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往事

鲁静

一

国庆节这天中午，罗莉莉要去长途客运站接远道而来的家人。

大约是昨晚太累了，和李树在床上反反复复折腾到大半夜才睡，所以这天早上她睡到十点多才醒。她把眼睛撑开一条缝，隐约看见阳光透过粉红色的薄纱窗帘洒进屋子里，光影斑驳。李树紧紧地搂着她，睡得香甜。他有着结实的胸肌，她赤身裸体地贴着他，感受到了他健硕的身体所散发出来的温度，竟觉得有些热。她一把推开他，翻了个身，伸手拿过放在床边的手机，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嘟哝一句：“快起来了，去洗个澡。”而李树似乎并未听到，反而又紧紧地搂住她。她觉得身上热出了汗，于是掀开被子，露出四肢。她又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恼人的轻微狐臭，不由地皱了皱眉头，催促道，快点快点。

李树睁开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恬不知耻地冲她笑了笑，说：“可是人家还想睡嘛。”说罢，他一下子就压在了她瘦弱的身体上，双手不安分地在她全身上下游移。他把她小小的乳房捏在手心里，像是捏住一只小巧而新鲜的草莓，咬了一口。她“啊”的一声大叫，狠狠地拍了他后背一巴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似乎对她恼怒的样子感到十分得意，这才慢悠悠地从她身上下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懒得管你，”罗莉莉一边继续嘟哝，一边下床朝卫生间走去，“反正待会十二点要退房。”

她光脚踩在地板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向全身。她关上卫生间的门，开始洗澡。水哗啦啦地涤荡着她光洁如玉的身体。她喜欢在洗澡的时候，在卫生间一片水汽氤氲的光亮中打量自己的身体。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那样的精致美好：小小的骨架，光滑而紧致的肌肤，小巧的乳房，纤细的腰，笔直的腿……她想起以前在网上看过的古代春宫图里的美人，也不过是自己这番模样。然而，每次和李树完事之后，洗澡的时候，她都会有种嫌弃自己身体的感觉。或许是觉得李树身上的狐臭味会沾到自己身上？她也不知道。她用力地按压着沐浴露瓶子的泵头，挤出一大坨白色的沐浴露，均匀地涂抹在全身，用力地揉搓着。旅馆里的沐浴露总是这样廉价，即便涂再多在身上，也没有什么香味和泡沫，只觉得全身滑溜溜的，像泥鳅似的。她迅速地洗完了澡，赤身裸体地从卫生间出来，站在空调的风口走来走去，直到把身上的水珠全部吹干，才去穿衣服。虽然已经是十月初了，但“秋老虎”势头正猛，气温还三十多度，所以她只穿一件白色雪纺衬衣和军绿色短裙。军绿色是这两年的流行色，这不，她有一件军绿色的大衣和两条军绿色的裙子。

“我要走了，你待会记得退房。”她坐在床边，一边弯腰把黑色绒面一字带高跟鞋的带子扣上，一边冷冷地说道。

“哦，”李树伸了个懒腰，“你要去接你爸妈和妹妹了？他们住你宿舍吗？”

“当然不是，我在这家旅馆给他们订了一个标间。所以我让你早点走，免得待会碰到他们。”

“碰到就碰到嘛，我都和你在一起快一年了，也该见见父母了。”李树依旧笑吟吟。

“我走了。”她拎上包，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这家旅馆就在她工作的学校附近。她和李树每次开房都来这里，前台的人早就认识他们了，每次还会和他们热情地打招呼。然而，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鬼知道前台的人背地里是怎样议论他们的，或许把他们当作两个每周末定期见面的“炮友”也说不定。她曾经想过要不要以后每次换不同的旅馆，但觉得太麻烦，便只得作罢。

她在宾馆旁边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瓶酸奶，三块钱，聊以充饥，反正很快就要吃午饭了。她穿过两条街，到地铁站，坐地铁去车站接家人。她最讨厌节假日出行了，到处都人满为患，地铁上的人像沙丁鱼一样严丝合缝地挤在一起，动弹不得。她有些后悔穿了高跟鞋，没站多久，脚就酸得不行。“我×，”她在心里隐隐地骂道，心想，本来是可以吃喝玩乐的一个假期，却因为家人的到来而泡汤。其实家人也可以在其他时间来，只不过因为国庆节放假，他们才不会耽误工作和学习。

她中途换乘了一次，过了一个多小时，差不多在十二点的时候，才终于到了车站。她刚被人流裹挟着出了地铁站，就接到母亲的电话，在电话那头扯着嗓子说：“喂！我们到了！”她一路小跑上前，很快就看到了他们：父亲穿着一件深蓝灰色短袖衬衫和洗得发白的黑色长裤，两鬓斑白，面如菜色；母亲穿着一件玫红色真丝连衣裙和一双宝蓝色绒面鱼嘴高跟鞋，这些都是她去年送给母亲的五十岁生日礼物；妹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超短裤，T恤上印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图案和英文字母，妹妹以前说这种风格叫“原宿风”，反正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们一家三口只带了一只卡其色的行李袋，里面空落落的，想必是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物。罗莉莉从妹妹手里接过行李袋，说：“你们有没有带厚衣服？过几天可能要降温了。”

