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
初识昆明池
与湮没古长安城郊两千多年的中国古代最大人工湖、中国历史上第一座水军训练基地——昆明池相遇,是在2011年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这年秋天,为追寻孕育了周秦汉唐绝代风华的陕西人民母親河——渭河的文化精神,我从甘肃天水出发,经渭源鸟鼠山、翻六盘山,追逐着泾河滚滚浊浪翻山越岭,从渭北黄土高原周秦故地进入西安近郊时,关中平原腹地稼穑成熟、秋意正酣。穿过如今已高楼林立、成为西咸新区核心腹地的三桥,进入紧依着终南山的长安区马王镇、斗门镇一带,便是周人立国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都城丰京和镐京旧址——丰镐遗址。
五六年前,西咸新区尚未启动,但丛林般蔓延的高楼让西安和咸阳这两座千年古都之间的界限愈来愈模糊,如果不是泾渭分明处渭水泾河两水相汇,一清一浊的自然奇观提示,从紧逼渭河与泾河岸边的高楼丛林里人们已经很难分辨出哪是西安,哪是咸阳了。不过,有古长安八水之一的沣河、镐河、潏河由南向北绕西安城汇入渭河的长安区马王镇、斗门镇沣东新城一带,那时还是一片长满玉米的沃野。
距今三多千年前,这片南毗秦岭、北望渭河、川原相依、河湖交错地带,是周人自岐山、扶风一带壮大起来顺势东进,图谋天下的京畿之地——丰京城和镐京城所在地。寻访过分别在沣河西岸和东岸的镐京遗址和丰京遗址,从密不透风的玉米林穿过那一刻,我尚不知道我双脚叩问的泥土下面,沉睡着汉武帝开凿的总面积相当于4个西湖的水乡泽国——昆明池。
一座供奉中国民间爱情女神织女石刻头像的石婆婆庙出现,将两千多年前一座水波浩渺,楼船游弋,戈船穿梭,似云汉之无涯的灵沼神池推到了我面前。
斗门镇东玉米林深处,关中乡下常见的那种大红大绿、色彩酷似户县农民画的庙宇香烟缭绕,端坐在正殿中央的不是佛教菩萨,也不是道教神仙,而是一尊披红挂彩的半身石雕女神像。石雕雄浑圆润,刀法粗犷刚健,尽管岁月侵蚀让石雕线条显得有些模糊,但写意刀法勾勒的面部轮廓依然清晰可辨。
守庙的两位老妇人坐在殿前树荫下绣花聊天,见我行色匆匆且看得仔细而好奇,其中一位便停下手里的针线介绍说,石婆婆庙最早建于汉武帝时期。这庙是新修的,这石像就是民间传说中的织女,石婆婆庙东面还有座石爷爷庙,供的是牛郎,它们都是20世纪80年代从庙前庄稼地里发现的。那妇人还说,长安区斗门镇一带是牛郎织女传说发源地。为了证明她的观点,还领我走进侧殿,指着一张被装扮成闺阁绣床的石板床说,这是牛郎织女的床榻,也是从昆明池湖底淤泥里发现的。石床一侧,还有同时出土的一只石鲸尾巴。
临出门,另一老妇人扬手指着庙门外玉米地画了一圈,说这里就是汉武帝时期长安城的昆明池。以前沣河水很大,昆明池水面也很大。石婆婆庙在昆明池西岸,石爷爷庙在昆明湖东岸。石婆婆庙内新修石婆婆庙碑文也说,石婆婆庙为汉武帝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所建,是当年汉武帝开凿、训练楼船水师的中国历史上第一大人工湖——昆明池林苑宫馆建筑组成部分。
告别石婆婆庙,继续在玉米林穿行,我怎么都无法将脚下这片长满庄稼的平畴沃野与一座水波浩淼、舟楫穿梭的平原湖泊联系起来。后来查阅史料才知道,在今西咸新区沣东新城所在沣水与潏水之间,历史上曾经有过一座烟波浩渺、前后延续一千多年繁华的汉唐皇家池苑,她就是水域面积三百余公顷、相当于四个西湖的昆明池。《三辅旧事》记述汉武帝开掘的昆明池时说:“昆明池周三百三十二顷,中有戈船各数十、楼船百艘,船上建戈矛,四角悉垂幡旄葆麾,盖照烛涯涘”,是中国古代水军摇篮。不过更多时候,这座处在汉长安城、秦阿房宫与西周都城丰京、镐京之间的水域泽国,则是汉唐皇家宫苑和八水绕长安盛景的滋润者、见证者。
时隔六年,一个春雨蒙蒙的午后,再次来到西安市西南沣河东岸斗门镇、马王镇所在的昆明池旧址时,沣东新城蓬勃崛起的楼群已经蔓延到曾经遍地庄稼的沣河东岸,作为引汉济渭核心工程的斗门水库工程初具雏形。由秦岭南麓汉中境内黄金峡穿山越岭而至的汉江水,在昆明池原址形成的八百亩水面碧波荡漾,画舫亭榭,桃红柳绿,潋滟生辉。陪同的沣东新城管委会同志告诉我,昆明池消逝于宋代。汉唐时期,昆明池不仅是林泉俱佳的皇家林苑,还是汉唐长安城城市用水保障地。近年来,为实施一带一路和丝绸之路经济带起点发展战略,为建设中的大西安提供充裕水利支持,陕西省委、省政府决定借助引汉济渭工程,利用昆明池旧址低洼库盆遗存和该区域土壤天然防渗地质条件,在昆明池原址建设昆明池遗址公园,重现汉唐盛世昆明池水波荡漾、兰棹摇曳盛景。昆明池遗址公园核心工程——斗门水库一期,2017年2月已经完成注水试验。
