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惊雀枝起

2018-02-02 00:10择江
故事家 2017年9期

择江

大清早的,我又被月府的管家请了出来。我抱着乾元镜往回走,心里烦得很。

一个时辰前,鸦鸦跑到我府里,手搭上我的肩挤眉弄眼道:“佩娘,我昨天跟我夫君看戏来着。”

我不吭声,低头继续擦我的乾元镜。鸦鸦兴致勃勃:“戏里有一出,说是张家小姐喜欢李家公子,那公子不知道小姐的心意,怎么办呢?”

我停下擦镜子的动作,对上她期待的神色,十分坦诚地摇了摇头。

“啧,你看你,月淮要真接受你才出鬼了。你别这个眼神,我这不给你支招来了……那张小姐啊,也是个胆大的,亲自绣了一块鸳鸯帕送给了李公子,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哎,你别走啊……”

我怀揣着乾元镜直奔月府,鸦鸦说得没错,张小姐送手帕给她中意的人,一来二去就成了,我不会绣帕子,那我就把我的乾元镜送给月淮好了。我走路带风,转眼就到了月府。我准备平复一下心跳再敲门,大门却突然开了,扫地的仙童凸着眼珠子瞪我,反应过来作势就要关门。我一把拦住,拔腿就往府里跑,而月府的仙童则紧追不舍。我试图甩开他,哪知我绕着月府跑了三圈,也没能把他甩开。

我之所以能对月府的格局了如指掌,全凭鸦鸦送给我的月府地图。我铆足了劲儿朝前跑,路过月淮的居处,当即也管不了其他,直接破门而入。

仙童没再追来了,我松了口气,抬头却看见面前摆放着木桶,桶里坐着一个人。房间里热气氤氲,使我看不太真切。

我细细地瞅了两眼,心里有些疑惑,他何时变得这么纤瘦了?

“朱佩娘。”月淮突然出现在眼前,脸上挂满冰霜,“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惊诧地望了一眼月淮,扭头又看了一眼泡在浴桶里的人,那人身量过于纤细,有些娉婷的意思。我有些慌……这难道就是金屋藏娇?

我下意识地伸手指向桶里的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丫鬟推出门外。眼看着她就要把门关上,我慌忙用脚抵住,腾出一只手掏出怀里的乾元镜,一咬牙一跺脚,想着大不了再被扣几个月俸禄。打定主意后,我对着月淮咧嘴笑了笑:“月淮,请你……收下我的礼物。”

他却皱着眉,摇摇头便要送我出去。我计上心头,道:“那你要鸳鸯帕吗?”说完我就后悔了。鸦鸦经常说女子要矜持,神情要含羞带怯,说话要轻声细语,还要委婉。我这一激动,又给忘了……

我在心底酝酿了一会儿,做出含羞带怯的样子:“不如我给公子……”

突然,一声惊响炸在身后,我回身一望,看见月府的管家匆匆赶来,指尖捻动,一道道光束追随我而来,我吓得跳了起来,那光束像是有灵气一样,我往哪里跳,它就往哪里追。

我实在无法,只好抱着乾元镜飞奔出月府。

自那日以后,我就没看到月淮了。我掐指一算,算出月淮是下凡处理公务去了。一连好几天都没看到他,我连工作都心不在焉的。

“乾元镜往东边照,东边挺长时间没打雷下雨了。”

陆以说了好几遍我才回过神儿,我举着乾元镜往东边照,他拿着雷神锤,配合乾元镜的电光,一击一打放出隆隆巨响。我心里想着月淮,手下动作便没了章法,乾元镜照上南天门,一个雷打过去,柱子应声断成两截。

雷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柱子,神色极其复杂。我迅速伸出手捂住他的嘴:“闭嘴!我知道我又要被扣俸禄了,也知道我今年的年终奖没了,还知道天帝肯定会找我喝茶谈心,你别说话,让我静静!”我收回手,抱着怀中的乾元镜往台阶上一坐,兀自悲伤起来。

微风拂过,我恍惚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心下一紧。不好,天庭纪检队来了!这纪检队的领头是一头黄鼠狼精修炼成的仙人,所以,她走過的地方,都会“香飘万里”。我猛地站起来,举起手中的乾元镜,朝着西北方向照去,雷被乾元镜引过去,轰隆一声炸开了。

我正准备换个方向,突然被雷公拦住,雷公指着远处,表情严肃:“朱佩娘,你好像打到某位仙友了……”

我心里一慌,首先想到的是……别说今年的年终奖了,就是下一年的年终奖,也没有我的份。我收起心中的悲愤,连忙跑到那位不小心被雷电击中的仙友身边,正准备开口道歉时不禁愣了……扶谣?她不是一直在不须山养病吗?