“好不容易来一次省城，拎着大包小包的多损形象！再说了，这里到处都是商场和服装店，什么买不到？”母亲的声音又尖又细，像刀片一样切割着她的耳朵。她仔细地打量着母亲，头发像一束精美的鲜花一样整齐地盘在头顶，发间散发着发廊专用廉价洗发水的浓烈香味，熏得她快要窒息。她知道母亲一定是为了来省城，昨晚特意去发廊做了头发。以往每次要走亲访友之前，她都会这么做。母亲还化了浓妆，烈焰红唇，象牙白的粉底像颜料一样铺天盖地地覆盖在她并不光洁的脸上，脸部和颈部色差分明。她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廉价香水的味道，罗莉莉猜想，这一定是在老家镇上的十元精品店买的。香水和洗发水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有着冲撞的复合感。罗莉莉带着家人一起挤地铁的时候，听见周围不知道是哪个大妈嘟哝了一句：“这是谁身上的香水味，熏死老娘了！”

罗莉莉的母亲一路上都像一只高贵而骄傲的孔雀般昂首挺胸，并不用好奇的眼光去打量周围的人和广告牌，仿佛这早已是她习以为常的都市生活。然而只有罗莉莉窥探到了她内心的紧张和惴惴不安，比如她并不懂得如何购买地铁票、如何根据地图判断自己应该搭乘哪条线路，所以一路上都紧紧地跟在罗莉莉身后。罗莉莉看着母亲昂首挺胸的模样和精心的装扮，心里冷笑一声。endprint

到了旅馆，罗莉莉先带家人去房间放了行李，然后便去旅馆旁边的小饭馆吃饭。半天的舟车劳顿之后，他们都饥肠辘辘，于是点了几道家常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罗莉莉结了账，九十二元。走出饭馆以后，母亲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在外面吃饭真是不划算呀，还不如我在家里给你们做，一顿饭顶多花二三十。”

罗莉莉白了母亲一眼，不耐烦地说：“那有什么办法？这里又不是自己家，哪有地方给你做饭？”

“我以前老是跟你讲，不要住单位提供的单身宿舍。你自己在外面租一套房子，爸妈来和你一起住，照顾你的日常起居，多好！你偏不听！”母亲说道。

罗莉莉冷笑一声，心想：“老子月薪不过五千多块钱，租一套房子的房租至少要两三千，更何况你们两个老家伙还要依赖着我吃吃喝喝。”她当然知道母亲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只是她嘴上不说罢了，免得母亲难堪。

吃过饭，他们又一起坐地铁去了省人民医院——这才是一家四口此行的目的。罗莉莉的父亲这几年一直有咳嗽的毛病，一家人都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他抽烟太多的后果。直到上个月他咳出了血，县医院的医生说病情可能有点严重，建议他转到市医院检查一下。市医院的医生检查后的初步结果是肺癌，把一家人都吓了一跳。医生安慰道：“我们医院的医疗设备有限，检查结果未必准确，你们可以去省医院检查一下。”为了尽快在省医院给父亲挂上号，罗莉莉四处找人，忙得焦头烂额，后来打听到一个同事的老公是省医院的主治医师。但她与同事并不熟识，更何况又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窘困的家境，所以并没有求助于同事。后来母亲说，娘家有个远房亲戚认识省医院的某个教授，于是罗莉莉汇了三千块给母亲去打点关系，好不容易才成功地牵线搭桥。到了省医院，他们直接找到了主治医师，办理好了住院手续，又去一次性交了五万块钱手术费。钱是罗莉莉出的，她把工资卡拿到缴费处，刷卡机“呲”的一声，她知道自己一年以来的积蓄便灰飞烟灭了。罗莉莉想，自己今年二十六岁，名校硕士毕业一年，起早贪黑也不过才月薪五千多，一年下来也不过只攒下了五万块钱，想来真是可笑。交完了钱，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捅了一刀，鲜血直流。但是她看见门诊大楼里还有那么多排了几天几夜长队却挂不上号的家属，心里油然而生出了一種优越感，高跟鞋有力地踩在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清脆声响。

罗莉莉原本是舍不得出这笔钱的，但是母亲说他们夫妻收入本就微薄，这些年又供养她们姐妹二人读书，没有什么积蓄。如此，重担便只能落在罗莉莉的身上了。罗莉莉的母亲在老家镇上的一所高中做宿管，父亲在镇上做环卫工人，收入微薄，她自然是知道的。但罗莉莉知道，母亲并非没有积蓄。因为她几年前就曾经不小心看到过母亲藏在柜子里的存折，里面的钱完全够父亲的手术费，只是她不愿意拿出来罢了。罗莉莉知道母亲的想法，她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后半生做打算罢了——父亲倘若确诊为肺癌，那么必定将不久于人世了，作为遗孀的她自然要为自己孤苦伶仃的后半生着想。罗莉莉曾经无意间听到家里的亲戚们说母亲和学校里的某个电工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或许她以后还想改嫁也说不定呢？

