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
借助互联网轻资产模式,建立标准化,与村庄共享收益,一个北方贫困村的民宿实验堪称一场新型乡建。
“口袋”村庄的新经济
来到河北省涞水县南峪村时,正是连绵秋雨过后,空气中混着乡野的清新,眼前群山如黛,云绕山巅。我住的“麻麻花的山坡”民宿7号院有四间房,环抱一片竹林。与院内的现代感形成反差,从院外看上去,倾斜的屋顶上覆着参差的青瓦,下面是饱经岁月的土墙,一派古朴的气象。
在南峪村,这样的民宿院有8套,除了一个位于山坳中的主村村口,其余都散落在两旁的山坡上,藏在密林里。走在村中,柏油马路齐整,路旁村舍院落的墙面是一水的青灰色,村里只有游客所住民宿保留下古旧。
与南方民宿大多处在国家级景区或古村落中不同,这个北方村庄散落在一座不起眼的山周围,民宿所在地更是藏在山坳的最深处。节假日游客络绎不绝,却只能完全依靠导航才能找到目的地。
“一年多以前,村里还破破烂烂的,遍地垃圾。”村民崔美涛是7号院的房主,他向我回忆闭塞的环境给家乡带来的贫穷。其实,南峪村的地理位置不错,最北端距离北京房山仅两公里,野三坡、十渡、百里峡景区也都在它周围。但地形成为发展旅游的最大阻碍,村子处在一个口袋地形上,又横着一条拒马河。抗日战争时,山拦水阻是逃难的村民定居至此的原因。但敌人发现不了的地方,和平年代游客也几乎过不来。即使2014年开通高速,南峪村又藏在了高速路穿过的山后,大量客流从野三坡的出口下来,根本看不到这里,以致去年以前,山坳里的村庄,没有一个游客来过。
村里发展不了旅游,村民纷纷外出谋生。上世纪80年代,野三坡景区逐渐兴盛。张润源是本县人,长年在南峪村扶贫,他向我介绍:“想离家近些的村民,就去周边景区做做工程,或是在饭店里谋份工作;想挣得多些的人,就去北京工地干活。”老旧的房子空置下来,不少就废弃了。当张润源来到村子考察时,200余户的村落,60余套院子已荒废,“有些连屋顶都没了”。村庄凋敝,2015年全村224户,有64户贫困户,人均年收入不足2300元。
“村里的劣勢,在我们看来却是优势。”2016年6月,民宿品牌“隐居乡里”创始人陈长春被中国扶贫基金会找来,商讨在村里发展民宿,他与合伙人金雷在此觅得商机。金雷告诉我,全年客流在旺季和节假日期间过度集中,是景区周边的农家乐普遍存在的问题,“客人多的时候,人手不够,客人少的时候,人手又富余,服务不好,成本还高”。为此,他们瞄向了周末度假的需求。
据他们调查,北京高消费阶层中,周末到周边休闲的家庭起码有200多万。“这些人消费能力惊人,他们不为看景儿,只为能找个幽静的地方,舒舒服服待两天。”南峪村到北京城区仅两小时车程,环境清幽,有许多闲置空房可改为民宿,又有不少四五十岁的妇女可培训为专业服务人员,正符合他们的要求。
同年初,河北省“美丽乡村”工程在南峪村整修道路、建排水系统、改造全村的房屋外立面。村中基础设施齐备,金雷只需改建房屋,打造民宿。他改建的标准是“体验胜于形式”。“我们的目的是让游客体验乡村优美的环境,所以室内尽量减少分散客人注意力的多余装饰,满足客人基本的住宿需求,与在城里居住同样方便即可。”刚起步,他们决定先做两个样板给村民们看看。1号院选在相对喧闹的村口,用作接待客人参观的样板间,2号院用于居住,选在安静的山上。
然而,不见先例,村民根本不信金雷描绘的前景。“景区周边的农家乐一宿也就80、100块。跟村民说一天能卖两三千,村民认为是在说笑话。”第一期选中的两处院址是村干部费尽口舌才谈妥的。