漫步花木扶疏、曲径通幽的环湖路,沣东新城管委会同志说:“规划中的斗门水库总面积10.4平方公里,总库容4600万立方,相当于4个西湖。届时,昆明池将重现‘汪汪积水光连空,重叠细纹晴漾红风采。一座湖堰相通、水波浩荡的湖畔新城将崛起在昆明池故地,消逝一千多年的‘八水润长安盛景,将重现十六朝古都、古丝绸之路起点西安。”
灵沼神池
大唐开元年一个芳草青翠的春日,宰相张嘉贞和尚书省同僚陪唐玄宗到昆明池赏春宴饮,面对水波浩荡、杨柳依依的昆明池,张嘉贞在记述这次游宴活动的应制诗《恩敕尚书省僚宴昆明池应制》里写道:
灵沼初开汉,神池旧浴尧。昔人徒习武,明代此闻韶。地脉山川胜,天恩雨露饶。时光牵利舸,春淑覆柔条。芳酝酲千日,华笺落九霄。幸承欢赉重,不觉醉归遥。
在诗星璀璨的大唐盛世,张嘉贞算不上有影响的大诗人,但《恩敕尚书省僚宴昆明池应制》却是这位大唐名相入选《全唐诗》仅有三首诗之一。这首唐玄宗命题,张嘉贞受命创作的应制诗,描述的是汉武帝开掘昆明池一千年后的水景风物,却为后人探寻昆明池古老身世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这线索,就是昆明池的另一个称谓“灵沼神池”。
历史上水波浩荡,宫馆弥望,水域面积纵横三百里的昆明池,早在公元前120年已经出现在汉长安城龙首原西南沣水和潏水之间。然而,第一个探寻昆明池神秘身世的文人,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帅哥、西晋文学家潘安。潘安原名潘岳,字安仁。潘安在《关中记》里说:“昆明(池),汉武帝习水战也。中有灵沼神池,云尧时理水讫,停船此池,盖尧时已有沔池,汉代因而深广耳。”endprint
潘安所谓昆明池里有“灵沼神池”、尧帝大禹治水时曾在此泊船休息的说法,应该是来源于《三秦记》。《三秦记》是记述汉代三秦故地长安一带山川地理、都邑宫馆、风物民俗的早期地方志书,为汉代辛氏所著。根据其中记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怪异故事断定,《三秦记》许多素材来自民间传说。其中有关昆明池里有灵沼神池和汉武帝开凿昆明池的描述,就充满神秘色彩。
《三秦记》说,昆明池里有灵沼,名曰神池,尧帝治水时曾停船于此。还说昆明池之水与秦岭北麓的白鹿原相通,原因是有人在白鹿原钓鱼,鱼拉断渔线,带着鱼钩从白鹿原逃到了昆明池。而这神奇故事的见证者,正是昆明池的开凿者汉武帝。《三秦记》说,一天夜里,汉武帝做了一个梦。梦中,一条鱼嘴上挂着鱼钩鱼线,说它从白鹿原一位钓鱼人手中死里逃生,祈求汉武帝将它嘴上的鱼钩鱼线取掉。第二天,汉武帝到后来成为昆明池一部分的西周池苑镐池游玩,果然发现一条体魄巨大的鱼嘴上挂着鱼钩和鱼线在水中痛苦挣扎。汉武帝见状,回想起刚刚经历的梦境,觉得甚为神奇,立即命人去掉鱼嘴上的钩和线,将大鱼放生。几天后再次到此,汉武帝在池边得到一对夜明珠,惊喜过望,认为这是放生大鱼给他的回报。为了纪念这次奇遇,汉武帝修造昆明池时分别在昆明池和太液池置放了两条长达三丈的石鲸造像。
据介绍,太液池石鲸前半部收藏在陕西省博物馆;石鲸尾部,就是我在石婆婆庙见过的那一节。历经两千多年风雨侵蚀,让石婆婆庙那节鲸尾鳞纹有些模糊,但大汉雄风孕育的刀法简洁、造型粗犷的艺术风格依然清晰在目。
汉武帝兴建昆明池的起因,自然与这场难辨真伪的奇梦奇遇没有多少直接联系,但《三秦记》和潘安都煞有其事地追溯昆明池与尧帝大禹的关系,显然不是猎奇,而是为了证实昆明池古老神奇的身世。后来的《搜神记》里说,汉武帝开凿昆明池挖到很深的地方,尽是黑如墨迹的堆积物,却不见泥土。这一发现让汉武帝和当时的东方第一智者东方朔十分惊异,却无人识辨此灰墨为何物。直到距汉武帝开凿昆明池180多年的汉明帝时期,来自西域的僧人才将昆明池底发现的灰墨谜底揭开。西域僧人在仔细辨认这些从西汉保存到东汉的灰墨结块后告诉汉明帝说:“此乃世界毁灭之际大火燃烧留下的灰烬。”
如果《三秦记》和《搜神记》所述真有其事的话,我们就可以确定,汉武帝开凿昆明池发现的灰墨,应该是后来考古学界确认是否有人类文明存在最可靠的依据——灰土层。这似乎又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大禹治水期间曾停船于昆明池原址传说的可信性——既然汉武帝在昆明池很深的地方发现了人类生活的遗迹灰土层,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在华夏文明混沌初启的夏商时代,沣东新城所在的斗门镇、马王镇一带已经有一群临水而居、渔猎为生的先民在这里繁衍生息呢?