办理好了住院手续，他们和医生约定好次日开始住院，便返回旅馆。一回到旅馆，父亲便说自己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其间还伴随着剧烈的咳嗽。罗莉莉说：“那你好好休息吧，我要去逛会儿商场，趁着夏装清仓。”一听到“逛街”二字，罗莉莉的母亲和妹妹便也顿时来了精神，说想去逛逛省城的商场。罗莉莉便说：“那好吧。”

商场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地铁只要一站，于是他们步行过去。罗莉莉工作的这所高中，是省城最好的私立高中，地理位置优越，就在市中心，周围有很多商场。罗莉莉周末没事的时候经常会来这里逛逛，但却什么也不买，因为根本买不起。经过多次的“window shopping”只看不买，她记住了商场里大部分女装的品牌，在网上了解了各个品牌的价位、风格、国别等等，这才终于和同事们有了共同话题：“我觉得×××家新款的一件粉红色风衣不错呢，也才一千多块钱”，“呀，那个牌子的衣服最华而不实了”，“×××家主打是都市OL风，但是他们家的都市淑女风连衣裙也很好看呢”……

罗莉莉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固定的几个牌子。当季新上市的时候，她是断然不敢买的，因为太贵，动辄一件连衣裙便要五六百、一件大衣便要一千多。她每次都是等到换季清仓打折的时候，才一口气买好几件回家，或许还能再穿几次，然后便等到第二年再穿。她的同事们，要么就是自身家庭条件好，要么就是嫁了个好老公，一个个都锦帽貂裘，穿金戴银。所以罗莉莉向来很在乎自己的穿着打扮，生怕在同事面前抬不起头。她想，我买换季打折的衣服又怎么了，反正也是名牌。

隔得老远，罗莉莉就看见这家服装店门口的海报上写着“夏季清仓，全场三折”，喜不自胜。一个月之前她来看过，那时候也在清仓，不过是全场五折。罗莉莉熟知这家店每年都是越到后面折扣越大，于是好不容易忍到了国庆。这家店主打是都市OL风和都市淑女风，都是她喜欢的风格，有好几件衣服都是她在半年前就看上，但一直舍不得买的。她很快地挑好了几件衣服，拿进试衣间试穿。涂着绿色眼影的导购毕恭毕敬地站在试衣间外等待她出来，对每一件衣服都赞美不已：“小姐，你肤白貌美，这些衣服都太适合你了。”这让罗莉莉心里又油然而生出一种优越感，心想，这些女人啊，自己买不起，只能天天看别人穿，真是心酸！

她很快选好了衣服，一件上衣两条裤子三条裙子，让导购为自己装进购物袋，结了账。

“您好，一共是一千八百六十元。请问是现金还是刷卡？”导购满脸笑容地说。

“刷卡。”罗莉莉头也不抬地说。这时她身旁的母亲也跃跃欲试了，自言自语地说：“这些衣服都蛮好看的咧，我也想买几件。”说罢，她转身就拿起了自己刚才看了半天的一条大红色雪纺收腰连衣裙，朝试衣间走去。罗莉莉叫住了她：“你干嘛呢？你都多大岁数了，这些衣服适合你吗？”母亲被她说得有些尴尬，瞥了瞥旁边的导购，说：“可是我觉得这种职业装很好看呀，我最近看电视剧《欢乐颂》里面安迪的衣服就是这种风格。”罗莉莉轻蔑地笑道：“你一个宿管大妈还要穿职业装？”endprint

她们从服装店出来，母親看着罗莉莉手里的大包小包，说：“你这个背时女儿也真是狠，给自己买了将近两千块的衣服，都舍不得给你妈你妹买一件！”

“那你怎么不说我爸的手术费也是我出的呢？”罗莉莉没好气地说。

晚上，罗莉莉一家四口住在旅馆的标间里。父亲母亲睡一张床，她和妹妹睡一张床。

这家旅馆平日里房价并不贵，但是到了节假日就会涨价，好在罗莉莉经常光顾这里，所以早就办了会员卡，可以优惠一些。前台的人早就认识她了，看见她带着一家人，也只是笑眯眯的，却并不多言。

父亲一整个晚上都在断断续续地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母女三人一晚没睡，只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躺了一夜。父亲觉得内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用手死死地捂住嘴巴，想要避免咳出声来，但终究无济于事。

“叫你平时爱惜身体，你偏要抽烟，这下好了！”母亲气急败坏地骂道。

罗莉莉睡意全无。从小到大，在她的记忆里，父亲都是抽最便宜的烟。她记得小时候自己还去商店帮父亲买过烟，因为父亲不好意思去。那时候连他们老家那些贫苦的老农民都是抽两块多钱一包的“翡翠”牌香烟，而父亲只抽一块多钱一包的“红梅”或者“大前门”牌的香烟。她曾经以为“大前门”香烟很高档，因为她在抗战剧里看见毛主席也是抽这种烟。