看到扶谣被雷劈成这副惨样,我心里“咯噔”一声,若是普通的仙友承了雷霆之击也就罢了,但她恰恰是扶谣,那位身子向来弱,风一吹都会生病的病西施。这样想着,我更加自责,于是我打算给她渡些灵气。

我正准备开始,就感受到一阵凌厉的掌风冲上我的后背。我避之不及,连连退了好几步,勉强被雷公陆以扶着站好后才看清十米开外站着的月淮。

我揉了揉眼,清楚地看见我喜欢的人抱着六界第一美人扶谣。

自从上次我不小心将雷引到扶谣身上之后,扶谣就昏迷了。她一连昏迷好几天,其间我跑遍了天庭,也求不来药引,但凡懂一点儿医术的仙友都说,她早已伤及五脏六腑,靠一丝灵气残喘至今,便是我不拿雷劈她,她也活不了几年。

我心下自责,常常带着礼物往扶谣的府邸跑,她就静静地躺在玉石床上,双眼微合,像睡着了一样。纷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扭头看见满身是伤的月淮,他怀里抱着许多月灵草。他低垂着眉眼,脚步不稳地朝这边走,见到我在,先是一愣,接着面无表情地道:“出去。”

我站在一旁,心如刀割。我说他怎么好几天不在仙宫,原来是去不须山采月灵草了,世人都道月灵草生长在不须山的悬崖边,是天下难寻的珍贵药材。说它难寻,是因为常人攀不到不须山的顶峰,即便是仙人,也难敌守护不须山的龙神。

他……是与不须山的龙神打了几天几夜才拿到这些月灵草的吧。

正想着,又一道厉喝在耳边炸开,我抬起头,看着他的嘴唇张张合合,但那一刻,我却听不到声音,像是失聪了一样,只隐约能够通过他嘴唇的张合辨别出他是在赶我走。

我惶惶地回过神来,低声道了一句“对不起”。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直直望向床上的扶谣,我勉强挤出一丝笑,耳边逐渐清晰起来。“你既然觉得对不起,”他转身看向我,一字一句道,“那就把你的乾元镜借我一用。”endprint

我当即唤出乾元镜递给他:“你肯原谅我了?”

月淮置若罔闻,他从床下拉出浴桶,将月灵草层层铺在里面,不一会儿,房间里腾起热气,犹如我上次在他府邸看到的样子。

“看够了没有?”

我猛地从回忆里惊醒,他背对着我,语气依旧是冷的:“出去。”

我心里一疼,再也不能在这里待下去。我跑出大殿,看见雷公站在不远处的月桂树下。他斜斜地倚在月桂树旁,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模样痞痞的。

“你终于出来了,乾元镜借我用一下。”雷公追上来,嬉笑着道,“我都问你借了好几次,你怎么着也给个话啊……”

我停住脚步,扯出一丝笑,道:“乾元镜没了。从此以后我不是电母了,你也别再来找我了。”我侧身瞥见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转身欲走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拉住,他近乎嘶吼着道:“你给谁了?”

我闭口不答,只觉得浑身疲累极了,只想找一处地方睡下。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先是惨然一笑,那笑意很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模样。他压抑着怒气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要给月淮?他会要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我摆摆手,不想再去听他的说教,他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扭头就往月宫跑。他速度奇快,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天边。月桂树上桂花飘香,钻入鼻息的香味使我愣了愣神,才想起追上去。

等我赶到月宫时,正好看见陆以掐着月淮的脖子,他周身盈满金光,右手掌控着许多光束,仿佛下一刻,那些光束就要攻向月淮。月淮挣脱不了禁锢,是了,他周身的法力都因为帮扶谣续命而散去,又哪能敌得过本就身为武将的陆以。

我站在远处,听见月淮咬着牙道:“你休想从我这里拿到乾元镜!”