从民国时代开始,围绕汉昆明池的考古揭秘工作一直没有中断。2016年,陕西省阿房宫和上林苑考古队考古人员在对昆明池面积与深度进行再次勘探研究时,在斗门水库库区发现了灰坑和文化堆积层出土。北京大学碳十四实验室对从昆明池原址采集的人、兽骨骼标本进行测定后得出结论的也证明,在关中其他地区荒无人迹、还是一片荒寂的夏朝和商代早期,昆明池所在的沣东新城一带已经人群熙攘、灯火明灭了,是关中先民栖息的乐园。汉武帝开凿昆明池出现大量灰土的地方,正是西周镐京城所在地。
与正在兴建的斗门水库和昆明池遗址公园隔沣河相望,是三千多年前周人到达渭河南岸后第一个首都——丰京遗址,往北和东北,依次有西周镐京城、秦阿房宫和汉长安城在距今两三千年前相继崛起。
商代末年,从渭河北岸周原渐次东进的周人来到沣河西岸,将宗庙和王室苑囿安置在丰京后随即又越过沣河,在沣河东岸建立了镐京城,周人将围绕沣河而建、护佑西周近三百年的两座都城合称丰镐,且分别以一个专用于统治者建都之地称谓的名词“京”字,命名他们的精神首都和政治首都——丰京、镐京。中国历史上一个全新的政治地域概念——“京都”、“京城”由此诞生。
三千多年前的镐京城内,就有一座水波潋滟、后来与昆明池池水相通的池苑——镐池。我们不知道镐京城里的镐池是不是当年大禹停泊过的灵沼神池,不過自从考古研究已经得出结论看,有沣水和潏水环绕,又有众多湖沼镶嵌其中的丰京城和镐京城,无论建筑形制还是建筑规模,都堪称中国历史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
根据《诗经》“考卜维王,宅是镐京”记述可知,周文王选择丰镐之地建都,绝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占卜问卦,得到了神明指示。
果然,周人占据丰镐之地后迅速成长为让统治中原五百多年的殷商王朝如鲠在喉的西方大国。公元前1046年,在镐池水波掩映中,周武王抬着父亲周文王灵柩,以姜尚为主帅,统帅兵车三百乘、虎贲三千名、甲士四万五千人,从镐京挥戈东进,联合诸侯各国展开诛灭商纣的大决战——牧野之战。
公元前1020年十二月某一天清早,一队车马告别寒意渐浓的西周都城镐京,朝东都洛邑匆匆而去。端坐车辇中央的一位白发皓首老者,是周武王弟弟,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周公旦。周武王去世后,周公旦辅佐周成王推翻商纣王朝统治,东至大海、南及江淮的辽阔土地,已尽归坐镇丰镐之地的西周版图。为了适应新的形势,周公旦部署的东都——成周洛邑也已建成。这次,周公旦从宗周丰镐出发,前往洛邑的任务除册封诸侯、封赏诛灭商纣有功之臣外,还有一项更为重要的工作,这就是向天下诸侯颁发他筹谋已久的各种典章制度——礼乐大典,推行礼乐治国。
礼乐制度看似规范人们日常生活的行为规范,实则是一种以人为本的政治管理制度。礼乐制度颁布实施是在东都洛阳,然而这种最终影响并造就了中国成为礼仪之邦的文明规范体系的萌发、形成,则是在后来倒映在昆明池潋滟波光的镐京城,由为辅助年幼的周成王“一日三吐哺”的周公完成的。
为了推行礼乐治国之道,周公旦还在镐京城内设立了当时世界上最早、规模最大的音乐教育和表演机构——大乐司,选拔诸侯长子、公卿大夫子弟和民间优秀青年培养学习,学成后派遣各地,向全国推广礼乐教育。endprint
西周都城东迁洛阳后,依然河湖交叉、水波盈盈的丰镐之地并不寂寞。伴随秦阿房宫在镐京城东侧崛起,这里又成为秦皇家林苑上林苑的核心。当时的上林苑林木葱郁,河湖环绕,恰似仙境。一生都想得道成仙的秦始皇仿照蓬莱、方丈、瀛洲海上仙山样子挖池筑山,建造了三座他想象中的海上仙山。
历经周秦两朝,后来有昆明池出现的莽莽秦岭山下这片河汊地带,正在孕育着一个人水合一、水脉担当的崭新形象。
楼船笙鼓
公元前202年十二月,持续三年的楚汉战争以刘邦胜利宣告结束。
夺取政权后,刘邦最初准备以东周都城洛阳为国都,后经张良、娄敬劝说才改变了注意。张良和娄敬劝说刘邦建都长安最有说服力的论据,就是关中不仅沃野千里、物产丰富,更重要的是拥有“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的军事地理优势。这里的山,指的是关中屏障大秦岭,水指的是渭河及其众多支流——其中自然包括发源于秦岭山区的沣河、潏河、滈河等长安八水。
萧何接受汉高祖刘邦诏令,将新建的汉长安城都城城址选择在现西安城西未央区的龙首原。这里不仅是渭河南岸难得的一块台原,而且北邻渭河、泾河,南面有密如蛛网的渭河支流奔涌而来,无论地理位置还是风水地脉,都堪称可保大汉江山长治久安的风水宝地。果然,刘邦定都长安后,经文景两代皇帝苦心经营和胸怀宏图伟略的汉武帝刘彻开疆拓土,一个气象万千、威仪凛然的西汉帝国庞然身影巍然出现在世界东方。
