

晚清时期,上海徐家汇的法国耶稣会士将现代气象学引入中国。他们除了进行气象学研究之外,还以天气预报的形式将研究成果服务于社会。耶稣会主持的气象事业在中国执牛耳超过半个世纪,直至1928年竺可桢主持筹备国立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中国气象学的话语权才开始逐渐转移到国人手中。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不妨将“气象学史”划分为“气象学科史”和“气象事业史”两大部分。前者侧重于学科知识体系方面,偏向于专业内,后者更为看重这一学科与社会的互动,涉及专业外的内容较多([1],页6—7)。限于专业学科的畛域,一般的历史学者和读者往往对“气象事业史”更为感兴趣,对它的把握也较“气象学科史”相对容易一些。

陈学溶是竺可桢的学生,可以称之为第二代本土气象学人。他是一位百岁人瑞,生于1916年,逝于2016年。陈学溶自幼家境贫寒,初中时一度濒临辍学,幸运的是,在教他数学的班主任江菊人先生的帮助下,他的父母同意他继续学业,最终他完成了初中阶段的学习。1931年初中毕业后,陈学溶升入高中,他的弟弟也升入初中,但是家里的经济情况难以维持他们兄弟二人的学业,陈学溶只得半工半读,靠给富家子弟做家教来补贴家用。每天晚上,他要教这个学生两个小时的功课,每月得到十块钱的报酬。在当时,十块钱可以买两百斤大米。陈学溶1934年高中毕业,他的家庭条件不允许他继续报考大学。当时的国内形势较为糟糕,内乱严重,一个高中毕业生寻求工作并非易事。正当陈学溶为生计感到彷徨焦虑的时候,一个影响他终生的机会到来了:1934年9月10日,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在报纸上刊登招生广告,要招收气象练习班学员。

竺可桢在领导筹建中国本土气象事业的过程中,深感气象专业人员严重缺乏。气象练习班的设立是为了在短期内训练出专业业务人员,然后分配到全国各地的气象站去工作。第一届练习班于1929年上半年开办,只有十四名学员,训练期限大概是一两个月。第二届练习班是1931年开办的,开始对外公开招生。陈学溶属于第三届学生。按照招生规定,报考者须有高中或者近似学历,年龄在30岁以下,录取30名学员。

考试在1934年9月23日举行,当天考完,共考四门:数学、党义、国文常识、英文。作文题目是“气候与人生”。9月28日五百多人的考卷全部改完,公布揭榜。陈学溶在回忆录中指出,由此可见当时气象研究所的工作效率是非常高的。在所有考生的成绩当中,陈学溶的分数最高。竺可桢怕有什么花样,在公布成绩之前,派他的秘书诸葛麟到陈学溶的母校了解情况,校长李清悚与诸葛麟都是竺可桢在南京高师的学生,李校长向诸葛麟介绍了陈学溶的家庭和学习情况,这些信息在反馈给竺可桢之后可能给他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在得知自己被录取之后,陈学溶的心情格外愉快。他说:“当时的认识,首先是饭碗问题,而不是兴趣问题,还没有把气象工作当做自己一生的事业。不过,饭碗问题一旦有了着落,兴趣问题也就来了。”([1],页36)

第三届练习班一共学习两个学期,从1934年10月3日举行开学典礼到1935年3月22日举行毕业典礼,持续了五个多月。讲课的教师包括竺可桢、涂长望和吕炯等气象学大家。能够得到竺可桢的亲自指导,这对于陈学溶来说可谓是极为宝贵的学习机会。他记述了跟随竺可桢学习期间的一些亲历事件。由于他晚上为人补课挣钱而睡得很晚,因此第二天早晨常常睡过头迟到,而竺可桢的课都是排在第一堂,竺可桢了解他的家庭情况,从未因此批评过陈学溶,但是陈学溶却为此感到非常不安。他对于竺可桢待人的礼貌也记忆深刻。他说,竺可桢上课一般不点名,偶尔点过几次都非常客气,称呼Mr.××或者Ms.××,被点到的学生就站起来答应“到”,竺可桢再回应“请坐,请坐”。竺可桢与学生通信也都是称“同学”、道“友生”的,如果学生有字,他称呼学生则是叫字不叫名。陈学溶说,“这种礼貌待人、尊重别人的习惯”深深影响了他([1],页38—39)。

陈学溶从气象练习班毕业之后,被分配到泰山测候所。从1935年4月到1937年4月,他在那里工作整整两年。泰山测候所的成立与1932—1933年第二次国际极年观测有关,中国作为首次参与国,设立了泰山测候所和峨眉山测候所,用作高空气候观测。极年观测结束之后,限于条件,峨眉山测候所被关闭。泰山测候所则继续办理,并另建房屋,加以扩建,它也就成了我国第一个永久性高山气象台。泰山的工作经历对于陈学溶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这份工作可以保障他衣食无虞,并且缓解他家中的经济困境。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在业务上兢兢业业。在常人看来,他的工作是非常枯燥的,他的一个同事就因为耐不住寂寞艰苦,干了几天便不辞而别。每天白天进行16个时次的逐时观测,须人工操作;夜晚8个时次的气压、气温、湿度、风速和降水的逐时记录,是用自记仪进行记录。这些工作是重复的、繁琐的,但是要求却是严格的、精确的。记录完之后,每月还需要将数据整理和抄录两份,一份自存,一份寄送气象研究所。当然,在寄送之前必须进行准确的校对。陈学溶回忆说:“简单的事,重复去做,通过两个月时间的磨练,天天仔细观测、认真统计,我的业务水平提高很快。”([1],页50)