陆以怒极,手中光束不安分地跳动着,那一瞬间,金光大盛,所有的光束都集中朝月淮攻去。眼前金光闪烁,我顾不得别的,当即跃上云头,朝月淮使劲儿一推,随之而来的是密集的光束刺穿了我的身体,火烤针扎一般的疼痛霎时蔓延全身。

我强忍着痛意扭头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月淮,终是笑了,只要他没事,我便安心了。那千千万万的光束在我的体内横冲直撞,我连运气替自己缓解一下疼痛都困难。陆以的嘶喊声就在耳旁,金光渐渐散去。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扶谣,她远远地站着,含笑道:“佩娘,我命数本来就所剩无几,你莫要再责怪自己了……其实……”她眉头纠结,过了许久才舒展开,“佩娘,我们有缘再见。”她的身体渐渐化为透明,化为虚无……

陆以搂着我,眸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我心中郁结,抓紧陆以的袖口,勉力道:“别为难他,我们……我们回去吧。”

他手里紧紧抓着从月淮手里夺来的乾元镜,临走前还狠狠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神色难辨的月淮。看他顿在那里,眼睛里像藏了无数尖刀一样可怖,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赶紧走。

我趴在陆以的背上,莫名有种安心的感觉,远处传来声声梵音,我想:月淮,我该还你的都已还你,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睡意汹涌袭来,我再也支撑不住,歪头睡了过去。我很快进入梦里,梦境中,芳草萋萋,有人在不远处的八角凉亭里抚琴,琴音袅袅,我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朝凉亭走去。

凉亭里坐着一位女子,她兀自抚着琴,琴音如缕不绝。我不由地坐在她的身边,静心聆听着琴音。从晌午到日落时分,她终于停了下来,待她伸手揭开面纱的那一刻,熟悉的容颜映入眼帘,是扶谣。她怎么在我的梦里?

她淡淡地笑了笑,方才徐徐道:“回去吧,这里不属于你。”

我垂下眸子,心乱如麻。我又何尝不想回去,可我受了重伤,神识俱被打落。神识不全,我是不会苏醒过来的。她不再说话,良久才启唇问道:“我有办法引你回去,你的乾元镜呢?”我从兜里摸出乾元镜递给她,这是陆以趁我还有一丝意识前塞给我的。那时,他眉头紧皱,道:“佩娘,你拿著这个,去湖心亭,找……”

他后面的话我还没听到,就已昏睡过去,现在想想,他应该是要我来找扶谣的吧。

又是那阵梵音,梵音声声里,周围忽然狂风大作,天色也渐渐暗下来,风声夹着扶谣的声音钻入耳里,她道:“佩娘,你记着,不要再把乾元镜交给他人!”

那一瞬间,我头疼欲裂。随后,我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甫一睁眼,我就看到陆以坐在床边,他俯身问我:“你可都知道了?”

我靠着枕头,身体还很虚弱,只好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他闭了闭眼,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未了拍拍我的脑袋,柔声安慰我不会有事的,随后匆匆推开房门离开了。门外漏进来一束日光,我朝外面看去,只看见他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了日光里。乾元镜就在手边,隐隐泛着金属光泽,圈口还刻着我的名字,我怔怔看了半晌,随即将乾元镜妥帖收好。这是引雷的法器,是六道难寻的珍宝。

我才将乾元镜收好,就听到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我掀开覆在身上的锦被,慢慢穿好鞋,一步一挪走向门边,还未拉开门,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掌风击中。木门被击碎,我跌坐在地,胸口疼痛难忍。

“佩娘。”月淮的声音灌进耳中,他神色带着一贯的疏离淡漠,“我来借用你的乾元镜,过两日便还你。”

见我不说话,他又接着道:“你害了扶谣,自当为她偿命,可如今,我不要你偿命,我只要你的乾元镜……”

他还在说些什么我已全然听不见,耳边嗡嗡响个不停,头又开始疼起来。月淮念着咒语,我低头看见乾元镜渐渐离开我的体内,朝他的方向飞去。不料,鸦鸦正巧赶来,用法术迷惑了他的意志,乾元镜才没有被他拿走。鸦鸦叹息了一声,道:“别再喜欢他了,好吗?他从来都是喜欢扶谣仙子,眼里心里全是她,又哪会看见你?”