汉武帝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奉命出使西域的大汉使臣张骞已经回到长安;以河西之战两战两捷为标志,西汉帝国全面掌握了丝绸之路控制权;从根本上清除匈奴边患的漠北大决战战机成熟,开战在即。在胸怀宏才大略的汉武帝苦心经营下,西汉帝国疆土已经拓展到东抵日本海、黄海、东海、朝鲜半岛中北部,北逾阴山,西至中亚,西南至高黎贡山、哀牢山,南至越南中部和南海的广大地区。然而,就在一个威震四海的强大帝国巍然出现在世界东方之际,汉武帝试图打通经西南抵达印度和阿富汗的计划却在昆明国受阻,这无异于对已经做好四海朝服准备的汉武帝迎头一击。
汉武帝对远在万里之遥的印度(时称身毒)和阿富汗(时称大夏)发生兴趣,缘于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归来后告诉刘彻说,他在印度和阿富汗见到过产自西汉蜀地的布匹和邛崃的竹制手杖。这一消息让急于与西方世界建立联系的汉武帝预感到,在汉帝国西南,有可能存在一条通往西亚的商道,立即派使臣出使印度。未曾想到的是西汉使臣到了昆明,却被西汉初年摆脱北方统治、建立少数民族割据政权的昆明国阻止。
这时的汉武帝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东方世界主宰,对于昆明国的阻扰与藐视,自然不能容忍。这位后来被孙中山与拿破仑相提并论的西汉帝国缔造者当即决定,他要像远征大宛、车师、龟兹一样剪灭昆明国,开通另一条从西南通往南亚的丝绸之路。
为了打通这条国际通道,汉武帝萌生了在长安开凿一座人工湖、训练大汉帝国强大水师的想法。
此前,无功而归的使臣告诉汉武帝,昆明国有一座方圆300里的滇池,训练的水兵非常厉害,要诛灭昆明国,必须依靠强大水师。汉武帝也十分清楚,秦国在诛灭东方六国时曾拥有一支训练有素的楼船水师,并在诛灭楚国及南粤诸国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为了清除昆明国,也为了保持东方世界领导者地位,大汉帝国迫切需要建立一支强大的水上作战部队。产生这想法的那一刻,汉武帝目光已经锁定了上林苑南沣水与潏水之间一片荆棘丛生、荆草丛林之间天然湖泊和池沼星罗棋布的洼地——这里也是西周滮池故地、秦上林苑旧址。
西汉立国之初,文景两代倡导休养生息、勤俭治国,秦上林苑一度被荒废,西汉皇帝只有在心有闲暇时才到这里游猎取乐。到了汉武帝时代,祖父和高祖父积攒的财力不仅可以保障他为开疆拓土连年用兵,国库里堆积如山的财富也让他有足够的信心重塑帝国形象。
此前,汉武帝已经着手在这里扩建宫苑、疏浚湖沼,八水环绕、纵横三百里的汉上林苑初具规模。但南依秦岭的上林苑南湖沼闪烁的西周灵沼一带依然一片沉寂,等待汉武帝再一次舒展他的宏才大略。
动工之前,汉武帝对昆明池的定位非常明确——这就是仿照天上银河和滇池模样,建设一个大汉水师部队训练基地,为帝国培养强大水师,并且将这个为剪灭昆明国而修建的大汉水军基地,命名为昆明池。汉武帝还要求,昆明池水面面积要超过滇池。据史书记载,当时滇池方圆300里,而汉武帝建成后的昆明池水域面积320公顷,相当于4个西湖,地点就在现长安区斗门镇沣东新城南。
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由从陇西、北地调来的戍边士卒和被贬谪官员组成的昆明池开凿大军进驻龙首原下沣水、潏水之间上林苑南的湖沼之地,开始修筑昆明池。汉武帝选择在斗门一带开凿昆明池,看中的正是这里地势低洼,湖沼密布,南有莽莽秦岭提供丰富水源的地理优势。
汉武帝开凿昆明湖的具体细节,史书上记述极为简略。但从各种史料零星分散的文字可知,昆明池分两次、历时三年修建而成。从诸多史料来看,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开工的昆明池一期工程,更像对荒废已久的周秦池沼和众多天然湖泊的挖凿疏浚改造工程。三年后,与第一次开凿昆明池同步进行的盐铁专营政策让汉武帝国库更加豐盈,西汉朝野也传来南越和东越欲利用水战与朝廷对抗的消息,昆明池二期工程于是开工。昆明池二期工程动工时,为荡平昆明国,讨伐南越和东越训练强大水师,为大汉帝国占据河海控制权建造强大水军基地的想法,在汉武帝心中愈加坚定。
开始于元鼎元年(公元前116年)的昆明池二期工程,到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完工。这一次,昆明池修筑大军不仅砍树伐荆、凿池拓展、疏通渠道,将沣水、潏水、滈水引入池中,形成了浩浩荡荡、方圆40里、总面积320公顷的湖面,还让昆明池与上林苑池沼相通,并在周围修建了建章宫、豫章台等一系列宫苑建筑。三年后,一座水天相连、烟波浩渺、宫苑环绕,令后人叹为观止的我国古代第一大人工湖赫然出现在长安城西南。昆明池320公顷湖水与林水俱茂、宫馆林立的上林苑遥相辉映,不仅为长安城又添一处皇亲贵族趋之若鹜的游乐盛景,西汉帝国一支强大水军也即将在这里诞生。endprint
