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饮女儿红

2018-02-02 00:14顾鸣弦
故事家 2017年9期
关键词:女儿红桂树

顾鸣弦

许遥期从六岁那年起,就从广陵的城南搬到了城北,开始在温家寄居。

城南许家世代为官,出身显贵,在广陵城里声名赫赫。遥期是幺女,虽说娘亲早逝,却也还颇得父亲疼爱,原本该如她四位姐姐一样,长大后配一良人,过平淡安稳的一生。

然而天意弄人,就在她六岁那一年,隔壁骆家的幼子骆崇怀跟许家唯一的嫡子、她生性顽劣的兄长许朝打赌,说他这辈子什么山珍海味都尝过,唯独没试过广陵城里久负盛名的女儿红是什么滋味,谁要是能弄一坛来尝尝鲜,他拿两根金条当彩头。

许朝性子急躁,最受不得澈将。他嘴上虽然嘲笑骆崇怀说“娶个姑娘进门不就尝到了”,暗地里却已经动了心思。两人都不过十几岁,实在没到娶亲的年纪。玩笑两句之后,他们终于把主意打到了许朝唯一的妹妹身上。

许朝的几个姐姐都已出嫁,现今还埋在后院桂树下的,只剩下许遥期出生时酿就的那两坛女儿红。在骆崇怀的怂恿之下,许朝按捺不住,蹑手蹑脚去了后院,想将埋在土里的酒起一坛出来。

许朝自小被家人宠得无法无天,原以为偷酒不算大事,顶多挨一顿斥责便罢。谁知这一日雷电交加,就在他抱着酒坛预备溜回房里的时候,一道电光划破天幕,恰好劈在他身侧的桂树上。

许朝手中的酒坛应声坠地,香气四溢,瓷片破裂的声响惊动了整个许家。

等许朝再度醒来的时候,人却变得有些呆傻。

骆崇怀父亲是个不大不小的药商,虽然家底丰厚,朝中却无亲故,眼看出了这等大事,赶忙诚惶诚恐地领了骆崇怀来请罪。许征哪里咽得下这口气,面上客客气气地应了,转脸就找同僚寻了个由头,好好整治了一番。

然而怨气虽然发了,许朝的病却并无起色。许遥期的嫡母悲痛欲绝,请了位高人前来驱邪。那位须发皆白的道长在许家大宅里转了一圈,最终停在那棵被劈成焦木的桂树前,摇着头说:“树底下这坛酒,从今往后不能再留了。”

许家人这才恍然大悟,都说怪不得偏偏在那棵桂树下出事,原来是许遥期命格异数,克了兄长的富贵前程。许征思虑几天,终于抵不住妻子声泪俱下的诉说,决心将许遥期送去温家寄养。

年幼的许遥期对父亲最后的印象,就是他对着门口的嫡母点头,语气分外生硬:“送走吧。”

有关她“命格异数”的流言不胫而走,广陵城哪儿还有人肯接纳一个这样不祥的姑娘呢?一连好几日都不见人来,许遥期躲在自己房里瑟瑟发抖,生怕到头来被赶出家门,连最后的容身之所也失去了。

被寄养的温家家主温大人官职低微,只是据说跟她过世的娘亲有些沾亲带故的血缘,不忍让她一个小姑娘无家可归。许家见有人来领走这个烫手山芋,自然高兴,双方一拍即合。于是年幼的许遥期带着桂树下那坛剩下的女儿红,连同十根金条一起被送上了车,在颠簸声中从城北来到城南,开始了她新的人生。

也正是这一天,她认识了温家的一双兄妹。

许遥期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内心实在有些惶惑。她小心翼翼地踏上地面,一眼便望见了站在门前那个白衣长袍的少年郎。还没等人一一介绍,这个温家的长子便大大方方地对她行了一礼,笑道:“我叫温远,你呢?”

少年披着夕阳的余晖,背后像是有万丈光芒。她不由看得有些痴了,迟疑了片刻才小声道:“许遥期。”

温远一笑,还没说话,一个跟许遥期年纪相仿的姑娘便从他身后钻了出来,扎着两个垂髫髻,笑容满面地拉住她的手:“那以后我们就喊你遥遥,成不成?我叫温良玉,跟你一般大。”

许遥期常常庆幸,她的人生在被那件惨祸殃及之后,竟还有机会重新回归安稳的正途。

温家不比许家势大,却并不曾把流言放在心上,连她带来的那坛据称“不祥”的女儿红也被重新埋进了地下,跟温良玉的两坛酒放在一处,在泥土深处酝酿着清冽的香气。

转眼八年过去,她跟温良玉朝夕相处,亲密无间。而比她们大上四岁的温远,不知从何时开始,望向她的眼神里含了温柔的意味。

每每被他这样的目光瞧着,许遥期都会红着脸低下头去。温良玉看在眼里,常常笑着打趣说:“遥遥早就进了我们温家的门,还害什么羞呢?等到了明年,你那坛女儿红就该从地里挖出来啦!”