妹妹焦躁地翻来覆去，最后实在受不了，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冲另外一张床吼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罗莉莉却始终缄默不言。她清醒地睁着眼，看见窗外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粉红色薄纱窗帘洒进屋子里，光影斑驳。这个房间里的一切摆设都是那样熟悉。她想起这大半年来和李树每次在这家旅馆里的日日夜夜，似乎除了两具肉体的碰撞之外，什么回忆也没有。想到这儿，她突然很厌恶自己，觉得自己很低俗，像是只有生理需求的动物一样。但此刻，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念李树。每一次和李树在一起，她都感到充实和快乐——他会用强有力的臂膀拥抱她，用体温温暖她，用温软的嘴唇爱抚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在燃烧，在沸腾。

二

罗莉莉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熬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收到李树发来的微信：“宝宝，昨天怎么样啊？”

“宝宝”是李树对她的爱称。起初的时候她有些不习惯，后来却慢慢喜欢上这个又软又嗲的称呼。从小到大，她的父母都不会这样称呼她，只是直呼其名。她想，你们哪怕叫我“莉莉”也是好的呀。

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打字：“还好呀。不过昨晚上去商场买衣服花了接近两千块钱，心疼死宝宝了。”她又发送了一个“委屈”的表情过去。

李树说：“谁叫你不让老公陪你去买的，老公可以给你买单啊。”

罗莉莉说：“哼，讨厌。”

不出一分钟，她就收到了李树用微信转给她的一千块钱，留言是“宝宝美美哒”。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收了钱，昨晚因睡眠不安而产生的恼怒，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听到手机一直在震动，母亲凑过脸来看她的手机屏幕，问：“和谁聊天呢？”

“一个朋友。” 她轻描淡写地说。

“你老实说，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母亲追问道。

她迟疑了片刻，说：“没有。”

这时母亲又絮絮叨叨地向她灌输起自己的择偶观来：“罗莉莉啊，我跟你说，找男人一定要找有本事的，能够配得上你的。你看看你，高才生，又在大城市工作，再怎么也要找个非富即贵的吧？你莫去找那些歪瓜裂枣，莫污了老娘的眼睛。”

“呵呵，”罗莉莉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还‘非富即贵。”

罗莉莉今年二十六岁了，她也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而忧虑。她刚工作的时候，同事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是本市人，硕士毕业后在一家设计院做工程师，月薪过万；更重要的是，对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出了八十万首付钱，为他买了一套120平方米的大房子。办公室里的小姑娘们听到这些，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中心思想无非是一点——你要把握住机会呀，毕竟一套房可以让你少奋斗三十年！这些道理，罗莉莉自然都懂。她又何尝不想嫁个条件优越的本地人、在省城站稳脚跟？她的同事们，大多都是本地人，对她这种小城市的“外来妹”有种幽深的蔑视，比如他们会嘲笑她的方言是“野调俗腔”，心知肚明地问她老家有没有火车站，还说“你们那种小地方出来的也能考上硕士，真是祖先显灵呢”……罗莉莉心想，哼，老子这次就证明给你们看。

她先是和相亲对象加了微信，彼此不冷不热地聊了将近一个月，直到“光棍节”那天，罗莉莉主动厚着脸皮打电话问：“你晚上下班想不想和我一起吃饭？”相亲对象先是说：“不行啊，我晚上要加班。”后来在罗莉莉的强烈要求下，终于同意见面。约在这一天见面，含义不言而喻。罗莉莉花了两个小时收拾打扮，穿上新买的白色蕾丝连衣裙和粉红色风衣，涂了YSL的口红，又喷了香水，然后坐了一个小时的地铁赴约。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虽然这天出了太阳，但气温也只有二十来度。罗莉莉走在街上，觉得有些冷。他们约在相亲对象公司附近的一家商场见面，相亲对象说要带她去吃里面的一家日本料理。她向来对日本料理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从来没有吃过，但还是微笑着答应了，说：“原来你也喜欢吃日料啊，我也是呢。”

去了以后她才知道，这是一家自助餐厅，五十八元一客。她看了看菜单，菜品并不丰富，大多是寿司。她向来不吃生食，所以只胡乱点了几道菜。相亲对象似乎是这家的常客，说他们单位聚餐经常来这里，于是熟稔地点了几道刺身，还点了哈根达斯冰淇淋。一大盘冒着冷气的刺身端了上来，盘里整齐地摆放着晶莹剔透的生鱼片和虾仁。相亲对象指着盘子里一团小小的绿色膏状物说：“你要不要尝尝这个？这个也是哈根达斯，抹茶味儿的。”她觉得盛情难却，用筷子夹了一小坨，嘴里顿时火辣辣的——是芥末！她手忙脚乱地抽出两张纸巾捂住嘴巴，眼泪齐刷刷地流了下来，心里早就把相亲对象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看着她滑稽的模样，相亲对象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endprint