既然汉武帝开凿昆明池的目的是为帝国打造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水战部队,昆明池建成后最先登台亮相的自然是大汉水师部队。《三辅旧事》记述昆明池战船云集盛况时说:“(昆明池)中有戈船各数十,楼船百艘,船上建戈矛。”
《汉书·食货志》也说,当时昆明池停泊的“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昆明池来往穿梭的战船上,是披甲执利、摇橹挥桨的大汉水兵。他们将成为自轩辕黄帝以来中国历史上第一支具有独立水上作战能力的新军种——中国海军的前身楼船水师。
要拥有一支强大的水师部队,还需要装备精良的战船。
西汉时期,我国造船技术已经非常发达,昆明池西汉水军基地的建立,让汉武帝时期的造船技术进一步提升。当时的汉军拥有动辄就能集中两千艘战舰的强大水师,其中不仅有楼船、戈船等可用于近海作战的大型战舰,还可以制造出比罗马海军战舰高将近一倍的巨型楼船。《史记·平淮书》记载,汉军当时在昆明池建造的楼船高十余丈。按照当时的计量单位计算,汉军当时制造的楼船高度可达十五米,而罗马海军当时的战船最高也只有八米。除楼船、戈船外,又被称作楼船水师的汉军水师还拥有桥船、斗舰、朦冲、突冒、先登、赤马舟、下獭、走舸、斥候、龙舟等二十多种不同型号和功能的战船。
昆明池不仅是水军训练基地,同时肩负着制造各种军用战船的 使命。这些模拟海战训练的楼船水师在昆明池经受严格水战训练后,将驾驶同样诞生于昆明池的各种战船沿漕渠进入渭河,然后驶向江南和大海,与习惯于水上作战的南越国、东越国军队作战。紧随其后的,还有从昆明池驶出的保障军需供给的舟师船队。
昆明池水师基地建成后,汉武帝很快建立起一支无论从装备还是兵员规模、素质和作战能力上都堪称世界上最庞大、最先进、最专业化,具有大规模海军江防和近海海防作战能力的海军舰队——楼船水师部队,它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支真正意义上有正规建制的海军部队。后来汉武帝在江淮一带组建的富于水上作战的10万水师常备兵员,也是在昆明池完成训练后才派往江南的,昆明池因此成为中国海军诞生的摇篮。
大抵是慑于汉武帝在昆明池组建的楼船水师强大威力的缘故吧,西汉楼船水师组建后昆明国和西汉之间的水战并没有打起来。昆明池建成6年后,昆明国土崩瓦解,变成了西汉王朝一个郡,汉帝国从西南通往缅甸、印度的商道宣告开通。不过,汉武帝在昆明池精心打造的楼船水师并非无用武之地。在平息南越、东越叛乱和征服朝鲜战争中,汉武帝在昆明池打造的楼船水师所向披靡,立下了赫赫战功。
与此同时,作为汉长安城水域面积最大的水景林苑,昆明池建成后成为上林苑核心。据史书记载,每年三四月春暖花开,昆明池碧波荡漾,花木扶疏,汉武帝都会带着后妃宫女,坐着雕梁画栋的游船画舫游弋于昆明池上。当时的昆明池上除了林立的楼船战舰,还有可载万人的游乐船——建章大船供皇室聚会游乐。汉武帝后,汉帝国向外扩张告一段落,昆明池作为西汉楼船水师基地的作用渐渐丧失,昆明池迅速以另一种风情韵致进入人们视野。湖面上林立的战船被往来穿梭的游船画舫替代,装饰华丽的游船、笙歌燕舞的鼓乐、翩跹起舞的宫女,陪伴着惬意游乐的皇亲贵胄,转身而为长安城最令人销魂陶醉的皇家游乐池苑。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唐代。公元623年三月,刚刚建立大唐王朝的唐高祖李渊还专门在昆明池举行盛大宴会,“宴百官,习水战”。此后,李世民、李隆基和他们的宠妃宫女,文人贵族都是昆明池的常客。这种现状,一直持续到唐末昆明池干涸。
公元1750年,昆明池消逝800多年后,和汉武帝一样胸怀宏才大略的乾隆皇帝在对北京西郊瓮山泊进行疏通扩建时,联想起1000多年前汉武帝在西汉都城长安开凿昆明池,遂借用汉昆明池之名,将瓮山泊改名为“昆明湖”。
长安绿肺
汉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卫青率1万铁骑直捣匈奴祭天圣地龙城凯旋之际,一条保障汉长安城生活供给的人工运河——漕渠开凿工程修建犹酣。这条古老运河与渭河平行,从秦岭北麓向东直抵潼关,可沟通黄河水道。
漕渠修浚时昆明池尚未动工,但从昆明池完工后即与漕渠相通并成为这条保障大汉都城物资供应大动脉的漕渠入口来看,利用昆明池和漕渠构筑沟通全国各地直通长安的水运网络,也应该是汉武帝开凿昆明池的目的之一。