金雷看到的是山坡深处两个几乎并排的小院,一个院中有一片玉米地,一个种着几棵花椒树。经他考察,院中堆满杂物,屋前搭着棚子,两个院的房屋墙面斑驳,室内的墙体、梁柱开裂,屋中有灶有炕。他告诉我,这两个院子太小,不够他们的运营尺寸。为了做两卧室,他打算拆掉隔墙,把两个院子拼在一起,再借助两个院子原来的夹缝,做一个公共空间。房间内重新布局卫生间和卧室,把卫生间放在公共空间两侧,天然将两个卧室隔开。在卧室的端头和面对山坡的后墙开设窗户,使人在屋中能直面自然。同时,加固屋顶,保留房屋的主墙体和梁柱结构,复用钢结构加固。屋外,保留主墙面和门窗上的拱券结构,以及门前的花椒树。门前铺上木道,放上两把椅子。用石块重新垒砌院墙,在玉米地里种一排竹子,从大路口引一条石子路,铺洒进院里。
但是,本就将信将疑的房主看到金雷的图纸,发现旧房只改不拆,一下恼了。“有一天我带着助理到山上考察,被堵在了工地上,村民找人拿着家伙就要跟我们干仗。山上没信号,下山又只有一条路。”金雷对其中的一次冲突记忆犹新,“我装成油工,他们没发觉,才放我下去。”僵持之下,村书记和中国扶贫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反复做工作,把“隐居乡里”之前做的民宿案例给村民看。村民不放心,跑过去亲自考察。直到金雷把建房的主料运来,村民看见几大车材料运进来,大部分是钢材,知道真有大动作,才从对抗转为观望。
2016年8月,两个小院终于完工,10月正式运营,村民的质疑烟消云散。年底,村合作社盈利20万元。今年6月,第二期的6套小院开始运营。8个小院,仅9月一个月,盈利二三十万。陈长春告诉我,他们即将修建第三期7个小院。
然而,莫干山等地民宿经营的问题提醒我,外来资本进入村庄,租用村民闲置的房屋做民宿,虽然民宿经营者获利颇丰,整体乡村得到的实惠却很有限。而那些出租房屋的村民,起初会被眼前每年上万元的租金打动,但眼见民宿的收益比租金丰厚得多,往往会觉得自己受骗,与民宿店主产生纠纷。在村里,法律起不了治本的作用,只会落得两败俱伤、一地鸡毛的结果。更别说这样的贫困村,凭什么能够把民宿卖出高价?建造一晚住宿费比村民一年收入还高的民宿,村民又会乐意吗?
“非标准”的标准化
“跟我们一起试菜吧!”在南峪村“隐居乡里”的办公室里,陈长春搬出马扎,招呼我围坐到两块砖头垫起来的火盆旁。火盆里烧着炭,上面架着一口砂锅,里面铺着豆腐,下面藏着酸菜和干菜。天要冷了,这个火盆锅是他们冬天为游客准备的主打菜。“这个菜特别适合聚会吃。首先,没有桌子,一群人坐着马扎围在一起,捧着碗,腾不出手看手机。而且,菜特别烫,逼着你坐在那里慢慢吃。”郝德旻演绎开来,陈长春在一旁笑。endprint
其间,陈长春从锅里挑出一朵细碎的小花,“这就是我们民宿名字的由来”。他告诉我,刚来到村里时,没想好名字,在一次筛选管家的考核中,他在一盘炒南瓜里吃出了异香。村民告诉他,就是这朵花的味道。此花虽是土生土长,村民却不知它的名字。而中国扶贫基金会的郝德旻一下认出这种花在他的家乡叫作“麻麻花”,是一种长在山坡上的珍贵调料。陈长春便以此为民宿命名。
其实,村里也尝试过自己建民宿。“隐居乡里”进驻之前,村口还没有规划,崔美涛和六个村民合伙建了一个农家院,但“没有客人来,如今已经关张”。中国扶贫基金会找到陈长春,正是看上了“隐居乡里”的经营模式。在十多年的乡建中,陈长春发现一些系统谋划乡村发展的项目,虽然初衷良好,但改造成本过高,又缺乏固定盈利模式,始终存在旅游红利在村中分配不均、农家乐服务差、相互恶性竞争的顽疾,乡村发展难以持久。而他本人是IT出身,创办了“远方网”旅游平台,掌握了大量客流信息,便开始探索借助网络平台和标准化培训,解决高端民宿服务中资源方供给不足的问题。“农民自己做不来,但有劳动力,可以找人组织、培训、管理他们。”