“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你真的以为那个是冰淇淋。”相亲对象恬不知耻地笑着说。

如果换作是平常，罗莉莉早就扬长而去了，说不定在走之前还会把茶杯里的水泼在对方脸上。然而这次她却格外镇定，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行，为了少奋斗三十年，我要忍，我一定要忍！”于是她嗔怒道：“我知道那个是芥末啊，但是没想到你是在骗我。你好调皮哦。”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内容无非都是关于各自的工作，并没有提及家庭生活。罗莉莉胡乱地吃了几个寿司，很快就填饱了肚子。相亲对象结了账，送她到地铁站。临走前，相亲对象问她：“你穿这么少，冷不冷？”她笑着说不冷，没想到第二天就感冒了。

他们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半个月后。周末的时候，他们约好去一个公园里看银杏。罗莉莉照例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新买的白色大衣，还特意别了一枚玫瑰花形状的镶钻胸针。下午的天气很好，他们在公园里随便逛了一会儿就去吃晚饭。相亲对象说想吃麻辣烫，很久没吃了。于是他们去吃一家连锁的麻辣烫，总共花了三十二块钱。

再后来，相亲对象便不再搭理她了，连微信也不回。她自讨没趣，心里好生懊恼此前的低三下四。同事们问起来，她只是说，两个人没什么共同语言。

她很快找到了新的对象。她的母校论坛里有一个相亲交友板块，她在那里发帖，就这样认识了李树。她挑了几张自己最好看的写真放在帖子里，一天之内便有上百个男生加她。然而符合条件的寥寥无几，并且也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只有李树对她特别热情，每天都发来消息嘘寒问暖。半个月以后，李树约她出来见面，送给她一大束红玫瑰、一盒德芙巧克力、一个果篮，便向她表白了，而她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她太渴望有个男人来陪伴和呵护自己了。李树是外省人，老家在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父母都是一穷二白的农民，姐姐和姐夫在深圳打工。这样的家庭条件，她自然是看不上的。不过李树个人非常优秀，与她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硕士，比她高一届，在省城科技园的一家公司做程序员，收入可观。李树个子高高大大，皮肤黝黑，走起路来似乎有点跛——据他自己说，他有一条腿天生就比另一条腿略短一点——不过好在不明显，所以她也接受了。

他们第二次见面，相约去看了电影，又吃了火锅，中午有些犯困。于是李树说，不如去附近的旅馆开个钟点房睡午觉吧。罗莉莉局促地跟在李树身后，走到旅馆前台，李树问，钟点房多少钱？前台三个正在嗑瓜子的中年大妈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一眼，说，三个小时，六十八块。李树说，啊，这么贵。说罢，便牵着她的手转身离开。他们又去附近的几家旅馆看了看，价格差不多，环境还不如第一家好，于是他们又返回第一家，开了房。

一进房间，李树就开了空调，将罗莉莉扑倒在床上。他温热的吻密集地落在罗莉莉的脸上和脖子上，双手多次试图伸进她的衣服里，但都被她阻止了。李树呼吸急促，下半身的某个部位硬硬的，顶着她好生难受。他很快脱光了衣服，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男人的那个东西，坚硬而挺拔，像一根闪着光的钢棒。她有些害羞，全身都在发抖，连忙脱掉驼色大衣，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李树很快趴在她身上，温热的嘴唇在她的脖子周围游移，一只手猛地伸进她白色高领毛衣的下摆里，握住了她小小的乳房。这时她闻到了他身上恼人的狐臭。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像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燥热难耐，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这时她说：“我把衣服脱掉吧。”

她就这样失掉了自己的处子之身。

李树工作的科技园在省城的东北角，而罗莉莉的学校在西南角，坐地铁要整整两个小时；加上两人平时工作繁忙，所以只在每个周末见面。两人住的都是单位提供的套房，与同事合住，不方便过夜，所以他们每次都去罗莉莉学校附近的那家旅馆开房。他们每次约会吃喝玩乐或者逛街购物，大部分是李树买单，但罗莉莉也会经常抢着买单，不想让自己显得像是处处占便宜似的。但唯独一件事是必须要李树买单的，那就是开房。罗莉莉想，不然，我岂不是成倒贴的了？

李树对她确实很好，也很舍得为她花钱，经常给她买衣服和化妆品。但她问自己，我真的爱他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并不想和李树结婚。李树并不完全符合她對于未来另一半的期待，更何况他还有那样一个捉襟见肘的家庭。每当和李树一起吃喝玩乐和逛街购物时，她都觉得无比开心，仿佛自己与这座城市早已融为一体。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只有在省城买了房，自己的户口才能落在这里，才能真正算得上是省城的人；而现在，她的户口尚且还在老家，她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乡下人。她问李树，你打算什么时候买房？李树说，省城的房子每平方米两万起价，光靠我个人，我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能买得起。光是因为这句话，罗莉莉便坚定了不会和李树结婚的决心，但又舍不得和他分手，大约是觉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三

罗莉莉出门前特地化了妆，带着家人去医院，送父亲去做了全身体检后，就让父亲在病房住下来。到了晚上，妹妹突然说，听说省城江边的夜景很美，要罗莉莉陪她去看看。罗莉莉不耐烦地说：“老子今天够累了，不想再奔波了。”母亲却又指责起她来：“你这个姐姐是怎么当的，尽点地主之谊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罗莉莉有气无力地说：“我可以把线路告诉你，你自己去。”