自从汉武帝扩建上林苑,引灞、浐、泾、渭、沣、滈、涝、潏八水出入其中后,八水绕长安格局基本形成。但在漕渠开通之前,汉长安城的城市规模已经发展至现在西安城城内面积的三倍,城内生活的近五成的居民生活需要保障,已经开始的与匈奴的对战更急需大量军需物资源源不断集中到长安。此前,尽管绕长安城北滚滚东流的渭河也可以通航,但由于航线漫长且受河水季节性变化影响明显,从山东通过黄河和渭河向长安运送一趟粮食,运输船要在蜿蜒曲折的河道漂泊六个月。无论从长安城物资供给保障,还是大汉帝国开疆拓土战略需要考虑,正在成长为东方第一大国的汉帝国迫切需要一条方便快捷、畅通无阻的水运航道将帝国心脏长安与全国各地联结在一起。
这是汉武帝在秦岭北麓开凿漕渠的根本目的。
漕渠修浚九年后,汉武帝时期又一重大水利工程——昆明池动工。尽管众多史料记述,汉武帝开凿昆明池的真正目的是训练水师、对付善于水战的昆明国,然而在昆明池与漕渠相同相连、成为漕渠起点和入口后,昆明池对保障长安城物资供应及汉帝国战略安全的意义,和其作为西汉水军训练基地的意义同等重要。
近些年,考古人员在昆明池东侧发现的昆明渠和漕渠遗迹,正是汉武帝将漕渠和昆明池这两大战略性水利工程融二为一的见证。考古结论证明,昆明渠的开凿年代是汉武帝元狩三年,即公元前120年。也就是说,在汉武帝第一次开凿昆明池时,连接昆明池和漕渠的人工水道——昆明渠同时动工。
有沣水、潏水、滈水汇流其中的昆明池与行走在秦岭渭河之间的漕渠相互勾连,让漕渠航运通过昆明池延伸至长安城。漕渠也在以昆明池为渠首后,不仅与环绕长安城的另外5条河流渭河、泾河、涝河、浐河、灞河连为一体,直抵潼关,与黄河相通,一条以昆明池为起点,经黄河连接全国的航运大通道也就此形成。漕渠与昆明池连通后,长安城朝廷文武百官出游巡视、军队调遣外运,只要从昆明池码头上船,即可轻松东进黄河、南下江南;来自江南的稻米丝绸、山东的粮食布匹,只要通过水道,即可迅速北上西进,經漕渠到达昆明池货运码头。一度扼制汉帝国政治中心的物资保障供应问题,随着漕渠和昆明池建成彻底改观。昆明池与漕渠沟通之前,重型物资运输船无法进入长安,运输也非常耗时耗力;漕渠未与昆明池沟通前,漕渠水源只有水文状况受季节影响极大的渭河一个,漕运航道水量极不稳定,直接影响着漕运速度和运输能力。昆明池开通后很快成为漕渠第二水源,昆明池不仅成为漕渠直抵长安城的货运码头,还成为漕渠水源的重要调节地。每至汛期,昆明池成为接纳漕渠过剩水量的蓄水池;到了枯水期,昆明池及其积蓄的沣水、潏水、滈水河水又可以随时补充漕运所需水源,确保漕运一年四季畅通无阻。昆明池与漕渠相互依托的以长安水运系统形成后,长安与全国各地的航运时间迅速缩短,航运能力也随之迅速提高。有资料显示,沟通昆明池的漕渠开通前,通过水路运抵长安的粮食每年只有几十万石;漕渠与昆明池连通后,全国各地经漕渠进入长安的粮食迅速提升至六百多万石。漕渠与昆明池互为依托,全国各地的粮食和物资源源不断进入长安城,也让汉武帝有了足够的底气和实力动辄发兵数十万、上百万,北伐匈奴、南平吴越,实现他开疆拓土的宏图伟业。endprint
然而,这还不是昆明池与汉帝国及其都城长安城不舍情愿的全部。
晚年的汉武帝,尽管拥有之前任何帝王都没有过的辽阔疆域,但连年的征战挞伐也让他意识到了帝国的潜在危机。汉武帝不仅通过《轮台罪己诏》反思自己穷兵黩武的过失,还重提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治国策略。到了昭宣二帝时代,无为而治的黄老思想再度成为汉帝国主流文化,昆明池上白帆林立的楼船战舰销声匿迹,在规划建设阶段已经考虑到除供皇室游乐,保障漕渠航运畅通外,昆明池所肩负的为长安城长治久安提供充足的城市供水、调节并滋养长安城生态繁荣功能更加凸显。
元狩三年,汉武帝开凿昆明池时关中遭遇大旱。《汉书·五行志》记载:“元狩三年夏,大旱。是岁,发天下故吏伐荆上林,穿昆明池。”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开凿昆明池以保证长安城用水安全,也应该是汉武帝不惜耗费巨额财力人力两次开凿、扩建昆明池的题中之义之一。
我国古代,威胁北方的最大自然灾害是旱灾。上海交大教授陈业新研究证明,两汉时期全国共发生旱灾112次,平均每四年就有一次。对于深处西北内陆的西汉都城长安和关中地区来说,旱魃来袭也就更其频繁。汉武帝时,长安城城市规模和人口超过西方最大城市罗马城三倍,居民生活起居、朝廷宫苑绿化、城市日常管理用水量与日俱增。作为一位襟怀天下的帝王,汉武帝在修建昆明池这项当时的世纪性水利工程时,必然考虑到了保障与西方罗马城齐名的东方第一大都会长安城的供水问题。2016年和201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昆明池遗址相继发现了一条进水渠和四条出水渠遗迹,其中就有昆明池与漕渠沟通的昆明故渠。出水渠有调剂昆明池水量的泄洪渠,也有引昆明池水供应长安城及其周边地区生活用水的供水道。长期参与汉长安城考古发掘的前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所长刘庆柱,还在三桥附近发现了当年为保障并调节昆明池向长安城供水水量修建的揭水陂。修建这座人工水库揭水陂的意义在于,从昆明故渠流出的水一条东流注入漕渠,另一支专门用于长安城城市供水的昆明池水则在揭水陂经水库调蓄后再次分流,一部分注入潏水供应宫城,其余两支一支引入建章宫经太液池泄入渭河,另一支则进入未央宫、长乐宫,经沦池、酒池调蓄后汇入渭河。