其实早在千年前我就喜欢上他了,那时,他临风站着,手指点在箫孔上,轻快的乐音里,我扭头问与我一同飞升却对天庭八卦了如指掌的鸦鸦他是谁。鸦鸦头也不抬地吃着蟠桃,含糊不清地道:“要我说,你眼光可真好,他就是天界的第一美男子月淮……”鸦鸦一直在耳边絮叨,我嫌她扰了我听箫的雅兴,遂起身与旁边的仙友换了个座。仙友原是石头修成的正果,长得本就五大三粗,换座的时候,他腿慢了一步,我被绊住,当即摔了个大跟头。“哐当”一声惹得数百位仙友齐齐回身看我。我尴尬地笑了笑,抬头对上月淮的眸子,他泛着清冷的眸中忽然漾出一丝笑来,浅淡的笑容倏忽不见,我后知后觉地由仙友扶着重新坐好。后来的宴会里,我一直心不在焉,眼里心里,全是月淮的影子。endprint

他极浅的一丝笑,却使我回味好多年。我捏了捏不知何时伤到的脚踝,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鸦鸦瞥了我一眼,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儿,道:“我前天去人间游玩,听到酒楼的说书先生说啊……这男女之情,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我向来知道,鸦鸦只要一打开话匣子,任何人都是拦不住的。我揉了揉太阳穴,默默躺回床上,翻了个身,兀自睡去了。

“我说了这么多,想必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可跟你说,我昨天新开了一家媒人馆,专给天庭单身户找对象,你要是有兴趣,也过来瞧瞧?别吊在他那一棵歪脖子树上,你说呢?”

陆以近来一直神出鬼没,每次我问他在忙些什么的时候,他又胡乱搪塞我,不是说什么去看花就是说去哪里游玩。鸦鸦也很少来了。我因上次被打成重伤不得不在家休养,成日躺在家里,除了吃就是睡,日子愈加无聊起来。

这日,我斜靠在软椅上,细细地擦拭着手边的乾元镜,谁知乾元镜猛然自手中脱落,紧接着朝外飞去了。

我疑心有他,快步跟了上去,乾元镜一路忽高忽低地在低空飞翔,我试图念咒把它唤回来,可乾元镜只是在低空中晃了两下,又继续朝前飞去。周遭有风刮过,我心下焦急,见它竟然朝月宫飞去,我提了一口气,以更快的速度追上去。

“你还要犹豫多久?”

乾元镜停在了月宫的偏殿处,耳朵捕捉到熟悉的声音,我有些疑惑,鸦鸦怎么在这里?

我凝神昕了片刻,也没听見里面有人说话,正欲提裙进去的时候,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再试一试,乾元镜是续命的宝物……”

我心头一震,乾元镜是续命的宝物?我凝神去听,先前一直浮在空中的乾元镜猛地震动起来。我蹙眉,抬眸就看见月淮抱着酒坛打东面来,他酒气冲天,边走边念叨着什么,看到我之后,他手一松,清脆的碎裂声遥遥传来。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怒火燃烧在他的眼眸里,凶狠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被他紧紧掐住,不能呼吸。他越来越用力,我双脚离地,看见他眼眸通红,周身被恨意包裹,分明是坠魔的前兆。就在这时,陆以的身影闯入视线里。闻声,月淮惊诧地扭头望向从偏殿卧房里跑出来的两人,手慢慢收紧。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他忽然停下动作,冷声道:“陆以,我如今的修为、内力皆高你十倍,你要阻止我?”

月淮死死盯着我,忽而嗤笑一声,道:“怎么,心疼了?陆以,这是你自找的!你想毁掉扶谣的躯体,想让她魂飞魄散,想让我永远也见不到她,你就莫要怪我杀了她!”