母亲却又说：“她一个人去，多不放心！你未必就比美国总统还忙，连陪你妹的时间都没有？”

“她都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会迷路吗？”罗莉莉没好气地说。说完，她摔门而出，坐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玩手机。她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会儿娱乐新闻，又转身走进病房，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粉红色的钞票递给妹妹，说：“我没空陪你去，这个钱给你拿去江边的小吃街买点好吃的。”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做了四五个小时，直到中午才结束。之前在市医院的时候，医生说父亲的肺上有个阴影，但由于设备和技术所限，做不了手术。省医院的医生说，这个手术要先把父亲腋下的几根肋骨切断，然后把仪器从那里伸进去，取肺上的阴影部位出来化验。做手术的时候父亲是打了麻醉的，所以并没有什么感觉。等到手术结束，父亲在病房里疼得死去活来，哭喊声和呻吟声交织在一起，撕心裂肺。下午的时候，罗莉莉终于拿到了检查结果——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其他部位了。母女三人当场不约而同地“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其实这个结果本就是罗莉莉意料之中的，只不过她没想到，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自己会那样的悲痛和无助。endprint

父亲生病的事情，罗莉莉对李树只字未提，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窘困的家境。她并没有告诉李树，父亲这次来省城是为了看病，他只当他们是来游玩的。在此之前，罗莉莉还对李树说，自己的父母都是有稳定工作的知识分子，李树看她平时精致的穿着打扮和得体的谈吐，似乎对此深信不疑。

此刻，她多想李树就在她身边，拥抱她，亲吻她。

医生说，你们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决定接下来要选择怎样的治疗方案。医生的嘴里像放连珠炮似的冒出一大堆专业术语，她一个也听不懂。她知道，其实他们面临的无非是两种选择——治或者不治。倘若要治，那便是一个无底深渊，父亲将要面对日复一日的化疗、打针、吃药，他们无力负担费用；但，倘若不治……她不敢再想下去。她借口要上厕所，一个人躲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这才放声哭了起来。她的全身都在颤抖，身体像是一个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她想起几年前他们村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也是得了这个病，因为没钱，便只能放弃治疗，在家里等死。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地就农药中毒过世了，家人心虚地对外宣称，是他下田给水稻打农药，不小心中了毒。然而全村的人都心知肚明，哪里是什么不小心中毒，分明就是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喝农药自杀了。

正巧，李树的电话就在此时打来了。

罗莉莉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感动，按下接听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放声大哭。

李树问她怎么了，她抽抽搭搭地说，我爸得了肺癌……

李树似乎也被吓了一跳，问清楚了来龙去脉以后，说，我下班来找你吧。

她又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和天气预报显示的一样，果然要降温了，天空阴阴的，乌云密布。她站在阳台上望了一眼天空，觉得那仿佛是一块用了多年的、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皱巴巴的抹布。起风了，楼下的树被吹得哗哗作响。不一会儿，瓢泼大雨就下了起来。

母亲说：“糟了，降温了，我们都没带厚衣服，不如去拿几件你的衣服给我们穿吧。”

医生给父亲打了止疼针，父亲很快沉睡过去。罗莉莉便带着母亲回自己的宿舍拿衣服，让妹妹守在父亲床前。

她们向护士借了伞，走出医院，还是被淋得狼狈不堪。罗莉莉这天穿着一条广玉兰花型的印花雪纺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粉色尖头高跟鞋。地面上的积水和不断溅起的水花浸湿了她的鞋子，裙子下摆和丝袜也沾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浆。该死，她想，这么贵的鞋子，被水一泡，估计就要报废了。她一边朝地铁站飞奔而去，一边在心里懊恼不已。

到了学校门口，保卫室的保安看见了她，笑道：“罗老师，怎么被淋得这么湿啊。”她尴尬地笑了笑，一时局促，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时雨已经小了很多，她和母亲放慢脚步，母亲四处打望着校园，不停地说：“大城市的学校果然不一样哎，教学楼修得这么气派。”

她们走到校园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幢被绿树掩映着的五层楼高的灰砖房。罗莉莉说：“我就住这里。”母亲顿时张大了嘴，说：“这么破？！”罗莉莉什么也没说，带她上了楼。房子是八十年代修建的，楼梯狭窄，墙面的石灰早就脱落斑驳。这是专门为新老师提供的单身公寓。有很多新老师一看到房子的这个条件，宁愿花钱在外面租房子，也不愿住这里；而罗莉莉却在这里怡然自得地住了一年，并且不知道未来还要住多久。