如此复杂而科学的供水系统,不仅让长安城旱涝无忧,昆明池也因此成为保障汉唐都城经年繁华的蓄水池。
在反身西汉时期水波连天的昆明池历史时,我还看到历代记述者对昆明池出产的鱼类津津乐道。不过在汉代,昆明池出产的鱼鳖一度只有皇亲贵族才有口福享用。《汉官旧仪》记载说:“上林苑中昆明池、镐池、牟首诸池,取鱼鳖给祠祀,用鱼鳖千枚以上,余给太官。”一开始,昆明池的鱼鳖首先用于皇家祭祀和皇家御膳,如有剩余还可分赏给贵族。大抵是昆明池生态环境过于优越的缘故吧,昆明池的鱼鳖繁殖十分迅速,产量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皇室在昆明池发展起了鱼类养殖业。养鱼业一兴起,鱼翔浅底、鲤鱼腾跃,“千鳞万尾无所之,一网牢笼莫知数”成为320公顷昆明池又一胜景。有史书记述,昆明池发展起养鱼业后,鱼产量迅速攀升,陵庙祭祀和皇室貴族根本无法消耗,只好将剩余的鲜鱼拿到市场上出售。一度时间,由于昆明池养殖的鱼上市,导致长安鱼市鱼价大跌。这件事被《西京杂记》和《三辅故事》描写得绘声绘色。昆明池作为长安城渔业养殖基地,一直持续到唐代。只是到了唐代,由于白居易一首《昆明春》上疏,昆明池渔业一度时间向百姓开放,百姓可以到昆明池养鱼,然后拿到长安集市买卖。昆明池美景和渔产业的收益太令人眼馋了,唐中宗时安乐公主要求父皇将昆明池赏赐给她,中宗皇帝以“以百姓捕鱼所资”的理由,拒绝了爱女要求。
大唐帝国是一个气象万千的时代,为了皇室成员游乐享受并标榜大唐盛世繁荣,先后修建了曲江池、骊山等一系列离宫别馆。然而,要保持这时已经拥有百万人口的世界第一大都市繁荣,昆明池依然是唐长安城命脉所系。长安城城市供水、保障漕运畅通离不开昆明池,甚至备受唐玄宗和杨贵妃钟爱的曲江池一部分池水,也来自昆明池。由于长安八水和昆明池的滋润,盛唐时期的长安城清流环绕、碧水漫流,皇宫坊里、大街小巷婉转环流的波光水影,一度时间让长安城酷似东方威尼斯。长安城内外河道纵横,渠道相连,游船画舫,往来穿梭。人们出行或者在城内游览,乘船如现代人乘坐城市公交车一样,是最为便捷的交通工具。乘船郊游、游船览胜,是当时居住在长安城文人的生活常态。大诗人王维的辋川别业在浐河上游蓝田县秦岭山中,但这位亦官亦禅的半隐诗人往来于隐居地辋川与长安之间,常常是坐着类似于现在私家车或公务用车的游船进出于长安和蓝田之间。由于昆明池和漕渠对环绕长安城的包括浐河、灞河在内发源于秦岭山中众多渭河支流的调节,即便是冬季枯水季,王维游船照样可以在灞河上自由自在行驶。
从唐太宗到唐文宗,唐朝曾先后对昆明池进行过三次疏浚维修。其中前两次主要是为了整治并改善年久失修的昆明池水源和水系,保障昆明池对长安城用水供给,改善昆明池对长安城蓄水泄洪功能。第三次维修,则纯粹是唐文宗为了粉饰太平,试图恢复盛唐时代长安盛景。由于这次维修工程浩大,唐文宗甚至不惜以征收茶税方式筹措资金,并以宣传昆明池与长安城阴阳五行对应关系的方式统一人心。
唐朝三次维修,不仅扩大了昆明池水域面积,也让昆明池重现水波潋滟、游船画舫往来穿梭的胜景。然而对于历经千年沧桑的昆明池来说,这种昙花一现的繁华,也是这座中国古代第一大人工湖消逝之前的回光反射。到了宋代,这座曾经为汉唐帝国崛起立下汗马之劳,为汉唐长安城持续繁荣留下绮丽迷人记忆的长安绿肺,终于耗尽最后一滴滋润并生长的水珠,从长安版图上彻底消失。
昆明池干枯了,但昆明池所赋予汉唐盛世的绝代风华却从未被一个民族的历史情感和记忆淡忘。
1949年春,全国解放在即,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正在紧锣密鼓筹备。3月28日,受毛泽东邀请来京参加政协会议的国民革命委员会中央常委兼秘书长柳亚子,以一首《七律·感事呈毛泽东》送交毛泽东,宣泄抑郁不满情绪。一个月后,毛泽东以一首《七律·和柳亚子先生》回赠柳亚子,希望他以国家和民族利益为重,留在北京为新中国效力。其中“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句,就是以汉武帝开凿的昆明池作比,劝解柳亚子先生放开眼界,不要消极遁世。endprint
据昆明池消逝一千年后,我在汉唐昆明池旧址——建设中的斗门水库和昆明池遗址公园施工现场看到,斗门水库波光莹莹,库区两岸桃红柳绿,重建中的亭榭廊桥倒映浩荡水波之上。曾经给汉唐长安城带来一千多年繁华与富足、滋润并哺育了让世人仰望的汉唐雄风的昆明池,即将以它曾经有过的惊艳迷人的风姿神韵重现在世人面前。昆明池这种时越千年的盛世重光,是不是也暗含了昆明池兴衰与一个时代之间的神秘宿命呢?