余光里,我看见陆以用力掷出手里的三叉戟,三叉戟裹挟着火朝我们这边迅疾飞来。火团被注入灵性,聚集在月淮周围,浓浓烈火在瞬间燃烧起来。空气本就稀薄,再加上突如其来的火团,我再也支撑不住,眼睛缓缓合上。

“月淮,佩娘是扶谣三魂中的一魂!是乾元镜一直在为佩娘续命,也是扶谣仙子以自己为祭,为她重塑了命格。还有,扶谣仙子的手臂上有一颗朱砂痣,佩娘也有一颗,你若不信,看一下便知!”

颈上的重力蓦地消失,我的身体被月淮接住。他掀开我的衣袖,神色几变,终是抖着唇,哽声道:“扶谣,是你吗?”

红眸红发在一瞬间褪去,他眼底隐隐有泪光浮现:“我就知道你不会离我而去。”

我来不及多想,倒头昏了过去。

彼时,我被月淮带回了不须山,他日日给我疗伤,输送自己的内力给我。醒来的那日,月淮不在府里,我蹑手蹑脚打算离开,却被上空的结界弹了回来。

我坐回床上,眼前不禁闪过那日的画面,满腹疑惑之际,手不觉间就掀开了自己的衣袖,手臂上确实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我又想起那日,在我替月淮挡住陆以的那一击时,扶谣出现在我眼前,含笑道:“佩娘,我命数本就所剩无几,你莫要再责怪自己了……”那日,她定是有话要与我说的,却不知为什么吞吞吐吐,不肯明说。

我正仔细回想,忽听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下意识地转过头,正好对上月淮疲累的目光。他瞥我一眼,又迅速移开眼神,嘶哑着声音开口:“你醒了……”

我点头,然后就是一片寂静,气氛尴尬得可怕,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不知过了多久,月淮走到我面前,语气放得很轻:“扶谣,我们成亲吧。”

我背后一凉,手不自觉地颤抖,慌乱到了极点。这个场景曾经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却没想到,我是以扶谣的身份被他求婚。

他开始道起从前,扶谣曾同他说过,等自己痊愈,便和他成婚;成婚那日,她一定要穿最红最精致的嫁衣,嫁衣上还要绣着牡丹;一定要宴请四海八荒的仙友们,来一起见证他们的爱情……

末了,他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薄唇贴在我的额上,道:“扶谣,你可还记得以前你贪玩,总是惹祸,我总是为你收拾烂摊子?”

他的声音温柔到了极点,于我来说却像是穿肠毒药。我从来就不是扶谣,又哪记得这些。他同我说的越多,我越能感受到他对扶谣深沉的爱意。越是如此,我越是难过。

我曾那么喜欢他,如今我却是以扶谣的身份才得以苟活下来,若不是因为此,我怕是早已死在他的手下。月淮一直都是无情的人,也只怪我自己看不清。

我还未来得及回复,就听见外面传来隆隆雷声。悬在头顶上方的结界震了震,随后片片破裂开来。结界碎片皆化为利刃坠落下来,月淮反手把我护在怀里,他捧起我的脸,擦了擦我脸上的泪,皱眉道:“扶谣,别怕,我会保护你。”

破空传来的剑气像在提醒着我,我微微恍了恍神,听见鸦鸦以内力传过来的话,她在催促我动手。我垂眸看了一眼枕下的长剑,这是那日我昏睡过去时,鸦鸦趁机潜入我的梦里,她拉起我的手,将长剑送到我手里,说:“月淮如今走火入魔,离坠魔只差一步,若是真让他坠了魔,六道苍生也会受他连累。佩娘,你记着,等过两日我和陆以会攻上不须山,你便趁那时,近身杀了他。”

入梦者不能在梦境中逗留太长时间,时间紧迫,她只说了这些就消失在眼前。可是我做不到,我收回手中的剑,鼻尖隐隐传来玉兰花的香气,恍惚想起来鸦鸦曾对我说过,扶谣仙子尤爱玉兰花,不须山一界,全被月淮种满了玉兰。endprint

“快啊!这是驱魔剑,你只是帮他驱除心中的魔性,若他真要坠魔,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是要帮他驱除魔性?我再度拿出剑,使尽全力将剑没入他的胸膛。月淮身形一僵,黑色的血顺之蜿蜒流淌。他踉跄着朝后退了退,双手缓缓展开,他仍是笑着,道:“扶谣,我们成亲好不好?”