她把钥匙插进门里，捯饬了半天才终于开了门。这套房子是她和另外两个女老师一起住，其中有一个国庆节回家了，只剩另一个在。母亲一看到罗莉莉的室友，便热情地打招呼，说：“老师您好呀，你是罗莉莉的同事吧，我是她妈妈呀。”室友看着她们母女二人落汤鸡一般的模样，只笑了笑，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客厅里除了一张发霉的木桌外，什么也没有。罗莉莉打开自己的房门，不过十平方米的房间，只放得下一张床、一个布艺衣柜和一张书桌。衣柜因为放了太多衣服而不堪其重，有些倾斜，摇摇欲坠。母亲拉开衣柜的拉链，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衣服，尖叫起来：“你个背时女儿真是不晓得节约，买这么多衣服！”罗莉莉反驳道，“哪里多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加起来也总共就是这些了。”

“你看你的衣柜多乱，我来给你收拾一下。”说罢，母亲便翻箱倒柜地把衣服全部翻出来，放在床上，一件一件地挑选起来。罗莉莉懒得搭理她，便坐在一旁玩手机，漫不经心地说：“对了，今晚你和妹妹在医院守着爸爸，明晚再换我去。”

母亲一口答应下来，很快就挑好了衣服。总共九件衣服，一年四季的都有。罗莉莉拿出其中两件自己常穿的，说：“剩下这几件你带走吧。”母亲这时心满意得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购物袋，将衣服一股脑儿塞进去，自言自语道：“人家的女儿都是买新衣服孝顺爸妈，我却要拣你的旧衣服穿。”

“又不是我让你拣的，”罗莉莉没好气地说，“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还穿我的衣服，也不怕笑掉别人的大牙。”

“那你倒是给我买新衣服啊！”母亲理直气壮地说。

“你和我爸每年幾千块的社保钱不是我给你们交的？我妹每月的生活费不是我给的？更别说前天才交的那五万块手术费！”罗莉莉怒火中烧，悲愤交加，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你、你们一家子就是一群吸血鬼！”

罗莉莉读大学的时候，生活费全靠自己勤工俭学。那些年她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发传单，家教，电话推销员，餐厅服务生，洗碗工，外卖送餐员……等到她硕士毕业，放弃了去公立学校的机会，签约了省城最好的私立高中，她一度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贫穷了，因为别人都说，那所学校的月工资过万，老师们开的都是宝马。然而一切不过都是坊间传言罢了，她的收入让父母都觉得没有颜面。亲戚朋友们总是嘲笑她说：“人家那些初中没毕业就去沿海打工的，一个月都能挣一万多，而你辛辛苦苦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到头来却还不如一个打工仔！”于是她利用节假日的时间去教育机构兼职，补贴家用，这才使自己不那么拮据。

“这是你的义务，”母亲又转身从她的书桌上麻利地顺走几支香水、口红和粉底液，塞进购物袋里，然后跷着二郎腿坐在床边说：“你老实说，你打算接下来怎么治你爸的病？”endprint

她把身体倚靠在书桌上，用手撑着头，闭上眼睛说：“我不知道，我没有钱了。”

“那你就让你爸等死？！”母亲像一只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义正词严地说。

“呵呵，”罗莉莉冷笑着，眼睛里闪动着凄厉的光，“反正你要把你的钱留着等我爸过世了去找别的男人，我这样做难道不是正遂你意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电工的破事。”

“你、你说什么？！”母亲迈步向前，径直给了罗莉莉一个耳光，响彻整个房间，“你莫在那里胡说八道！老娘还不想说你每周都和男人去旅馆开房的事情呢！我呸！”

罗莉莉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疼。她咬牙切齿地想，一定是旅馆前台那些无聊又多嘴的大妈把她开房的事情告诉了母亲，这些大妈背地里不知道已经议论过她多少次了，说不定还把监控录像给母亲看过……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剧烈地起伏，心里大叫起来：天啊！天啊！

“你滚！”她拉开房门，指着门外，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两个字。

母亲走后，她窝在被子里哭了许久，直到李树的电话打来。

李树下班后直接坐出租车到她这里。雨已经停了，路面却依旧湿漉漉的。李树牵着她的手说：“小心别滑倒了。”她因为刚哭过，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说话也还抽抽搭搭。李树突然停下脚步，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说：“不哭了，你还有我呢。”

天已经黑了，而他们都还没吃饭。李树带她去吃附近的一家高档日本料理，368元一客。她说：“这么贵，还是不去了吧，反正也没胃口。”李树安慰她说：“就是因为没胃口，才更要吃点好吃的嘛。”

这是她第二次吃日本料理。这家店确实高档，装潢典雅而精致，服务生态度毕恭毕敬，菜品丰富而美味。原本没什么胃口的她，却吃了很多海鲜。她想起此前和相亲对象一起吃日本料理的场景，她多想从记忆中擦除这一段丑态百出的回忆。这时她突然更加感觉到李树种种的好，心里泛起一阵感动，不由地潸然泪下。

李树抽出两张纸巾，替她擦掉眼泪，说：“宝宝，别哭呀。”

她扑进李树的怀里，眼泪像自来水一样喷涌而出。隔着衣服，她也能感受到李树厚实的胸肌和心跳的频率。她的眼泪沾在他浅蓝色的衬衣上，在他的胸前晕染开来，像一朵湿漉漉的乌云。