温远听到这话,总会板着脸斥责温良玉两句,那斥责却也是温柔和甜蜜的,藏着沉甸甸的情意。许遥期听到这些便会扬起嘴角,嗔怪地喊他远哥哥,换得他眉开眼笑的一句:“遥遥乖,真听话。”

离她和温良玉及笄之年越来越近,温远的眼神也越来越温柔。就在许遥期开始悄悄躲在房里绣鸳鸯枕的时候,温良玉急匆匆地闯进了她的房间。许遥期慌得手忙脚乱,针线都不知道往哪里藏。谁知温良玉根本没有在意她的动作,只顾红着脸伏在她耳边,说起今天在城外遇到的那个英俊少年郎。

那人不单剑术高强,三招就摘下了她看中的那朵水芙蓉,还约她明日再去城门论剑……

温家兄妹自幼习武,武功颇佳,那少年郎能得温良玉青眼,想必是真有些本事。

温良玉说得眉飞色舞,许遥期望着她眉梢似曾相识的飞扬之色,不由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瞧见温远在湖边练武的样子。少年身姿矫健,一剑挑起三千柳丝,在半空中神采奕奕地问她:遥遥,这一招好不好看?她当时看得呆了,红着脸没有答话,心底却悄悄答了他:招式好看,你也好看。

许遥期弯起嘴角,由衷地微笑起来。

在温良玉的刻意欺瞒之下,过了小半个月温远才发现此事,一边大骂她不知轻重,一边急匆匆赶去会她这位心上人。

许遥期不知道温良玉的心上人叫什么名字,只晓得她喊他“冲哥哥”。他并非广陵人士,无父无母,是江北药王谷的门徒,在遇到温良玉之前四海漂泊,居无定所。温远自然不放心将嫡亲的妹妹嫁给这样的江湖人,然而温良玉与他情投意合,铁了心要嫁他,哪里还听得进旁人的话?

在温良玉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之后,温家终于妥协,应了这门亲事。温远无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的时候,温良玉一个骨碌翻身坐起,冲偷偷提着糕点进来看她的許遥期比了个胜利的手势。endprint

许遥期便笑着摇了摇头,把食盒打开:“你当真这么喜欢他吗?”

“当然啦!”温良玉嘴里塞满了东西,声音含含糊糊,“你有多喜欢我哥,我就有多喜欢冲哥哥!”

许遥期一愣,登时满脸红晕,低下头去,温良玉却毫不在意,笑嘻嘻地凑上前来:“全家就你敢来给我送点心,遥遥你真好!到时候咱们两个一起出阁好不好?”

“现在就想着出阁啦,羞不羞?”她伸手去刮温良玉的脸颊,脑海中却浮现出温远的脸庞,心里不自觉应了一声“好”。

在十五岁那年一起披上嫁衣,一起嫁给心上人,这样近在咫尺的美好而繁盛的未来,有谁舍得说一个拒绝的字呢?

在温良玉的坚持下,她的冲哥哥终于在一个午后登门拜访,这桩亲事也终于提上了日程。然而,就在温良玉离及笄礼还差一个月的时候,忽然生出了一桩变故。

远在帝都的明丞相南巡,路过广陵。城里众说纷纭,说丞相在城门口碰见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在花下起舞,颇是中意,预备亲自登门,将那姑娘带回帝都,给他的幼子做夫人。嫁入相府原本是极大的福分,然而他这幼子儿时生了重病,双腿残疾不说,身子骨至今仍然十分虚弱,谁也不晓得能活到什么时候。

旁人遇到此事都不免迟疑,更何况是已经有了心上人的温良玉?整个温家自从晓得她就是那个被明丞相看中的姑娘后,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温远这几日的叹气声比他这些年加在一起的还要多,温良玉则又哭又闹,死活不肯嫁给旁人,脸色也日渐苍白下去。许遥期看在眼里,焦虑万分。