我心里一紧,扑过去想要堵住他不断流血的伤口,刚才看见他受伤的那一刻,我的心也跟着疼起来。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在见他第一面就喜欢上他。

因为我是扶谣体内魂魄衍生出来的,她牵挂着月淮,我便受她的执念所影响。我抱住他,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慌乱,同他道:“月淮,你别怕,这是驱魔剑,等驱除你体内的魔性后,你就会好起来了……”

他慢慢摇头,笑容惨然:“这不是驱魔剑,这……这是伏魔剑……我沦为半魔,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天庭不能容忍半魔的存在,你也……也只是被他们利用了而已……”

我愣住了,呆呆地望着他痛苦的神色。

“扶谣……不对……是佩娘……”他顿了顿,眸中漾出暖意,“对不起啊……之前对你那么差……”他没了力气说下去,双腿不由自主地跌跪下去。他还是笑着,眼眸却已不再有神采。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木然转身,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落下,我几近哽咽:“你们都骗我,这根本不是驱魔剑……”

月淮说得没错,是我害死了扶谣,也是我害死了他。扶谣以自己为祭,为我重塑命格。即使他们都说,扶谣在之前与饕餮一战中损了元气,伤及五脏六腑,即便不以自己为祭,也还是活不过百年,我仍然觉得愧疚。

那日,我执意背着月淮前往药宫找药老人。药老人擅用药,擅补魂,或许他能帮月淮把破碎的魂魄补起来。我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背上负着的人毫无生气,我朝前走着,一刻也不敢停。倏忽,扶摇的声音响起,我惊诧地抬起头,看见她的身形在眼前渐渐明朗,她身穿红色嫁衣,黑色秀发随风扬起,脸上略施粉黛,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她眸中似有哀愁:“月淮的魂魄被伏魔剑震碎,纵使药宫的药老人倾尽全力,也补不上魂魄的。”

我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一步一步走近我,执起我的手,竟笑了:“那日我从不须山回到天庭,本来就是想要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你,没想到却被你的雷劈中……不过现在都过去了。”我身上的重量在逐渐减轻,回身去看,月淮的身影渐渐化为透明。我诧异地看向扶谣,再转头,月淮已消失不见。而扶摇的身影也渐渐化为虚无,趁着她尚有一丝灵息时,我追问道:“为什么你要以自己为祭,为我重塑命格?”

她将手中凭空出现的海螺递到我的手里,身体也在那一刻消失。海螺里传来低声的絮语,我也是从那个海螺里,了解到了扶谣的过去,以及她为何甘愿以自己为祭,为我重塑命格。

早在数千年前,饕餮一族攻上天庭,扶谣是当时的女将,她手握武器,毅然迎战。在那场战争中,她打得饕餮退兵,并且答应永不侵犯天界。战争结束后,她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经过去了千年,那一千年里,月淮日日夜夜为她疗伤,为她寻找良药。

终于,她醒了过来,但却不能轻易动用法术,身体也变得很脆弱。她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于是和月淮约定,等她完全好的那一日,就是他们成婚的那一日。

但扶谣知道,她是永远也不可能痊愈的。是以,她将她三魂中的其一剥出,以自己周身灵力和身躯为祭,塑造了我。她是想让我替她活下去,替她嫁给月淮。

我握着海螺,眼泪断了线一般落在地上,我昕到海螺里传来她的最后一句话:“佩娘,对不起,是我太爱月淮了,才想着借你来完成我未完成的夙愿。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我魂魄衍生出来的人,你是你自己,你是佩娘。”

她的声音消失在了海螺里,滔滔的海浪声从海螺里传来,我吸了吸鼻子,收起那个海螺。风扶着花草摇曳,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我抬头望了一眼缀在天幕上的星子,许久才转身往回走。

“佩娘……”陸以临风站着,目光漾出暖意,漫天的星光下,他叹息着道,“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我忽然觉得一切都释然了,扶谣说得对,我要为自己而活。看着陆以小心翼翼的模样,我问道:“你说,我是谁?”

“你是佩娘啊。”极轻的一句话,却在我心湖泛起涟漪。我走上前,踮脚揽住他的肩膀,道:“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是了,我是佩娘,美丽与机智并存的天界第一武仙——朱佩娘。endprint