吃过晚饭，他们就去附近的旅馆开房。她没有去之前常去的那家，她再也不想去那家了。节假日旅馆爆满，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单间，是地下室。一推开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李树说：“我看你今天也累了，我们将就着住吧。”说罢，他就粗暴地将她扑倒在床上，像一只发疯的狮子般，啃噬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本以为，在吃饭和上床之间，应该会有一个过渡环节，比如散散步、看看电影，或者最不济也可以坐着聊会儿天。然而什么也没有。“食色，性也”，或许在李树看来，除了这两件事，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向来知道两具肉体碰撞所带来的欢愉是什么滋味，但今晚，她却觉得格外地欢愉。李树似乎也比平时格外用力，像一头勤勤恳恳耕地的老黄牛，把整块田地都翻了个遍。连日来的烦恼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她觉得自己原本沉重的肉身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广袤的天地间自由飞舞，忍不住欲仙欲死地叫出声来。然而她突然想起，李树今天没有戴套，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一脚踢开他，吼道：“你在干什么呢！”

李树还没从方才的激情中回过神来，喘着粗气，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懒洋洋地说：“我有话要对你说。”他从床头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的首饰盒，打开，是一枚小小的钻戒，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耀着黯淡的光。

“嫁给我吧，”李树深情款款地说，“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家庭的重担。”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被求婚的情景，地点应该是在海边，摩天轮，或者教堂里，最不济也是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总之不会是在这样阴暗逼仄的地下室旅馆里，男主角也绝不会是李树。她知道李树对她的好，但她总觉得他并不是发自心底的爱她。毕竟，他们才认识半个月、见第一面的时候他就向她表白，见第二面就带她去开房，此后每次见面除了在旅馆里缠绵外，其他事情都只是点缀。李树也知道她的想法，她一向心气高，觉得李树是在高攀她，凭她的姿色和能力，完全可以找一个条件更好的男人。所以李树一直都在委曲求全地讨好她，生怕她哪天不要他了。此前有两次她也试着提出分手，然而都因李树的苦苦哀求而不了了之了。当然，也是因为她耐不住寂寞。她知道李树的前女友是因为嫌弃他的家境和跛腿而抛弃他的，她也偶然间在李树的手机里看到过前女友的照片，是一個体格五大三粗的北方女孩，浑身都是松松垮垮的肥肉，活脱脱像生过两个孩子的中年大妈。罗莉莉心想，连这样的女人都看不上他，我又凭什么要他？

她原本以为，李树在得知她窘困的家境后，她一向高不可攀的形象会在他心里大打折扣。但是李树突如其来的求婚和承诺，却无论如何让她感动不已。所谓“患难见真情”，她想，说不定李树是真的爱我。这么想着，她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伸出手去，让李树给她戴戒指。

李树喜出望外，两只手捧着她苍白的右手，像是捧着一件珍宝似的。因为太过激动，他的双手有些颤抖，手心里有温热的汗水。戒指就快要套到她无名指上了，三毫米，两毫米，一毫米……等等，戒指怎么看起来轻飘飘的，并且光芒黯淡！罗莉莉一把将戒指拽了过来，仔细打量起来。

李树这才尴尬地笑着说：“时间仓促，珠宝店快关门了，所以我先在精品店买了一个戒指，等你同意我的求婚了，再给你买个真正的钻戒。再说了，我怕我挑的钻戒你不喜欢，改天我们一起去挑。”

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方才的设想都只是水月镜花！他如果真的爱他，至少应该去医院看望父亲，或者为她出谋划策，而不是在床上谈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这个男人舍得花几百块请自己吃高档的日本料理，却只花几块钱买一个假钻戒来向自己求婚！莫非她就这么廉价，为了一个假钻戒就嫁给他？她忽然想起《色戒》里的王佳芝，她想，不管怎样，换作是她，在面对这样一枚鸽子蛋大的钻戒时，也会对眼前的男人动心。她的同事们都说，舍得为你花钱的男人不一定真的爱你，但是不舍得为你花钱的男人一定不爱你。

她又想起李树刚才将浑浊而腥臭的液体射在了她的身体里，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他的一只夜壶，几欲作呕。

她忽然看清了眼前这个男人的真面目——他从来都没有爱过她，只是需要一个女朋友或者老婆罢了，他要在她最艰难最无助的时候装出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来套牢她。不过幸好自己机敏，没有落入他的圈套。

床就正对着卫生间，她把戒指举起来，狠狠地扔向了卫生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他妈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说罢，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向全身。她麻利地穿好衣服，摔门而出。门被撞上的时候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这时她听到了李树嘴里吐出的两个字：“婊子。”

她走出旅馆，天空中又飘起了蒙蒙细雨，而她并没有带伞。即便是深夜，街头还有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在游荡，只有她一个孤魂野鬼。她想起七夕情人节的时候李树送给自己的一瓶迪奥香水，据说是在商场专柜买的，然而她的同事说这个味道和自己在专柜买的不一样。她想，该不会这个也是李树在淘宝上买的假货吧。如此想着，她从单肩包里掏出那瓶还剩一半的香水，径直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无边的夜色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