1935年6月6日,竺可桢来到泰山视察日观峰气象台的建设情况,停留了几天。他曾询问陈学溶泰山下雨时的风向如何,陈学溶当时到泰山才两个月左右,凭印象回答说:大概是西南风。竺可桢听后,想了想说,沿海省份一般都是东北风容易下雨,有谚语说“东北风,雨太公”,泰山是西南风下雨,可能是因为泰山海拔1500米,高空是西南风,下面是东北风,西南风爬到了东北风的上面,上升的过程中水汽凝结就下雨。竺可桢还勉励陈学溶,说山上的情形,地面的观测人员是不能领会到的。竺可桢离开泰山之后,陈学溶接连在泰山观测到“峨嵋宝光”,7月看到了4次,11月看到了3次,12月又看到了3次。他依据这些观测,写出了《民国二十四年泰山之峨嵋宝光》一文,发表在1936年《气象杂志》第12卷第1期上。多年后,他调侃地说,他的学术生涯是从泰山顶上起步的。1937年4月1日,中国气象学会第12届年会召开,陈学溶在这次年会上加入中国气象学会。直至他2016年去世,他的会员身份持续近80年,这可能也是一项纪录。

经过了泰山测候所两年的磨练,陈学溶成长为一名较为成熟的气象专业人员。1937年4月,他已经连续两年坚守在泰山的山顶,此时他给气象研究所写信,请求休假并调回南京。竺可桢回信批准,并派人接替。他回到南京后,随即进入北极阁气象研究所天气预报组工作。不久便发生卢沟桥事变,接着是淞沪会战,剧变的形势完全裹挟了个人的命运,此后,陈学溶随着气象研究所一路内迁,先是迁到武汉,然后又迁到重庆。

从陈学溶三十多万字的《百岁自述》中,一般的文史学者可能会更倾向于把它当做史料来读。难得的是,作为一个自然科学从业者,陈学溶有着深厚的历史学素养,他对史料的着意保存和对史实的精确辨析都常常让人感到赞叹。1934年气象练习班上所发放的《气象学》讲义是竺可桢编著的,在历经战乱时代的多次迁移之后,陈学溶一直将它珍藏完好。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这份讲义和其他资料一道被红卫兵和造反派抄走。“文革”结束后,陈学溶已经调离了原单位,经过多次要求,他陆续拿回了一部分被抄的物品,其中包括这套讲义。但是很遗憾,它已经散失了几十页。从中可以看出陈学溶对于竺可桢的感怀。不过,对于恩师的著作,陈学溶并非仅仅停留在收藏的层面。事实上,在1920年左右和1923年时,竺可桢分别写过两个版本的《气象学》讲义。陈学溶将三种同名讲义进行比较,认为前两者同源,1923年版的较为简要,具有科普性质。1934年的版本较1920年的版本有增有删,以增为主,篇幅约是后者的两倍。陈学溶的解释是:1920年的版本面世时,竺可桢刚从美国回来两三年,编写讲义的材料主要取材于欧美。当他编写1934年的版本时,他已经在国内进行了多年的教学和研究,积累了很多观测资料和研究成果。陈学溶认为,从讲义内容的变化可以看出:竺可桢在教学中既强调研究,又把实际研究成果迅速融于教学并传授给学生。这个例子也为气象学中国化的历史做了一个生动的注解。

陈学溶的史学特长到了他古稀之年有了发挥之处。诚如学者所言:由于近代以来中国科学的长期落后,事关民族自尊;也由于20世纪中国政治舞台的国共长期对峙,在“政治-学术”的交集中影响到对科学人事的评价;更由于自然科学家大多不关注自己狭小专业范围之外的历史记述,而通常的史学家们因专业屏障而难于把科学史研究纳入到他们的工作视野,因此,对中国现代科学史的书写,相对而言比较薄弱([1],页6)。

20世纪80年代,竺可桢研究会主持编写了《竺可桢传》,作为1990年竺可桢百年诞辰献礼。其中第三章“为中国现代气象事业奠基”是由陈学溶执笔,他认为这一标题比较准确的反映了竺可桢在这一学科建设上的历史地位。按照编辑组的规定,这一章限定在3万字,但是为了写出这3万字,陈学溶“实际看的文献恐怕要百倍于此”。而这一章的完成也为陈学溶后来从事中国现代气象事业史的研究“奠”了一个“基”([1],页236—237)。