碧水鹊桥
被当地人称作石婆婆和石爷爷的牛郎织女出现在昆明池遗址那一刻,原本徘徊在昆明池舟楫穿梭、画舫游弋、鱼翔浅底历史中的我,突然被一种恍惚迷幻的情绪领向一个遥远而熟悉的神话世界。
在这个如梦如幻的世界里,有一座只有中国人的“情人节”——七月七日七夕夜才会在一轮圆月照耀下凌波出现的爱情之桥——鹊桥。然后,就有一对阔别已久的恋人分别从鹊桥两侧飘然而至。神话传说中万千喜鹊搭成的鹊桥横卧银河,牛郎织女踩着鹊桥,双眸含情,款款而至。牛郎织女相拥相抱那一刻,月光更加澄明、星汉更加闪烁明亮、天河之水也愈加清澈宁静。
这就是从古至今,每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牛郎织女故事。
在斗门镇石婆婆和石爷爷庙,面对昆明池旧址出土的牛郎织女石雕像,听当地百姓讲牛郎织女故事并再三申明昆明池是牛郎织女故事发源地,总觉得有些迷离恍惚。然而,一旦打开汉昆明池历史身世,再比照昆明池考古发现实物,你又不得不承认汉武帝建造的这座汉长安城巨型水库,的确与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故事之间有一种说不清、理还乱的纠葛。因为牛郎织女故事作为一个完整爱情故事最早被文人记录在案,是在南北朝时期南朝人萧统选编的《古诗十九首》,而在《古诗十九首》里的《迢迢牵牛星》登上大雅之堂500多年前,汉武帝已经在昆明池为牛郎织女石树起了两尊高达2米左右的石雕像。
牛郎和织女原本是银河两边两颗最亮的星宿。牛郎星也叫牵牛星,在银河西岸,织女星在银河东岸。牛郎织女最早出现在古代文献,是在《诗经·小雅·大东》和湖北云梦泽出土的秦代占卜简书《日书甲种》中。但《诗经》和《日书甲种》中的牛郎和织女,还只是两颗星星,与人无涉,也与爱情无关。汉武帝在昆明池建造牛郎织女石雕像,也仅仅是为了将先秦以来代代相承的象天思想具体化、形象化,所以后人记述这件事时说,汉武帝“立牵牛、织女于池之东西,以象天河。”也就是说,当年汉武帝仿照又称天河、天汉的天上银河模样开凿了昆明池,而在昆明池东西两岸建造牛郎织女石雕像,无非是告知世人:長安城西南这座水波浩渺的西汉水军训练基地,就是人间天河,并以此彰显大汉帝国国威。
昆明池边两尊石雕像的出现,让牛郎和织女从浩渺星空降落到人间,成为有性别之分的人,也为其后由两颗浩瀚太空中隔银河相望的星星演化出一曲缠绵悱恻爱情故事做好了铺垫。接下来,由于《淮南子》“鹊桥填河(天河、银河)而渡织女”的记述,又名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神话爱情故事开始孕育萌生,并最终在东汉和南北朝经民间补充完善,渐渐成型。
关于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与昆明池一山之隔的汉水流域流传也颇为广泛。2014年考察汉江,我发现甘肃西和,湖北郧西、襄阳,河南南阳都说他们那里是“乞巧之乡”、牛郎织女故事诞生地。从汉水之名来源于“天汉”之说来看,汉江流域诸多地方与牛郎织女神话传说发生瓜葛顺理成章。不过,在考古专家已经得出结论,发现于昆明池遗址的牛郎织女石雕像的确是汉武帝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实物,而其他地方只有地方史料记载没有实物依据的情况下,昆明池和牛郎织女石雕也就成为后来人们演绎创作牛郎织女神话故事的最初依据——有了被汉武帝比作人间天河的昆明池,有了昆明池岸上两尊石雕勾勒的牛郎织女形象,人们才能够借助想象的翅膀,将发生在人间的爱情悲喜剧附丽于隔着滔滔天汉遥遥相望的两颗星星身上。
大唐盛世是一个充满开放仪式和浪漫情怀的时代,牛郎织女故事经民间百姓和历代文人共同创作已经完全成熟,以七月七日夜万千喜鹊聚集银河之上,展开翅膀搭建鹊桥供隔银河相思相望整整一年的牛郎织女短暂相会的“乞巧节”风俗,也广泛流行于全国各地。每年七夕,唐太宗都要在清宫与妃子夜宴。这一天夜里,封闭在后宫的宫女也可以自由自在乞巧,向织女星祈求智巧。公元798年,唐德宗还在昆明池修建织女庙,将汉武帝时期的织女石雕像供奉在庙内。
此后,由昆明西汉石雕像催生的牛郎织女故事,成为最能打动对纯真爱情充满憧憬的青年男女的中国式爱情故事,“七夕节”也成为长期受封建礼教束缚的青年男女可以披着月光幽会、互诉爱情的中国式“情人节”。
在有了昆明池后迅速成为流传千古的我国四大神话爱情故事——牛郎织女传说中,每年“七夕”夜,牛郎织女可通过横跨滔滔银河的鹊桥相聚一次。然而在天文学上,牛郎(牵牛)星和织女星之间相距14光年,即便是乘坐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火箭,两颗隔银河相望的星星要聚会一次少说也得几百年。
不过时隔两千多年,一旦碧波荡漾的斗门水库建成、千秋昆明池重现汉唐风姿,碧水连天、杨柳依依、廊桥相连的昆明池遗址公园,倒不愧为现实中的青年男女相拥相抱,滋养爱情的好去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