她隐约记得,幼时许征与帝都官僚多有来往,此时别无他法,只有回家去碰碰运气,看能否求得父亲出手相助。倘若是为了自己,许遥期只怕一辈子也不愿再踏进许家的大门——她宁愿从从容容地踏上黄泉路,也不愿意回过头来,低三下四地恳求这个曾经毫不吝惜抛弃她的地方给予垂怜。

然而温家对她有大恩,温远和温良玉又都是她心中在意的人,于是许遥期只好趁着夜色逃出房门,想循着十几年前的路,连夜回一趟城北的许家,企盼许征能看在血浓于水的分儿上,帮一帮他走投无路的女儿。

然而,就在她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后院有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那是她最熟悉的声音,平素说话都温文尔雅,带着和煦的笑意:“你是说,明相是被一段笛声吸引而来,并没有看清你的正脸,只派人跟着你进了咱们家的大门?”

“是。”另一个女声不似平时那般清甜,反而带着清晰的颤音,“哥,遥遥她跟我身量相仿,生辰又只差一个月,连舞技都是师从一脉,让她嫁过去,保准神不知鬼不觉——”

男声没有接话,于是女声陡然凌厉了起来,带着哭腔:“你舍不得她嫁过去,难道就舍得我嫁过去?大哥,爹爹昨日才与你说过,咱们温家的族长顾虑当年不祥的说辞,绝不肯让你娶她,她无论如何也嫁不了你!许遥期和你再青梅竹马也是外人,我才是你的亲妹妹啊!”

许遥期悄无声息地躲在墙后,透过虚掩的院门,看见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少年站在月光下犹豫许久,终于还是点了头。她在墙后蹲得双腿发麻,忽然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于是当温良玉和温远一前一后从后院退出来时,许遥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脸色惨白,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你们当真想让我嫁过去,是吗?”

温家兄妹吓了一跳,还是温良玉率先反应过来,嘴唇发颤,“扑通”一下便冲她跪了下去:“遥遥,良玉知道对不住你,求你看在温家这九年的养育之恩上——求你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求你成全!”

许遥期低着头,慢慢将脸转向温远。她无声地仰头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像是在问他:远哥哥,你呢?你当真想让我嫁过去吗?

温远瞬间红了眼眶。他回头看了地上的温良玉一眼,躲开许遥期的视线,终于缓缓屈下膝盖:“我也求你——求你成全。”

許遥期轻轻笑了一声,泪水却终于压抑不住,扑簌簌地落进草丛之中:“真好。我要是也有这么好的哥哥,那就好了。”

她转身离去,背影在月色之中格外萧索:“你们说这是成全,那就算成全吧。”

许遥期将那双绣满了她女儿家心事的鸳鸯枕抱在怀里,默不作声地看着所有人忙上忙下,为她的亲事奔波。

花轿再有一会儿就要上门,连许遥期自己都没料到,这场骗局进行得这样顺利——看过她的舞后,明丞相再没多问什么,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亲事。也许他本就只打算为残废的儿子娶门亲事回家冲喜,至于姑娘是谁,根本无关紧要。

温家兄妹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也不知是不想见她,还是不敢见她。她昕喜娘说温良玉那夜之后染了风寒卧床不起,也听说温远日日在外取乐买醉,挨了温大人好一通斥责,她心底却平静无比,已然不起波澜。

那些抵足而眠说着“咱们一同出阁好不好”的日子,那个会眉开眼笑哄她说“遥遥乖”的少年,都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

不过刚到及笄之年,许遥期已经觉得生活从此沉寂,未来遥遥无期。

她怀着这样的悲伤踏上花轿,跟温家备下的嫁妆和属于她那坛愈发香醇的女儿红一起被送往丞相府,如同九年前一样独自一人,不得不走向遥远而未知的前方。

许遥期以为掀开喜帕的人一定是个病恹恹的虚弱男子,哪知撞见的却是一双含笑的眸子。他生得剑眉星目,除了脸色比旁人苍白些,看不出多少病容,嘴角的笑意温暖,犹如春风拂面:“爹爹说给我找了个好看的新娘子,我原本还不信,现下可终于信啦。”

许遥期脸色微微一红,低首不语。

“这么拘谨做什么?我叫明宣,随你怎么叫都行。”他爽朗地笑道,“你好好一个姑娘,为什么答应嫁给我?没有喜欢的人吗?”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在这等良辰吉时里,许遥期鬼使神差地对明宣说出了她的身世遭遇。她讲完之后,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惶恐,谁知这个养尊处优的丞相公子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嫌恶她的神色来,反倒拉过她的手,微微笑道:“不怕。我左右是个废人了,再不祥,还能不祥到哪里去?咱们天聋地哑,天造地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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