陈学溶说,自己在处理人际关系中,与人无争,在他看来,那都是“折寿的战斗”。但是,在处理“文”际关系中,尤其在对待气象研究所历史和竺可桢先生评价的问题上,他又是为文不让的([1],页239)。20个世纪80年代初,台湾的刘昭民先生出版了一本《中华气象学史》,其中涉及气象研究所、中国气象学会和徐家汇天文台的部分史实有明显错误。陈学溶写了一篇书评,将此书中的诸多错误一一指正,发表在《南京气象学院学报》上。后来刘昭民读到了这篇文章,很虚心,也很高兴,认为陈学溶讲的有根有据,两人后来往来不断,建立了长期的学术友谊。

陈学溶的《我国气象学界蒋、竺两位老前辈之间的二三事》堪称一篇力作。蒋丙然和竺可桢都是中国现代气象事业的先驱,论资历,蒋丙然还在竺可桢之上。在1924年中国气象学会成立时,蒋丙然为会长,彭济群为副会长,竺可桢只是六名理事之一。到了1925年第二届年会时,竺可桢被选为副会长,蒋丙然依然是会长。这种格局一直维持到1930年第六届年会的召开,蒋、竺二人位置互换。此时,竺可桢担任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所长已经过了两年。陈学溶这篇文章的缘起是,台湾蒋君章先生写了一篇《追怀张其昀先生(上)》,引起了蒋丙然先生哲嗣蒋君宏先生的不满,并提出异议。张其昀是竺可桢的学生,后来跟随国民政府到了台湾。蒋君宏的异议涉及到竺可桢,他指责竺可桢在1935年选举中央研究院评议员时“操纵选举”,做了太过分的事。此外,他认为竺可桢在抗战期间召开的中国气象学会会议上,曾以蒋丙然“附逆”为由,提议开除其会籍。

陈学溶说,根据他对竺可桢为人和涉及历史背景的了解,可以初步判断其说不实,而且这种说法实为对竺可桢人格的贬损。虽然他有义愤,但是“写文章还是要靠扎实的史料说话”。陈学溶根据会议记录、竺可桢日记和对参会者的走访等多种角度,论述了此说的不成立。2012年,陈学溶又获得来自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辩诬铁证”,其中有竺可桢写给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丁文江的关于推荐气象组评议员的函稿,在限于两个名额的前提下,竺可桢第一次(1935年6月12日)推荐的是“蒋丙然、马名海”,第二次(6月18日)推荐的是“蒋丙然、张其昀”。陈学溶说:“可见竺先生对他们三人未存偏见,当选与否,主要看他们自己的学术成就和工作贡献。”([1],页241—242)

陈学溶也同时指出,1946年4月6日,竺可桢日记载:“阅觉明著《悼冯承钧先生文》,知冯于本年二月九日去世。……北平陷日伪后,基金会稿费中断,卅二年执教于伪北京大学。傅孟真之流多指摘,可谓苛矣。”觉明是向达的字。这实际上已经可以作为对竺可桢指摘的有力反证,尽管还不足以凭此定谳。通过这段公案可以看出,中国现代气象事业的建立过程有其复杂之处,陈学溶从局内人的角度进行观察,能为后来的学者提供重要的线索和依据。

《百岁自述》是陈学溶在98岁时接受国家“老科学家学术成长资料采集工程”项目的邀请而作的口述史料。“一个气象学人的气象人生”,是笔者对于该书内容的尝试概括。事实上,陈学溶先生丰富的一生,远非这篇小文所能涵盖。陈学溶对于往事的回忆并不显得枝蔓。他用了几十页的篇幅回忆了战争期间在中国航空公司服务的经历,中航公司是抗战时期驼峰航线的承担者之一,担任着战争时期后勤补给的重任。但是驼峰航线的天气极为恶劣,气流湍急时飞机在1分钟之内可被上下抛置达500—1000米,难以操纵,失事率极高。这条航线对于实时天气信息的依赖较高,当时中国的气象专业人员人手不够,但是也派员参与到驼峰航线各机场气象站的工作,陈学溶便是其中之一。他说:“作为中华儿女的一分子,作为气象战线上的一名科技工作者,曾经尽过自己的力。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没有什么好夸耀,但也不希望被抹杀。”([1],页136—137)

陈学溶本来是无意写作回忆录之类的东西的,“因为觉得自己一生确实没什么成就,不值得写”,后来中国科协通过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的领导,把他列为“老科学家学术成长资料采集工程”的采集对象,他起初也表示拒绝,“担心会成为我国气象学界的笑柄”,为人可谓非常低调。但是作为中国近代历史的重要参与者,他们这一代的气象学人却并不见得都具有陈学溶这种史学特长,而一般的文史学者也很少将研究目光投向这一看起来较为“专门”的领域。参与人若不将这些故事讲述出来,这些史实很可能就会随风而去。陈学溶最终同意接受采访,将自己的一生所见、所闻、所思告诉后人,最重要的考量或许就是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我在中国现代气象事业方方面面的经历,到了晚年,却转化成了宝贵的财富。把我所经历的事情写出来,并继续寻找那些被遗忘、被遮蔽、被混淆的历史事实,这里是我晚年的精神家园。”([1],页342—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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