“就像星巴克一样,我们要把农家乐标准化。”金雷告诉我,标准化的目标是可复制,由此才能形成固定的经营模式。而一个民宿院落建造半年多,动辄花费上百万是普遍现象,成本和时间都达不到可复制的要求。所以,从设计到施工监管一律精简、规范,把流程标准化。比如,每个院子里,看似随意放置的书籍,实际都是统一配置。“来这里的人群一般喜欢野外,我们会放一本《瓦尔登湖》、一本《国家地理》,又因为80%的客户是亲子人群,我们会备几本亲子绘本和一些给孩子们的玩具。”这个观念渗透到每一个细节,他们曾做过极端的试验,建筑、施工一切从简,花了不到30万元,用时30天,便建成了一座小院。于是,他们为自己划定了标准,修建一间小院成本要控制在30万到50万元之间,需一个月完工。
金雷称之为“非标准”的标准化。他向我解释,他们只会对原有房屋做改造,而村民自建的房子,从无重样的可能,房屋本身的特殊结构决定了改造后的民宿也必然独一无二。
这样的标准化也用在了管家培训上。管家在村中很醒目,无论是村中,还是在小院里,她们始终戴着帽子和围裙。除去在周围农家乐打工,或在县城照看孩子的人,常住本村的妇女有30多人,管家便从她们当中挑选。郝德旻向我介绍挑选管家的巧妙方法。2016年第一次选管家时,他们要吃“百家饭”,到报名的人家里,指定她们做馒头和当地的焖饭。“既能考察基本功,又能观察这个人爱不爱干净,会不会收拾家。”
与初建民宿时情况相同,村民不信管家能挣钱。张润源向我回忆当时的情景,第一次有十几人参加培训,有的妇女有手艺,在景區的农家乐掌勺,挣得本不太少。“培训不要钱,她们就来看看情况,见这么严格,来几次就不来了。”“我们都散养惯了,受不了。”许木娥参加了第二期培训,她坚持到了最后,如今是7号院的管家,许木娥对工作已是游刃有余,每月有3000元左右的收入。旅游给孩子们也带来变化,村里提倡垃圾分类,孩子们成为主力。在许木娥迎接我的路上,路边的海报上有一个小女孩倒垃圾的照片,那是她上四年级的女儿。
在做管家前,许木娥虽然长年在村里照顾孩子,但每周末会到附近的农家乐帮厨。村中妇女像她这样的情况不少,能有机会留在村里挣取稳定的收入,她们很是珍惜。
许木娥向我介绍:“两居室小院的管家普遍同客人关系好。因为全程陪伴游客一家三口,游客走的时候都会知道管家的生日,给她寄礼物。”游客离开时,管家要朝游客的车挥手,直到车从视线中消失。陈长春回忆,有客人跟他说,临走时,山路已转过一道弯,车的后视镜里,还看到管家大姐在朝他挥手,觉得实在是温暖,像回到小时候离家与母亲离别时一样。
乡村凝聚的基石
“农民的思维是‘二进制的。他判断事物的标准是挣钱、不挣钱,其他方面他不管。”这是中国扶贫基金会工作人员的第一印象。而当这一利益诉求被重视之后,经济之上的乡土人情也渐渐绵密起来。
“村里能发展旅游,是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段春亭从1999年便被选为村支书,他向我感慨。拒马河畔最初是土木桥,旅游旺季正是汛期,桥要拆掉。他上任后组织全村盖了座漫水桥,河边的村舍开起了农家乐。但是,更多的村子藏在山里,从没见过游客。2012年洪水冲毁了村庄,他们也算“因祸得福”。复建时段春亭扫清产权纠纷的障碍,修了标准的柏油马路。两年后,高速开通,却又因地形阻挡,村庄仍无人问津。2015年,终于时来运转。三星公司出资1000万元,与中国扶贫基金会合作,启动“美丽乡村”项目。经过三轮考察,他们脱颖而出,与另一个贫困村“对决”。经过培训,在村中造了一间展现自己乡建理念的“共享之家”小院,又通过面对面的陈述答辩,南峪村以微弱优势胜出。
2016年4月,中国扶贫基金会手握巨额捐款来到村里。“现在中国农村其实并不缺钱,各方对农村的扶贫力度很大。但如果直接给个人,村民容易挥霍,分散的钱也无法变成资本。”郝德旻有多年的乡村工作经验,他们决定同村民一起建立旅游合作社,办公室就设在“共享之家”里。“通过合作社的方式,把全体村民联合起来,各家的房屋可以流转,为合作社所用。”村民的反应非常积极,崔美涛回忆当时的情景,“终于申下来了,我们都很高兴,办合作社成了村民们聚在一起必谈的话题”。
各方协商后决定,所有村民每人出一元作为股金,入股合作社,现在共有671股。三星的捐款和村民的股金全部作为合作社的基金,村庄建设和日常运营的成本都从里面出。村里建民宿小院,村民提出申请,经合作社初选、运营方复选,确认房源后,村民把房屋的承包权流给合作社,房屋的所有权不变,而房主每年获得租金。起初,合作社想将房屋的承包权流转20年,但考虑到房主多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村中重土观念强,老人逝世后,会要回老房子办丧事,最终决定流转15年。2016年底,合作社公开向所有社员分红,贫困户得双份。被合作社雇用的村民,还能额外得到一份工资。
合作社相当于一个村民们成立的股份有限公司。“隐居乡里”则相当于合作社为民宿旅游项目雇的运营商,只负责建造民宿、培训管家、产品研发、民宿经营。陈长春对这样的分工非常认同。在他看来,作为互联网运营商,类似“滴滴平台”的轻资产模式最合适,他们不负担房屋租赁、改造的成本,只负责资源的管理和分配。“三权分离。所有权归村民,承包权归合作社,运营权归我们。”他告诉我,“民宿的盈利,我们按照3∶4∶3的比例分成。30%是给合作社的流水,40%是用来做布草、水电费、管家工资的开支,剩下30%是运营方营销和管理开支。”
但是,游客进入村庄,难免与村民发生摩擦。“狗咬鸡”事件已在村中成为一桩公案,当我问及游客与村民的关系,各方均会向我讲述:一日,游客的宠物狗咬死了村民的鸡。村民拿着镰刀,想让狗一命抵一命。管家向经理报告,与游客、村民探讨赔偿事宜。村民向经理讲起了“愚公移山”的逻辑,子子孙孙无穷匮的愚公可以移山,村民的鸡能生蛋,复能生鸡,也成了无价之宝。经理没有办法,只有请通晓村情的书记出马,解决了问题。此事之后,合作社规定,如果游客造成村民经济利益受损,一律找管家反映,管家报运营商,由合作社来补偿,不得与游客直接接触。
不过,村民的收益与民宿的运营联系得日益紧密,村民也愿意迁就些自己的利益。原来这里农产品卖不出去,现在游客进到村里来,再不愁销路。陈长春通过互联网平台把这个效益放大:“没人愿采的山楂,经过我们研发,一斤山楂可以熬出两瓶山楂汁,一瓶能卖几十元。送出一瓶给客人免费品尝外,大部分客人临走时都要带上几瓶。甚至有客人回去后,仍通过我们的平台购买大量山楂汁。”
每个月,合作社都要开例会,把营收情况张榜公示。郝德旻说:“小到交了多少水电费,用了多少铅笔、纸、本,都要公开。这个月合作社挣了多少钱,有多少开支,村民都能看到。”但起初,村民对此并不关心。直到去年底,经营的民宿挣了钱,给大伙分了红,全村600多人,每人收了100元,贫困户分了200元,村民们才知道这些报表跟他们有些关系。“持续做了近两年,村民们越来越喜欢看。”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